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耕田

1

大坡村是一個苦焦的地方，靠天吃飯不說，還處在一個離鎮(zhèn)上二十多公里遠(yuǎn)的一座大山上。二百多戶人的村子，單從人口規(guī)模上說，在方圓也算是一個不小的村莊了。屬山坡地形，人在山坡上面住著，地也同樣在山坡上面種。從山下往大坡村走，要一直彎著身子往上爬，等到爬得快直不起腰來時，也就到了村口。

村里形容一個地方特別窮，就說，連一口清水都沒有的地方能好到哪里去？水，就成了方圓一帶評價一個村子能否正常把日子往下去過的標(biāo)準(zhǔn)。作為一個土生土地的大坡村人，我經(jīng)歷過大坡村是如何從一個生活水平還算可以的村子走上衰落這一過程。

記憶中，大坡村森林覆蓋和植被都讓外邊的人艷羨，不光四周的山上全是綠油油的樹林，我們大坡村里也是讓各種樹木覆蓋著，人間仙境。即便幾年不下雨，村人的生活也不會受到絲毫的影響，絕對是小康日子。每頓飯桌上都能見到各種蔬菜，碗里面也是油花花肉片片。就是再懶的人，家里一年養(yǎng)兩頭豬四五只羊十來只雞。莊稼不用說，蔬菜，在樹林里能照見太陽的地方圈塊地，撒什么種子就長什么菜，吃不完的曬干儲存下來冬天再吃。所以說，盡管是在山里，山外的人家還是喜歡把女兒嫁到這里。

從哪年開始，村子里人中邪一般砍樹賣錢，又有外邊人不斷加入，沒幾年時間，大坡村便成為了禿子，走上幾十里的路都看不見一棵像樣些的樹。后面也鼓動村民去種過，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去那種壯觀景象來。離村子近些的還沒有長成形狀，不是讓牲口吃掉，就是讓人拔去當(dāng)成柴火燒掉;遠(yuǎn)一些的能長成樹，不過還沒有長成大樹就讓人偷偷砍掉扛回來搭建豬圈用了。

沒倒賣以前，光是自己用，影響不大，村子里就那么多人，建房搭豬圈，任意砍。就是可著勁去用，那么多的，又能用掉多少？燒柴火，莊稼的枝稈都能用上大半年。有了缺口，那么多的樹林，又有那么多易燃的枯枝樹葉，隨便收拾一些也就夠用了。自從知道樹木都賣錢時，那種平衡就完全打破了。

森林覆蓋下的生態(tài)植被要多好就有多好，其他的不說，光是那清幽幽的山泉水，都比所謂的最好的礦泉水的水質(zhì)要好上多少倍。吃水不用愁，也不會走遠(yuǎn)路，村子的四周都各有一眼用水泥箍著的泉水。不管哪一眼泉，怎么舀都是滿的。森林遭到大量砍伐，這一現(xiàn)象就完全變了。

沒有了樹，各種自然災(zāi)害接二連三發(fā)生，莊稼的收成也沒有過去那么高產(chǎn)。等賣了樹的錢糟蹋光了，人們的生活水平一下子降了下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開始缺水。沒有了樹木，水土流失很嚴(yán)重，不要說其他用水了，就是想吃上一口沒有泥沙的干凈水都成了困難。

先是靠陽面的兩個泉水位不斷下降，時間不長就見底了，每次舀出來的水都帶著泥沙。起初大家并沒有意識到什么，反正還有三眼泉呢，干上一眼影響不大，無非是靠近那眼泉的人多走些路。等到第三眼泉的水位下降起來，大家才恐慌了，聯(lián)想到以前發(fā)生過的一些怪現(xiàn)象，都以為老天爺又用另外一種方式懲罰大家。

2

從我記事到離開村子以前，有兩件事讓我很苦惱。第一件事是四處找水。第二件事是眼看我大哥要長成老小子，怎么都找不上對象。我?guī)讉€姐姐都順利嫁到了山外，只是不管出多少錢彩禮都沒有人家愿意把自己女兒嫁到我們村子，理由是太窮，連吃一口干凈的水都困難，把女兒嫁來不知道要遭多少罪。為這事，把我母親愁得眼睛都花了。

到了后來，不是說連干凈一些的水都吃不上，到干旱少雨的季節(jié)干脆就沒有水吃。天要連續(xù)下幾天，泉眼里才會再出水的。水量就很少，蓄一晚上也就只能挑四五擔(dān)。之后要等，等滿一桶水要三四個小時。這樣的水我不止一次提過，泥糊糊。每次提來，母親都要拿著籮面的竹籮過濾一下才用。

村子里沒有了水吃，只能去二十公里外的山下找水。那時我每天半夜就讓村子里走動的牲口的鈴鐺吵醒來了，每次睜開眼睛家里就我們兄妹幾個人，父母都不在家里，都去山下背水挑水。別人家有牲口可以馱，我們家沒牲口，父母只能連背再挑。那幾年里，水在我們家里就顯得格外金貴。

沒離開大坡村以前，我最害怕麥子收割季節(jié)。因為從小體質(zhì)就比較弱些，不會收割麥子也背不了麥子。每當(dāng)這個季節(jié)，全家人都撲在地里搶收麥子，我的任務(wù)便是用背麥子的架子背上能裝五十斤水的塑料壺去二十公里路外的山下去背水，每天要背兩次，除非下大雨，不然不能有例外。路途又遠(yuǎn)，還背那么重的水，等兩趟背回來，累個半死不說，這一天也就結(jié)束了。

以前我學(xué)習(xí)不好，也不喜歡讀書。自從讓我開始背水后，我發(fā)誓一定要離開這個村子。而那時候，要想永久地離開村子去其他地方生活，只能好好讀書，這是唯一出路。

3

八十年代初期，當(dāng)木匠游走過好多地方的父親發(fā)現(xiàn)地處平原的店子川地方不錯，人情淳樸、氣候濕潤、土地肥美、雨水充足。于是把我們一家搬遷到了鎮(zhèn)子上居住。開始家里特別窮，拿不出錢置辦宅基地，全家人就借住在一個廢棄的農(nóng)機(jī)廠里。

小鎮(zhèn)上人吃的都是壓井水，隔家院子里打進(jìn)去一根鋼管，在鋼管頂端焊接上一個壓桿就能把地下水給壓上來。水特別清，壓進(jìn)水桶里時不僅能看見水桶的底子，還能看見自己的臉蛋和其他東西的倒影。

因為地還在大坡村里，盡管搬到店子川，每年播種收割都要有人去大坡村。家里其他人怎么想的我沒有問過，對我來說，來店子川住了大半年就不想再去大坡村了。尤其想起去了要背水時，每次我都堅持留下來和弟弟一起看門，讓其他人去，連著好幾年都這樣。

有一年三叔大兒子要結(jié)婚，三叔給我們打電話，讓我們兄妹幾個盡量都去，搭不搭禮無所謂，關(guān)鍵是人氣。我有多年沒去，三叔又這么說著，沒有理由推卻，于是和兄妹幾個一起去了。

那時我們家的情況好些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一份比較穩(wěn)定的工作，兄妹幾個也都在各自的行業(yè)里做得不錯，手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存款不說，還都買了小車。我建議先坐班車再步行，他們說大坡村的路早已經(jīng)修通，各種車輛能從山下的公路上一直開到村子里。雖然我半信半疑，沒有去過不好發(fā)表意見，兄妹這么說時，我也就聽他們的安排。

到了山下，發(fā)現(xiàn)三叔和二堂弟已經(jīng)在一輛面包車前一邊抽煙一邊等著我們。我們問這路什么時候修的？三叔說幾年了，精準(zhǔn)扶貧開始以后，包村的單位來一看，嗨，路都沒有呢，日子怎么過？我們說路是小事情，關(guān)鍵是水。天晴還好說些，再遠(yuǎn)，也能弄回來。怕就怕天下雨把路沖垮，接的雨水吃完就麻煩。為了馱水，都不知道摔死過多少頭牲口。包村的單位領(lǐng)導(dǎo)聽完，回去沒多久工程隊就駐進(jìn)了村子，修路的修路打井的打井。不到半年時間，先把吃水的問題給徹底解決掉了。在村口打了一眼深井，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幾乎打到山底，說只要山下的水不會枯竭，山上就有水吃。弄的扎實得很，不光箍井的水泥和鋼筋標(biāo)號很高，還把井的周圍也用水泥給澆灌了一遍。不僅人畜的吃水問題解決了，澆田禾的水也解決掉了。

我們跟著三叔和堂弟的車往上去走著，路依然陡，不過與過去比簡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全部是兩車道的石板路，路的兩邊更是栽滿了行道樹。三叔說，還是黨的政策好，如果沒有精準(zhǔn)扶貧這一檔事情的話，要靠大坡村自己發(fā)展，哪輩子人手里要變成這個樣子還真是說不上來呢。

快到村子里時，果真看見山坡下面有一個水管子，正往出來噴著晶瑩的水花，好多婦女光著腳丫子蹲在水泥臺子上面一邊洗衣服一邊閑聊著，小孩就在旁邊的小水池子里歡快地玩水?？吹竭@一景象，吃驚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也一樣;在場的人里，都經(jīng)歷過吃水難的年月。

看到路兩邊的行道樹，我說現(xiàn)在沒有人砍去當(dāng)燒火柴了？三叔說現(xiàn)如今國家對老百姓的政策這么好的，能出去打工掙錢的都齊刷刷往外邊走，出不了門的也都想辦法在家里倒騰著把日子往好過。生活好了，素質(zhì)相應(yīng)的也就提高了。過去那樣，是實在太窮，莊稼的枝稈不夠用，花錢去買些柴火又沒有閑錢?，F(xiàn)在日子好過了，路也修通了，山下的小販一天有好幾撥呢，賣什么的都有。趁著淡季買幾頓煤壓下，到冬天，大塊的煤燒火爐，小塊的煤燒鍋做飯，渣滓燒炕，還比那些枝枝葉葉的耐用，做那缺德事干什么？鄉(xiāng)政府每年都拉來一些樹苗，讓大家分頭在荒山上去栽。大家往荒山上栽的同時，也在自家地埂和房前屋后栽一些，需要的時候就砍自家的……

二堂弟突然插話，他說按這個發(fā)展速度，過不了幾年我們大坡村就能弄度假村了，到那時，日子比現(xiàn)在還要紅火呢。三叔接著說，還真有這個可能，聽說鄉(xiāng)政府正給縣上還有關(guān)單位打報告爭取資金呢。如果有老板愿意來投資，拍的武俠電影的景觀絕對比別處的好很多。

聽著三叔和二堂弟這些話，看著漫山遍野翠綠的景象，我心里突然有那么點愧疚。家鄉(xiāng)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我居然就沒有發(fā)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