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良
8年前,身為國際海員的張井磊,在自己所供職的巴拿馬籍集裝箱貨輪上突然失蹤,船上赫然留有他帶血的襯衣,以及潑灑在甲板上的斑斑血跡。張井磊遇見了海盜,還是遭遇了其他不測?這些疑問困擾人們長達7年之久。就在大家即將淡忘的時候,2018年11月底的一天,張井磊卻“死而復生”,來到山東省聊城市公安局投案自首。
張井磊當年究竟經歷了什么?在長達7年的時間里,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要炮制一出“假死”的大戲呢?
2019年8月21日,上海市虹口區(qū)人民法院的一起判決,掀開了這出離奇案件的冰山一角……
2012年春節(jié)前夕,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的家庭主婦吳連英接到公公張建忠的電話,讓她到他家去一趟。不知所為何事的吳連英來到公公家里,公公將她帶到自己的雞棚前。當她推開虛掩的門時,一張熟悉的臉龐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他竟是幾個月前意外失蹤、很多人都以為死了的丈夫張井磊!吳連英一頭撲進丈夫懷里,抱著他痛哭失聲……
70后的張井磊是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人,20年前從一所中專學校畢業(yè)后,應聘進入一家船務公司擔任水手。幾年后,他與當地姑娘吳連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并生下一女一兒,分別取名張曉洋、張曉東。吳連英專職在家贍養(yǎng)老人、撫養(yǎng)孩子,而張井磊則經常隨船出海。一家人雖然聚少離多,但踏實安穩(wěn),倒也別有一番快樂。
誰知,這份平淡的生活,卻在2011年8月被打破。27日下午,吳連英收到丈夫手機發(fā)來的短信,稱他所在的巴拿馬籍貨輪即將駛入上海外高橋四期碼頭,次日他就可以回山東老家了。她十分欣喜。可28日上午,吳連英并沒有等到丈夫回來,卻接到船務公司從上海打來的電話,稱張井磊失蹤了!吳連英將孩子們交給公婆后,迅速從山東趕到了上海。
船務公司相關負責人告訴吳連英,28日凌晨1時至4時本應是張井磊輪值的時間,他卻沒有出現(xiàn)。船長發(fā)動多人尋找仍無果。凌晨2時許,有人在右船舷2-3號貨艙的位置,發(fā)現(xiàn)了張井磊一件帶血的襯衫和一只鞋子,現(xiàn)場還遺留了一些血跡,一根帶血的鐵棍,卻始終沒找到人。船長第一時間報了警。
上海警方現(xiàn)場勘察后,發(fā)現(xiàn)血跡噴濺流向不符合正常侵害案件的情形,遂將該案定性為疑似被侵害案件并展開調查。由于張井磊的尸體遲遲未能找到,偵查只能暫時告一段落。
丈夫生不見人、死未見尸,悲痛欲絕的吳連英情緒激動,幾度昏厥,還要跳海殉情,所幸及時被人勸住。鑒于張井磊在工作期間失蹤并假設死亡,船務公司給予了吳連英79.9萬元的賠償,并于2011年12月16日一次性將錢匯入了她的賬戶。
眼看春節(jié)將至,吳連英看著一對年幼的兒女,以及體弱多病的公婆,想想再也不能回來與他們團聚的丈夫,不禁淚眼婆娑。
公公知趣地離開了雞棚,吳連英在丈夫懷里痛哭良久,仰頭問他:“這是怎么回事?”張井磊摟著妻子說:“那天晚上,我正準備和同事?lián)Q班的時候,遭遇了一個海盜。搏斗過程中,我失手將海盜打落至大海。雖然我是被迫還手,對方是海盜,但好歹是一條人命。我害怕吃官司,就跳海逃走了?!眳沁B英再次緊緊地摟住丈夫:“能活著回來就好!”
半晌,吳連英又問張井磊:“以后你打算怎么辦?我看,你還是到公安局自首去吧,這事咱能說清楚的。還有,你們公司還賠了我近80萬元錢呢。既然你沒死,這錢就還給公司吧?!睆埦谝宦牸绷耍骸拔疫@一去,很可能要坐牢。到時候,你和洋洋、東東怎么辦?這事沒得商量!”見丈夫態(tài)度堅定,生性忠厚的吳連英沒再吱聲。
此后一段時間,張井磊和吳連英就以雞棚為據點,隔三岔五地相聚。然而,雞棚雖隱蔽,但是太臭了,還有不少蟑螂、虱子,長時間躲在雞棚里不是個辦法。趁著天氣寒冷,張井磊穿上棉大衣,戴上大口罩,利用晚上的時間,回到自己的小家。他將殺死海盜的謊言也告訴了兒女,并叮囑他們保守秘密。此后,張井磊就用這種方式,不停地在夜幕的掩護下,往返于自己的小家和父母的家之間。
次數一多,問題來了。2012年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吳連英外出走在小鎮(zhèn)的街上,一個鄰居上前與她打招呼,寒暄幾句后,鄰居突然說:“前天晚上,我看到一個人,他的背影很像你死去的男人,當時我還差點喊他名字了。”吳連英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連忙擺手,極力否定:“不可能吧?孩子他爸爸都走了半年了,您這可真是見鬼了。”畢竟是件傷心事,鄰居也不再多問,這事就算敷衍過去了。當晚,吳連英用電話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丈夫,張井磊同樣十分緊張,他知道,自己假死的真相一旦暴露,一場牢獄之災將無法避免??磥恚说匾呀洸灰司昧?,得遠走高飛。
如履薄冰:見不得光的日子沒有盡頭
2012年4月初,夫妻倆帶上一對兒女,以及償還債務后還剩余的50萬元錢,搬到了聊城市另外一個縣。張井磊用此前花錢買的一個戶口簿,在當地辦了新的身份證,從此過上了隱姓埋名的生活。
那天晚上,夫妻倆在燈下商量今后的生計問題。吳連英說:“我們雖然還有50萬,但兩個孩子要上學,房租水電費要交,還得定期送點錢給爸看病,早晚會坐吃山空的。我們得做點什么?!眱扇松塘苛艘凰?,最終決定做塑料粒子生意,投資少見效快。
為了最大限度地減少與外界的接觸,夫妻倆做了分工:一切與外界打交道的事情,包括采購原料,拓展市場,外出應酬,以及參加兩個孩子的家長會,都由吳連英出面;張井磊則負責生產,做家務。
畢竟是陽谷的鄰縣,張井磊還是擔心遇見熟人,暴露身份。所以,一年四季,他都戴著一只大口罩。而且,盡量躲在門后說話,很少露面。
有一次,有個做廢品生意的客戶前來作坊尋找吳連英,不巧的是,她外出辦事,戴著口罩的張井磊便硬著頭皮與客戶洽談。幾句話下來,客戶不耐煩地說:“你一個打工的,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和我談生意?去去去,叫你老板來!”盛氣凌人的話讓張井磊半天緩不過氣來,但他硬是生生地將這口惡氣給咽了下去,什么也沒說。
還有一次,一名前來收購塑料粒子的老板來到張井磊的小作坊,和吳連英討價還價時,該老板粗口不斷:“XXXX,就這么點利都不讓?!真XX小氣?!睆埦谡嫦霙_上前去,狠狠地扇那家伙幾耳光,但被吳連英用眼色堅決制止了。當晚,待孩子們睡下后,張井磊低聲向妻子道歉:“都怪我不好,連累你吃苦受累不說,還處處受委屈。要不,我去自首算了!”吳連英搖了搖頭:“要是出事的當年就自首,這事準能說清。如今時過境遷,怎么說?哎,過一天算一天吧?!?/p>
因為張井磊總是戴著大口罩,又常常躲在門后說話,時間一長,一些老客戶便覺得十分疑惑:“你家那個幫工好奇怪,大熱天的也戴個口罩,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吳連英慌亂地說:“做塑料加工,氣味很重,他又是個對特殊氣味容易過敏的體質,所以必須戴著口罩?!睗M腹疑問的客戶不好再追問下去,這件事就這么被搪塞了過去。
自己和妻子受點委屈倒也罷了,讓張井磊特別難以忍受的是,一對兒女也因為他見不得光的原因,而處處受限制、被欺負。
有一次,念小學的兒子張曉東和一個男生發(fā)生口角,這個男生脫口罵他:“你媽在家里養(yǎng)野男人,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睆垥詵|當即就和那個男生扭打起來。班主任通知雙方家長次日務必到校,可是,吳連英外出采購還沒回來,張井磊又不敢去學校,張曉東哭了:“我們學校的家長會,你一次都沒有參加,難怪大家罵我是野貓崽子!”張井磊將兒子一把摟進懷里,哽咽難言:“一切都是爸的錯?!?/p>
2016年,張井磊獲悉悲訊:父親去世了!因為自己還沒有“復活”,張井磊根本就無法參加父親的葬禮,只能讓妻子帶著一對兒女回陽谷,給老人送行。出殯當天,戴著墨鏡與口罩的張井磊斗膽回到了陽谷??傻搅穗x家不遠的地方,他又實在沒勇氣再向前邁出一步。他躲在一堆草垛旁,悄悄地向送行的隊伍張望。按照風俗習慣,作為兒子的張井磊,必須手捧父親的遺像,走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面??梢驗閺埦诓辉冢荒苡蓮埣业囊粋€晚輩代替他。
父親下葬后,妻兒也回到了租住地。一家四口相對默默無言。良久,張井磊抬起頭來,緩緩地說:“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我真的過夠了,還連累著你們一起受苦。”望著妻子因擔驚受怕而日益憔悴的臉,張井磊長嘆一聲,未語淚先流。
就在張井磊開始悄然咨詢著相關政策,并在是否去自首一事上做最后的心理掙扎時,山東省公安廳組織的戶口排查工作啟動了。很快,聊城市各區(qū)、市、縣也開始了戶口排查工作。張井磊用的是假戶口,被警方查實是遲早的事情。這一次,張井磊不抱任何僥幸,也不再有任何遲疑。他向妻子坦白了當年失蹤的全部真相……實際上,張井磊并沒有向妻子和父親說實話。張井磊根本就沒有遭遇海盜。當年那出疑似遇害的失蹤案,是他自己一手策劃的。
原來,2009年,張井磊的父親張建忠患上了帕金森綜合征,不僅失去了勞動能力,而且生活上也難以完全自理。為給父親治病,家里欠下20萬外債,原本還算寬裕的家庭,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2011年夏,吳連英經常感覺腹股溝酸脹,檢查后被確診為髖關節(jié)壞死,需要通過手術換上人工髖關節(jié)。吳連英起初不肯治療,稱太費錢。但深愛妻子的張井磊還是借來10萬元,替妻子做了手術。如此一來,張井磊欠下了30萬元債務。全家就靠張井磊一人賺錢,何時才能還清??!他的內心壓力山大。
2011年8月下旬,在從日本出發(fā)到中國上海的巴拿馬籍貨輪上,張井磊利用值班的空閑看電視劇。一部講述海員失蹤后索賠的韓劇,觸動了他的神經,為巨債發(fā)愁的他決定效仿。
8月27日晚上,輪船已經進入上海的長江口,張井磊看到遠處出現(xiàn)了燈光,他在房間里用事先準備的針管,在自己右手臂上扎了進去,抽取一管血。隨后,灑在襯衣上和一根鐵棍上。弄好后,再將現(xiàn)金以及換洗的衣服,用密封袋包好,綁在自己的腰上。接著他來到甲板上,將襯衣以及鐵棍扔在甲板上,并用針管里的血在四周灑上一些。最后,自己縱身一跳,躍入滾滾的波濤中。
中途,他兩次都差點沉入了水底,可求生本能讓他又浮了上來,并在兩個多小時后成功上岸。而后,他取下密封袋,換上干凈衣服。先從上海坐汽車趕到蘇州,再從蘇州坐車到山東聊城。在聊城一家私人旅舍,用假名住了一周后,再轉車到了陽谷。
感覺風平浪靜后,張井磊來到了父母的家。父親見到張井磊后,老淚縱橫,不停地念叨“活著就好,活著就好”,而后問他是怎么回事。張井磊便將事先編好的失手打死海盜的謊言告訴了老人。張建忠也沒再多問,他讓兒子躲在雞棚里,每天定時給他送吃的喝的。后來,又安排兒子和兒媳見面。再后來,就有了長達7年的逃亡。聽完丈夫的講述,吳連英蒙了。她使勁地捶打丈夫:“不就是幾十萬債務嗎?我們可以慢慢還的呀。你要是死在海里,我們怎么辦?”張井磊任由妻子數落,只是流淚。
2018年11月27日上午,張井磊走進聊城市公安局自首,向警方坦白交代了所有犯罪事實。不久,案件被移交至上海警方。
2019年8月21日,上海虹口區(qū)人民法院判決被告人張井磊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九年,并處罰金人民幣十萬元;另追繳贓款發(fā)還被害單位。
張井磊入獄后,吳連英帶著兩個孩子到獄中看望丈夫。面對剛過不惑、頭發(fā)花白的丈夫,吳連英哽咽著說:“我會將媽媽照顧好的,也會將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才。你不要掛念我們,安心接受改造,早日重新做人。”看著妻子憔悴的臉龐,兩行清淚,順著張井磊的臉頰滑落……
(因涉及隱私,除罪犯張井磊之外,其余人物均為化名,相關信息做了技術性處理。)
[編后]國際船員張井磊為償還因妻子和父親治病而欠下的巨債,假死騙賠,不僅讓自己和親人飽受顛沛流離之苦與各種委屈,而且也失去了很多發(fā)展的機會,最后還受到法律的嚴懲。
人的一生中,難免遭遇這樣那樣的苦難,有些困境看似難以逾越,但實際上“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只要一家人同舟共濟,苦難就是暫時的,陰霾遲早會散盡。因一時的苦難而放棄原則,甚至不惜踐踏法律,必定讓自己陷入更加狼狽的境地。
編輯/戴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