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沛萍

最近幾年，讀了不少西藏詩人創(chuàng)作的詩歌，其中許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伍金多吉、白拉、白瑪娜珍、瓊吉、扎西東主、白瑪央金、沙冒智化、嘎瑪旺扎、陳躍軍、劉萱等人的詩歌。他們的詩作，都有各自的特色，都用詩化的語言文字，表現(xiàn)了詩人與世界形成的獨特關系，表達了詩人對人生的獨特認識和對生命的獨特體驗。他們的詩歌里有他們生命的足跡和情思的印痕，從這些足跡和印痕中，我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世界的豐富多彩和生命的豐韻駁雜。青年詩人洛桑更才的詩集《流浪的八廓》，就是一部帶給我們獨特感受和認識的詩集。洛桑更才通過這部詩集，不僅僅表達了對高原的熱愛與贊美，也展示了其個人的詩歌才華。

詩歌創(chuàng)作最講究語言表達。如何用準確、妥帖且新奇脫俗的語言描寫進入詩人藝術視野的客觀物象和表達詩人個人的情思，是詩歌獲取詩意，讓人回味無窮，激發(fā)人的想象力的前提條件。洛桑更才的不少詩歌富有意味，經(jīng)得起咂摸玩味，主要原因就在于其詩歌語言運用上很是講究，在詞語的組合搭配上頗見功底。雖然不是每一首的每一行詩句都具有這種審美魅力，但他的絕大多數(shù)詩歌中都會有幾句令人耳目一新、眼前一亮的詩句，這類詩句，不但能夠給人新奇感、陌生感，還會帶給人綿長細膩的韻味，有一種“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審美效果;同時，這類詩句還會激發(fā)人的想象，讓人獲得一種全新的體驗。我們不妨看幾個例子。

《冬日陽光下》是一首由五個小節(jié)（每一小節(jié)四行）組成的短詩。它主要描繪的是詩人心目中的高原冬季，或者說是展現(xiàn)高原冬季在詩人心目中的一些局部性特征。這首短詩的描繪對象相對明確，就內(nèi)容而言，是人們非常熟悉的，因為此類詩歌是一種常見的類型。但洛桑更才依然在這首詩歌中表現(xiàn)出了自己語言方面的追求和才氣，從而使得這首詩歌獲得令人回味的詩意。比如他第一小節(jié)對冬季高原生命氣息的描述：

那小鳥不再歌唱＼血淋淋的疲憊＼咀嚼著滑稽＼撕下天空的顏色

第一行“那小鳥不再歌唱”表達是常見的言說方式，沒有多少新意，但后面的幾句卻給人奇崛新異、耳目一新的感覺。用“疲憊”形容冬天的情態(tài)，已經(jīng)非常富有詩意，它既讓人感到熟悉，又使人覺得很是陌生。熟悉，是因為我們常常用“疲憊”來描述人的一種生理或精神狀態(tài);陌生，則是因為我們很少聽到或看到用“疲憊”來形容人之外的其他事物，更不用說用它來描狀無生命的季節(jié)。而這句詩歌更令人驚嘆的是，詩人在“疲憊”前面用了修飾語“血淋淋”這一詞語。從語法上說，這種詞語組合是不合規(guī)則的，但從修辭上說，這種移花接木打破常規(guī)的排列組合，在審美的意義上獲得了很強烈的藝術表達效果。它不但很形象新異地刻畫、呈現(xiàn)出高原冬季萬物凋零、生命沉寂的狀態(tài)，而且用“血淋淋”這一出其不意的修飾語強化這種生命狀態(tài)。我們都知道，“血淋淋”是一種令人觸目驚心、慘不忍睹，產(chǎn)生恐懼和驚悚感覺的場景，是一種經(jīng)過“殘酷搏斗或廝殺”之后產(chǎn)生的場面，它強調(diào)的是“搏斗或廝殺”之后結果的極度殘忍。詩中用“血淋淋”來形容疲憊，從語義上看，是張冠李戴、用詞不當;但從所強調(diào)的程度上看，從文學審美的層面看，這種表達方式卻是具有超常的表現(xiàn)力的。用“血淋淋”來形容高原冬天“疲憊”的程度，用一種夸張但又新奇的方式讓詩歌獲得了藝術表現(xiàn)力。這種表達方式，帶給人的不僅僅是對高原冬季某種生命狀態(tài)的形象感受，它還能刺激讀者的藝術感覺，促使人進入審美享受的境地。之后的“鋼筋筑起的文明＼在田地里繁殖”，“陽光的放肆＼催生了不休的黑暗”等，都是富有詩意的，能夠激發(fā)人想象的具有強大的表現(xiàn)力的詩句。

類似的語言表達方式，在洛桑更才的詩歌中還有很多。盡管并不是每一首詩歌中的每一句都具有類似的表現(xiàn)力和新奇感，但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的這些富有表現(xiàn)的詩句，往往會提升整首詩歌的藝術意蘊。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位年輕詩人，洛桑更才的這種對詩歌語言表現(xiàn)的重視，讓人看到了他對詩歌高遠藝術境地的理解和追求。他在語言表達上的這種自覺和追求，其實可以看做是他對詩歌藝術審美品質的一種認識，在詩歌語言“口語化”的創(chuàng)作大潮中，這種認識和追求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洛桑更才的詩歌值得肯定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他的詩歌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開闊的視野和博大的胸懷，以及辯證的思維方式和認識態(tài)度。人們經(jīng)常說，憤怒出詩人，激情出詩人，戀愛出詩人，甚至說偏執(zhí)出詩人。這些說法都有各自的道理，文學史上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就依靠上述動力來創(chuàng)作的。但很顯然，這些說法都是不全面的，而以此動力產(chǎn)生的作品往往在思想認識上、思維方式上是單一的，甚至是偏執(zhí)的、極端的。這種創(chuàng)作也許能夠讓人看到一些極為深刻的東西，但卻無助于育成人性的完善和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相反會引導人走向單一和偏執(zhí)，至少會讓人產(chǎn)生以偏概全的認識思維。

洛桑更才雖然還很年輕，但卻沒有這種傾向。相反，他的詩歌留給人們的是一種平和與寬容，一種帶有辯證意味的對事物和情狀的認識與理解。在他的詩集中，我們讀不到一般年輕詩人所帶有的那種怨氣、不滿和浮躁不安。他的詩歌中流露著焦慮，但這種焦慮不是欲求得不到滿足而產(chǎn)生的焦慮，而是對生命價值思考和追求時產(chǎn)生的焦慮。但即使是這種焦慮，也并沒有使他對生活和未來失去信心，也沒有讓他拋棄生命的尊嚴?！锻蝗婚g，我想告訴自己》這首詩所表達的題旨和精神志趣，可以看做是洛桑更才這種平和心態(tài)和理想追求。詩歌中這樣寫道：

突然間，我想要一次吶喊＼每個生命都是一次溫暖的感動＼再脆弱的呼喚我也百般呵護

突然間，我想重復兒時的叩拜＼每個生命都是一滴動人的淚水＼愿這份誠懇能喚醒沉睡的神靈

突然間，我想點亮滿街的酥油燈＼每個生命都是一盞永不停歇的光輝＼相信所有的祈福必定會開啟通往回家的路

突然間，我想獨自面對雪山＼每個生命都是一部不可復制的史詩＼縱使我戰(zhàn)死在膜拜與廝殺的糾結中

突然間，我想撕毀冰冷的黑暗＼每個生命都是一句輕聲的問候＼但沒有渺小到以付出生命為代價

突然間，我想為天底下的母親寫一首歌＼每個生命都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存在＼我們不能忘記自己原本就是個奇跡

突然間，我想告訴自己＼每個生命都是空氣和陽光的一部分＼這個世界不需要太多的我們和他們

詩歌中所蘊含的那種深沉動人的情愫，所展現(xiàn)的那種廣闊的胸懷，讓我們感受到了詩人超拔高遠的精神境界和美好期盼。在樸素的語詞中，高貴的精神品格讓詩歌的意蘊獲得了雋永的詩意，沁人心懷、動人心魄。

洛桑更才的一些詩歌寫得簡單明了，語言接近口語。這部分詩歌雖然也能夠較好地表達詩人個人的所思所想和生活體悟，但在意蘊的含蓄、曲折上略顯不足，不容易激發(fā)人的藝術想象的沖動，由此而減弱、銷蝕了詩歌意味深長的藝術品格。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