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蘇
住進“喜洋洋”,孟禾苗早起的習慣沒有變,5點醒,醒后即起,跟墻上的電子鐘一樣準。老婆尤菜花說他有福不會享,屬公雞的,到點就開叫。說后翻個身,繼續(xù)睡,鼻腔里傳出小小的鼾聲。孟禾苗也想睡,卻睡不著,活到小60,從沒睡過回籠覺。其實起床也沒事,也就是在籠子樣的新屋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經(jīng)過窗戶,順手拉開窗簾,探頭探腦的,隔一會往外瞅一眼,隔一會再瞅一眼。這會做飯還嫌早,就是不早,孟禾苗也不會做。做飯是娘們的事,一個大男人在廚房里操刀摸鏟、洗鍋刷盆,被人看到了會笑掉大牙的。驢推磨似地走一會,太陽鉆出地平線,家里的角角落落變得亮起來。孟禾苗開門出去,輕咳幾聲,把喉嚨里的老痰吐進花壇。小區(qū)里沒有雞,沒有豬,沒有狗,也不見人影,靜得像無人小區(qū)(孟禾苗知道,再過一二十分鐘,就會有上學的孩子從樓道里出來,到車棚去騎他們的電動車。從那一刻起,小區(qū)的一天才算開始)。一只流浪貓在垃圾桶里找食吃,聽到動靜,刺溜跑了,閃電似地留一路影子。孟禾苗盯住流浪貓消失的方向看,那里有一叢矮冬青,流浪貓顯然就藏在那里。無事做也無處去,杵在花壇邊有點不合時宜,孟禾苗用力跺腳,腳下的浮土和鞋面上的灰層飛起來,灰塵隨風而散。孟禾苗抬腳往回走,回家還是沒事,只能枯坐。
這是入住“喜洋洋”后,孟禾苗每天早上的必修課?,F(xiàn)在不是這樣,孟禾苗有了別樣的生活方式。
是電視的功勞。
過去孟禾苗不大看電視,不大看不是不喜歡,而是精力不足。孟禾苗閑不住,全天除去吃飯時間,都在田里忙活,挖溝修渠、引水灌溉、拔草施肥、收割搬運、脫粒儲藏……耗的全是力氣。用尤菜花的話說,他是腳打后腦勺,眼一睜忙到點燈。身上的力氣使到田里,坐到電視前,上下眼皮就往一起黏,哈欠一個接一個打,再好的節(jié)目也提不起精神。尤菜花笑話他,說電視是他老婆,看了就想睡。
這都是過去的事。從上個月起,孟禾苗保持了幾十年的習性一下子改了。那天下午,孟禾苗像往日一樣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尤菜花坐在客廳的木沙發(fā)上看電視。電視開早了,連續(xù)劇的播出時間還沒到,尤菜花想找個入眼的看看,時辰一到就換臺。從一頻道往下翻,也不知走到哪個頻道,孟禾苗冷不丁喊停。尤菜花手一抖,遙控器落在地上。尤菜花說,嚇人鬧怪的,孟禾苗,你想嚇死我呀!孟禾苗沒工夫解釋,說別翻了,就看這個臺。尤菜花拾起遙控器,眼睛盯著電視,電視里有個女人講健身。尤菜花對這個女人不陌生,每天的這個時候她都出現(xiàn)在電視里,眼睛笑瞇瞇,小嘴不停,兩手配合著做比畫。尤菜花對這個節(jié)目不感興趣,也就沒給這個女人留下說話機會。想不到見到電視就瞌睡的人,卻對這個女人感興趣,奇了怪了。尤菜花眼睛離開電視,對孟禾苗說,你莫不是看上這個女人了吧?尤菜花不說話還好,只要開口,后面的話就收不住。尤菜花說,孟禾苗你聽著,電視里的女人看著像嫩黃瓜,一掐就冒水,模樣也俊,可她遠在北京,遠水不解近渴。后面這話,尤菜花是從電視劇里學來的。孟禾苗的注意力全在電視上,尤菜花的話成了耳旁風,聽到也不往心里去。
經(jīng)??措娨?,尤菜花的心比過去細,愛動腦子,還會觀察人。尤菜花觀察發(fā)現(xiàn),自從搬進“喜洋洋”,孟家灣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變化。變化最大的是男人,別人家的男人說不準,自家男人,尤菜花可是一清二楚,用一個字概括:慢。
慢。精準的一個字,尤菜花在心里為自己豎起大拇指。
天蒙蒙亮,也就是5點。這個時候,孟禾苗醒來了。過去,他是睜眼即起,火燒眉毛似的,一分鐘也不多睡。打掃院子,抓草喂羊;跳進豬圈清理糞便,再墊幾鍬干土,讓豬睡得舒服;再后開門放雞。冬天天亮得遲,雞們伸頭縮腦地不敢出來,孟禾苗跺腳拍手地哄趕它們,公雞在前,母雞在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門,擠到樹叢里等天亮。尤菜花提醒過孟禾苗,說雞由她放不遲,放早了萬一被黃鼠狼叼走,破財?shù)氖亲约杭摇C虾堂琰c頭答應,可第二天照樣把雞往外轟。尤菜花想這可能是慣性作用,愛做事的人動起手來,手是不聽大腦指揮的?,F(xiàn)在沒雞轟趕了,也沒豬沒羊需要侍弄,院子是大伙的,路也是大家的,全由小區(qū)的保潔員打掃,孟禾苗舊習難改,還是到點醒來。尤菜花不睡死覺,室內(nèi)有個風吹草動就會醒,就是說孟禾苗的一舉一動她是清楚的。上個月某一天,孟禾苗醒來沒有急著起,而是平躺著,兩手揉面似的,一會揉胸部,一會揉腹部,過一會又揉揉臉。鼻孔吸氣,嘴巴出氣,一呼一吸,清晰可聞。稀罕啊,百年一遇啊,尤菜花要看看孟禾苗搞什么名堂。時間過去五六分鐘,孟禾苗停止揉動,人平躺著,十指叉起放在腹部。又過五六分鐘,右臂使力,人緩緩地坐起來,穿衣、下床、穿鞋。直到這時,尤菜花還沒想起孟禾苗這套動作是跟電視里學的。孟禾苗走進客廳,尤菜花悄悄起來,門拉開一道縫,眼睛對住縫隙往外瞅。孟禾苗坐在木沙發(fā)上,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喝醬菜杯里的水,細喝慢咽,每喝一口,喉結(jié)就上下一動。尤菜花腦子一亮,心里說,孟禾苗做的這些,不就是電視里那個女人教的嗎?尤菜花沒想到,孟禾苗學會養(yǎng)生了!
電視里的女人啊,你影響了孟禾苗,讓孟禾苗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
說起喝水,早年孟禾苗是不講究的,從田里回來,走到水缸前,見水面上浮一只水舀,抓起水舀就喝水,“咕咚咕咚”一陣牛飲,喝足了抹把嘴,長長出一口氣。按說喝足了水,飯量是會減少的。孟禾苗不是這樣,他喝再多的水也不影響吃飯,當吃幾碗還是幾碗,好像他有兩個胃,一個胃裝水,一個胃盛飯,互不干涉。歲數(shù)漸大,孟禾苗不敢喝生水了,他用杯子喝熱水。杯子是醬菜瓶子,肚大口小,像大肚子女人,看著養(yǎng)眼,捧在手心細膩、潤滑、舒坦。醬菜是過年時兩個兒子孝敬的,醬菜吃完了,瓶子舍不得扔,留著當茶杯。水是出門前倒好的,涼透了,回家后兌些開水,不冷不熱,一仰臉一杯水就下了肚。
搬遷前,孟禾苗會備點大葉茶,茶葉店價錢最低的那種,平時舍不得喝,有人來串門才泡一杯給人家,自己也沾光喝一杯。此茶葉子張開像榆樹葉,泡出的水呈黑色,味苦,尤菜花喝過,水剛?cè)肟诰汀芭蕖钡赝碌?,吐掉嘴里還是苦,半天不舒服。她不知孟禾苗怎么喝得下的。搬遷后,大葉茶換成茉莉花茶。茉莉花茶好,桌上放一杯,香味跟著熱氣一陣陣往鼻孔里鉆,不渴也想端杯品嘗。家里來客人,桌上泡幾杯,滿屋香氣繚繞,香氣跑出屋子,蜜蜂聞到,直往玻璃窗上撞。孟禾苗要是出門,不忘帶上醬菜杯。杯里泡的是茉莉花茶,茶水是熱的,過一會擰開杯蓋抿一口,過一會再擰開杯蓋抿一口,抿后擰上蓋子,不讓香味跑掉。尤菜花想,孟禾苗把自己當城里人了,城里人是步步不離茶杯的。
“喜洋洋”路燈多,隔幾戶就豎著一盞,孟禾苗睡房外就有,直對窗戶,到了夜晚,睡房里不用開燈,路燈的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跟白天一樣亮,地磚上落根針都看得清。房子裝修時,尤菜花想得不周全,窗簾挑的是淺色布,搬家后發(fā)現(xiàn)淺色布不擋光,從外往里看跟放電影似的,室內(nèi)的東西一件不少,明睜眼露,件件看得清楚,人睡在床上跟睡在露天一樣?,F(xiàn)在上了歲數(shù),床上的事淡了,要是年輕那會睡在這里,那就羞死人了!尤菜花咬咬牙想把窗簾換掉,到窗簾店一打聽,就不再糾結(jié)了。尤菜花的本意是以窗簾換窗簾,我不欠你你不虧我,最多付個差價錢。窗簾店老板死活不點頭,說要換就換新的。換新的得另算錢,拆下的窗簾怎么辦?尤菜花不想花二茬錢,轉(zhuǎn)身出了門。古話說十事九不全,這話的意思是世上事沒有十全十美的,多少都會留下點遺憾。尤菜花想,古人遇事都不鉆牛角尖,今天她要學古人,遇事?lián)Q個角度看,退一步海闊天空。尤菜花一路走一路琢磨,到家再看窗簾,顏色似乎深了一些;走出房間,從外往里看,床上朦朦朧朧的,也不像往日那么透光了。
孟禾苗不操這個心,屋里瑣事他從不過問。男主外,女主內(nèi),像一個單位的董事長與總經(jīng)理,角色不同,各有分工——主外,管的是四季農(nóng)活和人情往來;主內(nèi),問的是針頭線腦和柴米油鹽。這跟公雞負責打鳴,母雞負責生蛋差不多是一個道理。結(jié)婚這么多年,孟禾苗不僭越,尤菜花也不越線。
自打搬進“喜洋洋”,情況出現(xiàn)重大變化。變化不在尤菜花,而是孟禾苗。孟家灣集體搬遷,土地一部分被征集,變成現(xiàn)款存進銀行,剩下的一部分被流轉(zhuǎn),被種糧大戶承包去,每年按畝付租金。說直白點,孟禾苗家的土地不再要他起早貪黑地耕種了。不種地人也就閑下來,孟禾苗每天捧個醬菜杯,走東家串西家,打牌娛樂、喝茶聊天,逍遙自在,日子過得比城里人還舒坦(城里人要上班,而他不用)。孟禾苗一天里最開心的事就是打牌,他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沒有比打牌更好玩的游戲。兩副撲克牌,108張,每次抓到手都不一樣,千變?nèi)f化、神出鬼沒,如何組合就看打牌人的水平了,規(guī)則是先出完為上游,落在最后是輸家。好玩的事容易上癮,與孟禾苗玩的幾個人跟種田時一樣,到點出門,吃飯時回家。剛開始,幾個人不講究,路邊、樹蔭里放張桌子就打,有座就坐,沒座蹲著。后來打牌的人多了,看二層的人也不少,小區(qū)里的孟老二看出商機,騰出一間屋子,開起棋牌室。棋牌室里有茶水,冷了熱了開空調(diào)。燒開水用煤氣,用氣要花錢;空調(diào)耗電,用電要付費。幾個打牌人不想沾孟老二便宜,打牌結(jié)束每人掏皮夾,丟下幾元錢。這是抬石頭,花錢買樂子。時間長了又有新規(guī)矩:贏方付錢。贏方贏的是牌,不是錢,于是就賭。是小賭,幾塊錢輸贏。此次搬遷,家家都得了一筆錢,掏點小錢那是九牛一毛,不傷筋動骨。打牌有輸有贏,幾天下來算細賬,贏也沒贏多少,輸也沒輸多少,就是說沒花多少錢,給自己帶來的快樂卻不少。孟禾苗臉上笑笑的,每天都像中了彩。尤菜花看孟禾苗快樂,自己也快樂。一天晚上,尤菜花對孟禾苗說,我們這就是小康生活啊。孟禾苗回想這一天在牌桌上的快樂,點頭說,誰說不是呢?這是托搬遷的福啊!
孟禾苗有兩個兒子,前幾年都娶了媳婦,分灶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沒搬遷時,隔三岔五的,爺兒仨能在田頭見上,說幾句溫暖話;搬進“喜洋洋”,樓與樓離得近,反倒見不著了。眼下沒田耕種了,不知兒子們忙的什么。端午節(jié)這天,兩個兒子帶上家口來家團聚。團聚是要喝酒的,酒是催化劑,幾杯酒下肚,大兒子開腔了,說眼下的生活賽過神仙。小兒子接話說,放在過去,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兩個兒子腦子活絡,聽說孟家灣要搬遷,找了“一夜成”速建隊,從儲蓄所提出幾萬塊錢,扔磚頭似地丟給人家。速建隊拿到錢,隔天晚上過來。真的是“一夜成”,一群人晚飯后動手,小工搬磚運沙,瓦工拿刀砌墻,水電工布管放線,木工裝門上窗戶,一群人像受過訓練的特種兵,各有分工,有條不紊,不到天亮,兩排違建房就矗立在院心里。一大早孟禾苗跑去看,眼睛睜得像鈴鐺,胸口“撲通撲通”一陣狂跳,驚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轉(zhuǎn)臉回家,和尤菜花說,乖乖,“一夜成”速建隊厲害。想想又說,小子們的錢怕是扔水里去了。尤菜花聽說后,臉都嚇白了,自言自語說,這可怎么好?孩子的錢都是汗珠子換來的,不是天上掉下的,可不能打了水漂。她想到鎮(zhèn)村兩級干部說的話,誰家搞違建,非但得不到補償,還要遭重罰。孩子們頂風行事,怕沒好果子吃。萬萬沒想到,丈量房屋面積時,拆遷辦的人睜只眼閉只眼,不問青紅皂白,把違建房和堂屋、廚房一道量了。孟禾苗對尤菜花說,量也是假量,做做樣子,不會算面積的。又一個萬萬沒想到,分房時,違建房的面積還是算上了。拿房時,以面積換面積,一般人家拿兩套,兩個兒子各拿三套,一套自己住,兩套空著。兒子們的鬼點子孟禾苗知道,他們使了手段,用錢讓拆遷辦那幾個人失了原則。時過境遷,孟家灣的人,包括孟禾苗尤菜花在內(nèi),沒一個不后悔的。速建隊的小廣告牛皮癬似的,墻面、報箱、牛奶盒上隨處可見,一個電話即可招來,當初要是跟兒子學,搬遷時就也有三套房了。
藥店里不賣后悔藥,要是賣,孟家灣的人都會買。
罷罷罷,不想窩心事了。喝酒要想高興事,高興了喝酒才痛快,酒量也大。爺兒仨說著今天的生活,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盅,不多會一瓶酒就見了底。小兒子要拿酒,尤菜花伸手擋住,說要喝你哥倆喝,你爸歲數(shù)大,再喝就高了。孟禾苗還想喝,對尤菜花說,今兒高興,多喝幾盅沒問題。新瓶打開,孟禾苗問倆兒子,住到“喜洋洋”,都干了些啥。大兒子說,啥也沒干,整天逍遙,一天一頓小酒,過神仙日子。小兒子說,我也過神仙日子,白天打牌,晚上泡澡。倆兒子說后問,爸你呢?孟禾苗滿臉發(fā)熱,他抬手在臉上搓幾下,咧開嘴巴笑一笑。聽兩個兒子說神仙,尤菜花兜頭潑來一盆冷水。她說,神仙還是神仙做,凡人不能做神仙!我問你們,你們是神仙嗎?兩個兒子放下酒杯,齊齊看著尤菜花。尤菜花也看他們,說,坐吃山空,不要幾年,銀行里那點錢就拉進茅坑、進了澡堂,到那時看你們還做神仙!
孟家灣緊挨小牛山,從高處俯瞰,小牛山像一道綠色屏障,護佑著孟家灣,為孟家灣人遮風擋塵。
小牛山是土山,少石,不高,海拔不足50米,山上野草茂盛,樹木葳蕤,鳥語花香,四季蔥蘢,是個天然氧吧,孟家灣人常年吸著草木散發(fā)出的新鮮空氣。山上有條通往山外的路,路面平坦光滑,是孟家灣人走出來的,想出山抬腳就走,方便得很。但在外人眼中,小牛山再低也是山。此話隱含的意思是:孟家灣是山里,孟家灣人是山里人。
山里封閉,山里人見識少,這是山外人對山里人的固有看法。孟家灣人對此持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山里并不封閉,山外山里一個樣,山外消息山里人同樣知道,原因是小牛山海拔低,不擋消息。是山就有阻隔,這又是不爭的事實。山里固有的古樸民風因山存在,并不因山低而被山外兼容同化——孟家灣人敬老愛幼,恪守婦道,成人不賭博,孩子不偷盜,靠力吃飯,用手掙錢,人心向善,世代如此。一個懂風水的房產(chǎn)商看中孟家灣這塊風水寶地。別人眼里,小牛山形同一頭憩息倒嚼的牛(小牛山因此得名),房產(chǎn)商看小牛山就是一只簸箕。簸箕坐北面南,護佑著孟家灣,讓孟家灣人有倚有靠。簸箕形地貌,吉祥之所,財源之地。房產(chǎn)商認準了這里,地方政府招商心切,二者一拍即合,于是這才有孟家灣人的集體搬遷。
搬遷是連根拔起,孟家灣人雖有不舍,但最終還是聽從政府安排。
聽從,也是民風。
剛到“喜洋洋”,孟禾苗和兩個兒子都不習慣。過去一直和土地打交道,每天有做不完的事,突然閑下,整日無所事事,人像懸空一般,沒著沒落的。孟禾苗用走來打發(fā)時間,老驢推磨似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圈;兩個兒子也是進進出出,出出進進,幾次翻過小牛山,眼前的孟家灣已成廢墟,機器在轟鳴,工人在忙碌。一堵墻被推土機推到了,塵土和紙屑像叫天子沖向天空,久久不肯落下。兄弟倆走進廢墟,幾經(jīng)辨認才找到老宅。老宅是兄弟倆成長的搖籃,搖籃里有他們成長的印記、玩耍的身影,也藏有不可泄露的小秘密。搬遷后的孟家灣改名為新天地。新天地幾天一變化——樓長出地面了,長到半腰了,很快又封頂了。幾十棟小高層背倚小牛山,雨后春筍般地矗立著。兄弟倆一次從新天地往回返,在小牛山頂邂逅父親。孟禾苗也常來新天地,來是下意識的,是雙腳把他帶到這里的。
適應新環(huán)境需要時間。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時間能改變一切。
搬遷后,尤菜花沒來過孟家灣,沒來不是不想來,而是脫不開身——她被從孟家灣帶來的雞鴿狗貓絆住了腳。尤菜花戀舊,搬遷時啥都舍不得扔,燒大灶的火叉也想帶上。孟禾苗問她帶有何用,她一想到“喜洋洋”不燒大灶了,燒煤氣,才輕輕放下。幾只雞臉紅紅的,整天嘎嘎叫,說明蛋不幾天就會生。要生蛋的雞不能殺,也不能賣,帶到“喜洋洋”,生蛋自家吃;幾對鴿子也討喜,雖不是信鴿,但是認家,帶到幾里外放飛,彎都不打,徑直飛回家,這樣的好鴿賣了可惜;小花狗也可人,不到一歲,正是纏人的年齡,尤菜花出門它跟著,像個保鏢寸步不離,這樣的好狗賣給狗販子,那是草菅狗命;還有小貓,別人家的貓吃刁食,不是店里買來的貓食不上嘴。尤菜花養(yǎng)的貓,跟人的口味差不多,人吃啥它吃啥,吃飯了從碗里撥點給它,它就吃個肚兒圓。家禽動物帶到新居,小區(qū)里不給養(yǎng),只好與人共處。雞生蛋了向主人報喜,“咯咯蛋”“咯咯蛋”地叫個不停;鴿子調(diào)情,公鴿討好母鴿,也“咕咕咕咕”地叫;狗被關在籠子里,憋悶久了想出來,合理要求得不到滿足,用叫來表示不滿;小貓?zhí)煨韵矚g結(jié)伴玩耍,單處有寂寞感,于是呼叫,想用叫聲喚來玩伴。叫!叫!叫!叫!把個家搞得像動物園。鄰居們嫌吵,也嫌屎臭尿騷,礙于情面,當面不好說,反映到物管處。恰逢禽流感,尤菜花也怕被傳染,物管處的人上門一說,她就積極配合。不養(yǎng)家禽動物,尤菜花也是無事一身輕,白天把時間交給電視,晚上去廣場,和一群老娘們、小媳婦們跳廣場舞,倒也樂在其中。
孟禾苗的快樂日子是被追債人叫停的。
自看過一檔養(yǎng)生節(jié)目,每到那個時辰,孟禾苗就叫尤菜花把電視調(diào)到那個臺。尤菜花打趣說,漂亮女人是狐貍精,專勾男人的魂。孟禾苗用其矛戳其盾,說遠水不解近渴,她想勾我勾不著,我想勾她也勾不著,鞭長莫及哦。尤菜花問,既然勾不著,那你看啥,望梅止渴呀?孟禾苗說,看節(jié)目。
看養(yǎng)生節(jié)目,孟禾苗有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之感,過去不知的事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懂的現(xiàn)在懂了。早晨醒來要慢起,現(xiàn)在做到了;起身后喝杯溫開水補充體內(nèi)水分,現(xiàn)在也做到了;冬天喝紅茶,暖胃;夏天喝綠茶,好處多,電視里的人把好處列了10多條,條分縷析,道理講得一清二楚,由不得你不信,照著做就得花錢。錢是為人服務的,不服務就是紙。人是錢的主人,而不是奴隸。明白錢與人的關系,孟禾苗就去銀行提錢,走進茶葉店,提來的幾百元眨眼花去大半,余下的留做牌資。打牌讓孟禾苗找到生活的樂趣,日子過得滋潤、實在、舒坦。孟禾苗動員尤菜花,要她也約幾個鄰居到棋牌室打牌,花小錢買快樂。身子骨要動,不能久坐,電視看多了易得“電視病”。尤菜花我行我素,說人各有一好,電視是她最愛。孟禾苗說,我的話是聽電視里的人說的,你不聽勸,哪天真得“電視病”,后悔都來不及。尤菜花眼不離電視,說放心吧,我不會得“電視病”的。說后大幅度地扭一扭頭,動一動腰,意思要他少操心,她的身子骨好著呢。
這話說過沒幾天,是午飯后,孟禾苗推開碗,從牙簽盒里拿根牙簽,剛要剔牙,門被“咚咚咚”敲響了。孟禾苗當是牌友,這個牌友和他一個單元,住樓上,他出門早就會來敲門,叫上孟禾苗一道走。兩個人投脾氣,說話對路子,一個眼神就知對方想什么,打牌做對家,總體是贏多輸少。孟禾苗高高興興地去開門,開門一看,是一高一矮兩個陌生男子。兩個人都戴深色墨鏡,有點像黑社會老大。孟禾苗后退一步,問他們找誰?高個子說,找你!說著走進客廳,大大咧咧地坐到木沙發(fā)上,矮個子也坐下,孟禾苗叫尤菜花倒茶。兩杯茉莉花茶放到二人面前,孟禾苗試探著說,我們好像沒見過。高個子抖著腿說,是沒見過!矮個子將墨鏡往上推一下,臉上的胖肉抖了抖,很沖地說,今天見了,往后見得就多了!聽他們口氣有點來者不善,好像孟禾苗欠債不還似的。孟禾苗有底氣,他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賭(打牌是小賭,可忽略不計)四不騙,誰來敲門都不怕。尤菜花心里直打鼓,她吃不準孟禾苗是不是捅了婁子。按說不會的,孟禾苗守規(guī)矩、顧家,不拈花惹草,每天除了打打小牌、喝喝茉莉花,也沒別的嗜好。可要說沒事,人家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找上門。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古人就是這么說的。順這個思路往下想,尤菜花感覺天要塌了地要陷了,頭腦暈乎乎的,兩條腿軟得像面條,她手扶桌子趕緊坐下。這時高個子開口說話了,他說孟江孟河是你兒子吧?孟禾苗點頭說,是我兩個兒子。矮個子想插話被高個子制止,高個子說,明人不做暗事,我說話痛快,做事也痛快。說著遞過一張名片,孟禾苗接過一看,是追債公司的,此人姓余。孟禾苗一頭霧水,問,你的公司跟我有關系嗎?高個子說,跟你沒關系,跟你兒子有關系!矮個子逮住說話機會,說孟江孟河賭錢輸了房子,他倆非但不交鑰匙,還腳底抹油躲起來,他倆是躲過初一,難逃十五!孟禾苗尤菜花聽是這樣,驚得站起來。尤菜花問,你們不會搞錯吧?同姓同名的人不是沒有。高個子從口袋里掏出兩張欠條,拍在桌子上,說,以據(jù)為證,白紙黑字假不了,干我們這行的是以真憑實據(jù)說話!孟禾苗和尤菜花頭挨頭湊上前看,不假,確是孟江孟河的字,尤菜花一屁股跌坐下來,帶著哭腔說,老天爺呀,這可如何是好喲……
高個子收起紙條,說出交鑰匙的時間,說完和矮個子刮風似地走了。
從這天下午開始,孟禾苗和撲克牌告別了,告別撲克牌也就意味著告別快樂。尤菜花也無心看電視了,把電視用罩子罩上,跟孟禾苗出門找兒子。兩個兒子沒在自己家,打手機,關了,看來真的是躲了。躲得了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的家在這里,你們的爹娘也在這里,追債人比狗靈光,人家找不到你們,直接到你們的爹娘家里來,順藤摸瓜,守株待兔,就算你們是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線頭還拴在這里,你們是插翅難逃了。孟禾苗和尤菜花商量,不能坐以待斃,兩個兒子就是鉆進地縫也要把他們摳出來??吹贸觯瑑蓚€追債人不是善人,是善人也不會干這行??醋舟E,兒子們賭錢輸了房子不會假,孟禾苗尤菜花急于要弄清的是兒子們是和誰一起賭,房子輸給了誰?贏家為何不出面,而要委托追債公司?內(nèi)中必有蹊蹺。追債人給出交鑰匙時間,就是說,從現(xiàn)在起,時間已進入倒計時,到時追債人就會過來,鑰匙交到人家手上,房子就改名換姓,不再是兒子們的了。越想越揪心,十萬火急,如坐針氈,孟禾苗不敢磨蹭,和尤菜花分頭出去,挨門逐戶,梳篦式尋找?!跋惭笱蟆崩镒∮袛?shù)百戶人家,孟禾苗每天的時間都花在牌桌上,沒多觀察小區(qū)里的變化,一棟樓走下來,身上的汗不停往外冒。汗不是爬樓累出的,是受驚嚇流淌出來的。汗是冷汗。爬到1棟2單元605室,孟禾苗舉起手,弓起的指頭還沒落下,就是說還沒敲,門自動打開了。是半開,一陣香風撲出門來,一個袒胸露肩的小姐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半開門里,手軟軟地拉住孟禾苗,嬌滴滴地說,大哥,你怎么才來呀?小妹等你半天了,別磨蹭,快進來吧,小妹這就給你按摩!孟禾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按什么摩?我來是找我兒子的。孟江孟河知道605嗎?知道了他們會不會來?這么一想,孟禾苗渾身冒冷汗。冒冷汗也不能打退堂鼓,門還得一戶一戶往下敲,直到找到兒子為止。3棟5層有一戶,孟禾苗發(fā)現(xiàn)表面和孟老二家一樣,是棋牌室,內(nèi)里放的卻不是普通牌桌,而是自動麻將桌。起先這戶人不肯開門,打開“貓眼”,眼睛對著“貓眼”瞄,看孟禾苗不像公安派來的,才把門開了一道縫,人堵在縫里說話。孟禾苗踮起腳,從縫里往里瞄,沒見兒子,他發(fā)現(xiàn)麻將桌上幾個人表情嚴肅,面呈土色,不像他們打撲克那么輕松。幾個人面前都放著一疊百元大鈔,看出來是大賭,輸贏不小。這一戶開的是賭場,孟江孟河常來這里嗎?孟禾苗沒有問,他想問了人家也不會說。罷罷,下樓吧。一天跑下來,孟禾苗對“喜洋洋”有了大致了解??傮w說,賭場、按摩室開在高層,高層隱蔽,公安不易發(fā)現(xiàn);日雜店、縫紉店、小飯店、洗浴中心開在底層。底層醒目,進出方便,便于攬客。孟禾苗沒進洗浴中心找人,他不知里面有沒有按摩小姐。細分析,可能有。孟禾苗想起端午節(jié)那天喝酒,小兒子酒后吐真言,說他每晚都要泡澡。試想,如果沒有按摩小姐,他會一晚一把澡?泡澡是要花錢的,找按摩小姐也是要花錢的。搬遷時政府給的土地款有小幾十萬。幾十萬,大數(shù)字,但是積少成多,聚沙成塔,再多的錢也經(jīng)不住日日減少,如此下去,金山銀山也會被夷為平地的。
孟禾苗后來知道,孟江孟河走上歧路是受孟嘴嘴引誘,一步步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的。孟江孟河的房子輸給了孟嘴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肉臉對肉臉,孟嘴嘴不好意思上門要鑰匙,委托追債公司。那天初見追債人,孟禾苗就感覺內(nèi)中有蹊蹺,現(xiàn)在知道,生米已成熟飯,板上釘釘子,晚了。
孟嘴嘴,孟家灣人,天生一張巧嘴,能說會道,死的能說成活的,有地不種,靠一張嘴養(yǎng)家,村里人為他起綽號,叫他“孟嘴嘴”。孟嘴嘴早年說書,收場子費,日子過得挺滋潤;電視面世,聽眾日見減少,孟嘴嘴掉轉(zhuǎn)船頭,做推銷員。同樣產(chǎn)品,賣多賣少,全憑一張嘴。孟嘴嘴本就會說,又做過說書藝人,如虎添翼,推銷業(yè)務做得風生水起。孟嘴嘴發(fā)了財,在老宅上建四合院。四合院,古式建筑,別具一格,孟家灣人無不翹指稱贊。孟嘴嘴這山看得那山高,推銷業(yè)務如日中天,老板打算委以重任,提他當業(yè)務經(jīng)理,要他帶出一支銷售團隊來,他卻收手轉(zhuǎn)行,干起傳銷。有人說他傳銷發(fā)了財,賺得盆滿缽溢;有人說他被人坑,小二姐倒貼,把過去賺來的錢都賠了進去。眾說不一時,孟嘴嘴回到孟家灣。恰巧那幾天電視里播放傳銷方面的事情,還有畫面,看后知道傳銷是違法的,國家正在嚴厲打擊。孟家灣人明白,孟嘴嘴回來是避風頭。這時孟家灣集體搬遷,孟嘴嘴用他三寸不爛之舌,為自家爭取到4套房子。4套房產(chǎn),孟家灣找不出第二家。搬進“喜洋洋”,孟嘴嘴裝修一套房自己住,另3套搞經(jīng)營,605是他的,賭場也是他的,還有一套房在底層,他把相鄰的一家租下,開洗浴中心。孟嘴嘴不打算出去了,就在家當老板。入住“喜洋洋”,孟嘴嘴發(fā)現(xiàn)這里是座金礦,有他挖不完的金,掙不完的錢——這里的人不全是孟家灣搬遷來的,也有曹家灣、喻家灣的人。住在這里的人,家家都得到一筆土地補償金,這筆錢不是出力流汗掙來的,而是餡餅從天而降。孟嘴嘴走南闖北,他知道,大凡一夜暴富者頭腦都易發(fā)昏。錢來得容易,花起來就會大手大腳,不計后果,比真正的有錢人還要奢侈。孟嘴嘴像個狩獵者,他的首選目標就是孟江、孟河。接近他倆的辦法是酒,男人愛酒,酒是一團火,幾杯下肚渾身通透,熱血沸騰,話匣子就會自動打開,天南地北地瞎胡扯。主要是孟嘴嘴說,說他如何賺錢,賺到錢又如何消費。光陰易逝,人生苦短,可不能虧待自己,要學會享樂,吃進肚里、喝進肚里是自己的,看過摸過玩過是自己的。說到這里孟嘴嘴有意停下,像他早年說書,每到關鍵處就“且聽下回分解”。這叫系包袱,男聽眾越是摩拳擦掌,女聽眾越是面紅耳赤,他就越是開心。孟嘴嘴要的就是這效果,在孟嘴嘴眼中,聽眾是堆干柴,何時扔進火柴,讓干柴燃起,要看時機。時機要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成熟不行,熟過了也不行,恰逢其時時,他才慢條斯理地抖開包袱,“干柴”“嘭”一聲燃起。今天也是這樣,孟嘴嘴見孟江孟河伸長脖子,把耳朵往他嘴上湊,到“看過摸過玩過”處突然停下,說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這怎么行呢?孟江端起酒杯說,哥你往下說,我喝!孟河也喝下一杯。孟嘴嘴看兄弟倆已被他牽住鼻子,有意看看左右,壓低聲音說,有錢了就要盡情享受,錢是為人服務的,會用才會掙。孟河問,如何享受?孟嘴嘴說,我在澳門賭過博,一擲千金,錢流水一樣出去,又流水一樣進來;去城里的洗浴中心,泡完澡找小姐松筋骨。哎呀,那感覺,別提有多爽!說到這里,孟嘴嘴自己喝下一杯,夸張地砸一砸嘴。停了會說,我這輩子就是現(xiàn)在見閻王,也值了。在孟家灣,孟江孟河算是聰明人,兄弟倆靠小聰明,比別人多得一套房。今天看,這聰明算個屁,真是人比人死,貨比貨扔!什么叫故步自封?什么叫鼠目寸光?什么叫井底之蛙?兄弟倆就是啊!原來的想法是,選擇適當時機,把多得的一套房出手,錢存進銀行,坐在家里吃利息。自喝過孟嘴嘴的酒,這想法抽絲漏氣般地消失了——房子是他們賺的,兄弟倆現(xiàn)在的想法是,不做守財奴,房子出手后,仿效孟嘴嘴,瀟灑走一回。孟嘴嘴說得沒錯,錢是為人服務的,孟嘴嘴敢做,他們就敢為。想法是種子,種子進了土壤,正在萌芽生根之時,孟嘴嘴又找他們喝酒了。在孟家灣,被人吃請的都是村干部,陪吃者也有身份。從小到大,孟江孟河從沒被人吃請過,也沒有陪吃過,嘴饞了回家去,爺兒仨喝一頓。住到“喜洋洋”,不長時間被人請了兩次,請吃者都是孟嘴嘴,兄弟倆有點受寵若驚。孟江腦子快,順口說,我們兄弟倆請你喝酒。孟嘴嘴大度地一揮手,說,喝頓酒,小菜一碟。你們真的想請,下一次!孟江看一眼孟河,說,一言為定!
這頓酒,讓孟江孟河的人生發(fā)生了轉(zhuǎn)折,二人從此告別了平靜的生活。兄弟倆后來想,如果當時知道孟嘴嘴擺的是鴻門宴,是欣然接受,還是斷然拒絕?回答是前者,因為內(nèi)因與外因氣味相投,二者一拍即合,很有相見恨晚之意。酒后,孟河趁著酒勁,要孟嘴嘴帶他和孟江見世面。孟嘴嘴成全了他們,先去他的洗浴中心泡澡、松筋骨,后到棋牌室打麻將。當晚回家,孟江失眠,孟河也一夜沒合眼,心像起風的水面難以平靜,這就是兄弟倆追求的新生活。孟河想,孟嘴嘴那天說他現(xiàn)在見閻王都值,他可不想見閻王,好日子才開頭,他想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孟禾苗和尤菜花找遍了“喜洋洋”,也沒見到兩個兒子。后來擴大范圍,去幾個親戚家,還是沒找著。說鉆地縫里也要摳出來,那是氣話,真要鉆進地縫,想摳也無處摳。孟禾苗尤菜花真的是黔驢技窮了,二人正一籌莫展時,兒子們自己回來了。人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看孟江孟河,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往日的精氣神蕩然無存,說是叫花子也不為過。兩個兒子還是端午節(jié)回的家,那天爺兒仨喝酒,兩個兒子說酒話,說他們過神仙日子,可一轉(zhuǎn)眼,就把日子過砸了。把責任推給孟嘴嘴,也有失公平。蒼蠅不叮無縫蛋;母狗不翹尾,公狗不敢追。孟嘴嘴一沒用鞭子趕,二沒拿刀子逼,用酒做釣餌,兄弟倆就心急火燎、急不可耐地往他的賊船上爬。土地被征集了、流轉(zhuǎn)了,住進樓房,離地高了,就忘乎所以,做事不講分寸了。想在孟家灣,孟江孟河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有賊膽也不敢付諸行動。那時候,人人看重面子,視口碑如性命。孟家灣是祖居之地,一村人知根知底,牽一發(fā)動全身,面子高于一切,臉上只能搽粉,不能抹黑,丑事如同高壓線,誰也不去碰。孟嘴嘴說書、做推銷員、搞傳銷,去的是外地。兔子不吃窩邊草,鬼不坑熟人,孟嘴嘴懂這個理。孟嘴嘴變成今天這樣,是看孟家灣被連根拔起,移栽到“喜洋洋”。此時非彼時,今天的“喜洋洋”與往日的孟家灣已大相徑庭。過去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村頭有事村尾知;現(xiàn)在是關門閉戶過日子,知人知面難知心。于是,民風壞了,人心散了,男忘家訓,女不守婦道,心無底線,為所欲為。
思念孟家灣,難忘耕種過的那些田地。種田苦,種田累,但到收獲時,面對一畦畦低垂著頭顱的稻谷,捏一捏那飽滿的籽粒,聞一聞成熟的谷香,心里就有滿滿的喜悅,那苦也就不是苦,而是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