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魯平
獻給為新中國成立勇于獻身的父輩們。
——題記
引 ?子
1949年1月,北平和平解放,西北綏遠省局勢開始緊張。3月,中共中央華北局的同志與傅作義商定了人民解放軍和綏遠部隊臨時分界線,恢復平綏鐵路交通,通郵通電、恢復雙方商業(yè)貿(mào)易往來、文化交流、制定雙方貨幣兌換辦法等事項。1949年夏,中共中央華北局同志和傅作義派人先后到達綏遠,協(xié)助國民黨綏遠省主席董其武進行和平起義。原計劃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開幕前完成任務,但一些反共頑固派和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千方百計破壞和平談判。7月24日1時許,一伙國民黨便衣特務手拿沖鋒槍和手榴彈,在警備司令部門前,將華北人民政府聯(lián)絡處人員王士鑫等四人圍堵,并進行挑釁,王士鑫四人迅速離開,行至新舊城之間,國民黨特務朝他們身后扔了兩顆手榴彈并開槍射擊,王士鑫當場身亡,兩人受傷,另外一名幸免于難。局勢一時間波詭云譎。
正 ?文
屋外灶臺熱鬧非凡的蛐蛐在這個夜晚悄無聲息了。鹽業(yè)稅務稽核所張連喜所長嘴里的一顆蛀牙鬧騰得厲害。這顆蛀牙在他嘴里存留了十幾年,每次著急上火,它都跟著出來搗亂一番。娘說這牙是小舅給害的,那年小舅來鄉(xiāng)下看娘,從兜里掏出一塊糖偷偷塞到他手里。那年張連喜十二歲,他剝掉糖紙,糖送進嘴,真甜啊,他含了幾下,拿出來,捏在食指和拇指中間,沖著太陽照啊照啊,戀戀不舍放回兜里。那塊糖從下午吃到晚上,后來他含著這塊糖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睡著了,第二天早晨,牙疼,疼成了蛀牙。
張連喜小時候,幾乎每年都有人來鄉(xiāng)下看母親。母親年輕時受過刺激,小舅擔心母親日子過得不好,總往鄉(xiāng)下跑。小舅對張連喜也格外關心,每次來,都往他手里塞一些好吃的,比方一張面餅,一塊糖。張連喜十八歲那年,離開鄉(xiāng)下,到外地讀師范,那是小舅第一次把他領出鄉(xiāng)下。有一次,張連喜從師范回家過年,看見鄰居家的小婉扭著水蛇腰,走起路來像一只飄動的蝴蝶,刮起的香風,害得他患上了相思病。大字不識的爹托了媒人去游說小婉的父母,可捎回話的大意是,雖然張連喜讀了師范,但小婉另有相許。張連喜那病就更加厲害,發(fā)誓不回師范讀書了,他要出外當兵,當兵手里有了槍,看上誰娶誰,還用什么媒婆?張連喜在家正鬧得雞飛狗跳,趕上小舅來鄉(xiāng)下了,他勸爹娘說,孩子大了,由不得你們做主,想出外闖就闖吧。張連喜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綏遠,兵沒當成,卻去了鹽業(yè)稅務稽核所,當上了一名稅務警察。
1949年的初夏,綏遠省夜晚還有些涼意,張連喜躺在床上,那件羊皮襖一半壓在身下,另一半掉在了地上。失眠的痛苦不僅來自那顆蛀牙,也來自蛐蛐們的偃旗息鼓。有一段時間,他好像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沙丘里有無數(shù)團滾動的還魂草,向他席卷而來,鋒利的枝葉刺傷了腳踝,他在疼痛中驚醒,感覺后脖頸有一個東西在絲絲縷縷快步爬行。伸手一摸,是一只蛐蛐。這只蛐蛐奮力蹬踹小腿,踹疼了他的手指,按照以往習慣,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這蛐蛐一掐兩段,然后碾成碎末,但這次,他只是輕輕捏住這只蛐蛐,甩手拋到木板外面,放生了。
這個夜晚注定不會平常,一種無法逃脫的厄運似乎隨時可以降臨。
晚飯時,張連喜沒見到丁煥忱。他總覺得丁煥忱不一會兒會拖著他那條瘸腿晃晃悠悠過來。解放軍攻陷南京的消息,早已傳入張連喜的耳朵,不僅是他,整個稅務稽核所都開始人心浮動了,他必須提前有所準備,為自己留條退路。見不到丁煥忱,他心里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之感,好像要出事,會出什么事呢?張連喜強迫自己將飯碗里一口小米飯快速扒拉到嘴里,放下碗,然后木然起身。
一名稅警見縫插針前來耳語道:“失蹤了,丁煥忱帶著十多萬稅款,領著十幾個人失蹤了,現(xiàn)在營房里空空蕩蕩,凌亂不堪,地上甩下十多條臭氣熏天的裹腳布。”
張連喜喉嚨一緊,剛剛吃進胃里的小米飯差點上逆到口腔。
“什么時候?”
“剛剛,不到一個時辰,據(jù)說那十幾個人跑向了大青山?!?/p>
丁煥忱無疑是潛伏在稅務稽核所里的共產(chǎn)黨了。半年前,張連喜接到密電,說他們所藏有共產(chǎn)黨,必須密切關注,及時捕捉新動向。既然是密電,就不能掉以輕心,每天吃飯、睡覺甚至大小便,他都注意察看身邊每一個人,細心琢磨,耐心揣度,看誰更像共產(chǎn)黨。后來他察看的重點落在了副所長李廣文身上。李廣文識文斷字,待人忠厚,對這樣的人他早有戒心。有那么兩次,李廣文給他捎來母親千里之外的來信,為什么他總愛捎來這些信件——張連喜感覺事情有點不妙,李廣文對母親的來信極感興趣,已經(jīng)超出一般人的興趣,而且他手握著那些信件時,對張連喜態(tài)度也總是曖昧不明。張連喜感到那是個危險的信號,他躲躲閃閃接過信件,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煤油燈下心情復雜地打開,忽見窗外有人影晃動,抬起頭,卻不見什么人。母親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她不會想到他目前的處境有多么艱難,只是一味地在信里宣泄自己的情緒,絲毫沒有考慮這樣做會給他一種什么樣的嚴重后果。再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李廣文借助樹叢的遮掩,閃身離去。張連喜連忙吹滅了煤油燈,在漆黑的房間里嘩啦啦撕碎了信紙,扔在地上,簌簌發(fā)抖的手,笨拙而不受控制。舒緩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拉開抽屜,抓出一盒洋火,劃著,刺眼的火光落入紙屑之上,騰起一片強烈的火焰,好懸燎到了他的褲腳。
張連喜為母親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他心里禱告著站起身,探頭望向窗外,李廣文早已銷聲匿跡。張連喜縮回頭,背起手,耷拉著腦袋在逼仄的房屋里來回踱步,心里謎團重重。
地上疙疙瘩瘩泥楞,硌得他的腳掌很不舒服,陳舊的屋里還殘存著原來房主人的氣息,在他鼻孔前縈來繞去?,F(xiàn)在鹽稅幾近枯竭,幾天來,他們轉(zhuǎn)了幾個村莊收效甚微,偶爾收到幾處零星的稅款,也差點弄出人命來。張連喜進駐這個村莊的第一天,看出這是一個老地主扔下的宅院,上好的木料顯示著原來主人的闊綽,這樣的人家才有稅可收,但因為戰(zhàn)事,這里早已人去房空,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留下,他只好住在了這里,算是給心里一點補償。
窗子上的草紙涂上的防雨羊油,雖然落滿了灰塵,卻保存完好。陽光明亮的日子,從油紙照進屋里的光線,晦暗不明,一群煩心的蛐蛐圍繞著灶臺出出進進,整日的聒噪不停,搞得人心恓惶。
張連喜習慣用一根木棍支撐起窗框,把屋內(nèi)的蛐蛐叫聲放到操場上去,那里有幾個光著膀子的稅警熱火朝天搶著一只皮球,顧首不顧腚地扔向樹干上漏了底兒的籮筐里。張連喜禁不住笑了,撤下木棍,撂下窗子,從床底拽出一只皮箱,翻出一個木匣子,抽出剛剛保存下來的信件,那里面有母親抄錄的一則消息,著實令他震驚不已——
(新華社長江前線22日22時電)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從一千余華里的戰(zhàn)線上,沖破敵陣,橫渡長江。西起九江(不含),東至江陰,均是人民解放軍的渡江區(qū)域。二十日夜起,長江北岸人民解放軍中路軍首先突破安慶、蕪湖線,渡至繁昌銅陵、青陽、荻港、魯港地區(qū),二十四小時內(nèi)即已渡過三十萬人。二十一日下午五時起,我西路軍開始渡江,地點在九江、安慶段。至發(fā)電時止,該路三十五萬人民解放軍已渡過三分之二,余部二十三日可渡完。這一路現(xiàn)已占領貴池、殷家匯、東流、至德、彭澤之線的廣大南岸陣地,正向南擴展中。和中路軍所遇敵情一樣,我西路軍當面之敵亦紛紛潰退,毫無斗志,我軍所遇之抵抗,甚為微弱。此種情況,一方面由于人民解放軍英勇善戰(zhàn),銳不可當;另一方面,這和國民黨反動派拒絕簽訂和平協(xié)定,有很大關系。國民黨的廣大官兵一致希望和平,不想再打了,聽見南京拒絕和平,都很泄氣。戰(zhàn)犯湯恩伯二十一日到蕪湖督戰(zhàn),不起絲毫作用。湯恩伯認為南京江陰段防線是很鞏固的,弱點只存在于南京九江一線。不料正是湯恩伯到蕪湖的那一天,東面防線又被我軍突破了。我東路三十五萬大軍與西路同日同時發(fā)起渡江作戰(zhàn)。所有預定計劃,都已實現(xiàn)。至發(fā)電時止,我東路各軍已大部渡過南岸,余部二十三日可以渡完。此處敵軍抵抗較為頑強,然在二十一日下午至二十二日下午的整天激戰(zhàn)中,我已殲滅及擊潰一切抵抗之敵,占領揚中、鎮(zhèn)江、江陰諸縣的廣大地區(qū),并控制江陰要塞,封鎖長江。我軍前鋒,業(yè)已切斷鎮(zhèn)江無錫段鐵路線。
張連喜再次重溫一遍信上的文字,腦子飄忽了,一個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百萬大軍過長江的畫面在他眼呈現(xiàn)出來,恍惚中他仿佛是長江南岸的守軍,傻愣愣望著夜霧籠罩的江面,一臉茫然。突然,激烈的炮火從頭頂呼嘯飛過,緊接著,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頂住了他腦門……張連喜撲棱棱打了個寒戰(zhàn),驚醒過來,手心潮濕了??磥?,時局的發(fā)展遠超出人們的預期。
現(xiàn)在,丁煥忱帶著稅款出乎意料地失蹤了。說什么好呢?張連喜剛剛打開的這道蠢蠢欲動的心門,戛然關閉,什么都不用說了,他打起精神,高喊:“備馬!”回身大踏步?jīng)_進營房,從墻上摘下德式步槍,沖出門外。
一匹棗紅馬立于一個石凳旁,張連喜腳踏向石凳,飛身一躍,跨上馬背,匆忙中槍托可能硌痛了馬的肋骨,只見那馬一驚,尥起了蹶子,被手握韁繩的稅警牢牢穩(wěn)住。凡是好馬都有一身火暴脾氣,情有可原,張連喜相信有了這匹馬,用不了多少時辰,就能追上丁煥忱。憑借倆人多年的私交,他一定會說服丁煥忱懸崖勒馬、迷途知返,然后回心轉(zhuǎn)意。
副所長李廣文上前提醒:“用不用帶上幾個弟兄一同前往?”
張連喜搖頭道:“時間不能等,再說,興師動眾會把他逼上絕路?!?/p>
平時,張連喜一向拿丁煥忱視為心腹,沒想到人心隔肚皮,他怎么會惹出這種事端?現(xiàn)在問題出來了,必須有個很好的了結,不管丁煥忱有何信仰和追求,張連喜相信他們依然是一對患難與共、親如手足的好兄弟。目前,嚴峻的事態(tài),容不得他多加考慮了,張連喜挺了挺腰板,接過韁繩,雙腿一夾,胯下的棗紅馬像箭鏃一樣,呼地飛向漆黑的夜里。
大青山為人民解放軍地界,駐扎著三萬多人的部隊,丁煥忱的逃離,肯定跟那里有關。憑借他對丁煥忱多年的了解,這次逃離,他絕非感情用事,是早有謀劃的,只是張連喜太麻痹大意了,絲毫沒有察覺。那個副所長李廣義也害人不淺,明明沒有什么事,卻總裝出諱莫如深的樣子,在他窗前整天亂轉(zhuǎn),引起他諸多懷疑,使觀察的視線出現(xiàn)了嚴重偏離。有那么一段時間,張連喜還跟李廣文斗智斗勇呢,在他燒掉了所有母親的來信后,沒忘了留下一個帶有母親字體的空信封,他翻出同樣的信紙,不著一個字地折疊成信箋,重新裝進那信封里。這折疊的信箋被他做了小小技術處理,一旦打開,很難短時間恢復原樣。張連喜將這信輕輕放回抽屜里,只等李廣文上鉤了。
當然,他會利用這個時間去查看一下營房——這是每天慣例,雷打不動——他在營房里走了半圈,估計留給李廣文的時間恰到好處,急忙轉(zhuǎn)身返回。他想象著李廣文此時已經(jīng)潛入他的房間里,打開抽屜,拿出母親寫給他的那只信封,抽出信箋,打開,被張連喜堵了個正著。還有什么可說的?李廣文即便有千張嘴,也難以辯解了,必須從實招來,為何偷看他的信件。可一切都讓他大失所望,房里空無一人,那封信完好地放在抽屜里。不僅如此,李廣文這天也沒有繼續(xù)在他窗前晃悠,據(jù)一個心腹向他報告,此時李廣文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光起下身,讓一名殷勤的稅警給他洗腳,往瓦盆里添加熱水嘩嘩聲,如起夜老人的尿流經(jīng)久不息。
張連喜和丁煥忱的感情也是從洗腳開始。那年冬天,稅務稽核所里來了一個新人,穿一件麻布單衣,凍得清鼻涕流到了下巴上,一看就是個學生。那一陣兒,有很多學生徒步來到西北,尋找心中的理想,張連喜是知道的,只是丁煥忱到達這個村莊時,趕上張連喜的鹽業(yè)稅務稽核所的警察部隊剛剛駐扎,丁煥忱誤撞上他們這支隊伍,肯定后悔不迭。但既然來了,就別走,張連喜扔給丁煥忱一套稅務警察服裝,讓他換上,算是收留了。當時,丁煥忱一張嘴,張連喜就聽出是青島鄉(xiāng)下口音,他家鄉(xiāng)人說話都這種腔調(diào)。憑著這個鄉(xiāng)音,張連喜從身底下拽出一條羊皮褥子,扔給了丁煥忱。
那是寒冷的冬天,丁煥忱凍得渾身早已抖若篩糠,要是沒有那張羊皮褥子,他無論如何熬不過去那個夜晚。丁煥忱接過羊皮褥子,腦子像身子一樣發(fā)麻木,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張連喜隨手遞給他一只茶缸,丁煥忱接過去,仍然沒什么話可說。張連喜說話了,他說這茶缸可不是給你的,我讓你用它碾虱子,碾完虱子還給我。羊皮褥子鋪在床板上,丁煥忱攥著茶缸耐心碾壓起來,咯嘣咯嘣,那一聲聲爆豆般脆響,總是不絕于耳。羊皮褥子毛縫里滲出了漆黑的血,帶血的羊毛,成縷地倒下去,粘在一起,丁煥忱好像是用這碾壓發(fā)泄一切怨恨、懊惱和不如意。這真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張連喜心想,丁煥忱啊丁煥忱,你就認了這個命吧!在反反復復中,整張羊皮褥子變得紅紅白白光怪陸離了,那里面肯定藏有不同人身上不同家族的虱子,它是張連喜在一次行軍中撿來的,不知被多少人貼身用過,搞不好還包裹過人的尸體。對于窮得叮當響的學生,這是他接到的最為貴重的饋贈了。
丁煥忱很懂得知恩圖報,當天晚上,他燒來一盆洗腳水,端到張連喜跟前,幫他洗起腳來。多日的稅務稽核,張連喜的腳奇癢無比,當他脫掉皮靴,解開長長的裹腳布,那種令人厭惡的氣味好懸把房頂洞穿。他的腳舒坦地插進熱水盆里,聽著嘩嘩的撩水聲,漸漸閉上了眼睛。
“你有弟弟嗎?”
“什么?”張連喜睜開眼睛,沒聽明白。
“你有弟弟嗎?”聲音怯怯的。
“你問這個干嗎?”
“我也是六趾?!倍ǔ里@然對他右腳大腳趾生出的小叉叉發(fā)生了興趣。手上長有六指的人很常見,腳上長有六趾不易被人發(fā)覺,難怪丁煥忱盯著他的腳趾不放了。張連喜母親是六指,張連喜不可避免會生出六趾,沒什么稀奇,這是他們家族鮮為人知的暗記。
丁煥忱趕緊脫掉兩腳上的鞋子,他的腳沒有纏布,腳趾也生有六趾,那多余的六趾分別長在兩只大腳趾上,明明晃晃,張連喜驚詫了好長時間,有些目瞪口呆了。丁煥忱說:“俺娘說俺是從路邊草窠里撿來的,也許俺兩腳長了六趾,俺親爹娘不要俺了?!倍ǔ缿{張連長喜口音和腳上六趾,就認為自己是張連喜的弟弟了,該有多么幼稚可笑,或許他是以這種方式故意向他討好。
張連喜強行擠出的笑臉,馬上收攏回來,天下哪有這等巧的事,遠在綏遠省,兩個失散多年的兄弟突然悲喜交加地相見了,從此難舍難分、相依為命。張連喜從他饑渴的眼神中看出,丁煥忱是多么希望張連喜立馬認領他這個弟弟,不管是否親弟弟,都要認。事后,丁煥忱抱起這張羊皮褥子回到自己營房,據(jù)說,他整個晚上都興奮不已。
張連喜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特意問過,自己是否有過雙腳長有六趾的弟弟。母親回答非常生氣,說你身下死過三個弟弟,都扔掉了,喂了野狗,現(xiàn)在哪家不死孩子呢,你不要在外面聽些不著邊兒的事情。
張連喜不再去想這事,他只管把丁煥忱當成自己親弟弟好了。他身邊那些人哪個不是他的兄弟呢!他們稅務警察編制,跟正規(guī)部隊一樣,配有德式輕機槍和步槍,人員相對穩(wěn)定,晉級也按部就班,所有人都像親兄弟。
不知不覺,胯下棗紅馬已經(jīng)跑出四五里路,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沙漠。風吹過來,荒涼的沙丘嗡嗡鳴響,好像危機四伏。張連喜警覺地勒起韁繩,意念告訴他,當務之急必須追上丁煥忱,絕不允許胡思亂想。夜異乎尋常地靜著,也許是急火攻心,張連喜口腔里那顆蛀牙隱隱作痛了。
如果方向沒有錯,他應該與丁煥忱帶出的十幾個人相遇了,他相信他離他們不會太遠。也許翻越遠處那個沙丘,就能找到他們。但愿快快找到他們吧!張連喜松開韁繩,棗紅馬又往前跑了,噠噠噠,朝著沙丘的方向。遠處遼闊的天際,不知怎么竟劃過一道流星,長長的亮尾,擦亮了夜空。棗紅馬一驚,揚起前蹄,打起了響鼻,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張連喜心慌意亂掃視一眼四周的沙漠,他有必要喊一嗓子,為自己壯膽,也給這黑夜一個震懾!這樣想著,便闊開胸腔,深吸一口長氣,張開嘴巴:“煥忱——”嗡嗡的聲浪蕩漾開去,又蕩漾回來,還沒等完全消失,沙丘上突然亮起了兩盞瘆人的綠光,晃悠起來。他遇到狼了。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不是個好兆頭,狼一旦出現(xiàn),絕不會是一只,有一只就會有兩只三只,說不定一堆饑餓的狼群立馬撲過來。統(tǒng)統(tǒng)來吧,我不在乎,等事情過去了,我重新來一次這里,捕捉一只活狼。用活狼剝下的皮,鋪在身下,晚上睡覺,屋里進來不速之客,堅硬的狼毛會自動豎起,刺醒睡夢中的主人。這已是無數(shù)人驗證的事實。
自從接過李廣文送來一封封母親的信件,張連喜沒有了安全感,總感覺夜晚有人對他監(jiān)視,只要他搞到一張活狼皮,能及時發(fā)現(xiàn)那個監(jiān)視他的人?!盁ǔ馈庇纸辛亮藘杀K綠光,四盞綠光向他照射過來,胯下的棗紅馬難以安分了,前蹄不停刨向沙塵,飛濺的顆粒落在了他的身上、臉上,還有脖頸里。張連喜攥緊韁繩,看著遠處的四盞綠光,輕蔑地笑了,他舉起了槍。
吹拂在臉頰的風,此時轉(zhuǎn)移了方向,他悄然放下槍,嗅到了水的氣息,那是河流特有的氣息。有了河,前行的路很可能被阻斷,他無法翻越那個沙丘了。突然,棗紅馬又猛地尥起蹶子,張連喜身子一歪,差點摔下馬背。兩團還魂草不知什么時候絆住了馬腿。真是大驚小怪,看來此處不可久留。“煥忱——”張連喜那顆蛀牙痛得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冷氣,他忽然覺得,這樣的尋找過于自信,也過于盲目,他好像無法叫回丁煥忱了。沙漠里的綠光,已不再是兩盞,而是三盞四盞……他有點數(shù)不清了。狼群開始集結,試圖向他接近。張連喜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團還魂草順風而來,沒完沒了追趕起馬蹄,這是沙漠里特有的植物,干燥時,枝葉枯萎,卷成一團,在無邊的沙漠里隨意滾動,一旦遇到濕潤沙土,便消停下來,扎下根須,枝葉慢慢展開,綠色出現(xiàn)了,用不了多久,就會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有誰會知道,這植物還是止血、活血通絡,治療槍傷的好藥材呢。
丁煥忱剛到張連喜手下時,他們鹽業(yè)稅務稽核所的稅警遭遇了一次伏擊,丁煥忱在慌亂的奔跑中小腿被一顆流彈擊中,雖然沒傷到骨頭,但腿卻瘸了,他成了長有六趾的瘸子。治療槍傷的最好辦法莫過于還魂草,張連喜來到這片沙漠,撿回來一坨還魂草,用火點燃,燒成灰,分成二十份包在草紙里。張連喜用這二十包還魂草灰,一次次按在丁煥忱的傷口上,避免傷口流血化膿。憑這一點,丁煥忱應該感激一輩子。
不知好歹的狼群,讓張連喜無法再矜持了,他單臂舉起德式步槍,盲目地朝那群放著綠光的方向扣動了扳機。刺耳的槍聲驚嚇得棗紅馬撂開四蹄,在沙漠里飛奔而去。
回到營地,已是半夜時分,張連喜氣急敗壞滾落馬背。他像打了一場敗仗或丟失了稅款,丟盔卸甲地行走在操場上。身上的晦氣,好像叫人唯恐躲避不及。沒人點起燈火,沒有一個弟兄們前來迎接,他踏著孤獨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屋。
躺在床鋪木板上,那件羊皮襖一半壓在身下,另一半掉在了地上,張連喜雙手捂著腮幫子忍受著蛀牙的疼痛,第一次失眠了。喑啞下去的蛐蛐們,讓失眠的痛苦不斷地增大。娘的!張連喜索性起身,心煩氣躁穿起褲衩,趿拉起皮靴在屋地來回走動。今晚沒有找回丁煥忱,他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么。
很快,屋外響起了跑步聲,有兩名荷槍實彈稅警一左一右占據(jù)了窗口,沒等他轉(zhuǎn)過頭,房門沖開,一群人撲了進來,張連喜剛想質(zhì)問,頭部猛地遭到一拳重擊。他懵頭轉(zhuǎn)向倒在了地上,腳上趿拉的皮靴也飛了,一只膝蓋死死壓住了他的腦袋,他耳鼓快要壓炸裂了,牙齒深深嵌入地上泥楞上,嘴啃泥了,他一點兒動彈不了。
終究沒有躲過這個夜晚。蛐蛐的失聲、失眠的痛苦,還有蛀牙的折磨,已算不上什么,厄運終于來臨。一條麻繩五花大捆綁住了上身,他被人從地上拖起來,推搡出門外,推進操場那邊一間叫牢房的屋子里。麻繩解開,人就像牲口一樣丟在地上,所有人退了出去,房門嘩啦啦鎖上了。
這屋子實在簡陋,除了地上一堆谷草,什么都沒有。張連喜光著腳,右腳那個六趾明晃晃裸露著,沒有了體面。說什么都沒用了。多虧他還穿了件褲衩,不然他會赤身裸體尷尬地待在這里。張連喜平時喜歡裸睡,不管稅務稽核多么吃緊,他都是喜歡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下可好,蚊子們幸災樂禍撲過來,開始對他實施有效的攻擊,張連喜噼里啪啦拍打著自己的身子,防不勝防了。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沒人理他了,沒人送來外衣,他的胳膊、兩肋還有大腿,全是疼痛的抓痕。窗外兩名稅警忙搬來一捆粗大的木棍,叮叮當當將窗框釘死。這幫謙卑的稅警,只是木然地履行著職責,一副不通人情的樣子。這可是他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稅警啊。
事實要比想象的復雜得多,他不僅是因為丁煥忱事件受到牽連,更嚴重的罪名是,追趕丁煥忱是假,投奔大青山是真。豈有此理!他咆哮起來,頭撞向墻壁,拳頭擂打起自己的胸脯,他有口難辯啊。那顆鬧騰他半個晚上的蛀牙又開始搗亂了,半張臉都腫脹了,他狠狠嘬起那顆蛀牙,嘎嘣嘣蛀牙碎了,口腔泛起了血腥,他把血連同那個碎牙一同用舌頭卷起,吐出去,再踏上那個長有六趾的右腳,死死碾壓,碾壓到泥土里。接著,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吶喊:“冤枉——冤枉啊!來人,把事兒說清楚!”沒人理會。他掄起憤怒的拳頭,砸向窗子,本來千瘡百孔的窗紙被他搗成了大窟窿。他去踹門,咣咣咣,腳抻得太高,身體撲通一下失去了重心,屁股實實在在蹾在了地上,尾骨震痛了,他一動不敢動。
筋疲力盡坐在谷草堆上,頹然著不想起身。連蚊子一遍又一遍偷襲,他都懶著搭理。天終于熬亮了,他可以把事說清楚,必須說清楚。一只碗從門檻底下貓洞里推了進來,里面裝有半碗小米粥和一塊咸菜,張連喜看著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拒絕進食,他要找人說清楚。說不清楚,就絕食。沒人搭理他的聲張,什么叫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回他切身體會到了,絕望著。屋外稅警個個都像木頭,沒長耳朵的木頭人。一個時辰過去了,操場上出現(xiàn)了腳步聲,李廣文戴著一雙白手套大踏步走過來,后面跟著兩個挎著德式步槍邁正步的稅警,其中一名稅警腋下夾有他的衣褲,腰帶耷拉到地面,也不知道收攏一下。李廣文來到門前,貓腰探腦,朝屋里看了看,沒有打開門鎖的意思。他兩手扒著門框,無可奈何地示意那名稅警把衣褲從門板窗口塞了進來。
李廣文說:“委屈你了,衣褲才送來?!?/p>
張連喜說:“事情搞不清楚,我絕不穿這張狗皮?!?/p>
李廣文說:“你打算一直光著身子?”
張連喜說:“注意,我是所長,你怎么跟我說話?”
李廣文說:“現(xiàn)在我是所長,我命令你,穿上衣褲?!?/p>
想不到李廣文這么快接替了自己的職務。
張連喜說:“我就是不穿!”
李廣文沒轍了,他抬手彎起戴有白手套的食指,揉了揉鼻孔,似乎深知張連喜的脾氣,不可硬來。張連喜想再次咆哮,李廣文又諱莫如深地摘下手套,將右手伸進了左袖筒里,搜索片刻,像掏鳥窩一樣慢慢縮回來,食指與中食間詭秘地露出一只封信。那無疑是娘的來信。張連喜腦袋嗡嗡作響,天塌地陷著。娘啊,娘!你這信來得也太巧了,巧得難以置信,巧得太不合時宜了。說不定李廣文早就打開了信封,窺視到里面的內(nèi)容,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說的,他已無法狡辯了。
信從門縫里七扭八歪地塞了進來,張連喜接過信,見到娘娟秀的字體,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顫抖了,他好像不敢打開這信。信封的邊角有著不同程度的龜裂,它帶著娘的體溫與氣息一路風塵輾轉(zhuǎn)而來,他又不能不看。
兒:又一段時間沒寫信了,你不讓俺給你寫信,可俺還是忍不住想寫。娘真是惦記著你,惦記著整天做噩夢,醒來渾身全是冷汗。俺總是告訴自己,俺兒出不了事,俺兒命大福大造化大,肯定不會出事。你兩歲的時候,咱們村子發(fā)大水,娘抱著你跑啊跑啊,后來實在跑不動了,娘以為咱娘倆逃不出一死,可就在這時,不知怎么漂過來一口大缸,大缸空空的,娘把你放進大缸里,扶著缸沿繼續(xù)跑,是那只大缸救了咱娘倆的命。你是命大的人,老天都保佑你。你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嗎?娘一直搞不明白,你那是啥部隊?鹽業(yè)稅務所咋成了部隊呢?當初你爹拼命阻攔你,你還是跑了出去。跑就跑吧,爹娘不指望你養(yǎng)老送終,可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p>
兒呀,娘告訴你一件事,就是咱們村里來了一伙扛槍的隊伍。我知道這個信兒,提前跑進山林里躲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個啥部隊,就在樹林里藏了一天,后來,那些當兵的進了樹林里,說他們是老百姓的軍隊,絕不給老鄉(xiāng)們添麻煩。俺將信將疑,試探著看了他們一眼,看著還真不像壞人。
俺回到家里,簡直大吃一驚,你猜家里出了什么事?水缸里的水滿了,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連一根草棍兒一泡雞屎都沒有了。俺再看別人家,正有一群當兵的幫著干活呢!同樣挑水,打掃院子。俺以為是你領的部隊回來了呢,俺就在那些挑水、打掃院子的士兵那里打聽你,俺問,你們部隊有沒有一個叫張連喜的人,你們認識張連喜嗎?那些人都說不認識。他們咋就不認識你呢?俺覺得你就應該在這樣的部隊。
第二天早上我才聽說,這支部隊叫解放軍,娘想問你,你的部隊也叫解放軍嗎?
張連喜身上的汗毛唰地一下挓挲起來,嗖嗖冒著的涼氣,直往后脊椎里鉆。他抬起頭,趕緊一把抓起信紙,搓成一團,隨時準備送進嘴里,吃掉。只要李廣文打開門鎖,他會毫不猶豫吞下這團信紙??衫顝V文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不知什么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門口,風一樣無影無蹤了。門外還站著兩個目不斜視、木頭一樣的稅警,別來無恙的樣子。張連喜謝天謝地松了一口氣,汗毛一點點平復,他再次展開這團信紙。
兒呀,你參加的部隊要是也叫解放軍,娘就放心了。你猜咋的?第三天早晨,解放軍離開了咱村子,俺們都出門送他們,咱家瓢里只有五個雞蛋,俺全煮熟了,用衣襟兜著跑到街上,俺也不認得是誰給咱家挑水打掃院子,反正俺就往那行走的隊伍里跑,見誰往誰懷里塞雞蛋。那天早上真熱鬧啊,有送餅子,有送布鞋的,那些解放軍不要,俺們就硬塞。真舍不得他們走哇,他們這一走,村子空了半截。前院李大娘沒啥送的,就一狠心把兒子送進那隊伍里了。
娘還要告訴你,自從你去了綏遠,你小舅再也沒來鄉(xiāng)下看我,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咋就沒了音訊呢?
兒呀,娘咋從來沒聽你說過稅務稽核所的事,你總該告訴娘你在稅務稽核所做啥,每次問你,你都不說,你跟娘說句實話行不行?省著娘整天提心吊膽,連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好。
娘雖然寫著一手娟秀的字,但嫁給了大字不識的爹,頭腦就簡單起來,對時局缺少必要的判斷。張連喜始終認為,娘十七歲下嫁給爹完全來自家庭的變故,是生活讓她迫不得已嫁給了爹。爹對娘也真是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娘在他眼里,如同精美的花瓶,經(jīng)不起磕打。爹雖然是個粗人,可心細著呢,照顧得娘頭腦越發(fā)簡單,自己想什么是什么。據(jù)說,十七歲的娘跟爹成婚時還是一身學生打扮,她是被一個神秘的人物送來的。那時娘的父親和她的兩個哥哥都在抵御外敵的戰(zhàn)場上陣亡。娘的父親留過洋,滿腦子都是江山社稷,可惜時運不濟,過早地戰(zhàn)死。
那個叫命運的東西,現(xiàn)在卻跟張連喜開了個玩笑,讓他稀里糊涂蹲進了牢房。這簡易的牢房里,蚊子實在太多,積蓄已久的饑餓讓它們四處亂撞,趁張連喜不備,照著他的后脖頸咬上一口,饑不擇食的。張連喜拍過去的手掌一捻,一攤蚊血布滿了掌心。真是罪該萬死,死有余辜。張連喜看著手里的蚊血,心里有了打算,他必須像對待蚊子一樣使出一股狠勁兒——不穿衣服,不吃飯。
狗食一樣的早餐,被人用鉤子從門檻下貓洞拽走了,晨光從破碎的窗紙罅隙間千絲萬縷地擠進來,飄浮的灰塵凌虛蹈空著,不知何時落向何處。蚊蟲飽餐過的肌膚一個個凸起,奇癢無比。沒人考慮他的處境,沒有人耐心聽他辯解,他的心里充滿了無助和悲哀,搞不好,他很可能稀里糊涂吃了槍子,處理他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他一個槍子。怎么能吃槍子呢?不能!他必須活下來,為了娘也要活下來。房門咣當一響,有一個稅警打開了門鎖,他的心驟然緊張了,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屏住呼吸,看見一個一瘸一拐的黑影扔了進來。房門重新鎖上,張連喜躲避著晨光,眄視起那個人。
“是我?!?/p>
張連喜渾身一凜,丁煥忱!
“你被抓回來了?”
“是我自己回來的?!倍ǔ郎砩线€背著那張羊皮褥子,他把羊皮褥子摘下來,打開,鋪在地上,人坐了上去,像是故意做給張連喜看似的。
只要丁煥忱回來,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了,張連喜差點喜極而泣。
“你可把我坑苦了,你知道我為什么落得這個下場?”張連喜無法控制住自己情緒,一下子撲過去,兩手死死掐住丁煥忱的脖子,使勁兒搖晃,“你可把我坑苦了,你可把我坑苦了!”他恨不能掐死他。張連喜真是氣急敗壞了,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對待丁煥忱。在丁煥忱臉色煞白的一剎那,張連喜還是松開了他那虎鉗一樣的手爪。
丁煥忱咳嗽著,沒做任何反抗,說:“是我自己要回來,我不回來,就對不起你?!?/p>
“你為什么要跑?”
“這是一支沒有前途的隊伍?!?/p>
“那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因為我是六趾。我要是不回來,就會失掉你六趾哥哥?!?/p>
“你還認我這個哥哥?”
“說句實話吧,昨天夜里,我在那片沙漠,你已經(jīng)追上了我們,咱們相距不到五十米,我手下的人趴在地上,都看到了那一群狼。是成堆的還魂草掩護了我們,你騎在馬上,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當時我的槍正對著你,只要你再往前奔出二十米,保不準我會開槍,我心里一個勁兒禱告,你千萬別往前走了,我不想開槍,你是我的親哥哥,我不忍心開這一槍啊!你最終還是返回了,我知道,你這一回去,兇多吉少啊?!?/p>
“那十幾個弟兄呢?”
“估摸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大青山。全中國就要解放了,新時代的陽光很快普照大地,哥你有朝一日走出這個屋子,官復原職,一定帶領弟兄們投向光明?!?/p>
“我恨不得一槍斃了你?!?/p>
“……”
丁煥忱脫掉了鞋子,雙腳伸進晨光里,那長在兩個大拇腳趾的六趾,很是對稱,不像張連喜只是右腳長出一個六趾。這偶然相遇的六趾,長久地喚起丁煥忱心中那份親情。從前丁煥忱熱衷于給他洗腳,多次查找他與他的腳相同與不同之處,可謂用心良苦?。∧菑堁蚱と熳舆€坐在丁煥忱屁股底下,成了他的寶貝,與他形影不離。那上面還有一塊清晰的血跡,是他腿上槍傷血染成。張連喜用還魂草灰給他醫(yī)治槍傷時,一不小心碰到那個傷口,疼得丁煥忱手抱著大腿齜牙咧嘴,在那張羊皮褥子上滾來滾去,不停地喊哥哥,哥哥,疼!丁煥忱這次奔向大青山,除了帶上身上的武器,還有這張羊皮褥子。這回,丁煥忱又把羊皮褥子背回來,背進了牢房,真是可以了!
隨著丁煥忱回來,張連喜覺得自己應該穿上衣服了,絕食也沒有必要,現(xiàn)在,他記不起那顆蛀牙曾給他一種怎樣的折磨,記不起自己剛剛遭受的侮辱。蚊子叮咬的大包,雖然撓破了好幾處,也不那么癢了,他必須穿上衣服,恢復一個所長的樣子,衣冠楚楚地面對那些部下。這時,貓洞塞進了一只飯盒,午飯時間到了。飯盒里居然是餃子,熱氣騰騰,香味撲鼻,不停勾引人的口水。一只瓷碗又塞了進來,是酒。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這顯然是行刑前的一頓盛宴。李廣文算是有情有義,能在這動蕩的局勢中,讓臨死之人飽餐一頓,再踏上黃泉路,也算仁盡義至了。
行刑宴顯然是為丁煥忱準備的。
丁煥忱說:“一塊吃吧,你不吃飯不行?!?/p>
張連喜說:“我還不想死?!?/p>
現(xiàn)在,穿戴整齊的張連喜背著手,在牢房有限的空間里不停踱步,有板有眼地踱步,他要告訴李廣文,丁煥忱回來了,所有不實之詞不攻自破,他應該堂堂正正地走出這間牢房。
可李廣文始終避而不見,連個影子也不肯露一下。外面除了木頭一樣站立的稅警,麻雀也遠走高飛了。張連喜啪啪拍響了房門,大喊道:“我命令你們,把李廣文叫過來,我張所長找他談話?!?/p>
沒人理會。
張連喜又轉(zhuǎn)到窗口,攥緊拳頭砸向木框,“我命令你們,把李廣文叫來,我的事情搞清楚了,我是你們的所長,放我出去?!?/p>
窗外稅警充耳不聞,紋絲不動。
張連喜雙手生疼了,失望地轉(zhuǎn)回身,無計可施。他突然看見丁煥忱吃得狼吞虎咽,嘴巴吧唧吧唧夸張地閃動,飯盒里只剩下三個餃子,那碗酒也早已喝干了。
等一會兒房門鎖打開,丁煥忱就會被拖走了,然后在不遠處響起槍聲。這樣一想,張連喜悲從心來,他真不想讓丁煥忱就這么去死,他死了,對張連喜有什么好處?這丁煥忱也不知咋想的,人都跑走了,怎么又跑回來?難道他真怕牽連張連喜,為義氣尋求一死?丁煥忱死了,真會赦免張連喜的罪責嗎?不一定!丁煥忱啊丁煥忱,你也太幼稚,太糊涂了,腦袋長歪了不是?
等待讓時間變得異乎尋常漫長,丁煥忱臉上酒勁兒過去了,肚子里餃子已經(jīng)消化得差不多,房門還沒有動靜,一天快要過去,黃昏已經(jīng)來臨。
丁煥忱睡著了,臨到死期,他還能睡著,說明昨晚折騰的那一宿,累壞了。張連喜打量著丁煥忱的睡態(tài),怎么也不能理解,這個被他視為知己的部下,咋那么狠心背叛了他!丁煥忱啊丁煥忱,你隱藏得也太深了,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露出來,叫我產(chǎn)生了多少誤判。
丁煥忱喉嚨里剛剛發(fā)出的輕微鼾聲忽然停止了,他睜開眼愣愣打量起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張連喜身上,囁嚅著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你猜我夢見什么?還魂草!那還魂草在沙地里漫無目的滾呀滾,終于滾到一個湖邊,湖水澄清碧藍,那些還魂草停下來,生根發(fā)芽,靈魂跟著醒了。我覺得,你我都是等待蘇醒的還魂草?!?/p>
“住嘴!”張連喜狠狠訓斥了一句,他必須對丁煥忱保持警惕。
張連喜何嘗不想讓自己成為一棵還魂草呢,他心早都活泛了,對局勢有著清醒的認識,只是你丁煥忱事件,把我全部想法打亂了,我不得不收攏心神,全力以赴進行應對。這話他沒有說出來。
傍晚時分,有稅警從門檻下面貓洞送飯來了。這次送來四個饅頭。行刑時間早已過了,中午那頓餃子白吃了,現(xiàn)在只好又送來四個饅頭,酒沒有了。難道丁煥忱在人心惶惶中躲過那一粒槍子?
丁煥忱說:“這饅頭,正好咱倆吃?!?/p>
張連喜說:“還輪不到我死?!?/p>
丁煥忱說:“吃吧,吃完了再說?!?/p>
是應該吃了,況且這真不像一頓行刑飯。張連喜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他向外面稅警喊道:“端兩碗湯過來?!奔热灰?,一定吃得舒服一些。那木頭一樣的稅警終于活動了,傳話出去,不一會兒,門檻下面貓洞塞進兩碗溫水。溫水也好,張連喜一天沒喝水了,他端起碗,一口氣喝光了,喊:“再來一碗?!边@一個痛快!說不定吃了這頓飯,天黑下,丁煥忱會被拉出去執(zhí)行死刑。丁煥忱啊丁煥忱,你好有血性,像咱家鄉(xiāng)的人,我們沒有白白兄弟一場。
天說黑就黑了,黑得似乎有些詭異,那些看門的木頭一樣稅警忽然都不見了,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不為人知地發(fā)生。
丁煥忱也感到了不同尋常,他悄悄收攏了帶有六趾的雙腳,穿上鞋,警覺地觀察外面動靜。
時間漫不經(jīng)心地向前行進,每分每秒對他們都是煎熬,門外偶爾有稅警緊張地跑動,雜亂的腳步很快又被吞噬在夜色里。
睡意在漫長等待中悄然來臨,張連喜努力克制自己的疲憊,生怕一不小心合上困乏的眼睛。丁煥忱又睡著了,睡了一會兒,睜著眼,看著張連喜,看這顯然有些陌生的牢房??赡苁且恢晃米右蚜怂?,他抬起手,響亮地拍向自己的面部。
到底還是睡著了。是一陣哨聲叫醒了張連喜,黑暗中響起了丁煥忱沙啞的嗓音:“天快亮了?!?/p>
外面稅警跑步列隊了,影影綽綽的身影讓屋里屋外氣氛一陣緊張。
門鎖響了,李廣文帶領兩名稅警走了進來。
丁煥忱死期到了,他本來是昨天被處死,可老天偏偏叫他多熬過一個晚上。張連喜極力要為丁煥忱辯護,他想說丁煥忱是被人脅迫的,是被逼無奈,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要殺要剮,沖我來?!?/p>
兩名稅警上前一左一右挎住了張連喜的胳膊,真就沖他來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他也被處決嗎?張連喜的腿不住地發(fā)軟,支撐不起身子了,整個人快要昏死過去。
丁煥忱撲過來了,他瞪起血紅的眼球,抓向兩名稅警,局面一下子混亂了,有一個稅警在他的蠻力作用下摔倒,丁煥忱正要摔向另一個稅警,砰!槍響了。
槍聲好像鎮(zhèn)住了所有的人。張連喜晃了晃腦袋,又晃了晃胳膊腿,感覺自己毫發(fā)未損,他看向丁煥忱,丁煥忱也安然無恙。那一槍,打漏了屋頂天棚,一個露天洞出來了,細碎的塵土膽戰(zhàn)心驚地嘩嘩下落。
李廣文舉著槍口朝天的毛瑟手槍,嗓子里沖出氣壯山河的聲音,他喊道:“同志們,都別給我添亂,我們現(xiàn)在棄暗投明,投奔大青山。時間不等人,出發(fā)!”他隨手奪過身邊稅警手里德式步槍,扔給了丁煥忱。
這時,黎明的曙光沖破了灰暗的云層,朗朗地照臨大地。
補 ?記
新中國成立后,李廣文、張連喜和丁煥忱已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他們?nèi)齻€人在一次行軍中會面了。張連喜使勁握住李廣文的手,不停地搖晃說:“當初,我沒猜錯,你就是……”
李廣文說:“如果沒有你協(xié)助,我不知道能不能帶出這支隊伍。那時,整個綏遠省都在策劃和平起義,這是人心所向,只是我們提前行動了?!?/p>
丁煥忱隨身一瘸一拐背著那張打成卷的羊皮褥子??粗蚱と熳樱瑥堖B喜想起他還與自己同為六趾呢。
1950年2月,綏遠省起義部隊在人民解放軍綏遠軍區(qū)領導下,進行整編。隨后,李廣文、張連喜、丁煥忱三人,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沖進那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
責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