李銘
1996年的時候,我攜妻帶子在朝陽北街的一條老街上賣菜為生。那時候賣菜的條件很艱苦,政府還沒有對菜市場進行規(guī)劃,菜販子都是在露天賣菜。尤其到了冬天,賣菜的環(huán)境很差。怕菜凍壞了,妻子幫助我把菜筐全部用棉被包裹起來。
我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就要起床。租住的房子大門口窄,每天收攤以后,我需要把推車推倒,側著車身拽到院子里,早上出攤的時候我再拽出來。好在熟悉了這個流程,也不感覺有多費勁了。
那年冬天,我在蔬菜批發(fā)市場看到一個外地賣蘑菇的車。本來是想批發(fā)一筐蘑菇回來賣的。就在我打開筐看蘑菇的時候,發(fā)現(xiàn)蘑菇筐里墊著嶄新的報紙。我當時眼睛一亮,那些報紙是《興城日報》,沒有過期多久。幾年前,我在興城這座城市打工,當時在《興城日報》的副刊上發(fā)表過文學作品。后來回到老家朝陽,結婚生子,流落街頭賣菜,就把文學的種子深深埋在了心里。
看到這張報紙的時候,我特別激動。于是,我把剩下的四筐蘑菇全部買下了。推著4筐蘑菇,看著蘑菇筐里的報紙,我覺得那天的太陽特別耀眼。等我把蘑菇賣掉,小心翼翼地把報紙展開,開始閱讀副刊里的文章,更加激動,我看到副刊的編輯是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編輯我認識,3年前,我在興城打工,去過報社送稿。有時候去得時間早,副刊編輯還沒有上班。我發(fā)現(xiàn)一個辦公室開門了,那里有一個阿姨。她非常熱情地叫我在辦公室等。有時候看我著急,就把我的稿件轉給編輯老師。沒有想到幾年以后,這位阿姨做了副刊編輯老師。
這次與4筐蘑菇結緣,重新喚醒了我的創(chuàng)作之夢。中午賣過一陣子菜,會有一段閑暇時間。于是,我就在北風呼嘯的街頭,坐在馬路邊我的菜攤旁,頭上頂著大棉衣開始拿起筆來寫文章。散文、小說、詩歌,只要是能夠表達我內心的文字都寫。晚上,我把寫好的小小說讀給妻子聽,她覺得挺好,我就認真地抄寫在稿紙上,第二天從郵局寄走。
沒過多久,我收到了《興城日報》的來信,編輯老師收到了我的投稿,鼓勵我繼續(xù)寫作。這位編輯阿姨叫張春彥,她重燃了我的熱愛之火。在信封里,還有發(fā)表我小說的報紙??粗约涸诓丝鹕蠈懗龅男≌f,變成了油墨芳香的文字,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在社會最底層打拼,生活得相當不容易。有一天晚上,我推著車在朝陽北大街賣剩下的菜,不小心跟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剮蹭了一下,他大聲罵著臭賣菜的,照著我的臉就打了一拳。
要我談當時的感受嗎?那絕對是我人生的屈辱一幕。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非常憤怒,那一刻特別想掄起棍子打他??墒?,就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年幼的兒子,在家等我的妻子,他們需要我的堅強面對。我不顧一切地拼命,非但不能叫我贏得尊嚴,還會丟下妻兒沒人照顧……
還有,我是一個會寫作的人,誰都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不能鄙視自己。
我理智地選擇了忍受。我的臉被打破了,回到家,一直情緒不好。細心的妻子發(fā)現(xiàn)了我臉上的傷,安慰我,鼓勵我,那一瞬間,我再也無法忍受委屈,淚水嘩嘩地流下來。
20年前,在北方那樣一個寒冷的冬夜,我與文學抱團取暖。那時候,能夠為我獲取自信和尊嚴的,只有我對文學藝術的熱愛之心。我卑微地活著,頑強地追求著,我相信靠我的努力,會得到藝術女神的垂青。
我在朝陽北街邊賣菜邊寫作,后來不斷在一些報紙和電臺發(fā)表作品。漸漸地,我在那條老街上就有名了。賣雞蛋的大姐,每天早上從我家門前路過,就會大著嗓門喊:“小李子,別再胡編亂造了,趕緊出攤?!?/p>
我樂顛顛地跑出來,把黃瓜、豆角、土豆擺在我的菜攤前叫賣。閑暇之余,我一直筆耕不輟。
有一天,隔壁新搬來一家鄰居。男主人看我在筐上寫,以為我在算賬??窗胩?,我一直都在寫啊寫,就好奇地問我寫什么。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一直在寫小說。
他很驚訝,再來我菜攤買菜,就高看我一眼。有一次,他跟我說,你要是投稿的話,我的表弟就在《遼寧青年》雜志社。你要是需要投稿,就寫上我的名字,編輯會看你的稿件的。
我對《遼寧青年》一點兒都不陌生,平時總買來看。上面有個欄目叫“文學夢園”,每期發(fā)表一篇小小說,還配發(fā)照片。鄰居的話讓我很驚喜,我暗暗記下了他表弟的名字,編輯遲早。
后來,我根據(jù)家鄉(xiāng)的風俗寫了一篇小小說叫《打花臉》,裝進信封投寄給了《遼寧青年》,信中還有寫給鄰居表弟遲早的一封信。
1997年底,我結束4年的賣菜生涯,1998年正月,到盤錦的建筑工地打工,做更夫。村里在盤錦打工的人不少,他們回村,妻子就趕緊把最近收到的一些信給我捎來。每次老家的工友都會給我拿來好多信,基本都是我的樣報樣刊,當然也有退稿信。那時候的編輯老師都特別好,有的稿件不能用,會提出意見退給我。
那次,我從一堆的信件里發(fā)現(xiàn)了《遼寧青年》的信封。激動地打開,里面是簡短的一封信。信是遲早老師寫給我的:“你寫的信和小說已經(jīng)看了,小說很好,鄰居親戚的關系并不重要。但是有個問題,因為版面有限,你必須把字數(shù)控制在800字之內。修改以后再發(fā)給我?!?/p>
這封信我看了無數(shù)遍。冬天好冷,夜好難熬,但遲早老師的信是寒夜里的一股暖流,叫我看到了人生的光明!
我認真地讀一遍我寫的那篇小說,可是怎么也壓縮不掉字數(shù)。我就把小說重新抄寫在稿紙上,寫了一封信,說明小說字數(shù)只能壓縮在1000字了。我到郵局把小說和信件再次寄給了《遼寧青年》。
一個月后,家鄉(xiāng)的工友捎來了遲早老師的回信。信中遲早老師說,小說字數(shù)還是不行,版面原因,字數(shù)不壓縮,那就得擠下別人的詩歌。小說必須控制在800字之內,另外請附上你的近期照片一張寄給我們。
晚上打更實在太冷,需要不斷生火取暖。在燃燒的篝火前,我給幾個工友讀我的小說,讀編輯寫給我的信。我們都很幸福,我邊念邊修改,到底把小說的字數(shù)壓縮到了800字之內。第二天,我坐車去興隆臺,在油田客運站附近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照片。是室內照,看著背景好滑稽。
我鄭重地把照片和修改后的小說投進郵箱,怕信封卡著,使勁地拍郵箱幾下。1999年第一期的《遼寧青年》發(fā)表了我的小說《打花臉》,上面還有我的照片。我在工地上歡呼,跟我一起高興的只有三個打更的:老白頭、孫耀春、二十家子的小高。
我們買了羊蹄子,散白酒,小高還去冰窟窿里逮了幾條野生鯽魚,燉了魚湯。我們幾個喝酒劃拳,窮歡樂一場。那晚的酒,喝得我回味無窮。
小高喝多了,拉著我到邊上,跟我說起了心事。他說,兄弟,通過觀察,你這個人不簡單,有才。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小高怎么回事。小高跟我說,他媳婦和公公關系一直不好,他拙嘴笨腮地不知道怎么勸,想叫我?guī)退麑懛庑?。給別人的媳婦寫信,我也沒有干過,可是小高懇求的目光我也不能拒絕。于是,就在那個夜晚,我倆一句一句地措辭,給遠在百里之外的一個女人寫信。
半年后,我見過小高一次。小高跟我說,媳婦跟公公的關系改善了不少??磥砦业男攀瞧鹱饔昧?。
2002年,我再次流浪,從建筑工地到了遼寧文學院學習。學習期間,我在文學院收發(fā)室打工。我用收發(fā)室的電話聯(lián)系遲早老師。第一次沒打通,后來再打一次,里面的人喊:“遲早,接電話?!?/p>
于是,遲早老師接聽了我的電話。
我瞬間愣住了:遲早老師是一個女的!
我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我說:“你不是男的嗎?”遲早老師告訴我:“我一直都是女的,從來沒是過男的?!?/p>
那在朝陽北街,我那個鄰居,他說遲早是他表弟……怎么回事,哪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這天大的玩笑……
遲早老師說,是不是你鄰居的表弟沒關系,歡迎你繼續(xù)投稿給我們。
至今,我沒有見過遲早老師。
但,這段記憶卻已經(jīng)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