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雯
庚沁的咳嗽聲在畫室內(nèi)再次響起,身體的晃動,讓他手中握著的那根細鉛筆無意間在畫紙上戳了一個黑點。畫室外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哭喊聲,在一張粉色木床上,一個3歲女童正號啕大哭,她試圖站立起來,卻重心不穩(wěn),柔軟的身體狠狠地摔向了另一側(cè)的木床沿。庚沁推開臥室的門,匆匆走向那張木床,女童的哭聲愈加響亮。庚沁彎腰從床上抱起她,用手輕輕地拍著,以示安撫,可竟然毫無作用,哭聲依舊響亮,庚沁的衣服被她流著的口水沾濕了一點又一點。他返身折出臥室,到洗手間用毛巾擦拭她幼兒肥的臉蛋。他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孩子,腦海中冒出“妹妹”二字,這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她的名字一直未正式取,直到她一個月大,她的生母韋蘭堅持要為她辦一次滿月酒宴,才取了個小名,叫茵茵,這一乳名足足叫了有3年多。眼下她正用手推開庚沁,表明她需要的不是眼前這個人。庚沁只好再將她抱回到木床上。他疑惑,此刻她怎么會醒來呢?往常她的午休是最安穩(wěn)的。她一坐到木床上又開始哭鬧,眼下只有庚沁一人在家,他顯得手足無措。才回國不久,茵茵的出現(xiàn)對于庚沁來說是這樣陌生和突然。他的記憶一直停留在過去一家三口人的結(jié)構(gòu)上,那時候他和父母一起住在這棟別墅里,可這早已是過去式了。
她大約是哭累了,嗓音逐漸弱了下來。庚沁用紙巾擦了擦她的臉蛋,茵茵朝著他定睛看了幾眼,這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她和父親的眼神竟是驚人的相像,尤其是臉型與神態(tài)。父親是國字臉,天庭飽滿,擁有聚財?shù)谋穷^和殷厚的嘴唇。她的圓臉略顯肥嫩,鼻翼山根處至下巴頦幾乎是父親樣貌的翻版?;虻牧α吭诹硪粋€個體身上看到了重生。但如今父親連承認她的名分都沒有給,他沒有和韋蘭領(lǐng)證。這個孩子才接觸這個世界,一切都是新鮮的,她將手伸進嘴里,庚沁連忙阻止,拿起一旁的玩具給她。他一下子明白了她哭鬧的原因,便趕緊跑至一樓廚房為她找那一大罐奶粉。他打開櫥柜卻看到好多奶粉罐,數(shù)十個奶瓶和調(diào)羹讓他手足無措,他撓了撓頭。但樓上又傳來了一陣玩具散落在地上的“劈劈啪啪”聲,女童把床上的玩具扔到了地上。他放下手上的奶粉罐,急忙返身再次上樓,這一來一回自己什么也沒做成,他心情卻變得很好,他第一次感到家人真正需要他。房外的花園鐵門有了動靜聲,接著傳來兩人的對話,“難得放假,怎么又說走就走?吃了飯再走。”“不吃了,公司還有事兒?!焙⒆拥母兄κ敲翡J的,茵茵叫得起勁了。保姆孫姨拿鑰匙開了門,韋蘭連忙跑上樓。庚沁卻進了畫室,自然地關(guān)上畫室門,好像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一下子與他不相干。
庚葉鳴徑直到二樓的房間,他未換拖鞋,黑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咯吱”作響。庚沁在畫室內(nèi)點了一根煙,繼續(xù)坐在畫板前想著什么。庚葉鳴一把推開庚沁畫室的門,滿屋子的煙味讓他皺起了眉頭,“晚上一起吃飯?!彼麌烂C地說道,庚沁并沒有把臉扭轉(zhuǎn)過去,他對著畫板麻木地答道,“不去。”庚葉鳴對兒子的冷漠早已習慣了,他接著說道,“過幾天一起去趟三亞,那兒的房子不能總空著?!备哒f道,“行,你把門帶上吧?!备~鳴把門關(guān)至一半,忽然又推開,“你少抽煙,感冒好不了!”庚沁雖然點了點頭,仍然自顧自繼續(xù)將剩下的小半截煙吸入喉,順利地從鼻孔呼出煙氣。庚葉鳴下了樓,沒有踏入二樓位于角落的那間臥室,女童“哇哇”啼哭聲依舊。庚沁起身靠在房間的窗戶上,父親的車從他眼皮下駛過,他點上了第二根煙。
庚沁左手夾著煙,右手拾起鉛筆,他思考著眼前的畫作。這幅作品他準備描摹三個人物,一個失去了力氣,躺在地上的女人和兩個圍觀者。女人躺著的姿態(tài)已勾勒出了全貌,可圍觀者的神情和站姿他久久下不了筆。他在圖紙的右上角不經(jīng)意添加了一塊陰影,用灰黑色筆調(diào)輕輕刷完后效果很不理想,他只好拿橡皮再抹淡一些。他向來不喜歡橡皮,擦拭對一幅畫的損害力度有時候大過筆,因為不擅長使用橡皮,他的陰影部分顯得層次混亂,他的眉頭不自覺鎖住了,食指與小拇指的右側(cè)不知在何時已經(jīng)徹底黝黑。幸好剛才沒去沖泡奶粉,他心想。
一年中的2月份將近冬末,寒氣逼人,庚沁穿著一件白色保暖衣,外頭披著一件黑色夾克衫外套,剛才執(zhí)筆的瞬間還思如泉涌,蓬勃迸發(fā),眼下這一桿筆卻被絆住了似的,思緒一片空白。床上放著的手機響了一聲,跟著一記震動讓他從創(chuàng)作的空間中回過神來,他起身去看手機,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晚上我們?nèi)タ措娪昂貌缓??”是麥麗發(fā)來的,他回復(fù)道,好。庚沁再次坐到畫板前,他還想再琢磨琢磨,可才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鈴聲又響起了,是麥麗打來的。庚沁被這接二連三的叨擾攪得煩了,便不理會手機,出了畫室下樓了。
這是他休學在家的第三個月,他從美國費城乘機回來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暫別學業(yè),從初中起就被送至美國讀書的倦怠感在去年徹底爆發(fā)。他不是喜歡回國,也不是不喜歡美國,只是對長年在外的留學生活感到厭倦和麻木。雖然他考取了常青藤盟校之一的賓夕法尼亞大學,讀雕塑設(shè)計專業(yè),但是名校的光環(huán)不足以掩飾他內(nèi)心真正的空乏無力。他原想在畢業(yè)那年要創(chuàng)作出一幅讓世人驚嘆的作品,不上任何色彩,只用一桿鉛筆,可這些又止于想象,至今都還不曾拿出過幾幅像樣的畫作。這一次回國,是他的內(nèi)心在躁動,他總想追尋彼岸世界而拼命抵觸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模樣總是粗糙而凹凸不平的。父親庚葉鳴很不同意庚沁的回國之舉,他希望兒子能在順利完成學業(yè)后,再回國接管自己的公司??墒歉哒f回來就回來了,父親的原意和阻撓全無用處。另一方面,庚葉鳴自己也過于繁忙,有時連回復(fù)庚沁的郵件還是讓秘書打的字。除了給庚沁提供經(jīng)濟上的支持,他只會用一些粗魯?shù)难哉Z說教,育人的本領(lǐng)他完全不得要義。庚沁回國后,父子二人間一直缺乏基本的溝通,一方面家庭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另一方面,父子二人的作息時間幾乎不重合,庚沁是典型的夜貓子,有時候庚葉鳴起夜,發(fā)現(xiàn)庚沁的房里還是沒人,直到他第二天早晨起床去上班,才發(fā)現(xiàn)兒子已在房間熟睡。他的苦悶也只能在心里憋著,有一回剛想去教訓(xùn)庚沁一通,公司的秘書又打來電話,說公司的財務(wù)報表出了問題,他只好趕緊前往公司,庚沁的事三番兩次地被擱在腦后了。
國內(nèi)的空氣讓庚沁的嗓子一直難以適應(yīng),他的咽炎復(fù)發(fā),有一回夜晚出門,少穿了一件外套,隔天回來就得了重感冒,咳嗽斷斷續(xù)續(xù),將近一個月都不見好。他總和麥麗說起在美國費城的那些大森林里,即使在雪天,也只要穿一件單薄的背心,并且自己在那里從不生病。他和麥麗是通過網(wǎng)上的交友軟件認識的,相識一個月,見過兩次面,他已對麥麗失去了興趣。庚沁喜新厭舊慣了,他對那些普通的女孩很快就會失去感覺,一旦新鮮感過去,他就沒有辦法再面對這段情感,或者說,他不具備愛一個人的能力。
他去一樓的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右側(cè)的門被一股子風推開了,庚葉鳴走的時候沒關(guān)緊。庚沁打了個寒戰(zhàn),沒來由地連咳帶嗆起來。庚沁覺得難受極了,直接趴在廚房的池臺上,接二連三地咳,鼻腔和喉管的煙味一下子涌上來,彌漫在庚沁的周身。這一瞬間他對煙這個東西很是反感,等到實在咳不動了,他才慢慢將杯中的開水灌入喉嚨,握著杯柄的手還有些發(fā)抖。
韋蘭抱著女兒走了過來,茵茵的嘴里吸著奶嘴,一會兒又被她抓在手里,她趴在韋蘭身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庚沁。韋蘭問道,“你這病怎么越來越嚴重了?”她擔心庚沁把感冒傳染給茵茵?!拔覜]事?!备哒f。又一陣寒風鉆入室內(nèi),韋蘭急忙走過去把門關(guān)上,用尖細的音色抱怨道,“誰把門給開了?”庚沁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便想回房睡一覺,韋蘭卻突然問道,“你要和我們一起去三亞?”韋蘭說的“我們”像是一道屏障硬生生把庚沁和他們?nèi)烁糸_了。庚沁淡淡地答道,“可能吧?!表f蘭拿起水壺往里加自來水,一邊喊道,“孫姨!”茵茵朝庚沁伸了伸手,她想趴到庚沁的身上去,庚沁用手逗了逗她,韋蘭阻止道,“寶寶,別玩兒了,睡午覺咯?!彼畔滤畨?,將茵茵朝另一個方向抱,孫姨急匆匆走來抱走了茵茵,不顧茵茵的不情愿。庚沁轉(zhuǎn)身想上樓去,被韋蘭叫住,“我看你病得這么嚴重,該去掛個鹽水,在醫(yī)院里待段日子,身體要緊。”茵茵“嗚哇哇”的掙扎喊叫聲又響起,庚沁聽著頭疼,想是回房也休息不好了,便返身走向角落的木衣架,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圍巾和黑色口罩。韋蘭繼續(xù)說道,“等病養(yǎng)好了再去三亞吧?!备卟豁?。“你上哪兒去?”韋蘭“窮追不舍”,庚沁敷衍道,“有事?!表f蘭說,“今晚家里要宴客,你不回來?”“不回來?!?/p>
庚沁朝大門走了出去,在馬路邊,他隨手攔了一輛車,“麻煩到南屏茶室。”“北山路那個?”司機問道。庚沁倦怠地“嗯”了一聲,閉上眼睛,靠著后座,一下子睡著了。南屏茶室是他生母許晏南在經(jīng)營的一間小茶館,在他讀初中的時候父母離了婚。他被判給庚葉鳴像是理所當然,無論從財力、物力抑或是社會影響力。剛考上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那年,他趁著圣誕夜回了國,卻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女嬰。家中的女主人不再是母親,可這一切都是在他回到家后才發(fā)現(xiàn)的。
天空飄起了雨,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了擋風玻璃上,天色一下子暗沉了下來。司機打開雨刮器,放慢了行駛的速度。
庚沁在車上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父母站在機場,一起向他揮手說“再見”,他拿著登機牌、護照,也使勁朝他們揮手,可父母很快就消失了。他被人群推搡著,被迫接受安檢,他的步伐卻越來越沉重,好像這一走,再也不能回國。他忽然轉(zhuǎn)過身,想快速折返,再看一眼母親或者父親,可是人群卻硬是把他推上了飛機,他必須要離開了,一種未知的恐懼緊緊裹住了他,他開始全身抽搐,使勁地哭了起來,周遭的人紛紛拿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在夢里,他被恐懼包裹住了。
然而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父母的送別,他獨自前往機場,頭也不回地走了。唯獨在夢境,才暴露出內(nèi)心脆弱不堪的一面。出租車司機聽到抽泣聲,回頭看向后座,發(fā)現(xiàn)乘客在哽咽,整個人蜷縮在那兒,司機少見多怪的,一邊開車,一邊頻頻盯著后視鏡,生怕出什么事兒。南屏茶室到了,他叫了叫庚沁,庚沁睜眼的瞬間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模糊,淚水遮擋住了視線,眼角濕透了。他一時間有些木訥,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自己的雙眼為什么濕潤,他跳下出租車,雨水落到他的臉上,同他在臉頰處黏著的淚水混合在了一塊兒,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他抹了抹臉,朝對街的一座小樓仔細看了看,是南屏茶室。他穿過人行道,躲過車來車往,猛然想起剛才自己夢到的畫面,心頭涌上一陣酸楚,這股酸楚加快了他的步伐,險些被一輛車撞到。
許晏南在收銀臺算賬,生意正好,客人來來往往。庚沁走過去,有些突兀地喊了一聲,“媽。”許晏南聽到庚沁的聲音立刻抬起頭,帶著幾分吃驚,“沁沁,你怎么過來了?”許晏南一邊對著賬,一邊說,“你等我一下?!备哂行擂蔚卦谝慌澡浦灰娫S晏南不停地敲著計算機,翻著一頁頁的賬單。茶室的裝修風格很復(fù)古,一些墻面的印記賦予了茶室年歲,這么些年茶室的生意起起落落,許晏南不曾離開這里。許晏南抬頭問道,“你喝點什么?”“咖啡?!痹S晏南笑道,“傻孩子,我這里沒有什么咖啡,喝點花茶吧?!薄拔也缓炔??!?許晏南又問道,“那喝點牛奶?咖啡對人身體不好?!薄安挥昧藡?,我等你?!薄安磺?,我這兒正是最忙的時候。”這會兒剛到飯點,許晏南笑著說,“吃了飯再走吧?!备唿c了點頭,他把說好和麥麗的約會早拋置腦后,庚沁摘下口罩,忽然沒來由地咳嗽了起來?!扒咔?,吃藥了嗎?你咳得很厲害?!痹S晏南放下手中的賬本,擔憂問道,“你要學會照顧自己,也不小了!”“不要緊?!备卟灰詾槿坏馈8叩倪@一次感冒,每每看似要康復(fù),可總治不好病根,體內(nèi)的病菌如同豺狼一般,總會在藥物失效的間隙猛撲向他,使他無法痊愈?!暗嚼镱^去坐坐,門口涼。”庚沁朝里面走去,眼下客人很多,他只好挑了一個角落坐下。角落的位子正好可以看到許晏南的收銀臺,時鐘指向了5點一刻。
門口進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的個頭起碼有188厘米,胸肌發(fā)達、體態(tài)壯闊。他戴了一頂鴨舌帽,把本身蓬松的短發(fā)壓在了帽子下,頭顯得很小。踏過茶室的門檻,男人直接走向了許晏南,許晏南連頭也沒有抬便知道是這個男人,她顧自己專心對賬,“來得這么早?”她不抬頭,看似不經(jīng)意地說道。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首飾盒,故意放在賬本的旁邊,許晏南瞟了一眼,是一個淺粉色的小盒子,她表現(xiàn)得不動聲色,裝作沒看到,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微笑。
庚沁坐在角落,暗沉的頂光打在他身上,仿佛將他的身體分割成陰陽兩面,靠近身體的三分之一右側(cè)呈現(xiàn)橘黃色調(diào),其余的部分處在幽暗區(qū),好像慢慢將他比例不多的橘色身體吞噬掉。他看著眼前許晏南和這個男人的親昵舉動,忽然對自己的處境感到難堪。他是不是顯得多余?這個高大的男人看來和許晏南相識已久了。又是一個他自己發(fā)現(xiàn)的訊息,一切都是那么后知后覺。男人明顯對許晏南有意,許晏南也很享受這樣的過程。庚沁覺得許晏南也要組建新的家庭了,他會不會又多出個什么妹妹......他默默觀察著,“庚沁,你過來!”許晏南在喊他,庚沁起身,離開座位,他戴上黑口罩,又往鼻梁上拉了拉,盡可能讓遮擋臉蛋的部分再多一些。他的眼睛是五官里最通透好看的,清晰明朗,眼珠子閃閃發(fā)亮,雙眸仿佛具備天然的吸引力。他緩緩走向收銀臺,許晏南對庚沁說道,我們進里頭的包間。庚沁站在這個男人的身旁,不自在地低垂了頭,他不想與這個男人有任何的交流,他忽然看到了那個粉色首飾盒,首飾盒上還刻著一個愛心和許晏南的名字……這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他卻生發(fā)了深深的不適?!皨?,晚上我還有事,先走了?!备叽幌氯チ?。說完這話,頭也不回轉(zhuǎn)身離開了茶室。他期盼后頭傳來喚住他的聲音,可期盼也落空了,外頭的天全黑了。
庚沁回到家中已將近午夜,他拿出鑰匙打開花園的小鐵門,里頭的別墅還燈火通明。他站在花園小徑,透過玻璃窗看到孫姨正抱著茵茵,她在哭鬧,孫姨哄著。他走到房子一樓的活動室門前,換了鞋子想進去,二樓的臥室卻傳來一陣陣的喧鬧聲,庚葉鳴和韋蘭在吵架。這個月已數(shù)不清是第幾回的爭吵了,他們每回的爭吵都會影響到庚沁在畫室的創(chuàng)作。他的鑰匙本已經(jīng)插在了門鎖中,這會兒他卻想離開這棟別墅,去找個安靜的地方,躺著、坐著、下棋干什么都好。他拔出了鑰匙,轉(zhuǎn)身推開花園鐵門,干脆地關(guān)上門離開。庚葉鳴聽到鐵門的動靜聲,知道是庚沁回來了,他努力將火氣往下壓,推開臥室門下樓,背后傳來韋蘭的聲音,“你走什么走!”這一回的不和是由今天的晚宴帶來的,晚餐桌上,庚葉鳴喝多了,他被韋蘭的幾個女同事套出了話。韋蘭叫上她過去的同事原是為了顯擺顯擺自己嫁入豪門了。結(jié)果這一來,所有人都知道韋蘭是無名無分的。等客人散去,她越想越惱,從床上將庚葉鳴活生生拉了下來,對著他的嘴硬是灌了一瓶醒酒醋,庚葉鳴一下子清醒了,接著被韋蘭的喋喋不休搞得心煩意亂。
庚葉鳴走至一樓發(fā)現(xiàn)庚沁并沒有進來,他讓孫姨到花園里去瞧瞧,自己接過茵茵。她的啼哭聲漸弱,庚葉鳴用寬厚的手臂抱著她,她的身子太柔軟了。庚葉鳴想到庚沁小時候在襁褓中的模樣和眼前茵茵十分相像,不由得有些感慨。他到底沒能夠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庚沁的學業(yè)擱置著,眼下這個孩子他也不十分疼愛,在他心中,她的出世只是韋蘭耍的手段罷了。他根本給不了這個孩子任何保障,他的心里只有庚沁。不知他回來了沒有,感冒怎么樣了,接下來又有什么打算,這一切他都想和庚沁好好談一談。孫姨跑回來說花園里沒有人,庚葉鳴嘆了一口大氣,說道,“知道了?!睂O姨抱著茵茵上了二樓。
這一夜,庚葉鳴到客房看了很久的電視。
第二天清晨鳥兒嘰嘰喳喳,庚葉鳴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著了,口中的一股酒味還在。他起身走到庚沁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靠在畫架旁的地毯上睡著了。他看到畫板的紙上兒子用鉛筆細細刻畫的兩片人體胸腔骨架,骨架前面是一個牧師,這又是一幅未完成的畫作。他拍拍庚沁的肩膀叫醒他,庚沁迷迷糊糊睜開雙眼,他告訴庚葉鳴自己今天乘下午6點的飛機先去三亞了。兒子的決定讓庚葉鳴雖有些意外,但庚沁總愛出其不意。“你到了給我打電話,報平安。”庚葉鳴沒再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去吩咐孫姨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又讓孫姨將庚沁的行李收拾整理好,然后匆匆前往公司。
庚沁再醒來時已是午時,還是他的咳嗽把他叫醒的,他睜開眼感到嗓子干澀難受,整個人慵懶地穿著衣服。昨晚從影院回來他就受涼了,幾股風鉆進了他的嗓子眼,剛有好轉(zhuǎn)跡象的感冒又嚴重了,他感到有些頭疼。他的手機震動了一早上,他看了一眼,8通未接來電,全是麥麗的。一個人,若是喜形于色,結(jié)局必定慘烈。一個月都不到的時間,庚沁覺得麥麗這個人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初識時候的活力感,反而像個啰唆的老太太。對于庚沁來說,麥麗就像一塊過期的面包,新鮮保質(zhì)期一過,庚沁就再也不會碰她了。他給麥麗發(fā)了個短信“我們分手吧”,便把手機扔在床上,自己下樓了。
昨晚他去了許晏南的茶室,當然是打烊了,茶室內(nèi)有一間臥房,母親就在里頭,可他在外轉(zhuǎn)悠了許久,沒有進去。
幾天后,庚葉鳴一行人來到三亞的房子里。這一天太陽正猛,庚葉鳴推開房門,門沿頂上的灰塵、細屑“嘩嘩嘩”在空中飛舞,陽光下異?;钴S。庚葉鳴拍了拍肩膀,韋蘭在一旁咳嗽了起來,她用紙巾輕輕捂住茵茵的小嘴,進入房內(nèi)。韋蘭對孫姨說道,“你趕緊先進去打掃,這灰塵太多,怎么吃得消住人?”孫姨連忙將行李箱擺置一邊,跑到洗手間找抹布?!案撸 备~鳴大喊了一聲,空蕩蕩的兩層房內(nèi),只傳來一片寂靜。庚葉鳴走到客廳,一屁股坐下,掏出手機,“誒,這都是灰,你別坐呀!”韋蘭吊著尖嗓子說。庚葉鳴不耐煩地揮揮手,韋蘭識趣地走開了。庚葉鳴撥通了庚沁的手機,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了庚沁的回答,“喂?!薄澳闳四??我們到了?!备~鳴原本來三亞的用意就不是為了自己,一來他是想讓兒子在這里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畢竟三亞的氣候溫和宜人。二來也是想在此為庚沁的未來做些謀劃,同他商量一番?!拔乙粫r半會兒回不來?!备咴陔娫捘穷^說道。庚葉鳴有些氣惱問道,“你干什么去了?”“我晚點就回來?!备~鳴朝里屋喊了一聲,“我出去一趟?!北戕D(zhuǎn)身朝大門走去,韋蘭聽到聲音急匆匆出來問道,“這不才剛到嘛,你要去哪兒???”“出去走走?!薄鞍ィ愠渣c兒東西再走??!”庚葉鳴已經(jīng)大步邁出了房門,韋蘭知道庚葉鳴是要去找庚沁,便嘀咕了一句,“這眼里只有成日不著家的兒子!”
午夜,韋蘭躺在床上就快睡著了,忽然外頭傳來一陣人聲。她一下子睜開眼,從床上起來,急忙把門關(guān)上,以防熟睡的孩子被吵醒。她走到孫姨房間,吩咐她今晚照顧茵茵。孫姨急忙走到主臥,將茵茵躺著的小床推到自己房間。庚葉鳴和庚沁的聲音越來越大,兩人似乎在爭執(zhí)些什么,韋蘭躺在床上聽著。
這一晚,庚沁是被父親強行帶回的。為把他拖拽回來,庚葉鳴使了好大的勁道,差一點要遷怒于女方。他一時慌了神,便放棄抵抗,只是一路上不服氣。于是遭到庚葉鳴的嚴厲教訓(xùn),他受不了那些難聽的話,同父親一路“頂?!?。庚沁是在海邊和這個女孩結(jié)識的,這個女孩叫咬咬,是名舞者。庚沁從沒有見過哪一個女生身上散發(fā)出比他還自由的氣息,他對她著迷。庚沁覺得咬咬就是自己,為了追求的東西可以放下一切。
庚葉鳴再回房間已將近凌晨一點了,韋蘭側(cè)身躺在那里,露出一只胳膊,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庚葉鳴掀開被子的一角,鉆進去,禁不住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韋蘭的側(cè)顏,心里忽然覺得好受了一些。他把臺燈關(guān)上,轉(zhuǎn)身去抱住她。庚葉鳴說道,“好好的哭什么?”“你說說,我哪里服侍你服侍得不好?你為什么就是不給我個面子?”“你說的什么胡話?”韋蘭趴在庚葉鳴的胸膛上說道,“上回宴請,你害得我同事都看我笑話……”庚葉鳴打斷道,“咳,我早忘了這事兒了!我說什么了,他們笑話你?”“當著人面,你把我當成你的什么了?你就是欺負我,欺負我老實!”庚葉鳴從鼻孔中發(fā)出一聲冷笑,“你要是老實,就不會有茵茵了,我不喜歡小孩子。”韋蘭被激怒道,“你騙人!我看你對她生的那個就上心得很。”庚葉鳴一聽這話,立刻起身一把掀開自己身上的被子,冷靜地說道,“我不和你說,我外頭睡去?!表f蘭急了,她不想一件好事反倒成了壞事,急忙從后頭抱住庚葉鳴的肩頭,不讓他離開。她委屈巴巴道,“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嗎?外頭可沒人服侍你?!备~鳴再次躺下,說了一句,“睡吧睡吧?!庇谑情]上了眼睛,韋蘭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心里罵了一句,“狗東西!”
庚沁被庚葉鳴帶回家中,頭腦里浮現(xiàn)的全是和咬咬有關(guān)的畫面,咬咬在舞池內(nèi)的舞姿,咬咬的笑容,還有全身散發(fā)的香水味,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異性有這樣的想念。當晚他給咬咬發(fā)了信息,打了電話,可是咬咬都沒有回應(yīng)。他以為她生氣了,忐忑不安地一晚上沒有睡好,直到早晨,天快亮了,庚沁才真正入眠??墒蔷瓦B晨夢中,咬咬的身影都活躍著。
韋蘭在一道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的時候醒了。她叫喚了一聲孫姨,吩咐好事情后,便徑直走向廚房,為庚葉鳴做早餐。為這頓早餐,韋蘭花了一番心思。她挑選了庚葉鳴最愛吃的西紅柿、火腿、時蔬和千島醬做成一個心形的三明治。另外又煎了一個荷包蛋,特意現(xiàn)榨了一杯胡蘿卜汁。她想到庚葉鳴的胃不太好,特意將胡蘿卜汁熱了一下,她很滿足自己的巧手。此時已經(jīng)9點了,她又為庚沁煎了幾張飛餅,配上全麥面包和一杯咖啡,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間門口,叫醒了庚葉鳴,她今天故意在庚葉鳴的鼻尖上用手指點了一點。她記得過去庚葉鳴很愛刮刮她的鼻子,庚葉鳴醒來后,韋蘭笑了笑說,“早餐都做好了,你快起來吧。”庚葉鳴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庚沁的房里,把他也叫起來,“今天我們一家去南山,你快起來?!?/p>
庚沁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感到一陣空虛,他今天只想去見咬咬,無奈要被安排出游,他多少很不情愿。他曾經(jīng)喜歡過很多女孩,可是咬咬對他而言不一樣。他看了看手機,咬咬依舊沒有回復(fù),他再打了一個電話過去,咬咬終于接了,電話那頭傳來睡眼惺忪的接聽,“喂,哪位?”“咬咬,是我?!薄澳闶钦l???”咬咬在睡夢中呢喃道,“咬,我是庚沁?!薄芭丁保娫捘穷^又安靜了,“你還在睡嗎?”“嗯……”咬咬迷迷糊糊回道,“昨晚……對不起?!币б穷^沉靜了下來,忽然咬咬提高了點嗓門說道,“你今天晚上來嗎?”庚沁一聽這話,立刻接話道,“好,我來!”庚沁有些失落地補充道,“那個……我爸……你別理他。”咬咬早已忘記了昨晚的事,她在庚沁被庚葉鳴帶走后就不再記掛他了,“你今晚過來就行?!薄拔乙欢▉?!”咬咬在那頭說完就掛了電話。
韋蘭準備好的早餐已經(jīng)涼了,她主動說道,“我再給你們熱一熱吧。”“你忙活了一早上了,歇一歇,給寶寶準備一下,我們一會兒出發(fā)去南山?!备~鳴一改往常的態(tài)度說道,韋蘭知道今天庚葉鳴的心情不錯,便獨自上樓收拾。庚沁坐在餐桌上,閉著眼睛,沒精打采地嚼著面包,瞌睡蟲糾纏著他,他的臉險些要蓋在咖啡杯上。庚葉鳴朝庚沁的后腦勺重重拍了一記,庚沁厭惡地蹙起了眉頭,卻不敢說什么。茵茵在餐桌上很活躍,她坐在幼兒椅子上好不安分,她曉得一會兒要出去玩,顯得興奮不已,越發(fā)不肯在餐桌上好好吃飯,她伸手要庚沁陪她玩兒。庚沁的面包嚼到一半,便不再吃了,他順著茵茵的意圖,把她抱在懷里,一會兒又讓她站在自己的膝蓋上。庚葉鳴對茵茵呵斥道,“你讓哥哥把早飯吃完!”茵茵忽然被庚葉鳴嚴肅的神情嚇到了,“嗚哇”一聲地哭了出來。庚沁見狀,并不像第一次那樣,他站起來抱著茵茵,溫柔地哄著她,他默默地接受了這個妹妹。
韋蘭將出行的東西準備好后,一家人便打車出發(fā)了。庚葉鳴坐在副駕駛,其余三人坐在后座。車上庚沁咳嗽了數(shù)次,庚葉鳴聽著刺耳,便以訓(xùn)斥的口吻問道,“早晨的藥吃了嗎?”庚沁果然忘記了,剛才陪茵茵玩耍,把自己要吃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凈?!霸倏人韵氯ィ徒o我到醫(yī)院掛鹽水去!”“不去?!备吒纱嗷氐?,茵茵在車上很是高興,她咿呀咿呀地說著一些簡單的口語,一會兒在韋蘭的懷里,一會兒又想到庚沁的身上去,韋蘭急忙阻攔,“你瞎鬧什么,哥哥的感冒還沒好呢,你不怕生病啊?!表f蘭開玩笑式地說道,抓著茵茵不讓她挪動,可茵茵偏要趴到庚沁的身上去,不依不饒地又叫起來。韋蘭氣惱起來,對著茵茵的胳膊擰了一記,茵茵因為疼痛越叫越大聲,好似要讓這輛出租車“地動山搖”,庚葉鳴不快道,“你隨她去算了?!备呓舆^茵茵,小心抱著她,茵茵靠在庚沁的胸膛便安靜了下來,這份安靜讓韋蘭心里反倒添堵了幾分,但她忍住不響了。
這一天,茵茵執(zhí)意要跟著庚沁,庚沁單手抱著茵茵,畫面尤為和諧。孫姨負責提拿東西,韋蘭將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南山的佛祖上,她的話很少,自己只顧自己看似虔誠地走入一座座寺廟跪拜。南山的寺廟太多了,韋蘭像被一股力量指使著,不知疲倦地一個接著一個入寺,在每尊佛像前都要跪叩許久。庚葉鳴感到力不從心,他沒走多久就汗流浹背了,額頭上的虛汗變成汗水珠子一滴滴流淌到臉頰和脖子上。他平日只在辦公室和會議室待著,今天忽然一走動,體力完全跟不上??梢患胰穗y得出來,他只好強行撐著,趁韋蘭入寺,自己坐在樹蔭下大口大口喘著氣,不斷喝水。他本想趁此機會和庚沁拉近一點父子關(guān)系,可結(jié)果卻是各顧各的事。茵茵倒變得乖巧,累了讓庚沁抱,高興了就下來走,庚沁為自己能自愿照顧茵茵的實際行動感到快樂。
天色漸暗,幾人找到一家花園餐廳。餐廳的位置都滿了,唯獨剩下一個可坐8人的小包間,于是幾人便進了包間就座。點完菜后,茵茵躺在包間的小沙發(fā)上睡著了,庚沁走去洗手間。韋蘭緩緩起身,走到庚葉鳴身后,雙手放在他的肩膀,為他的肩頭做起了按摩。她的手勁拿捏得很好,庚葉鳴一邊抿了口酒,一邊感到舒服愜意。他今天實在累極了,韋蘭的這一舉動正合他心意。庚葉鳴心情愉悅地說道,“今天你和佛祖求什么呢?”“不告訴你?!表f蘭帶些俏皮的語氣說,爾后她又小聲地咬著他耳根子道,“晚上和你說?!蓖聿统隧f蘭之外,庚氏父子胃口大開,孫姨也添了比平時多一倍的飯量。韋蘭幾乎沒夾幾口菜,口口聲聲道,“我減肥呢?!?/p>
一家人回到家中,各自都筋疲力盡。庚沁的感冒倒有所好轉(zhuǎn),咳嗽頻率越來越低,庚葉鳴將感冒藥拿到他床頭,一再叮囑。庚沁卻懷著一樁重要的心事,他晚上必須要去見咬咬一面。趁庚葉鳴洗澡,他躡手躡腳地下樓,順利地走到大門口,卻被孫姨叫住了,“這么晚了還出去?”庚沁回過頭急忙示意孫姨,小聲說道,“孫姨,你別和我爸說。”庚沁生怕庚葉鳴從浴室內(nèi)出來,急忙打開門溜了出去。
庚葉鳴洗完澡出來后直接進了主臥,今天的運動消耗量已大大超過了他的身體負荷,他的雙腳從酸痛到發(fā)麻,處處發(fā)射出他體力透支的信號。他才51歲,可身體素質(zhì)卻像一個年邁的老人。茵茵正在她的小木床上玩著玩具,她在回來的路上睡飽了,這會兒精神十足。韋蘭把茵茵木床上的睡簾放了下來,她依偎到庚葉鳴身邊呢喃道,“你餓不餓?我叫孫姨煮碗面去?!薄安挥??!备~鳴看著電視,注意力全放在了電視上。韋蘭嬌嗔著又說道,“你不是想知道今天我向菩薩說了什么嗎?”庚葉鳴將視線從電視機旁挪開,扭過頭看了眼韋蘭。他發(fā)現(xiàn)韋蘭在卸下妝容后不比從前美貌了,她原來是空姐隊伍里有名的美人,可現(xiàn)在眼角的細紋和臉頰的瘦削讓他腦海里突然冒出了“白骨精”的形象,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別減什么肥,太瘦不好看。”
韋蘭為庚葉鳴泡了一杯花茶拿回臥室,可庚葉鳴已經(jīng)睡著了,電視還開著。韋蘭盤算著是否要叫醒庚葉鳴。白天她跪地拜佛祈求的都是同一件事,她要一張和庚葉鳴的結(jié)婚證。庚葉鳴每回都會反問她道,“你就這么在乎這一張紙?我不就在你邊兒上嗎?”可這是謊話。她為了這個名分,甚至辭掉了空姐的工作,她以為只要在庚葉鳴身邊,目的就能實現(xiàn),一旦領(lǐng)了證,她未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她抓住庚葉鳴的一只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鼾聲如雷的庚葉鳴被驚醒了,他下意識地縮回手,額頭上的汗珠子垂下來,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發(fā)現(xiàn)了牙印,有些發(fā)怵,“葉鳴,你別睡了。”韋蘭陰沉地說了一句。庚葉鳴責問道,“你咬人干什么?”他以為韋蘭在開玩笑,顧自翻了個身,想繼續(xù)入睡,他人累得很,來了一句,“別鬧了,睡吧?!表f蘭朝著庚葉鳴的肩頭又是一口,庚葉鳴痛得從床上一下子坐起,狠狠地推開韋蘭,大吼道,“你瘋了嗎!到底想干什么!”韋蘭被推倒,撞到了床臺燈上,她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庚葉鳴,像頭要去草原奪食的野獸。庚葉鳴心里有點發(fā)毛,因為韋蘭的表現(xiàn)讓他毫無防備,“別把床頭我為你倒的那杯茶撒了?!表f蘭說道。庚葉鳴瞥了一眼,佯裝淡定道,“蘭蘭,你怎么了?”“你很久沒有這么叫我了。”他把那杯茶端到韋蘭面前,“你喝一口,有事慢慢說?!表f蘭繼續(xù)管自己說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對菩薩求的是什么?!备~鳴放下手中的杯子,嘆了口氣,從床上起身,想走出主臥回避此刻。韋蘭卻挺身上前,一把拽住庚葉鳴的手臂,“你別想逃!”庚葉鳴一時竟掙脫不了,兩人僵在那里,只聽到韋蘭大口的喘氣聲,一聲接著一聲。庚葉鳴有些兇悍地說道,“你放手?!表f蘭不放,庚葉鳴用了大力氣將她甩掉,韋蘭摔倒在床上,庚葉鳴往門口走去,韋蘭一口氣沖在了他前面,將房門鎖上,庚葉鳴上前想拉開韋蘭,可韋蘭像條瘋?cè)粯右ё「~鳴抓她的那只手,庚葉鳴“啊”的大叫,用另一只手使勁拉開韋蘭,韋蘭被撞到了電視機柜旁。庚葉鳴折回到了床邊,坐在床沿,平靜說道,“別折騰了,行嗎?”韋蘭發(fā)出一聲冷笑道,“哼……究竟是誰折騰誰?誰害慘了誰?”“我怎么了我?我做什么害慘你了?你要什么我不依你?”韋蘭慢悠悠地說道,“我想有個家,這難道有錯嗎?”“蘭蘭,等我們回去再說吧?!表f蘭接著又道,“葉鳴,你要相信我,我比誰都愛你?!备~鳴對這種說法厭倦透了,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的愛到底意味著什么?哪一個女人不是口口聲聲說著愛他,可到頭來誰都在為自己的一點算計買單??裳巯拢弪_卻比什么都重要。“蘭蘭,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成日糾纏著那一張證不放呢?”“既然你不在乎這張紙,為什么不肯和我去領(lǐng)呢?”庚葉鳴回道,“我們難得來一趟三亞,你何苦呢!”韋蘭打斷了庚葉鳴的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來這兒的用意嗎?你做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那個病兒子?!备~鳴原想以退為進,可他沒想到,韋蘭會提及庚沁,而庚沁在庚葉鳴的心中是他的底線,沒有任何人可以說道庚沁。韋蘭繼續(xù)說道,“他就算成日無精打采,成日不回家,在你眼里也是好的。那茵茵算什么呢?”“庚葉鳴,我只要你一句話,今天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就帶茵茵走!”“你折騰夠了沒,我看有病的人是你!”庚葉鳴覺得這一切煩透了。“你若還要我們母女,明天就和我去結(jié)婚,否則我們……”韋蘭從嘴里艱難地吐出道,“我們分手……”庚葉鳴不響。他拿起床頭柜的茶,“咕咚咕咚”喝下,房間里陷入死寂。韋蘭坐在電視機柜的地板上,像只發(fā)威的病貓,發(fā)作之后,保護身體的絨毛全部脫落。庚葉鳴緩緩說道,“今后我最多每年給你們母女30萬,就這樣?!表f蘭聽到這話,怒發(fā)沖冠道,“庚葉鳴!我這10年的青春就得到這樣的回報?”庚葉鳴的資產(chǎn)早過千萬,這點韋蘭比誰都清楚,他口中的30萬在韋蘭看來是莫大的侮辱。庚葉鳴怒了,他拿起床頭柜的杯子往門上扔去,情緒漸漸失控。杯子撞到門上碎了一地玻璃,韋蘭大吼道,“你有本事砸我!狗東西!你不是人!”庚葉鳴上前掐住韋蘭的脖子,韋蘭沒有回擊,眼神死死地瞪住庚葉鳴,庚葉鳴很快松手了,他看到韋蘭的眼神里充滿殺氣。庚葉鳴無奈說道,“你想怎么樣都隨你吧。”韋蘭起身,赤著腳快速推開房間的門,她的腳底踩在玻璃杯的碎片上,血液流在透明的玻璃屑間。她三兩步?jīng)_到孫姨的房間,抱起已熟睡的茵茵往大門走去,任憑茵茵大聲哭喊。孫姨急急忙忙追趕出去,庚葉鳴卻對孫姨說道,“隨她們?nèi)??!?/p>
庚沁打車來到咬咬給的地點,他沒想到位置那么偏遠,司機足足開了一個多鐘頭的車。等他到的時候,月亮已在他的頭頂斜對著他發(fā)光,他的影子在月色下輪廓分明,這是一個少年的身影,在徘徊中孤單無力。眼前有一個貨梯,按照短信內(nèi)寫的,庚沁坐這貨梯到了地下二層樓。地下室里空氣陰冷,還帶著潮氣,潮氣就快包裹住了他,他覺得自己很沉,像是背負了很多重擔,好不適應(yīng),他本能地打了個哆嗦。就在此時咬咬的聲音鉆入了他的耳朵,“嗨,你怎么才來?”庚沁發(fā)愣地答道,“呃……好遠啊。”地下室的陰冷和咬咬渾身的汗?jié)n很不匹配,咬咬穿著一件黑色吊帶背心和一條打滿破洞的牛仔褲,扎了許多根臟辮。她上前一把摟住庚沁的脖頸,庚沁也緊緊抱住咬咬,用臉龐貼著她的耳朵說道,“我很想你?!备叩氖謾C響了,是庚葉鳴的電話,庚沁掛掉了電話,然后關(guān)機。咬咬帶庚沁來到了一個地下拳擊場,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沙包,在上面有破損的痕跡,顯然這地方時常有人來。在角落處還有一條薄毯和一張涼席,庚沁打著寒戰(zhàn),雖然眼前空蕩寂靜,但新鮮勁又帶來了刺激?!斑@是你練舞的地方嗎?”庚親問道?!澳悴隆!币б牡厣蠐炱鹨桓比瓝羰痔捉唤o庚沁,“會打嗎?試試?!币бЫo庚沁戴上拳擊手套,庚沁朝著沙包揮舞了幾拳頭,沙包幾乎紋絲不動,咬咬“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親愛的,遜哦!”庚沁再使勁往上垂了幾下,沙包依舊毫無反應(yīng)。庚沁卻開始喘氣,接著咳嗽了起來,地下室的潮氣讓他一下子有些無法適應(yīng),使不上勁。咬咬將一瓶水遞給他,自己戴上拳擊手套,一拳又一拳揮向沙包,沙袋開始左右晃動,“要這樣發(fā)力,你看到了吧?”庚沁勉強地笑了一下。
門外有人敲門,是一個高大的外國人。咬咬跑向門口,小聲說了幾句,那人點了點頭,瞥了眼庚沁就走開了,咬咬將門關(guān)上后上了鎖。庚沁只看懂咬咬擺了一個“X”的手勢,等咬咬過來,庚沁問道,你們說了什么?咬咬答道,他走錯地方了。“你們說的什么語?”“外星語?!币бα诵?,一把拿過庚沁手中的水瓶,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哎,我感冒呢!”咬咬放下水,歪著腦袋問他,“傳染給我,你要負責哦?!薄澳阆矚g我嗎?”庚沁愣住了,他不明白咬咬為什么會以這樣的口氣和他說話,只是傻傻地說道,“咬咬,我對你很有感覺……”咬咬摸摸自己的臟辮,不經(jīng)意問道,“是什么樣的感覺呢?”“你讓我想要去學習如何愛一個人,我其實沒有這樣的能力?!薄皭??”咬咬笑了笑,露出一對梨渦,“我愛你,咬咬。我發(fā)誓,我從沒有和任何一個女孩兒說過這話,你是第一個?!币бА肮钡匦α似饋恚邊s繼續(xù)說道,“咬咬,我覺得你很純粹。”“什么意思?”咬咬問道?!澳銚碛心欠N無拘無束的力量,特別迷人?!薄耙б?,你愛我嗎?”庚沁像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如饑似渴地需要一個肯定的答復(fù),咬咬親吻了一下庚沁的臉頰,“睡吧。”咬咬躺下說。庚沁也跟著閉上眼睛,回應(yīng)道,“晚安?!?/p>
第二天早晨,庚沁醒來的時候,咬咬已經(jīng)不見了。他感到頭很暈,額頭有些微熱,身上的毯子也沒了,他起身想找手機,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錢包、手機和鑰匙全都不見了,唯獨他放在衣服口袋的一點零錢還在,那是昨晚司機找他的錢。他有些慌神,此時門口來了人,是昨晚那個外國人,他對著庚沁吹了一聲口哨,用英文問道,Where is she?庚沁知道他是來找咬咬的,于是便用英文追問了下去,他怎么也沒有料到,咬咬根本不是什么舞者,她帶庚沁試拳擊無非是想測試一下庚沁的力氣如何。
庚沁回到家中已是中午,他暈乎乎的。進門后他恍惚看到庚葉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你還知道回來?”庚葉鳴開口道,他的眼圈因為一宿沒睡已黑得烏青,面如黃土,心力交瘁。庚沁心虛地答道,“我晚上有事?!薄坝趾湍莻€女人鬼混去了?”庚沁不響,他蒙受了巨大的恥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般被人欺騙了?!拔易蛞钩鋈フ诣€匙了?!薄拌€匙怎么會丟了?”庚葉鳴質(zhì)問道,庚沁的頭像被緊箍咒套住一般,感到一陣頭昏腦漲,不耐煩地答道,“丟了就是丟了。”庚葉鳴大吼道,“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昨夜到底去哪兒了?”庚沁有氣無力,捂著頭說,“爸,我發(fā)燒了。”“你活該!你看看你自己,整個人就像只瘟雞!”庚葉鳴一邊說著,一邊心疼萬分,恨鐵不成鋼。庚沁卻聽不下去了,他想走回房間,隨口扔了一句話,“今后你別管我了?!备~鳴罵道,“畜牲,我白生白養(yǎng)??!”“就當白生白養(yǎng)吧。”庚沁虛弱地吐出這幾個字。當下他一心想回房,也糊涂了自己口中說的是什么。庚葉鳴勃然大怒,他拿起一旁放著的一根粗皮帶朝庚沁抽了過去,這狠狠的一下讓庚沁來不及閃躲,他的耳根被刮到了,他痛得大叫,“嗷,爸!”庚葉鳴繼續(xù)朝庚沁抽去,庚沁躲開了,他的耳朵火辣辣的,像被燒著了一樣,腦袋倒清醒了些。庚沁在力氣上早就不輸庚葉鳴了,他心里不服氣,硬是從父親手中奪過了皮帶,二人廝扭在一起,庚沁無意中失手推倒了庚葉鳴,庚葉鳴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牙切齒又百般無奈地搖頭嘆息道,“逆子??!逆子!”庚沁的頭皮跟著發(fā)麻了,他緊緊拽住那根皮帶,渾身顫抖坐在地上哭泣。這一副殘局,是庚葉鳴來三亞前怎么也不會想到的。
庚葉鳴的動手曾讓許晏南堅定了離婚的念頭,盡管許晏南對他的背叛是致命的,可是一旦自己動了手,道理就都偏向了許晏南。她是肉體上的受害者,那些瘀青和血跡斑駁可見,在大客廳,許晏南被他打得起不了身,只是一個勁地縮著,疼痛萬分。庚葉鳴第一次反省這段婚姻,妻子的出軌自己是有責任的,他從來沒有真正關(guān)心過妻子,他想到的永遠是自己,對許晏南的感受,他從不在意,許晏南不知從何時起,早對他失望透頂,遇見了對自己真心實意的人后,便慢慢接受了這份新感情??杀绕鹪S晏南帶來的打擊,庚沁的我行我素讓他更為揪心,他承認了一個事實,自己根本沒有能力來扭轉(zhuǎn)兒子的思想。他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荒廢學業(yè),放著大好奮斗的時光在家做條寄生蟲。外面的社會艱難兇險,爾虞我詐,庚沁如果不奮發(fā)圖強,只能被社會淘汰。這些道理他諳熟,可庚沁不領(lǐng)情。面對親兒子,他的人生敗得一塌糊涂,為什么自己連兒子的一個小小感冒都治不好,如今他好像更嚴重了,他對兒子的愛顯得那么蒼白??伤墙^不會和韋蘭領(lǐng)證的,這牽涉到復(fù)雜的財產(chǎn)繼承問題,他必須確保現(xiàn)有的一切財富,統(tǒng)統(tǒng)留給庚沁??伤冻龅囊磺?,現(xiàn)在看來都像是枉然。庚沁全身發(fā)抖,顫顫巍巍說道,“爸,對不起?!闭f完,就管自己上樓了,庚葉鳴卻連從地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庚沁決意回美國繼續(xù)讀書,這讓庚葉鳴大為欣慰,但他沒想到,兒子表示今后再也不想回國了。庚沁說自己更想念美國費城的大森林和博物館,回到美國,他的感冒等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庚葉鳴說,把你的畫作帶回學校給老師看看。庚沁拒絕了,他說,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畫。庚沁的幾幅未完成的畫作停筆在那一個空房間里,他對畫作的態(tài)度竟也是如此喜新厭舊,孫姨經(jīng)過收拾的時候,將他們一并當廢報紙賣了。庚沁踏上了去美國費城的直機航班,他心想,這一趟回校是為了他下一幅經(jīng)典作品的問世。關(guān)于發(fā)生過的事情,他不再去想了。 等他回了學校,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