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有人說林逋不是真隱,因為就沒見過像他這樣的隱士,歸隱后比歸隱前還忙。他整天忙的又是什么呢?除比較還像個隱士干的種種梅養(yǎng)養(yǎng)鶴外,似乎就都是送往迎來了。
一個隱士,怎么會有那么多人來找他呢?來找他的,又都是些什么人呢?
乖乖隆地咚!來找他的人,竟一會兒是宋真宗,一會兒是王丞相,一會兒是薛郡守,一會兒是李知府。他們一個個還都不是空著手來的,真宗皇帝來的時候,送了他很多粟帛;王隨丞相和薛映郡守來的時候,看他的宅院有些舊了,就出資給他建了一個新宅;李知府則是奉詔每年都要來幾次,給他送錢送糧的。再有就是范仲淹、梅堯臣、歐陽修這些青年才俊,也經(jīng)常會來找他詩詞唱和。
他倒是也不看對象,不管誰來都熱情接待。好不容易清靜了,可以劃條小船,去西湖諸寺玩玩了,但結果卻是他人都已經(jīng)到了湖上,又看到了留在家中的童子,給他打來的“家里又來客人了”的暗號(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常以鶴飛為驗也),他又會忙不迭地掉轉船頭,趕回家去會客……
這和我們印象中的那些遁跡山林、“云深不知處”的隱士,可有一點相似之處?與他同時代的許洞,就執(zhí)這種觀點。許也是一個很自負的名士,許曾寫詩諷刺他道:
寺里掇齋饑老鼠,林間吟嗽病獼猴,
豪民遺物鵝伸頸,好客臨門鱉縮頭。
意思是說,你林逋不過就是寺里的一只饑餓的老鼠、林間的一只有病的獼猴,一旦有人來給你送東西,你就會像是一只鵝一樣,伸長了脖子迎上去;而當有好客來訪(許說的“好客”,應該是指真正的高士,不過是空著手來的高士吧),你又會像是一只王八一樣,把頭縮回去,躲著不見(不知許洞這是從何說起,莫不是他有一次去拜訪林先生,而沒能見到,生氣了)。
不過,我覺得這也不能就說明他就不是真隱,因為這些來找他的人,都不是他主動邀請來的,而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的,這與盧藏用這種假隱士,是有著本質不同的。
盧藏用,字子潛,唐初文人。他考中進士后,一直沒被授予官職,就跑去終南山,做起了隱士??伤谧隽穗[士以后,仍很熱衷于巴結權貴。于是,沒過多久,他就被朝廷以高士征召了,授官左拾遺。
再有,你說林逋不是真隱,那他又何至于守著“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近在咫尺的杭城,而“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呢?還有,就是宋真宗、宋仁宗先后兩個皇帝,都幾次請他出山,甚至真宗皇帝都想請他來做太子(即后來的仁宗皇帝)的老師了,他也沒有答應。如果他是一個和盧藏用們一樣的想走“鐘南捷徑”的假隱士,肯定不會如此吧。
還有人會說,林逋的不仕,是因為他只會種梅、養(yǎng)鶴、吟詩(梅堯臣嘗稱其詩“順物玩情,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做文(范仲淹嘗謂其文“風格固若厚,文章到老醇”)、書法繪畫(黃庭堅嘗贊其書“高勝絕人,予每見之,方病不藥而愈,方饑不食而飽”;蘇軾曾跋其詩貼:“……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我不識君曾夢見,瞳子了然光可燭。遺篇妙字處處有,步繞西湖看不足。詩如東野(孟浩然)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平生高節(jié)已難繼,將死微言猶可錄。自言不作封禪書,更有悲吟白頭曲……”蘇軾和黃庭堅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大書法家,林的字能在他們這里得到這樣高的評價,想來肯定是極好的),至于做官,未必行。所以,他不出來做官,他還是個高士,出來做官,則可能什么也不是了。這是他自知自己有幾斤己兩。此話,或許也有一定道理,他就說過:“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糞與著棋?!辈荒軗S,好理解,就是我不能干粗活兒;不能著棋,以他這樣的聰明,應該不至于學不會下棋,所以,我覺得他不學下棋,更多還是真心不愿與人相互算計吧。說到這里,忽然想到了老杜的兩句詩: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兩相對照,真可謂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而官場又是一個什么地方?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一步算計不到,就有可能會遭受滅頂之災。這應該也是他堅心歸隱的,最根本原因吧。
所以,林逋的隱,忙歸忙,熱鬧歸熱鬧,肯定還是真隱,而非假隱。可是我們也應能感受到,像他這種皇上、丞相、大小地方官員紛至沓來,不是今天來給他送點這個,就是明天又來給他送點那個的歸隱,雖然讓他沒有了生活的壓力,卻也免不了要他必須時刻準備著笑臉相迎,這精神上負累還是很重的。
所以他說:“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我固不愿這樣,但我不這樣能成嗎?
所以他說:“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還好我這里還有幾句可供您們把玩的小詩,才不需要我打著檀板來跟您們說那些奉承話了。
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他的這首《先生臨終之歲,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頭秋色亦蕭疏”,很容易理解。詩人想說的無非就是:因“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所以有了我生能住在西湖孤山這樣一個四望都是青山綠水的好地方,死能葬在我在我家的旁邊,給我自己修的這個小小墓里這兩樣,就也算是生得其所,死得其穴了。
但“亦蕭疏”這三個字又是幾個意思?“蕭疏”者,凄涼、孤寂之謂也?!笆捠琛边€“亦”,這情緒,從欣慰到感傷是怎么轉的呢?這我們就得從他為什么會在40 歲時,突然就決定“歸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說起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