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早生
老舊小區(qū)的盡頭,有一爿逼仄不起眼的小店,白天是一個穿件舊汗衫的矮壯中年男子在賣桶裝礦泉水。近傍晚時,店門口拉出個賣鹵菜的車子,賣鹵菜的是另外一個三十上下的女人,微胖,藍花白底的手帕籠著頭發(fā)。案板、櫥窗玻璃、菜刀,還有她那平和微笑著的圓臉,給人潔凈的感覺。案板上各類鹵品散發(fā)著金黃油亮的色澤,主打的是榮昌豬頭肉和榮昌鹵白鵝。榮昌白豬和白鵝在渝西川東一帶最是出名,尤其是那“獅子頭,黑眼膛,羅漢肚”的榮昌白豬,它的肉比其他任何地方的豬肉都要來得細嫩些,香甜些,鮮美些,而且皮也更薄些。我向來不喜肥肉,豬頭肉是肥肉和瘦肉的“天作之合”,妙在肥瘦相間,肥的部分并不油膩,而瘦的地方又細致緊密,咬下去并不柴。這家小店的榮昌豬頭肉,鹵煮得恰到好處,只需花十來塊錢,就能切上半個豬拱嘴。賣鹵菜的女人再用鋒利的菜刀切成薄片,然后再給你一小袋現(xiàn)成的紅油蘸料,拿回去蘸著吃,或者白吃,口中細嚼,柔嫩彈牙,肥而不膩,別有滋味,頂適合獨自小酌幾杯,消解一天坐班的疲乏。
小時候,母親每年都要捉二三頭豬仔喂養(yǎng),一日三餐,米糠、飯湯、番薯藤、南瓜、野菜拌著喂,沒喂飼料,一年下來幾頭豬照樣長得膘肥體壯的,這得力于母親的勤謹照料。幾頭豬中最肥的那一頭通常作為年豬留下來,其他的都賣給下村收豬的豬販子給拉走了。我們那的風(fēng)俗是三五人家分了吃,既熱鬧,也不浪費,只有豬頭和一些沒肉的大骨留下不分。豬頭用神盤盛了要端到祠堂里敬過祖先,母親才開始細細地清理。剔弄干凈后,用斧頭對半劈開,灶頭那口最大的鍋加清水沒過豬頭為止,拍幾塊老姜,挽一把蔥白,幾顆八角,半截桂皮,再撒一小把花椒,并下大骨一道烹煮。杉木鍋蓋蓋嚴,先是大火燒開,然后轉(zhuǎn)小火煨煮,一個半鐘頭左右,就可以起鍋了。煮熟的豬頭濃香撲鼻,熱氣騰騰,父親用尖刀剔下些不成形的肉來,趁熱蘸姜蒜辣椒汁吃,酥爛肥嫩,味道極鮮美。
知堂老人晚年寫過許多有關(guān)平民吃食的小文,在《豬頭肉》一文中說,“我吃過一回最好的豬頭肉,是在一個朋友家里,他是山東清河縣人氏,有一年他依照鄉(xiāng)風(fēng),在新年置辦饅頭和豬頭肉請客,豬頭肉有紅白兩樣做法,甘美無可比喻?!?說來,清河縣豬頭肉的好吃,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也占了一席之地?!督鹌棵贰防锂?dāng)數(shù)一根柴禾燒豬頭,隔了四百多年,紙上的這段充滿市井煙火味的生活氣息依然令人沉醉。懂烹飪、善吃的蘇東坡對豬頭肉的烹制妙法早有體會,在《仇池筆記》一書中載有其被貶黃州時所作《煮豬頭頌》:“凈洗鍋,淺著水,深壓柴頭莫教起。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p>
相對于茄鲞的精致來說,豬頭肉是世俗的,是平民的,是簡單粗樸的。
平日里走在路上,常能看到小餐館里吃飯的民工或蹲在路邊的棒棒,面前一個塑料袋,一只手往嘴里送肉片,一只手拿著啤酒瓶子,時時仰起脖子灌兩口。這肉通常是小攤上切的豬頭肉,看他們吃得非常愜意,想必塵世的煩和累都在此刻的酒肉中消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