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初寫文章,喜歡積攢形容詞。好像腦子里裝了幾個形容詞,自己就可以像暴發(fā)戶一樣偶爾嘚瑟,最起碼,出來寫幾段文字時心里不慌張。形容詞可以幫我們撐面子、撐場子。
有幾個文友,早幾年,直言自己喜歡哪幾個形容詞,自然,寫文章時,會不時端出那幾個鮮艷的形容詞來待客。我從前也熱愛形容詞,喜歡用“薄涼”之類,一用再用,現(xiàn)在回頭看,總有些羞赧。
形容詞很虛妄,是飄的,無根,不及物。它華麗,但空洞。只能用來修飾句子,修飾初寫的筆。它做不了主干,成不了主角。最要命是,它可以到處修飾,傍誰的肩,都親昵。有青樓氣。
如今偶讀一些新手的文章,劈面就是成片的形容詞,堆砌萬里長城一般,就會想到曾經(jīng)的自己,就會莞爾。這樣的文字,我一般看不完。
形容詞要節(jié)制著用。
滿頭戴花的是傻村姑。閨秀只一朵,又孤又美。
以前交朋友,容易對形容詞一樣的朋友上心,他們快熱,一見面就跟自己很親似的。他們習(xí)慣贊美,讓人總是以為:原來如此懂我啊!一轉(zhuǎn)身,他們又蝴蝶翩翩地去別處熱鬧了。
現(xiàn)在,面對這樣的形容詞朋友,會以禮相待,但也僅僅到此。誰說的,如果你給我的和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就不要給我了。
玩得轉(zhuǎn)動詞的是江湖高人。
一回旅游,一幫子朋友在大巴車上,旅途無聊,于是想點子來樂。朋友小氓雖一介女流,卻奮勇站起來,提議每人說一句情話,比誰的情話最肉麻。于是說情話游戲從小氓開始,按座位順序依次從前往后說,平時羞答答的姐姐妹妹們,這一回也大著膽子紅著腮幫子說些“想念”之類,大家覺得不過癮,不夠肉麻。這時,一位叫陳榮來的新朋友站出來,接過話筒,一本正經(jīng)地說:“看到你,我真想cha一口。”這里我用上拼音cha,因為字典里根本就沒有這個第三聲的cha。cha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姆窖裕话阈稳菪笊軆疵偷匾豢谙氯?,很解饞地啃吃著食物。陳榮來說過,車廂里轟然大笑,我當(dāng)時笑得眼淚出來。第三聲的cha用得太生動太鮮活了!
動詞就是這樣,一個詞救活一段文字,救活一篇文章。一個詞,能讀得人熱血沸騰、青筋暴起,一個詞能讀得人柔腸纏綿,三生三世不能忘。
魯迅寫小說《孔乙己》,小說里,窮困落魄的小知識分子孔乙己第一次出場時,在咸亨酒店喝酒,喝過結(jié)賬,他在手掌心“排”出九文大錢,一個“排”把一個小人物多少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給扯出來了。還有小說后面,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場,已經(jīng)殘疾的他喝過酒付賬,已經(jīng)是“摸”出四文大錢。這個“摸”讓人想到多少內(nèi)容啊,是更窮了,徹底的窮困,徹底的凄惶……
動詞,玩的就是一招致命。沒有太多的廢話饒舌,沒有虛張聲勢,只出手一次,讓你瘋狂,或者讓你滅亡。
在用得絕妙的動詞面前,我們是蝦兵蟹將都算不上,還妄圖興風(fēng)作浪,只覺得慚愧。道行不夠??!
戀愛的狀態(tài)是動詞,回憶的狀態(tài)是名詞。戀愛,是那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就足以令自己萬劫不復(fù)?;貞洸灰粯?,燃燒過了,生死諸劫也穿過去了,看自己,像看另一個人,像看玻璃里壓著的舊照片。
名詞是世外高人。有一天,脫下滿身珠光寶氣的形容詞,也棄了閃電般的兵器閃電般的動詞,都不留戀了,一身素衣,隱于市井、山林、水濱。這是名詞的狀態(tài)。
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形容詞極少,也無多少動詞來施展身手,但是,文章卻美得空靈坦蕩,無人可比。
熱愛形容詞和動詞,或者是內(nèi)心火氣重,或者實在是功夫了得,但是,當(dāng)正經(jīng)用起名詞時,內(nèi)心已經(jīng)是不爭的狀態(tài)。因為不爭,所以氣息平穩(wěn)。
慢慢會信賴和依賴名詞,樸實,可靠。即使需要修飾,也是名詞出場,早年喜用“薄涼”,如今喜用露水和晨霜,就像煮茶雞蛋時,用老蓮蓬代替醬油來給雞蛋上色。
信賴名詞了。就像情話,到極致處,只是樸素。別人贊美你,思念你,我只拿你當(dāng)親人。
名詞的時光,是貝殼,草,棉麻;是素顏,靜默,接納與包容。
(選自《池州日報》2017年9月5日)
不同年齡、不同閱歷的人,所選擇的文字是不同的。文字,承載著一個人的情感與思想,見證了一個人的成長,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字如其人”。
(孫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