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一
“我不要嫁妝!”
賽男丟下這句比石頭還硬的話,甩頭就出了門。雖然賽男騎著電動車成了小路上紅艷艷的小點,話卻還在屋子里撞來撞去,撞得蘭嫂的心一陣陣痛。
蘭嫂就那么坐著,一動不動,跟面前的桌子板凳一模一樣。不想動,也沒力氣動,口干舌燥,連站起來倒口水喝的勁都沒了。好久沒這么歇歇了,忙了家里忙家外,忙了田間忙山地,忙了農(nóng)活忙菜園,反正是忙,白天黑夜地忙,無止無盡地忙。歇歇吧,累死累活又能怎樣,吃力不討好,白忙活,也白操心。上輩子欠了她的還不讓還,下輩子接著欠。
剛才的一番激烈爭執(zhí)已經(jīng)上演過不少回,但像今天這樣好比火柴擦著了火,掉頭就走還是第一次。再細想,這丫頭從小就沒乖巧過,你叫她往東她偏往西,你叫她上山她偏下河,總對著干。又不舍得打她,打她甚至比打自己還疼。最狠的就是罵,最多的是苦口婆心地講道理,一遍不行講兩遍,兩遍不行講三遍,她把耳朵捂著了還講,講得她服了軟為止。賽男就怕媽媽哭,一看到媽媽的眼淚,再強硬的表現(xiàn)也會三百六十度大轉(zhuǎn)彎。蘭嫂對付女兒的絕招就是哭,可今天失靈了。
賽男總怪媽媽管得太寬,蘭嫂也承認。賽男很小的時候,是管吃飯、穿衣、睡覺、生活習(xí)慣;上學(xué)后,是管學(xué)習(xí)、講話、舉止、安全、交朋結(jié)友;上了大學(xué),是寫信講,一封接一封,不等賽男回信就又寫了寄去;畢業(yè)上班了,見面還是講,見不到就在電話里講。不管能行嗎?一個女孩子,又生在這樣窮寒的家庭,沒得依沒得靠,得知書識禮吧,得有模有樣吧,得懂事吧,得上進吧,得有份像樣的事做吧,還得有個好男朋友好婆家吧。這樣,當媽的才會放了心,要不總是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懸在那落不了地。
有些話賽男雖然當面不聽,背后倒也按媽媽說的做了。可從幾年前開始,一說到工作,說到談男朋友,賽男根本不予理會。說煩了,就頂一句:“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知道嗎?我的活法你不懂?!碧m嫂就罵:“什么時代我都是你媽。還活法呢,你懂一點點我當媽的心,我就燒高香了,死了也心甘。”往往這樣的一句話出來,后面再跟上濕潤的即將淚水漣漣的眼睛,賽男便投了降,暴風(fēng)雨急轉(zhuǎn)太陽明媚,柔情似水地反過來撒嬌了,哄得蘭嫂身子軟了心也軟了,戰(zhàn)斗宣告結(jié)束。
好好的老師不當,辭職做什么直銷;直銷沒做到三個月,又到保險公司;現(xiàn)在據(jù)說又不做了,四處游蕩,說是找項目要自己當老板。
婚姻方面就更氣人。高中時就有不少人追,像防賊似的圍追堵截,生怕她早戀。上了大學(xué),追的人也多,鞭長莫及管不了,再三提醒她多個心眼,先當朋友處,畢業(yè)有穩(wěn)定工作了再說。她說自己一個都沒談。談沒談,蘭嫂搞不清。上班了,二十多歲的人該談了,又不見影子了。上門提親的有不少,介紹的也多,可賽男不愿意見面,說自己談。女孩子不像男孩子,歲數(shù)一大就不吃香了,過了三十,不是別人追你,你得追別人了呀。眼看馬上就要三十歲了,還跟沒事人兒一樣,一天到晚瘋頭傻腦地沒心沒肺,能不急嗎?
唉!
天色漸暗,像一層灰色的幕布從天上罩下來,擋住了天光,屋子里也現(xiàn)了墨色,渾沌起來。桌上是賽男下午來家時帶的一堆吃的喝的,有奶粉、桂圓、雪餅,還有起著稀奇古怪名字的東西。有些東西蘭嫂沒見過,更沒嘗過。目光落到桌上的那一刻,蘭嫂的心里又生出些許暖意,本來已經(jīng)模糊的視線又清晰了些。
蘭嫂站起身,身體已有些僵硬了,緩步向房里走。進到房門,伸手就能摸到窗前的抽屜桌,桌面已經(jīng)黑得發(fā)亮,是賽男的爺爺手上置的,一直還在用。站到桌前,一塊裂了幾條大縫的厚玻璃板占據(jù)了桌面的大部分面積,玻璃和窗臺之間的桌面上是梳頭用的鏡子和插梳子牙膏牙刷的斷了握把的舊搪瓷茶杯。再就是雪花膏和花露水,還有女兒的幾個大大小小寫著洋字碼的化妝品一字排開。女兒的東西蘭嫂是從來不碰的,女兒硬往蘭嫂的臉上抹過,蘭嫂一個勁地躲讓,那香聞不慣。聽女兒說出來的價錢,更不敢去碰,比家里來人做一桌子有雞有魚有肉有酒的飯還貴。
玻璃板下面排布著滿滿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一部分是黑白的,也有一部分是彩色。彩色的基本上是賽男上高中時和上大學(xué)時的照片,工作之后的照片就沒有了,說是在電腦里,沒必要洗出來。黑白照片里的賽男是很小的時候拍的,有些是和蘭嫂的合影,但大多是賽男擺出各種樣子的單人照。
蘭嫂的目光定格在正中間的一張煙盒大的半身像上,照片上的人也像是在看著蘭嫂。他們相互久久地對視著。
二
賽男的車騎得很快,手機里有幾個微信沒回,幾個電話也沒接。
賽男是帶著氣走的。
這一路的青山綠水是賽男的最愛,山林間的鳥鳴和花開,河里的游魚和蝦,哪樣都是賽男最喜歡的,看不夠,聽不夠,玩不夠。小時候步行六七里路上學(xué),這路上的時間是賽男最享受的時刻,也因此上學(xué)常常遲到,晚上放學(xué)會天黑了才到家,為此挨了媽媽不少訓(xùn)斥,也在學(xué)校罰了不少站。今天的賽男沒了心情左顧右盼,要是跳到河里能把肚子里所有的氣出出來,她寧愿連人帶車直接騎到河里去。
接近二十里的路,仿佛眨眼間就過了三分之二,眼前已是一片廢棄的老式廠房。這里曾是軍工廠,曾經(jīng)熱鬧非凡,連帶著跟前的曉天鎮(zhèn)也熱鬧非凡,人的穿著比山外縣城的人們還時尚。孩提時的賽男每次跟在大人身后經(jīng)過時,都眼饞得不得了,看到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花衣服,干干凈凈地上班下班和逛街,比墻大得多的放電影的銀幕,各種顏色和味道的雪糕太多太多了,都羨慕得要死,暗暗在心里發(fā)誓:我長大了,一定要到這里來上班!
可如今,這里連當年的一絲影子都看不到了。原先的住宿樓,有些被當?shù)氐睦习傩战o占了,也有幾幢廠房被鎮(zhèn)上辦過廠,可不到幾年還是廢棄了。更多的就那么丟在風(fēng)雨里,像淘汰不要的爛衣服和鞋子,偏偏還頑固地存在著,不甘心早早地斷氣。
人怎么就這么狠心呢?賽男想不通。舊的東西一定要扔掉嗎?人老了也要扔掉不管?
我偏不!賽男在心里發(fā)狠,握車把的手又加了把勁。
果然,賽男剛抵達曉天鎮(zhèn)的街口時,慶敏已經(jīng)站在了那里,跟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似的,專門守候著。眼見穿著紅風(fēng)衣的賽男從一?;鹦浅蔀橐欢浼t云一下子撲過來,沒等賽男的電動車停下來,就板著臉責問:“你怎么不接電話?微信也不回?”
賽男不慌不忙地減速,停車,抬手把滑落到額頭前的頭發(fā)向后理了理,這才瞟了眼慶敏,不冷不熱地說:“我為什么非要接你電話、回你微信?”
慶敏板著的臉像冰遇到了火,瞬間融化,腰已經(jīng)討好地彎了下來,話也變成哀求了:“姑奶奶,我爸我媽特意在家等著你呢,已經(jīng)等了半天了?!?/p>
“等我?有必要嗎?”賽男還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秀氣的眉毛一挑,明知故問。
慶敏顯然急了,一只腿往賽男的電動車上一跨,緊貼著賽男的后背,兩只胳膊從兩側(cè)繞過賽男的身體,握住車把,一擰,車子向前一馳,跑了起來。
“你想綁架我呀?!睉c敏哪管賽男的抗議,也不管路上人來人往,直接把速度加到最大。繞過正街,騎上橋,再下橋拐彎,前面一溜就是曉天河旁邊新開發(fā)不久的幾幢住宅樓。
“等等!”
賽男一聲大喊,把手搭上慶敏握車把的手,逼停了車。
“干嘛?”慶敏問。
“我總不能空著手吧?”
慶敏詭笑,說:“這才像話。”車子重新啟動的同時,慶敏又補了一句:“我已經(jīng)替你準備好了?!辟惸械哪樕隽舜猴L(fēng),裝作狠狠地一擰慶敏的胳膊,其實一點兒沒用勁,慶敏卻夸張地大叫了一聲“哎喲”。
兩人騎車到慶敏上班的財政所,取了慶敏放在辦公室里的替賽男買的兩瓶五糧液,再向慶敏家騎去,幾個拐彎就到了樓下。
慶敏迫不及待地下車,拎起酒,興沖沖地走在前面,按響了門鈴。門開了,慶敏的爸爸和媽媽都站在了門口,笑臉相迎。
“叔叔阿姨好!”賽男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地打招呼。
“賽男,你總算來了。”慶敏媽媽一把拉住賽男的胳膊,親熱得完全不像第一次見面。走在前面的慶敏回過頭,推波助瀾地說:“再不來,我爸媽就要出動八抬大轎請你了?!辟惸械哪樢黄p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家里明顯是刻意收拾過的,除了整潔之外,還有淡淡的香味,很好聞。客廳的茶幾上擺放著蘋果、香蕉和葡萄等吃食,賽男剛落座,慶敏媽媽就把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端了過來。賽男站起來接過,說了聲“謝謝”,再坐下。慶敏放下酒,嬉笑著走近賽男,緊挨著她坐在沙發(fā)上,望著賽男詭詭地笑。賽男騰出一只手,悄悄在慶敏的腰部狠狠掐了一下,這回是真掐,用了力地掐,慶敏痛得“哎喲”一聲。慶敏的叫聲把正在廚房削蘋果的媽媽吸引得偏過頭來看,在另一邊沙發(fā)上落座的爸爸也轉(zhuǎn)過視線。慶敏趕緊救場說:“沒什么,腿碰到茶幾上了?!?/p>
媽媽把削好的蘋果遞給賽男。慶敏說:“我的呢?”媽媽說:“自己削去?!痹捠沁@樣說,手上卻已從果盆里拿了一個蘋果。
“聽慶敏說,你是碩士?”慶敏爸爸開始問話。
“對,本科讀的是師范,不想當老師,就又讀了碩士?!?/p>
“當老師挺好呀。”拿著削好的蘋果走過來的慶敏媽媽答了一句,把蘋果遞給慶敏。
“媽,你不懂,賽男想干大事,不甘心寂寞守護三尺講臺?!睉c敏掃了眼賽男,得意地替賽男答話,然后猛啃了一口削好的蘋果。
“哪有。”賽男不好意思了,心里已至少擰了慶敏三回。要不是慶敏的爸媽在跟前,早就給他好看了。
“聽說你辭職了?”慶敏媽媽問。
“對,想重新開始。”
“挺有上進心和好勝心的,比慶敏強?!睉c敏爸爸點了點頭。
“不會吧,才第一次進門,你們就鄙視我厚待她了?”慶敏叫起冤來。
“那你就爭氣點呀,拿出樣子給我們看看?!睉c敏媽媽順手推舟。
賽男深深吸了口氣,正要鄭重地說一件事,慶敏爸爸的手機響了。接聽之后,他站了起來,說:“縣長來鎮(zhèn)上檢查工作,我得馬上去一下。你們聊?!弊叩介T口,想起什么似的,又回過頭來時賽男說:“我們縣公務(wù)員招考剛剛開始,你這么優(yōu)秀可以試試,應(yīng)該沒問題?!?/p>
三
“您就是我的嫁妝!”
這話一說出來,連第一次上門就坐在旁邊的慶敏都愣住了,目光緊緊地嵌在賽男的臉上,期待著她更進一步的闡述。
慶敏的心里已經(jīng)在嘀咕了,還有把母親當嫁妝的?
當蘭嫂得知女兒已經(jīng)談了對象,而且已談了近一年,還是曉天鎮(zhèn)鎮(zhèn)長家的兒子時,喜悅的淚水像洪水漫過堤壩嘩嘩地就流了下來,擋都擋不住。鬼丫頭,心思這么深,連一點口風(fēng)都不露。
死鬼總算在天有眼,保佑女兒有個好的歸宿,也不辜負我這幾十年來吃的苦。一想到這些年來的苦,蘭嫂的淚水更加洶涌澎湃,像阻擋洪水的堤壩決了堤。
蘭嫂接連好幾天都魂不在身上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晚上更是睡不好,總是迷迷糊糊的,像是睡著,又像是醒著。這些年來的日子,像日歷一頁頁地翻,哪一頁都清晰如初,好像就在眼前。
丈夫是民辦教師,家里窮,一直娶不到媳婦。蘭嫂沖著他是個文化人,不顧家人的反對,非他不嫁。和父母僵持了好幾年,父母實在拗不過她,眼看女兒年齡也大了,還死不回頭,只好默認。出嫁時,丈夫已經(jīng)三十出頭,蘭嫂也已經(jīng)二十八歲。
那時家里本身就清貧,加上父母不滿意這樁婚姻,嫁妝只有一套木盆、一個洗臉架、一個臉盆、兩個水瓶,正好一擔挑。出嫁時,就弟弟一個人送親,扛著洗臉架,一擔貼著紅雙喜字的稻籮由新郎自己挑。相比別人家的有箱有柜,是寒磣了些,但蘭嫂知足了。
結(jié)婚后一直不見有喜,兩邊的父母都現(xiàn)了臉色,別人更是說什么的都有。兩個人自己也急得頭低著不敢見人,偷偷地往鎮(zhèn)上縣上還有省里的醫(yī)院跑,檢查來檢查去,又說一切正常。直到第五年頭上,蘭嫂才有了身孕。懷孕五個月時,丈夫在暴雨天送學(xué)生過河時,跌進了洪水里,連尸首都沒找到。蘭嫂哭得死去活來,嗓子啞了半個月。
父母苦口婆心地勸,其他人也勸,勸蘭嫂趕緊把孩子打掉,趁還年輕重新嫁人。蘭嫂堅決地搖頭,誰勸都不聽,執(zhí)意生下了賽男。別人上門說媒也拒之門外。蘭嫂瘦弱的肩膀硬是撐起了家,什么都干,不會就學(xué),讓很多男人都自愧不如。夜半無人時的淚水,只有她自己知道。送走了一雙老人之后,就只剩她和賽男相依為命了。因為名字里有個“蘭”字,莊里莊外、年齡大的年齡小的,都喊她“蘭嫂”,有尊重的意思在里面。
蘭嫂說話了,輕言小語地,當著未來女婿的面,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跟女兒說。
“我要能當嫁妝倒好了,省得辛辛苦苦地掙錢?!?/p>
“媽,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呢?”賽男急了。
“我不管你什么意思,置辦嫁妝的錢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F(xiàn)在人家有陪彩電、冰箱、洗衣機的,有陪城里房子的,有陪轎車的,有陪金銀首飾的,還有直接陪現(xiàn)金存折的,媽這么些年省吃儉用,也攢了一點兒,為的就是這一天,就看你想要什么?!?/p>
賽男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慶敏質(zhì)問:“你是不是鐵了心要娶我?非我不娶?”
一直在發(fā)愣的慶敏面對賽男的突然發(fā)難,更呆了,但很快醒悟過來似地直點頭說:“是的。”
“我沒有一分錢嫁妝,只有一個媽媽跟著我,我到哪兒媽媽就到哪兒,我有什么媽媽就得有什么,還娶嗎?”
慶敏眨巴了兩下眼睛,說:“你的媽媽也是我的媽媽呀?!?/p>
賽男一下子撲向慶敏。就在一瞬間,一直以剛強著稱從不掉眼淚的賽男淚奔了,淚水浸泡了正緊緊親吻著的嘴唇。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咋就這么那個呢?還沒結(jié)婚呢,連雙方家長都還沒見面商談,也沒訂親和確定婚期就這樣了。蘭嫂不想嫁妝的事了,臉上浮現(xiàn)出淡淡的愁容。想當年和她爸結(jié)婚前連手都沒牽過,身高胖瘦只是遠遠的感覺,臉上有沒有痣都不知道。
好一會兒過去,蘭嫂重重地一聲“唉”,才解開了兩張緊緊貼在一起的嘴唇。賽男,帶著滿臉淚水不好意思地笑,慶敏也跟著傻乎乎地笑。
四
賽男一個人來到鎮(zhèn)政府,直接找到慶敏爸爸的辦公室。慶敏爸爸正在接待人,聽見開著的門扇被敲了三下,一抬眼,一個姑娘進入眼簾,竟是賽男。
“鎮(zhèn)長好!您先忙,我一會兒再過來?!辟惸写蟠蠓椒降卣f。
“好,好。”慶敏爸爸連忙答應(yīng)兩聲。
客人走了,賽男再次進門,直奔主題:“鎮(zhèn)長,想從您這兒了解一個事?!?/p>
慶敏爸爸笑了,說:“怎么?和慶敏鬧別扭了?超出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范圍,要直接向鎮(zhèn)長投訴是吧?”話說著,微笑著招呼賽男坐,倒了杯水遞給賽男。
“不,與慶敏無關(guān),是向鎮(zhèn)長請教一件公事?!?/p>
“你說。”
“老軍工廠那塊已經(jīng)作廢好多年了,好可惜,鎮(zhèn)上有沒有重新利用的計劃?”
慶敏爸爸眉頭一抬,說:“目前沒有。你對那兒感興趣?”
“對。能不能租給我?我想在那兒辦個敬老院之類的頤養(yǎng)機構(gòu)。”
“敬老院?”慶敏爸爸有些吃驚。眼前的賽男很有闖勁呀,也很有想法,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這一點是慶敏遠遠不能比的。慶敏爸爸沉吟了一下,鄭重其事地回答賽男:“想法是不錯,中國即將進入老齡化社會,養(yǎng)老服務(wù)機構(gòu)是個朝陽產(chǎn)業(yè),可資金投入不少呀。我們這里屬于山區(qū),人口稀少,距離縣城又有五十多公里,交通等方面也不占優(yōu)勢?!?/p>
賽男一揚頭,大大咧咧地說:“從小到大唄。山區(qū)自然環(huán)境好,空氣和水都沒什么污染,生活成本相對較低,現(xiàn)成的老廠房可以利用,這些也是優(yōu)勢呀。”
“有道理。對了,我上次跟你提過的考公務(wù)員的事,有考慮嗎?”
賽男果斷地搖頭,說:“沒。我不喜歡天天機械地坐在辦公室,想自己闖一闖。”
“哈哈!”慶敏爸爸爽朗地大笑,問,“你和慶敏商量過了?”
“沒,這是我個人的事?!?/p>
“這觀點不對吧?工作、生活和事業(yè)如果分得那么清楚,怎么共同去走未來的路?”
就在賽男低頭思索怎么回答的當兒,門口出現(xiàn)一個身影,張口問:“請問,這是鎮(zhèn)長的辦公室嗎?”
兩個人從不同的方位,同時向門口轉(zhuǎn)頭,賽男驚著了,一張口,自然而然喊出一聲:“媽!”人緊跟著也站了起來,說:“你怎么來了?”
看到女兒的一刻,蘭嫂也瞪大了眼睛,要是知道女兒在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踏進這個門的。可已經(jīng)來了,不進門又不合適,腳步遲疑了一下,還是邁了進來。慶敏爸爸是第一次見到賽男的母親。前段時間,慶敏在家跟爸媽說要定親的事,可賽男總說不急,慶敏爸爸說是不是應(yīng)該先到賽男家拜訪一下,征求一下她母親的意見。沒想到賽男的母親竟主動先來了,而且是直接找到辦公室。
讓座,倒水。三個人坐下來之后,誰都沒說話,不知道說什么,如何開口,一下子陷入尷尬的沉默。每個人的目光都快速地掃過另外兩個人的臉,希望能捕捉到什么,至少是個開口的由頭。
“您是從家來吧?”還是慶敏爸爸先開了口。
“對,現(xiàn)在有城鄉(xiāng)公交,方便得很?!碧m嫂回答。
又陷入了沉默,還是慶敏爸爸開口:“孩子已經(jīng)大了,你就不要太辛苦了,有時間多出來走動走動,放松放松?!?/p>
“對,對,現(xiàn)在想操心也操不了心了。”蘭嫂瞥了眼賽男,后面的話里隱隱有一種傷感、一股怨氣,好像是特意說給賽男聽的。
“媽——”賽男忍不住了,身體向媽媽傾斜了一下。
慶敏爸爸笑著說:“哈哈!賽男,這可不民主呀,怕媽媽揭露你?”
“不是不民主,一天到晚就在我耳邊說嫁妝的事,說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還早著呢,再說了,誰規(guī)定了嫁人必須要有嫁妝?”賽男嘟起了嘴,臉向著媽媽的反方向微微一側(cè),明顯有抗議的味道。
聽賽男說到這里,蘭嫂開始亮出此行的目的,不再顧忌女兒就在身邊。“慶敏爸,你說說看,哪個閨女出嫁當娘的不準備上一份嫁妝?哪怕家境再貧寒,也不能虧了女兒、苦了女兒。男方家再富裕,是男方家的,給女兒的嫁妝,是當娘的一份心意。我這輩子憑一雙手把女兒拉扯大,就是為女兒活著的。這么些年累死累活地辛苦,為的就是女兒,現(xiàn)在有吃有喝有穿,日子好過了,女兒大了,能有個好去處心才會安。我們不跟人家攀比,但起碼不能讓女兒一個人光溜溜地出門,攢來攢去攢點錢,為的就是這個目的,要不,留著死了帶進棺材里去?”
“媽——”賽男牙齒咬著下嘴唇,眼神里滿是埋怨和心疼,要不是慶敏爸爸在場,不知道還會有什么表現(xiàn)出來。
“我懂了,這是要讓我當法官斷個是非,對吧?”慶敏爸爸微笑著,話是對著賽男說的。
沉吟了一下,慶敏爸爸接著說:“依我說呀,做老人的有這份心就行了,至于嫁妝有沒有、有多少,還是尊重兒女的意愿。不要也沒什么,跟別人沒關(guān)系。多要肯定是不行。對吧?賽男?!?/p>
賽男一聽慶敏爸爸這樣說,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連連點頭說:“對,是這樣?!?/p>
蘭嫂還想說,這回被站起身來的賽男給攔住了,賽男頑皮地說:“鎮(zhèn)長代表政府,我們聽鎮(zhèn)長的,響應(yīng)黨和政府的號召?!睉c敏爸爸也站了起來,說:“我把他母子倆叫過來,就在附近吃個便飯吧,難得來一趟?!?/p>
“我請客!”賽男興奮地表示。
“行,你請客,我埋單。”慶敏爸爸的順水推舟逗笑了賽男,蘭嫂一直沉郁的臉上松懈了許多,勉強露出微微的笑意。
五
沉寂了二十年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軍工廠突然起死回生了,像藏在深山里的財寶又重見了天日,煥發(fā)了生機。
遍地叢生的荒草清除了,地面進行了平整。一幢廠房、兩幢住宿樓,還有一個原先的幼兒園和一個燈光球場,已經(jīng)完全按照原貌進行了修整。內(nèi)部的道路重新進行了硬化,做成了帶色彩的塑膠馬路。廠區(qū)的周圍扎起了白色的柵欄,整個圈起來的范圍既舊也新。
有趣的是,廠房、住宿樓、幼兒園和燈光球場也分成了不同的色塊。原先作為生產(chǎn)區(qū)的廠房里設(shè)置成了影視廳、棋牌室、報刊圖書閱覽室和演藝廳,屬于公共文娛活動場所。廠房的外墻不變,大的構(gòu)造和頂部還保持原來的風(fēng)貌。住宿樓仍然是住宿樓,添加了醫(yī)生值班室、護理室、小型活動室、洗衣間等配套服務(wù)設(shè)施。原先的幼兒園是以食堂的形式出現(xiàn),中餐廳、西餐廳、早餐廳,自助和售賣各有區(qū)分,也有小型包廂。燈光球場的功能基本不變,露天電影也可以放映,也有文藝演出的舞臺。當年不亞于一個小社會的軍工廠各項功能,又重新亮相了,還增設(shè)了新的項目,乍一看,仿佛回到了過去的年代,只是內(nèi)部細節(jié)和設(shè)施現(xiàn)代化了,也更科學(xué)化合理化。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就是,所有的不同區(qū)域之間都以綠樹間隔,還有呈不同塊狀的花木和綠草地,像孩子們玩的拼圖。一眼望去,賞心悅目。
一個仿造的與當年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裝飾的水泥大門矗立在原來的位置,與當年的廠名一模一樣的字體寫著現(xiàn)在的名稱:舊時光老年頤養(yǎng)中心!
名稱上方披著大紅綢布,一副等待揭牌開業(yè)的架勢。一個新潮的氣球彩虹門扎在大門的外環(huán),還有氣球扎出的左右各四個字分別嵌在上方的兩端,左邊是“百年好合”,右邊是“開業(yè)大吉”。通向這里的道路兩旁,與新栽的行道樹平行的彩旗分插兩行,如身著彩裝的士兵,嚴陣以待。這兩列彩旗應(yīng)該屬于當年最喜慶時刻的象征和裝扮,也算是復(fù)古的做法了。
一行人遠遠地走來,有說有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新人——賽男和慶敏。慶敏穿著筆挺的藍色中山裝,賽男則是大紅絲綢豎領(lǐng)對襟襖配馬面裙,兩人胸口佩戴著的新郎、新娘的胸花,顯示出他們今天的特殊身份。慶敏手持一把紅色油紙傘,撐在賽男的頭頂上方。如果是兩人單獨走在皖南的油菜花掩映的石橋上或者戴望舒詩中下著細雨的小巷,絕對是一幅極具詩意的油畫。慶敏爸爸走在左側(cè),蘭嫂和慶敏媽媽走在右側(cè),邊走邊說話,一些親友緊隨其后。再后面是喜笑顏開的附近村子里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青壯年常年在外務(wù)工,留守家中的也只有老人和孩子了。
這一群人的前后左右,幾個扛著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忽前忽后地拍攝,還有幾個自媒體的工作人員也在跟拍和直播,他們的設(shè)備新穎小巧,效率更高。
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吸引了鏡頭和眼光,那就是蘭嫂胸前佩戴的胸花紅布條上寫著“嫁妝”兩個字,讓不明就里的人摸不著頭腦。
新人的婚房設(shè)在其中一幢住宿樓的里面,與別的房間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除了大紅的床上用品和懸掛的彩色氣球,連司空見慣的婚紗照都沒看見。眾人到達新房,慶敏爸爸舉起手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止住擠塞在里里外外的嬉笑喧鬧,說:“大家靜一下,我們現(xiàn)在有請今天的主角發(fā)布新婚感言!”說完帶頭鼓起了掌。
慶敏側(cè)臉看看賽男,滿臉洋溢著幸福的光亮,說:“你是家代表,也是這里的老板,主角中的主角,你說?!?/p>
賽男同樣是滿臉幸福自豪的光亮,略含嬌羞地說:“你授權(quán)了噢,那我就不客氣了?!?/p>
“首先,我要表達感謝。一是感謝我的媽媽含辛茹苦地把我哺育長大成人,在之前的歲月里,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在以后的歲月中,她依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以今天委屈媽媽了,當我的嫁妝?!痹捳f完,賽男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擁抱蘭嫂。蘭嫂的淚水流下來了,也回以熱情的擁抱。
賽男松開擁抱,接著說:“二是感謝慶敏的爸爸媽媽,當然,現(xiàn)在也是我的爸爸媽媽,賜給我終生的伴侶——慶敏,期待他始終如一地理解我、包容我、愛我,和我共同走接下來的人生之路?!辟惸修D(zhuǎn)過身,和慶敏深情擁抱。
“三是感謝曉天鎮(zhèn)政府給予我創(chuàng)業(yè)和圓夢的機會,把這片昔日的寶地交給我來籌劃和管理,圓我的創(chuàng)業(yè)之夢、事業(yè)之夢。我一定不負厚望,讓舊時光在這里永遠定格,用心專心地只生產(chǎn)一個產(chǎn)品,那就是:幸福晚年!”
賽男的話剛說到這里,外面樓下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大家涌出房門,從樓上走廊向下一看,十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著一些老舊器物站在樓前,正叫喊著問管事的在哪兒。賽男在前,眾人隨后下樓,近前仔細看才知道,那些老舊器物是一些被時光之手打磨得發(fā)了黑的物件,木質(zhì)的、鐵質(zhì)的、銅質(zhì)的,還有竹制的,有的上面還隱約有雕花和彩繪的圖案。梳妝臺、衣柜、首飾盒、掛鏡、臉盆架、腳盆、紅漆斑駁的碗筷、鐵殼和竹殼的水瓶,等等,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是當下的生活中早已不見蹤影的老式用品。
賽男明白了,這是有償征集傳統(tǒng)嫁妝用品啟事發(fā)出后有了響應(yīng),周邊的老人已經(jīng)開始主動往這里送物品了。賽男把一個工作人員叫過來,讓他馬上進行接收和登記,一邊就此機會向大家介紹說:“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在這里開辟一個傳統(tǒng)婚嫁用品展覽館,收集民間散失和丟棄的各種老式婚嫁用品,讓它們回歸到現(xiàn)實當中,按照不同的盛行年代進行陳列,找回過去的記憶和幸福,呈現(xiàn)一部有憑有據(jù)的活生生的婚嫁歷史。”
慶敏爸爸忍不住了,接過了賽男的話說:“身為父親,我為能夠擁有賽男這樣的兒媳而感到幸運、驕傲,這是慶敏的運氣、福氣,也是我們做長輩的運氣、福氣。身為鎮(zhèn)長,我為賽男的有心、用心和愛心,為賽男的上進和闖勁而欽佩和高興。這是已經(jīng)進入老年和即將進入老年的人的福氣,也是這一方水土的希望。作為父親,我將全方位支持,有求必應(yīng),無求也要主動擔當;作為一鎮(zhèn)之長,也一定會在條件和政策允許的范圍內(nèi),竭盡所能地給予大力支持。將來,我還期待成為這里的住戶,享受這里的服務(wù)?!?/p>
有記者把話筒伸向蘭嫂,請?zhí)m嫂說幾句。蘭嫂一個勁地擦眼淚,幾次張嘴又停,最終說出了一句話:“我都成嫁妝了,一切聽她的安排?!贝蠹倚α?,笑得陽光燦爛,笑得山水也年輕了許多。
“走!我們揭牌去。”
慶敏爸爸一聲招呼,自己帶頭,領(lǐng)著眾人向大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