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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我和我的祖國”征文)

2019-11-06 03:24寧克多杰
民族文學 2019年10期
關鍵詞:我和我的祖國外婆母親

寧克多杰

母親離開我已經(jīng)整整十年了。在這十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這種思念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不斷地發(fā)酵,變得越來越強烈。

母親是嘉絨藏族,名叫雍忠斯?jié)M,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寨里。她出生的確切時間就連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也說不清楚,她說:“好像就是紅軍從家門口走過的那個時候,生的母親。”但是,當年紅軍從家門口過了好幾趟,具體是哪個時候,她也記不得了。

據(jù)外婆回憶,母親從小就與常人不一樣,高挑的身材,直直的鼻梁,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閃著靈光。而且,母親的性格非常像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耿直火爆,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正因為如此,從小與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都有些怕她,外公卻很喜歡自己的幺女兒,把家里最好的衣服,一件羊絨毪衫拿給她穿,這在當時是十分奢華的服飾了。母親說,外公從不嬌慣她,仍然讓她光著大足丫,獨自一個人漫山遍野地去放豬。

母親十歲左右,外公便去世了。當時整個中國正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母親常常聽那些來來往往的過客們說:“刮民黨跑了,共產(chǎn)黨來了。”沒過多久,鄉(xiāng)上的通司翻譯帶著土改工作隊的人來到寨子上,他們用“老陜話”,給大家講道理、講政策,每講一段就由通司做一次翻譯,最后外婆總算聽明白了,他們是在說,現(xiàn)在全國都解放了,人民要過上好日子了,并且動員寨子上的年輕人出山去學習,參加革命工作。當時,年齡不滿十六歲的母親,沒有真正懂得工作隊講這些話的意思,外婆心里卻早已明白。她假裝聽不懂漢話,堅決不同意母親離開她。

第二年初春,漫山遍野的野桃花開滿枝頭的時候,通司又帶著工作隊來到寨子上,幫助群眾抓生產(chǎn)、促發(fā)展,還組織年輕人上夜校、學文化。一個被稱之為“干部”的人又找到外婆,單獨給她做工作,提出讓母親去上學讀書,參加革命,說這是黨對統(tǒng)戰(zhàn)對象的優(yōu)惠政策,是少數(shù)民族上層人士才有的政治待遇。這次,還沒等外婆說話,母親就滿口答應下來。但外婆仍不同意身邊唯一的一個親人離開自己。母親白天黑夜地給她做工作。最后,外婆一邊抹眼淚,一邊對母親說:“去吧!就當我是一個孤人,沒有生你這個女兒。”

母親這一走就是幾十年,后來聽她斷斷續(xù)續(xù)講,當時,她去了燒香磕頭、做夢都想不到的好地方。先是成都,后是重慶,見了好多好多的大領導,還和他們照了好多好多的照片。當我問起這些領導有多大時,母親說她也不知道。母親還說,她們可見了大世面了,參觀了夢里才能見到的地方,不僅坐了汽車、火車,還坐了飛機。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也是她一生走過的最遠的路程。

母親說,她們先在重慶補習漢語,學習文化。自治州成立以后,她回到州府所在地刷經(jīng)寺民干校,后來又到條件比較好的薛城民干校學習,最后被選派到雅安商干校,繼續(xù)學習商業(yè)會計。近五年時間的學習,讓母親成為自治州第一代藏族女干部,她被分配到綽斯甲縣商業(yè)局工作。

母親是騎著馬,由解放軍護送到綽斯甲來工作的,剛剛解放的綽斯甲縣非常偏僻,是土匪經(jīng)常出沒的前沿地帶。后來,母親與我的父親,一個跟隨森工企業(yè)進州工作的雅安人結婚成了家。我就是在綽斯甲縣大禮堂樓上的小閣樓里出生的,后來聽老人們說,我是綽斯甲縣建縣后出生的第一批小孩子。

小時候,母親就經(jīng)常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兒子,你母親是有福之人,家鄉(xiāng)那么多人都想出來工作,但出來的人不多,像我這樣的人就更少了,我們這是托了共產(chǎn)黨的福,托了毛主席的福,我們要懂得記情,懂得感恩,你要永遠記住??!”

后來,為了照顧夫妻關系,母親調到森工局工作。從這個時候起,母親的命運出現(xiàn)了較大的波折。母親和父親在一起沒過幾年就離婚了,據(jù)母親說,父親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是他喜新厭舊,被狐貍精迷住,把我們倆娘母拋棄了。當時,我還不到四歲,什么都不懂。每每說到父親,母親總是咬牙切齒,她羅列了一大堆父親的“罪行”,用極端尖銳的話來數(shù)落他,教育我。為此,父親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直到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后,我才感到,幾十年前父母的離異,并不是像母親說的那樣,也不是父親一個人造成的,這與當時母親的成分不好有關,也與母親那個火爆直爽,遇事不依不饒的脾氣有關。

母親是剛毅的,當時,她不僅要忍受與父親離異的孤獨與痛苦,還要一個人帶著我艱難地生活。同時,她還要忍受成分不好帶來的影響,被一次次下放到基層去勞動改造,起先是從局下到場,再從場下到段,后來又從段下到班、下到組,而且在班組里一干就是好幾年。

當時,她與班組上所有的青年工人一樣,每天早上身著勞動布棉襖,腰扎一根帆布皮帶,雙腿纏著裹腿,穿著翻皮皮鞋,拿著一把彎把鋸或是一把斧頭,一塊用毛巾包裹著的白面饅頭掛在腰后,與其他工人一道,上山采伐原木,直到夜幕降臨,才從山上回到工棚休息。

在青山上,母親與其他工人不一樣的地方有兩點,一是她頭上沒有戴那頂厚厚的風雪帽,而是披著一條紅色純毛圍巾,這在統(tǒng)一的灰色工作服中,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美,二是她有一間小小的木板房,這是她唯一的安居之地,我和她就住在里面。

母親出工的時候,我就被寄放在隔壁一位大嬸那里,除了我還有一碗我中午要吃的米飯和飯上面熗炒的蓮花白菜。記得當時,我非常不喜歡吃這些蓮花白菜,有些時候飯也不好好吃。那時,大嬸總愛帶著我們四五個小孩在大工棚里玩耍,外面冰天雪地的,工棚里燃著熊熊的火塘,應該是暖暖的。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母親又把我?guī)У酱蠊づ锝唤o了大嬸看管,大嬸把火塘生起來后,在火塘邊煨上了一鍋臘肉燉蘿卜干。當香氣彌漫在整個大工棚里的時候,一直就很調皮好動的我,在鍋邊走來走去的,也不知道是否被鍋里的香味所迷惑,一不小心就被鍋下起支撐作用的鐵棒絆了一跤,當我跌了一個大跟頭的時候,一鍋香噴噴的臘肉湯也“轟”的一聲全倒進了火塘里。

要命的是,一股猛烈騰起的熱浪把我和另外一個小伙伴沖了個正著,由于他穿的是開襠褲,一下子就把“小雀雀”汽得紅亮亮的,他立刻大哭起來。大嬸抱起他一看胯下,二話不說就往衛(wèi)生室里跑去。后來,母親是怎么把這件事擺平的,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到,肯定是又受了很多氣,才息事寧人的。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我一生之中闖下的第一個禍事。

看到我母親的日子過成這樣,過去在綽斯甲縣一起工作的同事、朋友都建議她調回地方上去,大家好照顧她。母親卻婉言謝絕了。她總是笑著說:“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不都是一樣,我雖然是一個女人,但有一米七的個頭和強壯的身體,工作干得不比男人差。加之,我在森工工作多年,感到森工工人對人真誠摯樸,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都不去了!”

在森工局,雖然母親的成分不好,受到極少數(shù)人歧視,但在兩萬多森工工人中,我們一家三口是唯一的藏族人,所以很受重視。后來人們調侃說,當時你們一家就像“熊貓”一樣珍貴。多年以后,母親還念叨著當年局領導的那句話:“我們這么大個森工企業(yè),難道連一家少數(shù)民族同志都容不下嗎?”

據(jù)母親說,這以后,森工局的人再沒有讓母親吃什么苦頭了。母親也多次慶幸地對我說:“人活在世上,是要經(jīng)過磨難的,三窮三富不到老。你一定要有感恩之心,感謝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 ?/p>

母親是有著堅韌性格的人,就是在坎坷的歲月中,她一個人帶著我艱難地生活,卻從不向命運低頭。那時我太小,不知道母親為何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把我抱在懷里默默地流淚,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也不求人,不向別人表達,只把心思放在讓我讀書學習上。

記得那時,母親把硬紙板剪成一個一個的“小方塊”,請人在上面用毛筆分別寫上“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社會主義好”等字樣,裝在一個鞋盒子里,由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讓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最后要求我做到隨意拿出一個“小方塊”,都能立即念出是什么字,而且還不斷地給我增加內(nèi)容。

母親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機關上的人都有些怕她,和我一起玩耍的小朋友就更畏懼她了。無論我們玩得多開心,只要聽到她一聲咋呼,大伙都會快快地散去。這讓我很不樂意,用哭鬧來反抗母親的威嚴和武斷。為此,挨了母親不少的訓斥,說我這德性,就像我那該死的父親,沒有一點血性。為此,小小年紀的我,開始不斷地與母親頂撞,因為我最反感誰把我拿來與父親比較。

由于我們是單親家庭,母親忙于工作,無人看管我,所以不停地出“事情”。不是不小心摔得鼻青臉腫,就是與小伙伴打架,臉上被抓出道道血印。有一次,在河邊玩耍,不小心從冰上滑進了河道,沖出好幾百米遠,萬幸被人發(fā)現(xiàn),才被人從河里救了起來。這件事,讓母親懼怕到了極點,見著我時渾身顫抖不止,口中喃喃說道:“這是在要我的命呀!”無奈之下,決定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農(nóng)村老家,讓外婆來看護我。在外婆那里,一住就是五六年。這期間,我真切地享受著農(nóng)村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沒了母親天天認“小方塊”的嚴格管束,也沒了母親潛意識傳導給我的心理壓力和不安,在外婆那里,我成天開心地騎著老牛、玩著山羊、斗著公雞、養(yǎng)著小狗,放飛著童年無邊無際的幻想。生活環(huán)境雖然十分艱苦,但我覺得外婆疼我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母親。

我該上小學讀書的時候,才和外婆一起回到了母親的身邊,由于幼年離開母親,現(xiàn)在回來,已是物是人非。我的身體長高了一大截,但與母親的親近程度卻少了一長截。后來我才知道,這在母親一生坎坷的命運中,是最讓她受不了的打擊。

加之,我在農(nóng)村像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放任自流慣了,回到母親身邊后,總讓她感到不滿意,認為我這也不是,那也不對。一不稱心就愛把我扯到父親身上去,說我沒有脫我父親的“殼殼”,把對我父親的那種怨恨一股腦地轉移到我身上,把那些無名之火都沖著我來發(fā),有時甚至無緣無故地臭罵我一頓,然后沖進屋里關著門痛哭起來。

為了我,母親和外婆也沒少爭吵。母親常常用家鄉(xiāng)的藏語責怪外婆,說外婆太慣著我、放任我,沒有讓我堅持讀書認字,所以讓我變成了現(xiàn)在這種不可救藥的模樣。外婆也用藏語和她論理,說娃娃還小,別看他個頭長得高,再說在農(nóng)村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少說一些認字不認字的廢話,我給你管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盡力了!說到這時,外婆也總要撈起圍腰帕,抹著淚花。

這期間,母親在扮演嚴父的形象,外婆卻充當了慈母的角色,我就是在這兩位不同輩分的女性萬般呵護之下長大成人的。但在當時,我卻錯誤地總覺得母親不愛我,感到她從骨子里反感我,認為我是她的“累贅”,是讓她受苦受難的根源。

為此,我曾想到了離家出走,想到了去找我那位招人恨的父親,也想到了死。但幾經(jīng)策劃分析后,覺得難以實現(xiàn),最后還是把這一切轉化成了與我母親無聲的抗爭,甚至想做一些讓她真正傷心,真正難過的事情。

讓母親真正傷心難過的事真的來了。那個時候的林區(qū),文化生活十分枯燥,除了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就是電影《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幾部老片子輪番放了好幾年。我們這群對世界充滿著好奇,希望有榜樣引領的孩子,就只能模仿電影里的陣勢和人物的腔調,分成幾派,打起“人民戰(zhàn)爭”來。

起初是木刀木槍“假打”,后來是彈弓石塊“真干”,經(jīng)常有一些伙伴被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造成這一危害的間接原因應該說是電影;直接原因應該就是我了,因為我是伙伴們的“總司令”,是我組織他們干的這些事,而且一次比一次驚心動魄。

每每出了事,當初我們自以為是公平、公正、公開的“戰(zhàn)爭”,就會被不公平、不公正、不公開的行為所代替。由于我是娃娃頭,往往就是罪魁禍首,雖然我可能同樣是鼻青臉腫、血流滿面,但當家長們拉著自己受傷的孩子來找我母親“說事”的時候,我肯定就會挨上一頓暴打。

起先母親用雞毛撣子打我的屁股,后來沒有這個講究了,一急起來能拿著什么就用什么,火鉗、柴火、皮帶、樹條等等都成了打我的工具。好在我的個頭越來越高,勁也越來越大,母親根本拉不住我,也跑不過我。即使這樣,當我晚上回家睡覺的時候,也會被她打得青筋突暴、大汗淋漓,但我就是牙關緊咬,不吭一聲,最后,往往哭出聲來的是母親。

小學畢業(yè)那一學期,學校組織校園勞動,班上的任務是平整操場。在給背篼裝土的時候,我隨手拾起一塊核桃大小的石子,用力地向放在腳邊的背篼扔去。由于用力過猛,石子在背篼上一彈,飛出一個漂亮的弧線,正巧落在一個同學的頭上,當即,這個同學就用手捂著頭哭了起來。由于不是故意的,也沒傷著什么,老師和同學們誰也沒當回事。幾天過后,這個同學說他頭痛、惡心,時不時發(fā)暈。林場的醫(yī)生說這是顱內(nèi)出血,是要死人的。這時,這個同學的父親才說他的頭,是我那天打成這樣的。

當林區(qū)派出所的公安來找我取證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惹出大事,捅出大婁子了,一下子感到手腳無措,嚇得人都變了形。從派出所出來,我就只等母親來打我了,我估計母親這次不打死我,也會讓我脫一身皮。沒想到,母親一見我,就把我摟在懷里,用手撫摸著我的頭,輕聲地對我說:“兒子,沒有什么,不要怕,我已經(jīng)了解整個情況了,你不是故意的,該我們怎么承擔,我們都承擔,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媽在,天大的事媽給你頂著?!?/p>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抬頭看著母親的臉龐,發(fā)現(xiàn)母親也是一臉的驚恐和膽怯,只有那雙眼睛充滿著勇氣和慈愛。回到家里,母親怕這件事情對我的刺激太大,怕我的心靈受到傷害,她第一次深情地、久久地把我摟在懷里,流著淚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有母親不疼兒的?”我一下子把母親摟得更緊了,這件事,讓我一下長“醒”了,再不組織大家頑皮了。

小學畢業(yè)后,我去離家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上中學。當時林區(qū)交通十分不便,只有每個學期放假才能回到林場與母親、外婆一起住上一段日子。這期間,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在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母親的心情也逐漸變得喜悅起來,我想這是因為:一方面她回到林場“官復原職”當起了她的統(tǒng)計員,另一方面,她看著逐漸長大成人的我越來越懂事。這時,我卻感到母親不那么年輕了,而且長期在高原生活,她的支氣管炎越來越嚴重,開始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咳喘起來。

記得當年我還在母親身邊讀書的時候,外婆就用藏語悄悄地對母親說:“我看你也該再找個人成個家了?!蹦赣H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沒有合適的,有您在,有兒子在就行了!”我遠離他們?nèi)プx書后,母親和外婆感到家里缺了什么東西似的。外婆又提出:“你還是找個人成家吧!”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完全打消了成家的念頭,她對外婆說:“兒子都這么大了,要成人了,我還需要成家嗎?”

由于路途太遠,交通不便,一般很少有家長來學校看望自己的兒女,母親卻出人意料,提著一個大大的帆布包,到學校來看過我一次,給我?guī)砹撕枚喑春玫狞S豆和糌粑,這讓同學們羨慕不已。記得我當時非常不希望母親來看我,怕同學見了會笑話她的“土氣”。母親卻十分坦然地拉著我,去見我的班主任老師和任課老師,一一地感謝他們對我的教育和關懷。當我送母親搭運輸木材的順路車回林場時,看見她從大貨車側面艱難地爬上車廂,坐在高高的原木上,慌亂之中手腳無處安放,還頻頻回頭顧著看我的時候,我感到母親真的老了,當她的身影漸漸離我遠去,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五年中學時間一晃而過,我又到離母親更遠的地方上中專去了。由于家境不好,每個假期我都基本上是在外地度過的,這下就更不容易見到母親和外婆了。記得臨近畢業(yè)的那個寒假,我搭便車冒著冰雪回林區(qū),與母親和外婆住了一段時間。這時的母親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什么事都不讓我做,我說什么她都認為是千真萬確的,非常認可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再也不說我的不是了。

學習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當年的綽斯甲縣城,現(xiàn)在金川縣的觀音橋鎮(zhèn)工作。母親認為,這是觀音菩薩看在她當年在這里起步的份上有意安排的。一分配到這里,我就結識了一個小學女教師,她后來成了我的妻子,母親更是覺得這是天意,是緣分,是觀音菩薩早就安排好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軌跡。

第二年三月,我調到梨花飄飄的金川縣城工作去了,母親仍然在林場當她的統(tǒng)計員。這期間,我抽工作空隙,又回到林區(qū)去看了母親和外婆一次。此時的外婆已經(jīng)走路都有些困難了,成天坐在家門口的一個木椅子上曬太陽,當太陽落山時,母親就攙扶著她回到屋里,坐在燒著木柴的鐵爐子旁取暖,爐子里的火呼呼地燃著,爐子上熬著馬茶的鐵壺咝咝地冒著蒸汽,外婆就在火爐旁邊的椅子上打著瞌睡,這個溫暖的畫面一直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為我忙前忙后的母親,此時氣管炎也越來越嚴重了。她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一家人好久沒有在一起了,她準備退休到金川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她說,她的工齡和年齡都符合退休條件了。就這樣,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母親帶著外婆從林區(qū)搬到了金川縣城??h城的海拔、氣候以及生活條件都比母親工作的林場好多了,母親感到非常滿足,和外婆在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母親和外婆來金川縣城的第二年,我被組織選派去省委黨校脫產(chǎn)學習。兩年大專畢業(yè)回到縣上,不久又被調到州上部門工作,所以,和母親、外婆在一起的時間仍然不長。外婆去世后,母親感到一個人在金川縣城生活很孤單,才又提出要到州上與我們住在一起。但是,當母親搬來州上,安頓好的時候,組織上又安排我到縣上去任職。這一走,又和母親分開了好幾年。

此時的母親,身體越來越差勁,氣管炎已變成了哮喘并伴有輕度的肺氣腫,加之,多年的更年期綜合征,她又開始抱怨起我來,還會在電話里沖著我大發(fā)雷霆。在這種情況下,我動員母親下高原去內(nèi)地養(yǎng)老,我感到這對她的病痛是有好處的,對她的身體健康也是有好處的。幾經(jīng)勸導,母親終于同意去都江堰,由于這里氣候溫和、海拔適宜、風景秀麗,很適合人居,母親的人生總算在這里安定下來,忙碌的我也感到盡了一份孝心。

母親對自己要求是很嚴謹?shù)模浀迷谥萆?,她一度迷上了半山腰上的一座寺廟,幾乎天天都要去那里轉經(jīng),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我暗自思量是母親老年孤獨,才找了一個心靈的寄托,這讓我愧疚的心有了一些寬慰。一次回到州里開會,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母親:“你天天去寺廟,已經(jīng)與菩薩接上頭、對上話了吧!”沒想到母親卻生氣地對我說:“什么與菩薩對上話,你知道我是無神論者,十五歲不到參加革命工作到現(xiàn)在,在機關坐了一輩子,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才管用。我天天去寺廟轉經(jīng)無非是為了鍛煉身體,怕身體太差給你添麻煩,影響你工作。”

在高原,母親雖然天天堅持轉經(jīng)走路,身體還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都江堰感覺好了一些。但又出現(xiàn)了新情況、新問題,都江堰人生地不熟,沒個朋友可以交流,加之,住在大城市里,行路、購物、看病、會客都很難,母親一下子又陷入到了另一種不適和孤獨之中。

這時的母親,就特別希望我們一家人,從高原上下來陪她,哪怕是幾天時間,她都非常高興,非常珍惜,盡量給我們做好吃的飯菜,講我們過去的故事,給她唯一的孫子買玩具等。只要我們一說要走,母親馬上就會不高興,就會找各種理由讓我們留下來多陪陪她,實在留不下,就找岔子說我們的不是,一下子又把氣氛搞得很緊張,有時讓我和愛人都有些受不了。

這讓本來就非常忙碌的我,又開始不理解母親起來,回去的時間也就更少。加之“5·12”汶川特大地震后,次生災害頻繁,交通、通訊年年受損,很不方便。我就只能逢年過節(jié),或者是到省上去開會時,才能順便去都江堰與她見上一面,陪上一天半天時間。

老年的母親,對什么都敏感起來,而且固執(zhí)得讓人難以理解,這時的她,看什么都不順眼,都要發(fā)一通脾氣。由于身體不好,她越來越少出門,成天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對電視里的節(jié)目,除了新聞聯(lián)播,她都認為不真實??倫壅f:“我們那個時候,哪里是這樣的。”特別是看到現(xiàn)在那些開放過頭的電視劇,她總是要氣沖沖地跑過去把電視機關了,過了一會兒又感到無所事事,只好再把電視機重新打開。

看到母親如此孤獨,我把請保姆陪她的想法告訴了她。母親聽后又發(fā)起火了,她非常生氣地說道:“我的錢是要留給我孫兒出國留學用的哦,身體還好好的,自己還動得了,為什么需要別人來服侍我,這是剝削階級的思想,你懂不懂!”母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到后來自己實在行動不方便了,她才同意我們給她請一個鐘點工來幫她打掃房間,煮煮飯,洗洗衣服。但是,母親很挑剔,總說人家這也沒做好,那也沒做對,有時她還要親手去做,沒多久就把人家氣跑了,我們只好又重新去給她請人。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把這一招用絕了,就是等我們回家后,她就對鐘點工說:“我兒子他們回來了,一下子不走了,你就不用來了?!焙脦状味际俏覀円厝スぷ鲿r,才發(fā)現(xiàn)鐘點工到不了位,只好再住上一兩天,給母親去請鐘點工。而且,越到后來鐘點工越難請,我只好提前請人幫忙落實這個問題。有時,為此還不得不在家多住上幾日。每當這時,母親總會心滿意足的,用勝利者的眼光看著我,顫悠悠地走進她的臥室,從衣柜下面拿出一瓶她珍藏了多年,自認為是最好的酒來,沖著我笑笑說:“兒子,消消火!晚上我們一起喝兩杯?!?/p>

記得母親年輕的時候,她是要抽煙的,但從不喝酒。她自己說是當統(tǒng)計那些日子熬夜,同事們都是抽煙的男同志,她也就跟著抽了起來,我想可能還不止這個原因。母親退休下來后,氣管炎越來越嚴重,她就抽得越來越少了,到了都江堰基本上是不抽煙了,但開始喝起酒來,而且只喝散裝白酒。我每次回家時,也要帶些煙酒回去,她都藏得好好的,從不自己拿出來喝,都是等我回去后才舍得拿出來。

母親節(jié)約是出了名的,我每次回到都江堰,黑黢黢的家里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沙發(fā)上燈不開,電視不開,空調也不開,說是沒什么事可做,開燈浪費電。說現(xiàn)在的電視,除了新聞聯(lián)播,其他都沒有什么好看的,開電視更是浪費電。夏天,穿著一身短衫,拿把蒲扇撲哧撲哧地扇著。冬天,把一床毛毯裹在身上,就是不開空調,說是人老了,這樣身體才受得了,空調是害人的。

更讓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是,母親不停地把鐘點工辭退掉,但是每辭退一次,母親就出一次名,時間一長,在小區(qū)已是“名聲在外”,人們添油加醋地傳說著母親怎么批評保姆電用多了,水用多了,氣用多了,無形地樹起了讓人無所適從的苛刻形象,更把母親這種“吝嗇”行為,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后來我們就根本請不到人了。

母親卻高興起來,心想請不到人,你娃娃總得要陪我,服侍我。由于母親的表達方式越來越過激,再加上也確實請不到人來做保姆了,我只好求救于我的二表叔,把一個在農(nóng)村隔得較近的親戚三表姨請來做保姆,母親這才無話可說,極不情愿地答應下來。

過去我們家里從來就沒什么親戚來往,可能人家也不敢和我們來往?,F(xiàn)在親戚卻多了起來,上到省市,下到鄉(xiāng)村,而且僧俗兩界都有。起先,母親是通通不認賬的,說我們家沒有親戚,她只認當年回農(nóng)村老家時,悄悄接見過她的二表叔一家人。后來母親身體越來越差了,她也慢慢“放寬了政策”,認同了一些人,但在她的心里,只有我和她才是相依為命的親人。她越老越舍不得我離開她,所以想出很多辦法留我,每次回工作崗位,我都要給她做大量的思想工作,有些時候,還不得不找個什么借口,悄悄地溜回高原。

汶川“5·12”地震,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就是,與千里之外的母親突然斷了聯(lián)系,充分體會到了瞬間沒了親人音訊的恐懼。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上次與她離別比較匆忙,離開她后也沒時間通電話,地震后近半月時間,不知母親的下落。我反復在頭腦中想象著她一個人那種絕望的情景,擔心著她的生活著落,幾次想擅自跑到都江堰去,但一考慮到我的任務是堅守維穩(wěn)崗位,只好苦苦地等著電話早日能打通。

終于有一天,我一位在成都工作的老同學,把電話打了過來,他告訴我母親一切都好!原來地震時,母親所在的小區(qū),房屋未受嚴重損壞,地震時她一直安靜地待在家里。電話中母親說,我這位老同學給她帶去了很多生活用品,還幫助她安頓到了救災的帳篷里。聽完母親的講述,我長長地舒了口氣,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母親卻在電話中安慰我說:“兒子,我這邊很好,你別擔心,照顧好自己,把工作做好?!蹦赣H又焦慮地對我說:“兒子,我倒是好操心你呀!在‘3·16受了傷,現(xiàn)在傷好些了沒有?他們說你在那次行動中表現(xiàn)得很堅強!我為你驕傲呀!”說到這里,母親的聲音又哽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今后一定要注意安全,千萬別讓那些危害國家的人對你下毒手?。 闭f完這話,母親在電話中抽泣起來。我感到,無論母親脾氣多么不好,每到關鍵時刻,她總想著我,牽掛著我,一輩子都為我操不完的心,擔不完的憂。

十一

2008年10月的一天,我去省上開會回到都江堰,這是地震之后我第一次回家去看望母親。母親說她的痔瘡又犯了,而且流血流得很厲害。我說去醫(yī)院看看吧,母親說是老毛病,過幾天就好了,始終堅持不去醫(yī)院。

這么多年來,母親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無論有多么嚴重的病痛,她都不愿意去醫(yī)院,每次都是我們半請求半強迫,才把她送到醫(yī)院去的。這次也不例外,到都江堰市人民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就把我叫到旁邊說:“你母親好像患的是直腸癌,建議住院做進一步檢查。”

我感到腦袋“嗡”的一聲,淚水差一點流了出來。但我克制著自己,笑著對滿腹疑慮的母親說:“沒有什么,醫(yī)生說是內(nèi)痔,問我們需不需要住院,我看還是最好去成都看了再定?!碑斕煜挛?,我就把母親帶到華西醫(yī)院,做進一步的復檢。醫(yī)生一看就說是癌癥晚期了,由于病人年紀大了,不宜做手術,也不宜再化療和放療,讓我們早點為老人準備后事。我卻沒有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堅持讓母親住院治療,母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極不情愿地住進了華西醫(yī)院的康復病房,進行保守治療,這一住就是大半年時間。

一天,我從高原來到成都,開完會去醫(yī)院看母親,只見她的氣色很好,這是由于近期醫(yī)院給她輸了較多血漿的原因。母親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整個人都充滿了活力似的,當她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枕頭下面,滿是關于癌癥患者如何治療的小報和信息,原來她自己已經(jīng)悄悄地收集了不少信息。

母親回到床上躺下的時候,平靜地對我說:“兒子,我不想在這里住了,我想回家,這里很不方便?!蔽冶悴煌5亟o母親做工作說:“不管怎么說,這里咋也比家里強??!輸個液、打個針都要方便得多?!边@一下,又把母親弄火了,她生氣地說:“你太不知道我的心了,你得尊重我的意愿,請你自己好生為我想想?!?/p>

這一來,我只好把她接回都江堰。那天回到家里,我扶著母親坐在床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和傷心,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母親見我流淚反而勸道:“你怎么了?不要這么脆弱?!蔽艺f:“母親,我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很想為你解除病痛,但我確實無能為力!”母親一下笑了起來說:“兒子,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命了,這沒有什么,聽天由命吧,我非常坦然,你別傷心,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太在意我?!?/p>

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母親反而一把把我拉在懷里,用手拍著我的肩說:“好了,好了!把話說開,這樣反而一切都平靜了,你別太傷心,人總是有這一天的,好在你長大了,不再讓我為你操心了……”

十二

2009年國慶節(jié)上午七時,我和維穩(wěn)的同事們在城外幾個卡點巡查,手機鈴聲響了幾遍,一看是遠在都江堰的家里打來的,我的心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我知道,肯定是陪伴母親的三表姨打來的。幾天來,這個電話已經(jīng)不斷地打了好幾次。我心里明白,現(xiàn)在是母親最需要我的時候,但也是我最不能離開崗位的時候。

我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立即把母親的情況,向領導做了匯報,晚上7時以后,我終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這里離都江堰有四百多公里,而且要翻越好幾座終年積雪的大山。同時,還要經(jīng)過一大段被“5·12”地震損毀的路段。一路上顛簸不堪,很難快速前行,我不停地要求駕駛員開快點、再快點,但車速總是提不起來。

凌晨3點多鐘,我們才拖著滿身的疲倦和不安回到家。走進家門,首先就見三表姨和兩位醫(yī)生,焦急地等在那里,一進臥室里,只見母親背靠床頭半躺在床上。聽見我們進來,她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她用非常虛弱的聲音說道:“你們來啦?吃飯沒有?你們好不好?”

我的鼻子一酸,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說:“吃過飯了,我們都好!你好好休息,我們陪你來了?!闭f完這話,我用手去摸母親的手,只見她手上拿著那只戴了一輩子的老表,我感到她是一直讀著表上的時間,在等著我們的到來。

她用左手捉住我的手,右手握著妻子的手,消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微笑。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吃力地,氣喘吁吁地說道:“你們回來就好,我實在是等不起了!”說完這話,只聽見她喉嚨里“咯咯”地響了兩聲,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這樣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

我緊緊握著她越來越冰冷的手,像失去依靠的孩子,木然地呆坐著,不知所措,一股股痛徹心扉的電流,讓我癱在母親的床邊,一想到從今以后,我將成為孤兒活在世上,我的眼淚無聲地落滿臉頰。

此時,妻子悄悄推開了窗戶,一輪圓月明亮地掛在天空,像是在為母親的離世默哀,又像是在為我們惋惜。明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母親等這個日子已等了很久,等來的卻是與家人永久的訣別。這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每當中秋,我都會找理由,躲開他人,獨自找一個地方與母親單獨說會兒話,表達我深深的歉疚。

母親離開的十年里,我的兒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肩負起了人生的責任,我常常望著長大成人的兒子,就像母親當年望著長大成人的我那樣,眼里充滿愛和希望,也像母親那樣希望兒子天天守在我身邊,陪著逐步老去的我,現(xiàn)在我才深深地感到,天下所有父母在對兒女奉獻無私的愛的同時,也同樣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擁有。

母親離開的十年里,雖然妻子依然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的生活,支持著我的事業(yè)發(fā)展,用她那份真摯的愛,填充著母親去世后給我留下的心理缺失,彌補著那份厚如黃土的母愛。但是,我仍然感到孤獨無助,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著我的母親。每每閑暇或不順心的時候,就會想起她的教誨,多希望時光回轉,她能陪在我身邊,給我勇氣和力量。

母親離開的十年里,我渴望天天晚上做夢,只有在夢中,我才能回到她身旁,回到我們曾一起生活過的林區(qū),坐在火爐邊,喝著苦澀的馬茶,聽外婆和她沒完沒了的嘮叨,聽屋外呼嘯的寒風刮過。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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