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民族在五千年歷史長河中孕育并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華夏文明,尤其是先秦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儒、道、墨、法、名等各家學說,對中華文化豐厚內涵的建構和中國人文化心理的形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溯古觀今,在不同歷史時期,俠文化作為一種亞文化或邊緣文化形態(tài),一直以頑強的姿態(tài)或顯或隱地存在于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傳統(tǒng)文化體系之中,并且以不同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已經(jīng)成為不爭的事實。在中國文化中,可謂之俠客或俠者的他/她們作為俠文化最鮮活靈動的符碼,既具有歷史實存的可追溯性,又充滿了文化的創(chuàng)造力與文學的想象性;既折射出文人的崇慕之心,也聚焦了此群體的存在意義,傳達出別具魅力的中國精神。尤其自晚清以降,近現(xiàn)代知識分子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威逼與日益僵化的傳統(tǒng)文化的衰頹,其固有的文化自足性此時發(fā)生了極大的逆轉,由對傳統(tǒng)文化的依賴轉而開始質疑甚至決絕地痛恨民族文化的孱弱無力。國弱民貧的歷史遭遇使他們痛心疾首地重新審視并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時代痼疾,正如陳夫龍在其新著《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臺灣新北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7年9月出版)中所言:“歷史大變局造成的特定時代的社會氣氛,再一次把俠和俠文化精神推向社會政治生活的風口浪尖?!雹僦T如魯迅、郭沫若、老舍、沈從文、蔣光慈、蕭軍等民國時期的新文學作家受各自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不僅自我個性中彰顯出俠義風范,而且在不同時代精神氣候的刺激下,以筆為劍,集約式地塑造出許多類俠客形象,傳達出充滿民族文化底蘊和現(xiàn)代性內涵的俠文化精神,體現(xiàn)出不畏強權、追求公平正義的現(xiàn)代風度。
一
俠可以說是中國歷史文化的獨特產(chǎn)物。盡管西方文化中也有羅賓遜、佐羅、堂吉訶德等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稱之為俠客式文學人物,但從文化角度分析,中國之俠那種“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②的俠義精神與西方文化的騎士精神還是有很大區(qū)別的。騎士精神產(chǎn)生于“離”的文化,羅馬崩潰,諸國林立,騎士以誓言與忠誠為前提,以基督精神為最高指導思想,追求的是一種宏大的統(tǒng)一。俠義精神則產(chǎn)生于“合”的文化,是在歷代專治王朝的羅網(wǎng)下,非要在其中捅個窟窿出來,所謂官逼民反,實際上較多的是以個人的自由意志為指導思想。應該說,真正的中國之俠尋求的更多是從對俗世的扶危救助、替天行道中獲得一種精神的完滿與高蹈的人格,與現(xiàn)實社會尤其是當權者分庭抗禮,而騎士則要在鋤強扶弱中得到世俗社會特別是權貴者的認可與接納。因此,中國之俠體現(xiàn)出更多的自由主義色彩,且不畏強權,不被世俗所累,擁有一種出世的瀟灑與曠達。因此,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在《五蠹》篇中最早尖銳指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雹郾M管韓非子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為了維護強權統(tǒng)治,保證封建政權的平穩(wěn)運轉,會對俠的所作所為持有批判態(tài)度甚至是偏激的看法;但是,韓非子并非一味指責俠客,他對“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jié)操,以顯其名”④的俠義行為和節(jié)操也進行了客觀描述,并不得不承認俠客在民間獲得了廣泛的贊譽:“行劍攻殺,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之士。”⑤綜合分析,韓非子對俠的認識無疑是具有濃厚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俠文化觀”⑥。當然,不可否認,正是因為韓非子的理論才使“俠”的概念浮出歷史地表,使之成為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中充盈著民族氣韻的特立獨行的歷史“劇中人”。
如果說韓非子以偏激的方式讓世人認識到“俠”的存在與危害,那么司馬遷則以史學家的歷史視野與人文情懷對中國之俠進行了“正名”。他認為俠雖然“其行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軛困”⑦,且“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⑧??梢钥闯?,在司馬遷的理解中,雖然俠的行為并不完全合乎統(tǒng)治秩序及其主流意識形態(tài),但其行為可以用“仁義”二字來褒揚。從司馬遷對俠之為俠的解釋來看,已經(jīng)擺脫了正統(tǒng)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從而對俠進行了符合民間道理理想同時又具有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理想人格的建構。對于這一點,陳夫龍在《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一書中做了較為詳盡的分析與闡述,并進行了頗具新意的總結歸納:“我把司馬遷對俠的理解和闡釋稱為民間道德理想價值期待的俠文化觀。俠確實以武犯禁,但所有以武犯禁的人并非都是俠。只有言行符合司馬遷所歸納的那四種特征的人才可稱之為俠,反之,就不是俠了?!雹岜M管司馬遷對俠及其精神進行了歷史肯定,但是此后,像東漢時期的史學家班固與荀悅都對俠這個群體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駁與譴責。作為官方史學家,二者觀點恐怕與韓非子當年的看法不謀而合,都是為了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鞏固既有政權的存在;而且自《后漢書》起,史家就不再為游俠專門作傳。俠作為歷史實存物已經(jīng)暫時缺席于彼時的歷史現(xiàn)場。但是,就像《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中所談到的:“史家對歷史實存?zhèn)b的放棄卻成為文學的幸事,俠作為精神文化形象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的視野,文人通過創(chuàng)作對俠的想象和闡釋也離不開史書記載或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文本?!雹庥纱碎_始,俠就由歷史學家著書立傳中的歷史人物演變?yōu)槲娜死酶鞣N文本形式想象與建構的他者形象。并且,俠的形象并沒有因為歷史的轉折與發(fā)展而產(chǎn)生審美疲勞,反倒是“正因為俠客形象代表了平民百姓的要求社會公正平等的強烈愿望,才不會因為朝代的更替或社會形態(tài)的轉變而失去魅力?!?1當然,文學藝術化的俠客形象相比歷史實存?zhèn)b而言,更具有主觀的想象色彩,也更增添了傳統(tǒng)文人所標榜的“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抱負的成分,這類俠客已經(jīng)不再忠實地履行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俠客行為,而成為文人筆下尤其是心中的“新英雄”。他們身上不乏個人精神的閃光,但同時也刻下了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誠如有的學者指出:“隨著時代的推移,‘俠的觀念越來越脫離其初創(chuàng)階段的歷史具體性,而演變成一種精神、氣質,比如‘俠骨、‘俠情、‘俠節(jié)、‘俠氣、‘俠烈、‘俠行等等?!且环N富有魅力的精神風度及行為方式?!?2因此,行俠仗義不僅是俠客所為,千古文人其實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俠客夢。
從歷史實存?zhèn)b到文學形象俠再到思想觀念俠,中國之俠既經(jīng)歷了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譴責、扭曲與打壓,也在民間道德理想的天平上獲得了修正與口碑,最后成為知識精英理想價值的幻化體,成為一種頗具民族風格的文化符碼與精神資源。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因俠意象的出現(xiàn)與俠文化的浸潤而增添了“中國風致”。
二
俠文化,顧名思義就是關于俠及其歷史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的文化?!芭c儒、道、佛文化相比,俠文化是一種缺乏精確的話語外延及嚴格的語義規(guī)范的文化構成形態(tài),以致在傳統(tǒng)文化結構中長期處于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乃至于有形無相的狀態(tài)?!?3而且,這種文化內涵會伴隨著歷史的演進與各個時代精英知識分子的建構而發(fā)生嬗變。按《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一書對俠文化觀所做的界定分別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俠文化觀、民間道德理想價值期待的俠文化觀以及知識精英理想價值建構的俠文化觀。此書在總結俠文化的這三種表現(xiàn)形態(tài)或者說三種話語形態(tài)的基礎上歸納出俠文化精神的六大內涵特質:“以自由、平等、正義和公道為終極追求的理想精神、以俠義精神為核心的價值理念、以尚武精神為行俠手段的行為特征、以叛逆精神和復仇精神為基點的反抗意志、以誠信守諾和謙遜不驕為特色的人格精神、以民族大義為高蹈的脊梁精神?!?4就此書對俠文化精神的闡釋可以看出,無論是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下,還是在當代文化氛圍中,這六大精神特質都可視為衡量先進文化與構建理想人格的價值尺度。同時,不難發(fā)現(xiàn),俠文化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與“尚武”精神密不可分。當然,俠之為俠并非一定武功高強,而是有了“武”的行俠手段更能凸顯出俠者的外在力量與精神感召力。
晚清以降,中國人在外來強勢文化的沖擊與鴉片的腐蝕下,悲壯地淪為了西方視野中的“東亞病夫”。但當時“尚武”“任俠”思潮卻始終影響著處于水深火熱中的中國人。這股思潮首先是在知識分子群體中產(chǎn)生并開始傳播的15。此種風潮意在探究老大中國積貧積弱的病根,承擔起救亡與啟蒙的重任。魯迅當年選擇學醫(yī)作為實現(xiàn)自我抱負的手段,不能說與這種思潮的影響無關,但是他后來又棄醫(yī)從文,乃是因為他痛切地感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16。盡管表面上看起來,魯迅棄醫(yī)從文似乎遠離了尚武任俠的宗旨,但是他以筆為劍揭露黑暗,喚醒沉睡中的國人的勇士姿態(tài),卻又暗合了俠義精神的內髓,即把自我與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把民族的奮起與解放事業(yè)視作義不容辭的自我使命,體現(xiàn)出以民族大義為追求的脊梁精神。
陳夫龍認為:“新文學作家主要從事純文學創(chuàng)作,在啟蒙、革命、救亡、翻身解放等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歷史語境下,面臨‘三座大山的壓抑和壓迫,雖然屬于弱勢群體,但他們始終代表社會的良知,以筆為劍,向一切的社會不平、一切的強權勢力、一切的黑暗腐朽挑戰(zhàn),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叛、正義、無私、無畏、自我犧牲等精神品格和干云豪氣——這些傳統(tǒng)俠義精神的現(xiàn)代承傳,都沉潛于他們的理論文本和創(chuàng)作文本深處,而他們的現(xiàn)實行為無不是傳統(tǒng)俠義精神的現(xiàn)代呈現(xiàn)?!?7在這些新文學作家中,魯迅可謂俠肝義膽,英勇無畏。其實,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除了魯迅具有這種俠義精神,像郭沫若、老舍、沈從文、丁玲、蔣光慈、蕭軍、蕭紅、艾蕪、李劼人等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都或多或少地體現(xiàn)出俠文化的影響和浸潤。作為從偏遠的湘西鳳凰小城走出來的作家,沈從文自詡為“鄉(xiāng)下人”。正是這個“鄉(xiāng)下人”,靠著堅韌不拔的毅力與不服輸?shù)木髲娨约皞b客的擔當,硬是在現(xiàn)代文壇“殺出”了一條血路,既成功地營造了自己的“湘西世界”,又讓中國乃至世界認識到了湘西的美與魅、憂傷與哀愁。當然,他的成功是多方面因素合力作用的結果,但是,必須承認,他對純美人性的尋找與建構,對人之為人的理解,起初都源自故鄉(xiāng)帶給他的強烈吸引力,尤其是湘西邊地風俗中好勇、俠義而又自由放達的文化質素深刻地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審美選擇。所以,他能夠塑造出像《邊城》中忠實又善良的老祖父、慷慨好義而又公正無私的順順、爽直的天保、重情的儺送,就連老祖父的朋友楊馬兵都是重情重義之人。沈從文的俠骨柔情不僅灌注在筆下的人物中,也體現(xiàn)在他的日常為人中。他不僅解囊相助那些生活上處于困頓的文學青年,而且為朋友仗義執(zhí)言、竭盡全力。1931年2月7日胡也頻被國民黨反動當局在上海秘密槍殺后,丁玲的處境也非常危險。他不顧生命危險護送丁玲母子安全回到湘西,后又陪同丁玲回到上海,等等。盡管后來“終因丁玲心存的‘芥蒂,——無論起自何時,基本埋葬了她與沈從文的友誼”18;雖然沈從文有時也憂郁于往事,但“他總是微笑著面對已成過去的歷史,微笑著凝視這世界”19。這大概就是心底無私坦蕩蕩的俠者之風。
相比沈從文傾心呈現(xiàn)的湘西風情,作家艾蕪卻自愿流浪在滇緬邊境。這個“從小深受袍哥文化的影響和浸潤”的作家,其“精神人格中有著崇尚自由的天性和頑強堅忍的生命意志”20。正是這種帶有俠文化氣質的人格構成既支撐他醉心于邊地的自我放逐,又成就了其小說集《南行記》。他在作品中不無深情地描繪出雜耍藝人、趕腳夫、下等士兵、小商販,甚至是盜馬賊的人生遭際,這些生活在邊地的子民們盡管外形粗野,但是人性的閃光卻透過其丑陋的外在表露無遺。毫不夸張地說,四川的袍哥文化生成了艾蕪,但是滇緬邊境養(yǎng)成并塑造了作家艾蕪。袍哥文化中粗獷豪放的氣質、敢于對抗強權的反叛精神等與邊地文化的自由、放松而又雄奇的因子不謀而合,共同滋養(yǎng)著艾蕪及其創(chuàng)作,使其作品呈現(xiàn)出獨特的異域邊地的另一面??梢哉f,沈從文與艾蕪肩挾著俠骨,以自我的邊地體驗為基點,以文學為載體,為現(xiàn)代文學提供了邊地中國的樣貌與體驗。這是現(xiàn)代文學的豐美收獲,也是俠文化“任俠”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承傳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俠文化與新文學作家的關系,不僅在于參與建構了作家們的文化心理人格從而形成了“俠性心態(tài)”,特別是“其豐富而深刻的現(xiàn)代生命體驗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其俠性心態(tài)也隨之發(fā)生嬗變,并被賦予鮮明的時代內涵”21。
三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及其研究,迄今已經(jīng)走過了百年歷程。在一個世紀的時間段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無論是在作家創(chuàng)作研究、思潮流派研究,還是在文學史學研究等領域,都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僅從新中國成立以來出版的一百五十多部文學史著作就頗能說明問題。當然,依今而言,立足文化的視角研究文學并不算是新鮮之舉,但是能夠把俠文化與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家聯(lián)系起來進行綜合考察與研析,卻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發(fā)現(xiàn),稱得上“劍走偏鋒”而獨辟蹊徑了。
平心而論,學界關于俠及俠文化的論著不少,也常有精品出現(xiàn),影響較大的有陳平原的著作《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陳山的專著《中國武俠史》、嚴家炎的《金庸小說論稿》、汪涌豪和陳廣宏的《俠的人格與世界》、韓云波的《中國俠文化:積淀與傳承》,這些學者都是武俠文化和武俠文學研究的佼佼者,其著作也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為此類研究提供了可資參考的樣本。但是,綜觀研究界關于俠及俠文化的探討,基本上都還是圍繞古代文學或者就某些武俠作家展開論述,把俠文化及其精神內涵引入到新文學的研究,努力把新文學與傳統(tǒng)文脈接續(xù)起來,陳夫龍的新著《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可謂綜合創(chuàng)新之作。這部著作試圖建構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俠文化觀,正式把俠文化作為一種方法論來剖析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家的俠性文化心態(tài)的構成、嬗變,并以此為契機深入開掘魯迅、郭沫若、老舍、沈從文、蔣光慈、蕭軍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俠義精神及其對民氣提振的價值意義。
新文學自誕生以來,就面臨著新/舊、雅/俗、傳統(tǒng)/現(xiàn)代、本土/西方等價值坐標的考驗。造成此種格局的原因恐怕在于,盡管現(xiàn)代新文學作家在作品中猛烈抨擊傳統(tǒng)文化的積弊,但他們又不無欣羨地向往西方世界,希冀借助西方文化的力量來改良民族文化以實現(xiàn)改造中國的宏偉目標。就研究界來說,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西方理論的大量涌入,使得學界運用各種理論武器對現(xiàn)代新文學進行條分縷析,不僅縱向發(fā)掘新文學作家創(chuàng)作的審美價值,而且橫向比較中西方作家的異同,成就斐然。應當承認,這的確開拓并提升了新文學研究的視野,把新文學與世界相連,讓西方社會透過文學作品來了解并認識中國,完成“以文會友”與“以文化人”的對話與交流。但是,在眾多的現(xiàn)代新文學研究成果中,充分考慮新文學作家的中國屬性,真正把其作品放置在中國語境中來審視與觀照還是相當欠缺的。誠然,新文學作家有相當數(shù)量都接受過西方文化的熏染,不可避免地會在其作品中顯露出西方文化影響的痕跡。新文學作家無論從敘事模式、言說內容還是文體風格上,都師法與借鑒西方,研究界在對待新文學作家及其作品時,必然要考慮到這些因素,甚至只是關注這些西方技巧或體驗,卻相對忽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給作家們不可去除的文化基因,忽略了傳統(tǒng)文學的影響力。而《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以俠之精神,從俠及俠文化的角度來開掘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園地,這種“拓荒之舉”凸顯出一種學術探新勇氣和敏銳眼光。
當然,對俠及俠文化的理解,研究界也存在不同聲音,既有認同的,也有反對的。從歷史來看,體現(xiàn)俠文化的文學作品基本分布在公案類、俠義類以及說書藝人的口頭文學中,屬于通俗文學范疇,中國文論對此缺乏深入研究,西方理論在此類文學面前似乎也語焉不詳,這就造成了俠及俠文化研究的被動局面。但是,“文學歷來是在高雅和通俗兩部分相互對峙中向前發(fā)展的。高雅和通俗兩部分既相互沖擊,又相互推動,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影響,構成了文學發(fā)展的內在動力”22。不過,以魯迅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新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作又不能劃歸到俗文學的范疇內,如何突破這種雅俗困境,把新文學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俠義之氣彰顯出來,《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提供了很好的示范,作者認為:“在雅俗之間的相生相克中,文學生態(tài)總是以不平衡——平衡——不平衡或激變或漸變或和諧發(fā)展的軌跡向前演進的?!瓊b文化屬于俗文化的范疇,而新文學作家則是精英文化的生產(chǎn)者與傳播者,要把這兩者糾合在一起,探討它們之間的關系,就必須處理好雅俗對峙與對話之間的辯證關系。”23這是此著一大亮點和創(chuàng)新之處,同時也是把握得比較好的難點之一。今天再來重新審視俠文化與新文學的意義關系及其歷史價值,既要將其放置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進行觀照,也要注重梳理俠之內涵的變遷與新意,還要在揚棄中汲取其精華,既不能對俠客的歷史意義和藝術審美價值無限拔高,也不能將其等同為鄉(xiāng)間販夫走卒而忽略其承載的文化與文學史意義。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每個生命個體都可能成為俠,都可能為民族進步作出應有的貢獻。就如同陳夫龍在《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中所闡述的“無論是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關系這一研究課題本身,還是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新文學作家對作為通俗文化之一脈的俠文化所持的現(xiàn)代性改造、創(chuàng)造性轉化,以及對俠文化精神所持的繼承和張揚等現(xiàn)實態(tài)度,對于當前中國社會文化、文學的價值重建與和諧發(fā)展,無疑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積極的現(xiàn)實借鑒意義”24。這是此著對新文學作家研究的顯著價值所在,有利于推進現(xiàn)代文學研究向縱深發(fā)展,促進“中國闡述”力度進一步深化與完善。
當前,中華民族正處于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的新時代,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凝聚中國精神,傳播中國文化,應該重視俠文化及其精神的學理研究和理論建構。只有這樣,才能在對包括俠文化在內的傳統(tǒng)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過程中,不斷增強文化自信;才能更有效地拓展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不斷提升文學研究的民族文化品格。
【注釋】
①⑥⑨⑩1420212324陳夫龍:《民國時期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花木蘭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2017,第2、38、40、42、62-68、86、94、15、254頁。
②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四冊·游俠列傳第六十四》,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二正史類),第二四四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887頁。
③④韓非子:《韓非子卷十九·五蠹第四十九》,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三五法家類),第七二九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781、784頁。
⑤韓非子:《韓非子卷十八·六反第四十六》,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三五法家類),第七二九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767頁。
⑦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四冊·游俠列傳第六十四》,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二 正史類),第二四四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887頁。
⑧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二正史類),第二四四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第959頁。
1112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第8、6頁。
13楊經(jīng)建:《俠文化與20世紀中國小說》,《文史哲》2003年第4期。
15自鴉片戰(zhàn)爭始,林則徐、魏源等一些有識之士就提出了若干改革武備、抵御外侮的思想主張。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掀起維新風潮,戊戌變法中以譚嗣同為代表的“六君子”慷慨赴難得大義的氣概都體現(xiàn)出彼時知識分子的自省意識與奮起抗爭的俠義精神。
16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17頁。
17陳夫龍:《中國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述評與反思》,《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
1819凌宇:《沈從文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第298、6頁。
22嚴家炎:《文學的雅俗對峙與金庸的歷史地位》,《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
(王曉文,山東省委黨校文史教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