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八年,院線上映了宮崎駿的《千與千尋》。點映那個午后,坐在影院里,冷氣開得很足,屏幕上,千尋和白龍在花叢邊的鏡頭,無臉男一個人站在橋邊的鏡頭,千尋和無臉男坐在電車上的鏡頭,重疊了多年前的記憶與半生人世悲歡,周圍的世界靜默無聲,我同樣靜默無聲地淚流滿面。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究竟怎樣的人生算是找到了自我,或者說怎樣才算是沒有失去自我?內(nèi)心的愛與善良,黑暗和脆弱,都是宿命吧。愛是短暫的陪伴,漫長強烈的孤獨,才是永恒。多少人渴望一種真正有靈魂的生活,又都習慣了躲在面具背后。從少年時代的童話夢想,到青春時代的遠大理想,再到理想破滅,中年心態(tài)慢慢浮現(xiàn),我們終究還是活成了自己曾經(jīng)討厭的樣子。
本期討論胡學文《你去過康巴諾爾嗎》(《芒種》2019年5期)和李修文《我亦逢場作戲人》(《天涯》2019年3期)。兩篇小說在思考和追問的方向上,有著內(nèi)在的契合點,究竟怎樣活著,這真是一個最根本的命題。胡學文和李修文選擇的視角不同,人物處境和性格不同,帶給我們的感受,卻有著相似的心理和情感共鳴。
一、? 遺鷗的天堂與花鼓戲的末路
《你去過康巴諾爾嗎》和《我亦逢場作戲人》寫的都是瀕危的事物。遺鷗和花鼓戲,大自然和非物質(zhì)文化,小說選取的點沒有什么不尋常,不平常的是對應的人與情感。胡學文把遺鷗與表妹作為精神同構,表達美而純凈的事物總是被污泥濁水的塵世所不容;同時把遺鷗與禿鷲作為彼此鏡像,大自然中的遺鷗,有著遺世獨立的美;城市里的禿鷲,則專門吞噬那些骯臟腐爛,與黑暗罪惡融為一體。李修文把花鼓戲代表的傳統(tǒng)民間文化與現(xiàn)代都市生活并置,傳統(tǒng)民間文化日漸衰落,民間倫理也在不斷瓦解之中,袖手旁觀客與逢場作戲人,是社會生態(tài)的一個側(cè)面,也是作家內(nèi)心憂慮所在。
1. 遺鷗與表妹
遺鷗和表妹,前者是瀕危物種,后者有著珍稀個性??蛋椭Z爾,蒙語意即美麗的湖泊?!翱蛋椭Z爾國家濕地公園”內(nèi)棲息著一種鷗鳥,被命名只有70余年,但人類真正認識它卻還不到30年。命名者或許帶有相識恨晚的愧意而為它取名作“遺鷗”。遺鷗(學名:Larus relictus)是鷗科鷗屬瀕危候鳥,中型水禽,體長為40厘米左右。成鳥夏羽:整個頭部深棕褐色至黑色,上沿達后頸,下沿至下喉及前頸,深棕褐色由前向后逐漸過渡成純黑色,與白色頸部相銜接。遺鷗棲息于海拔1200-1500m的沙漠咸水湖和堿水湖中,繁殖期在5月初至7月初,雜食性。遺鷗是“康巴諾爾國家濕地公園”的精靈,同時也是世界珍稀瀕危鳥類之一,屬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在康巴諾爾湖心島棲息繁衍的遺鷗達7000多只,占全世界遺鷗總量的百分之六十左右,堪稱遺鷗天堂。
表妹吳真真,愛恨分明,對周圍看不慣的人與事絕不寬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敢于慘烈而絕不妥協(xié)的堅持與對抗,這讓她看起來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無論是父母家、表哥家、職場,都排斥她,她對抗的幾乎是整個社會。舅舅是村里的一把手,土皇帝,全村都管得服服帖帖,只有表妹完全不服他管教。大學畢業(yè)時,男友提出分手,她割腕自殺未遂。不斷求職,不斷失業(yè),因為老板不尊重員工,以跳樓表達憤怒;因為主管色瞇瞇地盯著她,把茶杯摔向墻壁;因為舉報食堂賣黑心肉,被校長炒魷魚;干得最長的一份工作是五星級酒店辦公室秘書。感情上:愛上老板,老板不同意離婚,她以跳樓威脅,老板給了二十萬,被她拋灑樓下;因為同情愛上張猛,又因為張猛和家人都畏懼她的強勢,二人以分手告終;看起來最像戀愛的是和江夏老師,去大雁塔朗誦江夏的詩歌,因為一把傘,表妹和店主動了手,面對店主訛詐,江夏忍氣吞聲,表妹憤而反擊,最終分手。主任說到燒烤遺鷗,本來是個玩笑,表妹不依不饒,主任也不甘示弱,表妹縱身投湖,小說戛然而止。
2. 花鼓戲與桃園三結義
《我亦逢場作戲人》通篇強調(diào)一副對聯(lián),無非是世相感懷。袖手旁觀客、逢場作戲人的確很多,追溯起來,涉及到社會價值觀和倫理道德建構,小說感懷的點不是那些把生活當成表演的人,而是有時候這種表演是被迫的。作為一個唱花鼓戲的,“我”不甘心像乞丐一樣依靠哭哭啼啼混口飯吃,自己寫戲,拍戲,演戲,從備受歡迎,到?jīng)]有觀眾難以為繼,這是時代變遷的一個小小縮影。鄉(xiāng)村的年輕人大都進城了,城市有日新月異的娛樂方式,而生活,始終是艱辛的。我想盡一切辦法打工,干過很多工作,依舊沒有能力給妻子想要的生活。雖然對于妻子的選擇不能理解,仍舊愿意幫助她實現(xiàn)嫁給老板的心愿。被黑社會欺壓,被命運嘲弄,作為社會底層的打工者,面對手無寸鐵的生活,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和生活對抗,只剩下內(nèi)心的善良,對待兄弟的義氣,是對逢場作戲的反諷。小說選取桃園三結義人生歷程中的幾個轉(zhuǎn)折點,各自的人生,交匯的路口,從為了生活分道揚鑣,到因為死亡重新團聚,人物的經(jīng)歷和心理都獲得立體化呈現(xiàn)。
人生如戲,保持初心,保持自我,真的很難。很少有人會選擇以決絕的死亡來對抗這個世界,世界上的物種消失了很多,那些我們珍愛的東西,每天都在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遺鷗,還有表妹,皎皎者易污,太干凈的人,很難活下去。這個世界污濁混沌,大多數(shù)人都活得將就湊合。小說在比對中強化了自我的價值,在污濁中突顯了清潔,在冷漠里寫出了溫暖的光亮。
二、人物情緒的邊緣很鋒利
我們處在一個怎樣的時代,簡單的概括并不能說明問題,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政治家,明星,作家,普通人,完全可能給出截然相反的答案。如何在這樣一個時代,寫出不同樣態(tài)的生活,寫出以各種姿態(tài)活著的人,既能寫出生活表面的萬千色調(diào),也能寫出個體命運最幽深的內(nèi)里,作家們也都在思考和努力。我們看到太多同質(zhì)化的寫作,太多自欺欺人的逃避,所以讀到這兩篇小說的時候,不僅表妹和關二哥的形象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我”和主任,大哥和三弟,情人和毒品,都意味豐富。
1.吞噬者的隱喻
禿鷲與遺鷗是不同物種的生存狀態(tài),我與表妹是不同人生的選擇。我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面對生活談不上自己的原則,利益面前,并沒有什么所謂正義。表妹是不妥協(xié)的典型,對抗一切她不能容忍的邪惡、暴力和虛偽貪婪。一塵不染的康巴諾爾湖與各種負面新聞的城市,形成了這個時代之鏡的兩面??蛋椭Z爾湖這個遠離喧囂的人間天堂,是以城市生活對立面被標記出來的,就像梭羅的瓦爾登湖,作為物質(zhì)主義的反面,自然烏托邦為生命中心主義提供了現(xiàn)實可能和理論支撐。另一面,城市中冷漠的人性,藏匿的罪惡,是后工業(yè)時代一切都可以被批量生產(chǎn),都可以被標上價格的工具理性泛濫。燒烤遺鷗不是煞風景,是野蠻。這一激怒表妹的場景,主任的挑釁,表妹的回應,我的焦慮,小劉的置身事外,是小社會的聚焦,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句話,是社會生態(tài)的舞臺化,是兩種價值觀的對立沖突?!拔摇弊鳛閳笊缬浾?,心里并不是沒有是非,卻總是讓位于現(xiàn)實的利益。 “我”在報社工作,寫稿子,有人提供線索,發(fā)現(xiàn)問題,寫成新聞,等著花錢收買,美其名曰創(chuàng)新獎。我的筆名老禿,禿鷲喜歡腐爛的肉,我內(nèi)心深感厭惡,又忍不住去追逐。主任是禿鷲之王。我撞見主任和情人那一幕是小說情節(jié)的一個繩扣,我想辦法彌合與主任的裂痕,才會有后面的情節(jié)走向。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么真實,膝蓋骨說碎就碎。主任帶著情人,“我”帶著表妹,去了康巴諾爾湖。小說在一些細節(jié)的處理上,體現(xiàn)出作家的用心和能力。表妹的情緒比較直接,我的心理則處理得更富有張力,似乎矛盾心理的延長線必然是和表妹的情感糾葛,最后一跳姿態(tài)優(yōu)美,成為絕響。敘事本身富有飽滿的生命力,兩個人靜默里的緊張,夸張的肢體語言,掩飾的都是內(nèi)心真實。
2.表演者的象征
李修文筆下,眾生都是表演,都是旁觀。冷漠,欺騙,背棄,比起真誠,付出和犧牲,顯然容易得多。小說中,“我”是講述者,唱花鼓戲出身,從小學戲。后來喜歡看戲的人很少了,自己拉了兩個兄弟,創(chuàng)作了《桃園三結義》,不想唱討飯的戲,《桃園三結義》唱了有一段日子。后來漸漸地沒人看戲了。到后來終究唱不下去,兄弟抱頭痛哭,各找各的活路。擺攤賣水果,刮風下雨忍饑受凍,直到水果批發(fā)市場租了攤位。后來城里大哥看中市場攤位,“我”被打成腦震蕩,債臺高筑。大哥三弟袖手旁觀。從此,“我”扮演秦香蓮,到處哭訴告狀,差點被打死。黑社會大哥在掃黑行動中,被車撞得半死,我才得以從陰影籠罩中解脫。媳婦和我離婚了?!拔摇钡教幜骼?,干了很多工作,前妻要求我?guī)退藿o老板,雖然內(nèi)心特別難過,還是盡力去幫忙,直到成功舉行婚禮。大哥和三弟吸毒,落魄,變成了乞丐和混混。三兄弟一生都在自己的角色里表演,演著演著就找不回自己了。
兩篇小說都為我們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兩篇小說的敘事人,一個是心在逃逸,一個是身在浪跡。一個是知識分子,一個是社會底層。分裂的自我,都有著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一篇小說能否打動讀者,有一些決定性要素,既要有扎實的客觀現(xiàn)實生活基礎,也要有獨特的主觀空間。小說敘事主旨是確定的,人物的精神走向也是清晰的, 我們?nèi)耘f會被打動,是因為對人的處境的關懷里,有我們自己的影像。因為精神上的特異性,和日常生活有一定的色差和距離感,我們會在故事之外更認真思考人物所擔負的敘事使命。
三、死亡的反復出現(xiàn)
佩索阿說:寫作就是失去自我,但每個人都會失去自我,因為一切都會失去。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也許這就是真相。只不過在失去的過程中,我們依舊可以留下自己不想失去的那部分自我。這個世界很荒誕,荒誕感環(huán)繞著我們,如同空氣。當這種荒誕成為常態(tài),就不會被意識到。就像老板言而無信,上級性騷擾,記者被收買,食堂賣黑心肉,被所愛的人欺騙,每天都在發(fā)生,就像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我們以為自己被傷害得面目全非,其實毫發(fā)無損,甚至和小說中的我一樣,樂在其中,有時候甚至沾沾自喜自鳴得意。面對生活的傷害,要么接受,要么反抗,病態(tài)人生的結局不是和世界斷裂,就是自行康復。
1. 死亡讓原本體面的生活看起來無比茍且
死亡改變了存在的方式,賦予存在以意義,或是取消存在的價值。表妹輕易選擇割腕,跳樓,跳湖,那么,肯定還是要追問一下,生命的價值是什么?我們都想成為我們自己,死亡并不是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表妹的剛烈,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在日常生活中,很難生存,這個人物的典型意義更為明顯。這種對生的反射,與生存的相互滲透,在缺少光亮的世俗空間中,成為一種象征性的存在。
2. 死亡讓孤寒的生存顯出一絲溫暖
“桃園三結義”的兄弟,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死亡就像一個又一個休止符,不斷改寫著彼此的人生。小說主人公試圖完成的是自我身份消解。只要你想把日子過下去,就得做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從身體里請出去,丟掉,看自己就像看別人,看畜生就像看菩薩?!拔摇弊植怀ツ睦锒际强?。挨揍,被撞,都是自己,而我成了我的旁觀者?!拔摇狈至褳橛^眾和演員,直到得了胃癌。而那一個“我”,終究還在,我并沒有做到完全背棄自我。大哥和三弟染上了毒癮,我照顧他們兩個,直到三弟死掉,直到大哥也快死了,大哥死了,我也就快死了。你看那片雪,它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你叫他如何是好呢。這里的死亡凝結活著的艱辛歷程,活著的分崩離析,死亡的身心合一,在漫天大雪里,溫暖一點一滴回到冰冷的軀體和心靈之中。
小說結尾:“那是一條通往我學習的師傅家的路,路的兩邊都栽滿了柳樹,柳樹背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棉田,春天一來,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開得到處都是。只要走在那條路上,一切就都沒有開始,一切就都還來得及。柳樹,棉田,全世界,我們相親相愛,你不用推開我,我也不用推開你?!边@段文字真是又溫暖又凄涼。一個人究竟應該怎樣活著,這兩篇小說都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作者簡介】張艷梅,1971年生,山東理工大學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說與現(xiàn)代倫理敘事》《新世紀中短篇小說觀察》《生態(tài)批評》等。曾獲山東省劉勰文藝評論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