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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海子

2019-11-01 02:16:05田蓉
西部 2019年5期
關鍵詞:香草海子

田蓉

五月,巴里坤野灘里的大字蘿卜、麻纓子、蕨麻紛紛趕著趟冒頭了。每天清晨,居住在海子邊的高義老漢去湖灘里送牛的時候,都會拎上芨芨草編織的筐,拿著那根已經被磨得光亮的木頭橛,看見中意的野菜,就俯下身子,借胳膊的勁頭,用力一撬,把想要的根莖從草皮中起出來。

幾頭牛在不遠處吃草,偶爾抬頭看看一心一意采野菜的老漢?!疤}卜角”是這個牛家族里最年長的,它還是個牛犢的時候,就熟悉了高義老漢的這個習慣,熟悉他把就地拔出的蕨麻順手在水渠里擺一擺,放在嘴里咀嚼的樣子。在“蘿卜角”的意識里,因為高義老漢也是個喜歡吃“草”的人,心里自然而然地對他生出更多的親近。

高義四歲的時候,被爹用一根扁擔從甘肅挑到了巴里坤。扁擔一頭的筐里坐著高義,另一邊的筐里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生活用品。他們初來時,落腳在巴里坤海子西頭的一片洼地里,和當地人一起開荒種田。

海子是巴里坤人對巴里坤湖的稱呼。四面環(huán)山的巴里坤,每到春季,山上的雪水慢慢消融,無數溪流蜿蜒而下,匯聚成幾條小河,奔騰西去,流入盆地西側的巴里坤湖。當地人叫它“海子”,相信它是上古時期大海退去時被山挽留在這里的海的兒子。

坐在墻角木頭上曬太陽的老人們常說,海子以前大得很,向東一直到甘露川上唐代守防軍修建的唐城,北到莫欽烏拉山下元代守防軍修建的木城,南到清代守防軍駐扎的岳公臺下。不管哪個朝代用兵,海子周邊的湖灘都是放牧軍馬的好地界。離海子遠點兒的地方還有軍隊屯田的地方。海子像是巴里坤的心臟,源源不斷地為她泵著所需的新鮮血液。

爹帶著高義落腳的地方在海子邊緣的一個農場,每年春季冰雪消融,水量增多的時候,地面都會翻漿,被人稱作西澇灣。風從海子上掠過時,帶著一種腥咸的清冽,西澇灣的春冬季節(jié)總是泥濘,潮濕而又寒冷。

遇到起白風的時候,爹往炕洞里塞幾坨干牛糞,替高義掖掖被子說:“冷龍又出來興風作浪了,趕緊睡,睡著就不冷了?!睆男「吡x就從爹口中知道,海子里潛藏著一條冷龍,性格乖戾,時不時就會從海底浮出來,翻江倒海地折騰。這讓他恐懼的同時又十分好奇,總想知道冷龍到底長什么樣。

居住在村里的人誰也沒見過冷龍,包括那些上了年紀經常坐在墻角曬太陽的老人也不知道,但他們知道怎么抵御冷龍帶來的寒冷。冬天,當地人家里都有羊皮大衣、皮窩褲,還有羊毛做的氈筒,所有的東西都大得離奇。皮窩褲敞開褲腰,能把一個孩子塞進去,氈筒可以直接套在穿著棉布鞋的腳上。有一次高義晚上發(fā)燒燒得厲害,爹就從鄰居香草家借來羊皮大衣和皮窩褲,自己穿了,把他從前面塞進去,連夜帶他去找大夫。

高義的半截身子藏在皮窩褲里,半截身子裹在羊皮大衣里,他不敢張嘴,羊毛帶著膻味刺激著他的呼吸。暈暈乎乎中,他感覺自己和爹像兩只直立行走在黑夜里的羊。戈壁空曠,除了風聲,耳邊只有父親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把頭靠在爹的胸膛上,聽那里傳來的“咚咚咚”的跳動聲,那是無盡曠野里唯一的蓬勃,讓他感到踏實。

爹離世后很多年,高義做夢還能聽到那個聲音。他和爹不停地走,走著走著,爹不見了。他茫然醒來,看看身邊酣睡的老伴,才忽然想起,爹已經走了很多年了,自己活著活著也活到了爹那個歲數。

兒子秋生高中畢業(yè)后,跟著別人跑大車,就是那種被當地人稱為“前四后八”的大型貨運車,從北山那邊的三塘湖口岸拉運鐵金粉,從西山煤礦拉煤。跑了沒幾年,自己攢錢買了一輛。車開回來的那天,一幫一起跑車的半大小子拎了鞭炮來給車掛紅,鞭炮噼里啪啦響了小半晌,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飄落了一層紅彤彤的紙屑。高義看著興高采烈的孩子們,朝村子北邊的戈壁望了望。他相信躺在那里的爹應該也能聽到。

這么多年來,爹的影子一直留在他心里抹不去。

等來慶賀的人散去后,秋生執(zhí)意要開車帶高義出去兜一圈。他連攙帶扶把高義請進駕駛室里,自己也爬進去,發(fā)動了車,握著方向盤沿著村里的路向西戈壁駛去。駕駛室的玻璃寬大明亮,高義第一次從這個高度看著自己生活了五十八年的村莊。

村子早已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三年前,高義去湖灘里送牛,正趕上縣旅游局的人帶著設計人員在村里考察。他們從村子東面繞到西面,手里拿著一份圖紙。高義看著大胡子設計人員在圖紙上指指點點,好奇地湊過去問:

“這是準備弄啥?”

“搞開發(fā),搞旅游?!?/p>

“旅游?這么個小村子有啥可游的?”

“叔,我們就是搞鄉(xiāng)村旅游。你看巴里坤有山有水,你們這個村子是最早的移民聚居地,自然資源也好,這邊湖灘有鳥,那邊水庫里有魚,還有新鮮的空氣,有純天然的食品,只要建設好,宣傳出去,肯定有人來?!?/p>

“能行不?這幾年,村里的人陸續(xù)搬走了,有些在縣城買了房子,有些隨兒女去了哈密?,F在村里房子基本空了一半,你們可想好了再干,別把錢糟踐在這里?!?/p>

“放心,叔,我們計劃把那些空房子收購回來,做保護性修復,可以搞民宿。旅游搞好了,來這里的人會很多,就你這個筐里的野菜都會大受歡迎的。”大胡子信心滿懷地說。

果然,天氣轉暖后,村里來了施工隊。在村子后面修建停車場、游客接待中心、鄉(xiāng)村大舞臺。在海子里架起了浮橋,草地上鋪上了木棧道,在溪水處架起高大的水車,民房也做了統(tǒng)一整修。村里老人關注著這些變化,都說,自己活老了,村子卻越活越年輕了。

村里鋪上柏油路后,越來越多的人開著小轎車進來,去村子北面的小魚塘里釣魚。村里陸續(xù)有人辦起了農家樂,那些被用調料味精做出來的菜敗壞了胃口的城里人,喜歡來這里吃吃野菜嘗嘗冷水魚,飯后還要喝一碗濃稠的土酸奶消食。村里的“蘿卜角”們產出的牛奶常常供不應求。

最東頭的空地上,一戶外地人在那里建起了“農耕體驗主題民宿”。據說是為了讓外面來旅游的人住下感受“慢生活”,體驗這里的農耕文化。高義第一次聽到“農耕文化”這個詞,他沒有想到,爹和他經歷過的那些生活現在成了一種讓后代回憶的文化。

他懷著好奇心,背著雙手,去那個“民宿”里轉了轉。一個很大的四合院,十幾間房屋,黃泥抹墻,麥草鋪頂,院墻全部用土塊壘砌。院子外種了大片的向日葵,明黃的花盤開得很是喜慶。被向日葵隔開的地段有木椅木桌,木桌上擺放著粗瓷茶碗,供人小憩。高義看著新鮮,想著時代發(fā)展到現在了,村里的房子大多都翻修成了磚瓦房,鎮(zhèn)上建了新區(qū),樓房修得跟大城市一樣,居然還有人愿意修這樣的房子,關鍵是又有誰愿意來住呢?

他挨個打量著那些房間。每個房間的陳設一應俱全,都很有年代感,從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風格不一,來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入住。院里還有木頭犁、石磨盤、老牛車、糧食斗、羊皮襖、氈筒等一些老物件,據說都是從村里老戶人家收集來的。這些物件早就棄置不用了,放在家里還占地方,那些人家也樂得拿出來放在這里被收藏,每個物件上都寫了捐贈人的姓名,標注了名稱,寫明用途,供來住宿的人觀瞻。

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后生,看見高義,熱情地寒暄,讓老人家多給提提意見。他說祖父是第一批從湖北來這里支援邊疆建設的支邊人,還參與修建過“團結水庫”,現在定居在哈密,經常給他講這里的風土人情,他很感興趣,自己現在有能力,就想替祖父圓一個夢,給他和他們那代人留個記憶,讓后人看看前人走過的路。

高義摩挲著那些物件,嘴里喃喃地說,你是個有心的娃,他們那一代人不容易啊。他想起爹,爹的一輩子尤其不易。

爹帶他剛來的時候,這片沼澤地的高處只有生產隊建起的兩三棟簡陋的土坯房。初來的幾戶人家擠在一起住,再后面來的人只能挖個淺淺的地窯子,勉強容身。雖然住的艱難,但是廣袤的土地讓遠來的人們看到了希望,巴里坤地多人口少,像他們一樣從外面自流來的人公社都會留下,在公社的統(tǒng)一安排下種地掙工分。人們靠牛拉肩扛,開墾出一片片荒地,撒上種子,充滿期待地等待收獲。每年秋季,公社會給予特殊照顧,分一些牧場淘汰的老弱牲畜給他們改善生活。

“地多,人少,管飽”,書信傳遞中的描述,讓來西澇灣落戶的外地人越來越多。房子不夠住,春季播種完之后,生產隊號召大家建房,整體東遷,統(tǒng)一規(guī)劃了居民點,每家按照人口的多少分一到兩間。濕地上肆意生長的野菜,成了女人們調劑飯食的主要來源,曾經荒涼的地方漸漸有了煙火。

但很多時候,炊煙是屬于別人家的。

娘在來的路上病倒了,再也沒站起來。爹既不能帶她回甘肅,也沒有能力再把她帶到新疆來。他把妻子丟在半道上,這成了他一輩子的心病。掩埋了妻子,爹含著眼淚拉扯著四歲的高義來到新疆。

娘沒了,把家的溫暖也帶走了,暫時居住的房子總是冷冰冰的。剛來時,吃飯都在公社吃,但那些饅頭洋芋拌湯面糊糊總也填不飽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肚子。春夏的時候好過一點兒,爹會帶著高義去野灘里找野菜,挖大字蘿卜,爹拿根棍子一撬,大字蘿卜就被完整地起出來,還不傷草皮。爹在水洼地里洗洗,遞給高義,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爹看著高義的眼神里滿是歉疚和憂傷。高義不想讓爹那么難過,每次不管吃什么都興高采烈的。他四五歲的狡黠里藏著的是對爹的心疼。他知道爹的辛苦,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下地回來,晚上就著牛油燈縫補。他躲在被子里,看著爹湊在牛油燈前努力穿針引線的樣子,眼淚就從眼角流出來。他掩飾不住的抽噎驚動了爹,爹回頭看著蒙頭哭泣的高義,又回過頭不動聲色地穿針引線。手抖了半天,那線始終穿不過去,三十多歲的男人抱了頭,也抽抽噎噎地哭了。

父子倆在那次哭過之后,都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爹依然每天按時下地,春天忙著翻地,夏天忙著澆水,秋天忙著收割。很多個半夢半醒的夜晚,高義看見父親斜披了衣服坐在炕頭,嘴角的旱煙明明滅滅。絲絲縷縷的煙霧里,父親長久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昏暗背景中一個愁苦的雕塑。

高義從六歲時開始學著給爹和自己縫衣服。隔壁香草她媽有一次進來,看見六歲的娃捏著針抖抖索索的樣子,心疼了一下,拿過去幫高義縫好了衣服。知道這爺倆過得艱難,香草媽就常過來搭把手,幫著他們縫縫補補。

那個七月的一天,太陽剛滑到海子邊緣的時候,爹要去二渠上澆水。高義扶著門框看著爹出了門,感覺海子邊上那個像被煎熟的雞蛋黃一樣的太陽滑到了自己的額頭,燙得厲害。他渾身無力,軟軟地靠著門框坐在門檻上。自從娘走了之后,高義總會犯這樣的毛病,村里的老人說,這是娘在那邊牽掛孩兒呢。

太陽沉到海子里了,高義迷糊中看見娘進來。娘走近他,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吃了一驚,給他喂了藥片,又去找毛巾,浸了水敷在他的額頭。娘把他抱到炕上,裹上被子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像小時候哄他入睡一樣。在娘的撫慰下,高義漸漸陷入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聲驚叫嚇醒。

他睡眼惺忪抬起頭,呆住了。

牛油燈下,爹赤裸著身子,目瞪口呆地站在當地。發(fā)出驚叫的是香草媽,她看著爹的樣子,話像是卡在嗓子里說不出,忽然掩了臉跑出門。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從被子中探出頭的高義,羞憤地蹲下身子,對兒子吼起來:“瞪著眼看啥,還不趕緊睡!”

爹吹滅了燈,淹沒在黑暗里。

隔壁傳來爭吵聲。香草爹在那邊吼:“我說眼睛一睜咋沒人了,你一個女人家,大半夜的跑人家屋里干啥去了,你說?!?/p>

“干啥去了,我能干啥,那孩子小,我下午過去的時候他就發(fā)高燒,我不放心,剛去看看守了他一會兒,我能干啥,你說我干啥去了。”

“你自己干了啥還有臉問我,是看別人沒婆姨是吧,是看別人比我壯實是吧,你是等不得我死了嗎?天天這么心急地往人家家里跑。”

“你說出這話來還是個人嗎,這幾年咋過來的你不知道啊,我是啥樣的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嫌這安穩(wěn)日子過得沒意思了是不是?你有本事不要拿我撒氣,有本事把力氣都去用到種莊稼上去,有本事從這個炕上爬起來去干你男人該干的事去。”

香草媽的聲音很大,一連串說完便摔門出去了。

那時候,每戶人家有了一點自留地。香草爹狠了命地干,有次出去澆了一夜的水,回來累壞了,顧不得脫下濕透的褲子,一頭扎在炕上扯了被子就睡。等他睡醒后,卻發(fā)現自己兩腿麻木站都站不起來了。一家人慌了,求醫(yī)拜藥,折騰了一年多,只能勉強站立,行走得靠雙拐。

正值壯年的香草爸看見自己這樣,脾氣日漸暴躁,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落在香草媽的肩上。香草家的娃娃稠,姐弟四個,縫補漿洗就夠香草媽操心了,還要忙活地里的事,香草媽清秀的臉龐總是帶著深深的倦意。

當了鄰居后,高義爹有時候碰到香草媽一個人在地里,不言不語地給搭把手。香草媽心里感激,有時候家里做點好的,也不忘給隔壁的爺倆端一點。

傍晚她看著高義爹扛著鐵锨去澆水,又把高義一個六歲的娃留在屋里,惦記他吃了沒,端了點飯過來,看見高義蜷縮在門邊,再摸額頭,燒得厲害,她給喂了藥片,敷了毛巾。夜很深了,沒聽見高義爹回來,她不放心,就又過來看看,守在娃旁邊,不知不覺打了個盹。

香草媽是被突如其來的觸摸喊醒的,牛油燈漸亮,昏暗的光下,高義爹赤裸著身子,一臉惶然地看著自己。高義爹猛然用手護在前面,又窘又急??匆娝臉幼?,香草媽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血往頭上涌,奪門而出。

在隔壁的爭吵聲里,爹安靜地躲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啥。

高義是知道的,爹一年四季就那一身衣服,他得愛惜著穿。西澇灣的地泥濘不堪,春種季節(jié),公社僅有的一輛大馬力拖拉機下到地里,鏈軌板半截陷沒在泥地里,拖拉機“突突”吼冒著黑煙,大地顫抖著,人們的心也一起跟著顫抖。夏天遇到澆水,爹就直接把所有衣服都脫了,放在地頭上。反正空曠的地里,除了幾個男人,再不會遇到別人,尤其晚上,都在泥漿里陷著,誰也看不清誰,索性脫光,省的糟蹋衣服。

那天澆完了水,快半夜了,勞累的爹用水渠里的水清洗了身上的泥漿,懶得再去穿衣服,就那么摸黑回了家。怕吵醒高義,輕手輕腳開了門,用手里提的褲子擦擦腳板,習慣性地摸到炕上,準備靠在兒子身邊美美睡上一覺,卻觸摸到了一個綿軟溫熱的身體……

二十多年后,在高義成家的那個夜晚,第一次碰觸到妻子的身體,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男人的那一刻,高義的心里突然浮現出了六歲時的那一幕。他不知道爹那時候是什么心情,不知道爹在單身多年后突然觸摸過一個女人軀體之后,心里有沒有什么漣漪。窘迫的生活下,爹的心里還有別的東西嗎?

爹依然在四季忙碌著,春種、夏灌、秋收,冬天跟著村里人一起去海子上“打硝”。香草媽跟男人吵過鬧過了,依然細心照顧著行走不便的他,也把高義當自己的孩子,在高義爹忙碌的時候看管著他。香草爹眉目不舒,卻也不說什么。高義像撂在戈壁上的一顆種子,只要有一點水土,就頑強地扎了根,努力迎風生長。

高義漸漸長大的時候,海子正以不易察覺的速度慢慢向西退去,西澇灣的土地寬廣起來,氣候也仿佛變暖了。老人們都說,是海子上人歡馬叫的采硝動靜把冷龍鎮(zhèn)住了。他們還說,開采的硝是龍的鱗甲,冷龍失了鱗甲就沒了威力。

地多了,日子也好過了,到高義十二三歲的時候,西澇灣最多的一年打了三十幾萬斤糧食,社員們干一天能分到一元多的工分。相比剛來時的幾毛錢,已經是很讓人興奮的轉變了。人們干勁更足了,開始向北山小紅旗溝一帶地勢高的梁上種地。爹手里有了一掛牛車,秋天拉捆子,入冬的時候趕著老牛車去西山老窯上拉炭。

那個年,一進入十月,從西澇灣通往西山老窯的路上都是去拉炭的牛車,一輛接著一輛,四野八鄉(xiāng)的人,為了即將到來的冬天聚到一起,彼此扯著嗓子喧荒。

喧的最多的是香草媽。

牛車慢,從縣城出發(fā)的牛車去拉一趟炭,來去要六七天,中間在客店修整一天。西澇灣唯一的客店是香草媽開的。說是客店,其實就是騰出來一個空房,一鋪大炕,鋪兩條毛氈。趕路的人車上都帶著鋪蓋行李,帶著面粉,香草媽負責給做飯??偷曜∷蕹燥埗疾桓跺X,炭拉回來后,每戶給她家留一點炭就行。

香草爹腿腳不便,香草媽這也是被逼出來的辦法。

房子小,一鋪炕上只能睡六七個人,后面來的人只能擠著打地鋪,大冷的天,誰都愿意睡在暖炕上,所以出了城的牛車都趕著趟地賽跑。在暖炕上美美睡一夜,第二天消停地吃了香草媽做的湯揪片子,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再套車往山里走。人們蒙了頭,一晚上藏在腳蹬氈里,蓋著羊皮襖,任牛車搖搖晃晃地跟著頭車走,第二天天亮就到了窯上,正好裝車。

高義記得,有一次車隊從西澇灣準備出發(fā)的時候,爹也不聲不響套了車,隨著他們一起走。三天后回來時,爹臉色鐵青,一邊眼角也是淤青的。

他問了,爹啥話都不說,只是把那一車炭都卸在香草家那一邊。香草媽死活攔著不讓卸。爹一甩胳膊,把香草媽摔了個趔趄:“這是你照顧我娃我謝你的,以后你家的炭我負責拉,你把這門關了,看那些人還說啥?”

“說啥讓他們說去,又說破不了我一塊油皮,你看你這人,和他們置啥閑氣,不值當?!?/p>

有住宿的人過來卸炭,高義爹抱起來又給扔回牛車上。

那人不愿意了:“唉,我說你這人這是啥意思,人家又不是你婆姨,你胡騷情個啥?香草媽,這幾塊夠不夠?不夠,我今天再在這里住一晚,你給我個單間給我單獨做頓飯,我再給你多卸幾塊?!?/p>

“裝了你的炭你趕緊滾!”高義爹吼起來。

那人擼起袖子走過來:“咋地,要你多管閑事,這只眼睛還沒好利索呢吧,還想試試?”

香草媽沖過去擋在兩人中間:“走走走,你走吧,炭我不要了,以后我這地兒也不歡迎你來,趕緊走。”

“哎呦,這還相互護上了,我說一路上喧個啥荒就跟我們揮拳頭,原來別人說的都是真事情,兩人早就成了一家子!”

高義爹上去揮了一拳。兩人又廝打在一起,虧了旁邊一起趕車的人及時拉開。那人沒意思了,撂了幾句臟話,恨恨地走了。臨走,還剜了架著雙拐站在那里的香草爹一眼。

那是高義第一次看見爹跟別人打架,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爹一直是小心翼翼過日子,那天發(fā)起狠來,卻像個戈壁灘上抵仗的脬牛。

兩天后,爹又套著牛車跟了車隊去了炭窯。院里依然人來人往,男人們裝車,卸車,粗聲大嗓地說些葷話。香草媽忙里忙外只當沒聽見,沒事就向去往炭窯的那條路上瞭一眼。

高義長到十六歲的時候,眉目間有了爹的俊朗,他跟著爹去了一趟炭窯。那條路被來來往往的牛車壓出兩道深深的車轍。老牛車慢悠悠走,爺倆坐在車上,裹著羊皮大衣,冷風還是從各個縫隙里鉆進來。他看著爹更顯黑瘦的臉,有一句話始終沒敢問出來。

香草爹去世前的一個月里,破天荒地過來找爹喧荒。

太陽在海子西頭沉下去的時候,他拄了雙拐艱難地挪進了高義家狹小的門,摸摸高義的頭,說:“去,到隔壁找香草玩去,她等你玩抓石頭呢!”

高義出了門,沒有去隔壁,蹲在門口聽他倆說話。

屋里沉默了半天,香草爹開了口:“兄弟,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這幾年,你幫襯了我家里不少,我走了,你倆搬到一起過日子吧。我看得出來,她心里有你?!?/p>

“說這干啥,有病治病,有啥事喊我一聲就行?!钡鶒灺晲灇獾卣f。

“這幾年,我這個樣子下不了地,苦了她一個女人家。這話擱在我心里日子長了,我得說出來,說出來我就沒啥牽掛了?!?/p>

“你這是干啥,哪有把自己的婆姨往外送的。你別說了,省得讓香草媽聽見多心,日子該咋過咱還咋過?!?/p>

屋里一直沉默著,夜色越來越濃,黑夜替他們隱藏了彼此的一切。

在高義心里,香草爹去世后,他們兩家就是拆了中間那堵墻的事情。他不知道,爹為啥就不和香草媽一起搭伴過日子。

在去拉炭的路上,爹坐在牛車上背靠著已經長大的兒子悠長地嘆氣:“要是以前有這么一輛牛車,咱也能把你娘拉回來了。你娘是為了咱爺倆省吃省喝,才把自己折騰垮了的,這輩子你不能忘了你娘。”高義才知道,爹心里還有一堵拆不了的墻,那就是半路上丟下的娘。

爹把趕牛的鞭子交給高義,說,爹巴掙了半輩子,日子還過的這樣,鞭子現在交給你,以后,是往前走還是往后走,都看你自己了。

那天晚上,在那條通往西山炭窯的寒冷又漫長的路上,高義從爹手里接過鞭子,感覺爹把以后的歲月都交給了自己。

高義二十歲那年,公社成立了副業(yè)隊,農閑時間,西澇灣的年輕人也參與到外出搞副業(yè)的行列,去哈密橋梁廠篩沙子掙錢,去鐵路上的裝卸隊扛包。高義跟著裝卸隊去扛包的頭天晚上,去了香草家,對香草媽說:“嬸,我明天出去干活,我爹就勞你費心多照看著,有啥事你讓香草去城里給我拍個電報,這些錢你留著用?!?/p>

香草媽推開他的手,說:“你放心去,好好干,家里的事和你爹你都甭掛心,有我和香草呢。錢你拿著,外面用錢的地方多,你省著花。”

在鐵路上干了幾年,憑著實誠,不惜力氣,高義在裝卸隊有了名望和號召力。他帶著村里人成立了一個自己的裝卸隊,干得風風火火。爹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了。

高義給家里買回來第一臺黑白電視的時候,村里人都來看熱鬧。那時候,他給爹翻修了房子,但家里還是盛不下全村的人。每天下午,孩子們提著小板凳早早來占地方,爹總是留著一個位置,村里人都知道,那是給香草媽留的。

五年后的一天,高義正帶領裝卸隊工人干活的時候,香草帶來信說爹快不行了。高義看著頭頂明晃晃的太陽一陣眩暈,淚就涌了出來。

爹去世前,催著他回來和香草成婚。高義結婚那天,爹喝了一瓶“哈密大曲”,醉得不省人事。高義記憶里的爹從不喝酒,只抽煙,抽嗆人的旱煙。娘走的那一年,爹的心傷了;娘走后的日子,煙把爹的肺也傷了。他成夜成夜地咳嗽,咳得高義的心縮成一團。

爹喜歡吃艾面,艾草一露頭,高義就去田埂上拔艾草。葉子摘回來,洗凈了,揉成汁,搟成面條,勾了雞蛋鹵讓爹吃。

那是香草媽教給他的。

香草媽留給高義的印象,始終是那個高燒的夜晚手敷著他額頭的娘的形象。在高義的心里,香草媽是他來新疆后在巴里坤遇到的另一個娘。在那個尷尬的夜晚之后,香草媽和爹之間有了些隱隱約約的不一樣,但具體哪里不一樣,高義也說不上。

土坯墻的房子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香草媽和她男人那一晚的爭吵之后,不大的村子角角落落都知道了這件事。地頭上,干活累了的人們歇息的時候,總會把這事做個由頭,津津有味地演繹著。

時間長了,也不見再有風浪,大家開始尋找另外的話題打發(fā)時間。

高義有時候坐在自家的柴垛上,看著香草家屋頂上升起來的炊煙,恍惚覺得那應該就是自己家的。爹臉色活泛的時候,他就在爹跟前夸香草媽做的飯好吃。

爹追問:“她又給你送飯了?”

“嗯,給你也留了?!?/p>

爹三口兩口扒拉完,端著藍邊碗發(fā)怔。

“爹,嬸子要能天天在我們家做飯就好了?!?/p>

“去,玩去?!钡樢患t,呵斥一聲他,起身走了。

爹和香草媽始終沒有走到一起,只是撮合了高義和香草的婚事。一直等他和香草結婚了,他名正言順恭恭敬敬地給香草媽叩了三個頭,拉長顫抖的聲音喊了一嗓子二十多年來一直想喊出來的那聲“媽”。

爹和香草媽聽見那一聲帶著哭腔的“媽”,雙雙落下淚來。

爹終究是讓肺癌奪走了性命。臨走前,爹安頓高義把他葬在小紅旗溝的梁上。他說那里向陽,他能天天曬著太陽,還能天天看著海子,看著海子邊上他們房頂上的炊煙。

爹走了,高義不忍心把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留在這里。包產到戶后,西澇灣改稱為光明隊,他接手了機耕隊里的東方紅拖拉機,在小紅旗溝一帶承包了上百畝地,和香草勤勤懇懇地耕種,給香草媽養(yǎng)老送終。

坐在兒子氣派的“前四后八”的駕駛室里,高義看著眼前掠過的一切,往事像舊電影一樣在他腦海里回放著?,F在通往西山的路修得寬闊平坦,老炭窯已經不見了,那里陸續(xù)開發(fā)了好幾個露天煤礦,每天像兒子的“前四后八”一樣運煤的大型貨車絡繹不絕。兒子一邊神采飛揚地開著車,一邊指著北戈壁上的工地,告訴高義說京新高速公路就從那里通過,聽說縣上還準備選址修建機場。秋生說,等高速公路通的時候,他就買一輛小轎車,帶著爹和媽去北京看看。

高義心里波瀾起伏,這是爹和他之前走過的路,現在兒子又帶著他走,同樣的方向,可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看一眼身邊的兒子,慶幸兒子趕上了好時代。秋生身上有爹和他能吃苦的秉性,又遠比爹和他有闖勁,他心里覺得寬慰。

秋生小倆口結婚的時候,婚房雖然買在了哈密,但高義老漢說婚禮一定要在村子里辦。高義老漢人緣好,婚禮操辦了三天,熱鬧得像在村里辦了個集體食堂。大人孩子往來穿梭,男人們幫忙搭帳篷,盤馬槽爐子,殺雞宰羊洗魚。女人們圍坐在一起擇菜剝蒜團丸子說笑話。第一天蒸包子,第二天吃臊子面,第三天雞鴨魚肉乃至魷魚螃蟹滿滿當當流水席擺了三十多桌,著實熱鬧了三四天。

日子變好了,但高義老漢每年春夏出去挖野菜的習慣一直沒有變。以前是為了填飽肚子,現在不愁吃穿了,高義老漢還是舍不下這這個習慣。有時候,也給兒媳開的農家樂里送一點兒,讓外面來的人嘗嘗鮮。

秋生在外面跑大貨車,兒媳在哈密打了幾年工,看見村里變樣了,小兩口商量后也在河灘對面租了院子,開起了農家樂。起名的時候,他們征求高義老漢的意見。他琢磨了一晚上,給兒子說:“咱姓高,日子現在過的一代更比一代強,不是有個詞叫‘步步高嗎,咱就叫這名吧,有奔頭。”一家人都覺得這個名字應景,喜氣。

農家樂選在首屆巴里坤湖濕地風情旅游節(jié)開幕的日子掛牌開張。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里,秋生和前來賀喜幫忙的親友們抬著木制的牌匾,在農家樂的門楣上尋找合適的位置,讓高義老漢瞄著。高義老漢仰了頭,端詳著那塊鐫刻著 “步步高”三個勁健大字的牌匾指點:“掛高點,再高點?!?/p>

他想讓躺在海子北邊揮了一輩子鋤頭和牛鞭的爹,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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