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對楊絳名作《干校六記》的細讀仍舊停留在評點語體風(fēng)格的層面,多少暗示出以流行的文學(xué)社會學(xué)框架將其歷史化的難度。本文在“社會—文學(xué)”方法下,留意個別性因素的作用,征用文化記憶理論,對文本及周邊進行細讀與分析,試圖具體地呈現(xiàn)《干校六記》中的知識分子記憶如何被新時期文學(xué)所剪輯,尤其揭示政治運動的缺乏,與勞動背后的認同兩大顯著的文本癥候,是怎樣被新時期誤讀與簡化的記憶術(shù)。
一、政治運動的缺乏
從新時期的起點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老作家紛紛重拾素筆,回憶舊人舊事,反思歷史創(chuàng)傷。《干校六記》非新時期文學(xué)的起源性作品,非新時期文學(xué)的中心文體,卻是老作家散文中入選選本最頻的作品①。即使置身紛繁雜蕪的文學(xué)史敘述,《干校六記》的文學(xué)質(zhì)地也毫無爭議?!陡尚A洝返奈膶W(xué)史敘述始于《新時期文學(xué)六年》,卻在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當代文學(xué)史著作中空缺②。這暗示我們《干校六記》與“新時期文學(xué)”更具親緣。理解《干校六記》被新時期文學(xué)接納的關(guān)鍵,在于細讀文本中的知識分子記憶是如何被新時期文學(xué)所“剪輯”的記憶術(shù)。
《干校六記》是楊絳勉為自許的作品③,在后來的各種文學(xué)史敘述中,也被視為楊絳的代表作。而當時的讀者閱讀作品時,頗以為文中不見政治運動,如楊絳的同事、學(xué)者葉廷芳先生所論:“干校那些對我們驚心動魄的事情,她在《干校六記》里只字不提!”④
首先發(fā)現(xiàn)政治運動“缺乏”的讀者是錢鍾書。錢鍾書在《〈干校六記〉小引》起筆時即言,“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xí)憾椤哆\動記愧》”⑤。陶東風(fēng)將此癥候命名為“記憶的選擇性”,認為作品獨不見“政治運動的影子”,“始終也沒有看到楊絳先生記的愧”⑥。但不能憑多年后的眼光苛責(zé)作者缺乏這一“記”。畢竟視覺上的不在場可能是一種更加接近本質(zhì)的在場。如薩特所論,語言是行動的一個特殊瞬間,無論是說話還是沉默,都是說話⑦。楊絳對政治運動影影綽綽的描寫,并不妨礙我們理解作者的立場。
讀《下放記別》。錢鍾書隨先遣隊赴干校前夕,楊絳面對眼前的家人離散,自然語帶抱怨:“經(jīng)受折磨,就叫鍛煉;除了準備鍛煉,還有什么可準備的呢。”⑧1969年11月16日上午十點半,經(jīng)濟所和文學(xué)所的全體下放人員集合整隊⑨。楊絳回憶道:“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lǐng)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還象學(xué)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干校上學(xué)。”⑩作為北大“五七”干校親歷者的洪子誠,曾在80年代的文學(xué)課堂上為學(xué)生讀起這段文字,與學(xué)生由笑聲而沉默11。
這便是《干校六記》中的“運動”片段。對于下放干校的動員場景,楊絳的描寫如洪子誠所指,確是“節(jié)制”“樸素”而“略帶揶揄”的。但這正是《干校六記》能夠從同類題材的作品中脫穎而出,并迅速被新時期文學(xué)所接納的重要素質(zhì)。在《新時期文學(xué)六年》中,新時期散文被視作“文學(xué)戰(zhàn)線”的“輕騎兵”,或慰藉感情的“回春之曲”12。而“挽悼散文”因為與新時期政治的密切聯(lián)系,被賦予了最主要的敘述篇幅。《干校六記》則被置于挽悼散文以外的“富有真情實感”而屬于其他題材的散文序列中,與丁玲的《牛棚小品》等共同被視作由“文革”而轉(zhuǎn)向新時期的苦難存照13。
錢鍾書于1969年11月下放干校,楊絳則于1970年7月12日動身下干校。其間錢、楊的女婿王得一不堪清查“五一六”的批斗而自盡。女兒錢媛踽踽獨歸,伶仃的背影便讓楊絳飲泣吞聲。關(guān)于王得一之死,楊絳在《下放記別》中記述如下:
得一承認自己總是“偏右”一點,可是他說,實在看不慣那伙“過左派”……工宣隊領(lǐng)導(dǎo)全系每天三個單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單。得一就自殺了。14
將韋君宜的《思痛錄》與楊絳的文字對讀時,“五七”干校的政治運動、階級斗爭之荒謬、殘酷,使人心驚。楊絳的記憶書寫集中于政治運動背景下的親情流轉(zhuǎn),回想家人父子的生死離別。女兒送別之時,是“我又合上眼,讓眼淚流進鼻子,流入肚里”15,女婿離世之后,則是“得一就自殺了”16,精簡、平靜的語言封存著無限蘊藉的情感內(nèi)容。作者置身干校期間,悲傷、絕望的情緒并不直抒,而是借以節(jié)制、樸素的描寫。讀《學(xué)圃記閑》。這是楊絳在干校第一次目睹死亡。事隔近十年之久,日期仍然驚人地準確:“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點左右?!?7對清查“五一六”致死者的同情,緩緩沉淀于三次墓地場景的描寫中:
冬天日短,他們拉著空車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暮色蒼茫。荒涼的連片菜地里闃無一人。我慢慢兒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見添了一個扁扁的土饅頭。誰也不會注意到溪岸上多了這么一個新墳……不久后下了一場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墳裂,尸體給野狗拖出來。地果然塌下些,墳卻沒有裂開……只見窩棚沒了,井臺沒了,灌水渠沒了,菜畦沒了,連那個扁扁的土饅頭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滿布坷垃的一片白地。18
死亡從此在楊絳心頭投下陰影,牽縈夢境:“因此我常記起曾見一幅畫里,一個老者背負行囊,拄著拐杖,由山坡下一條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墳?zāi)?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19讀至此處,怎能不慨嘆創(chuàng)傷之深!讀《誤傳記妄》。楊絳聽到錢鐘書在“老弱病殘”的回京名單之上的“誤傳”,立即“喜出望外”20;而夫婿真正進入回京名單后,楊絳則直陳“不論多么愧汗感激,都不能壓減私心的忻喜”21。這是楊絳以個人話語的方式對干校知識分子改造的絕對否定。如錢鍾書所言,楊絳的“記勞”“記閑”等,相對于干校的清查“五一六”運動,只不過是“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22。而楊絳的寫作策略,正如陳平原妙語:乃是作者對于“文革”以及干校生活“自有主張”23。
二、勞動背后的認同
楊絳第一次被動員參加勞動,并不是在干校。
1958年“拔白旗”運動后,楊絳與社科院的同事一同下鄉(xiāng)接受短期的社會主義教育。這次鄉(xiāng)村經(jīng)歷見于寫于1991年的《第一次改造》一文。文中楊絳分別遇到了勞動關(guān)、居住關(guān)、飲食關(guān)、方便關(guān)、衛(wèi)生關(guān)。受到公社的照顧,知識分子們只需做輕微的體力勞動24,諸如砸玉米棒子、推獨輪車搬運秫秸雜草等;而住宿、飲食亦頗受優(yōu)待。克服這些關(guān)隘后,楊絳頗有“自豪感”甚至“優(yōu)越感”25?!靶涡紊娜恕薄皹稑都氖隆眱晒?jié)集中展示出作者對鄉(xiāng)村人事情狀的留心體察。其中訪貧問苦、贊助幼兒園、掃盲等活動,不失為知識分子與農(nóng)民結(jié)合的優(yōu)美風(fēng)景。這段下鄉(xiāng)生活,使她產(chǎn)生了一種集體感:
我覺得自己和農(nóng)民之間,沒什么打不通的;如果我生在他們村里,我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下鄉(xiāng)前的好奇心,就這樣“自以為是”、“自得其樂”地算是滿足了。26
但是在文章結(jié)尾,楊絳卻將兩個月的下鄉(xiāng)經(jīng)歷收束為:“乖乖地受了一番教育,畢業(yè)回家了?!?7于中不難體味出知識分子的被動位置和對農(nóng)村的疏離感。在數(shù)年后的干校生涯之中,此樣“被動”“疏離”仍然無法克服。對于干校的勞動生活,楊絳記憶深刻,集中見于《鑿井記勞》《學(xué)圃記閑》兩章。
讀《鑿井記勞》一章,是干校為了灌溉菜園組織鑿井的集體勞動。無力從事重勞動的楊絳,也忍不住投入了鑿井的隊伍里。工程接近末尾,“水漸漸沒膝,漸漸沒腿,漸漸齊腰”28。細致的描寫顯示了作者在集體勞動中深切的在場感。楊絳說道:“我每天跟隨同伴早出晚歸,干些輕易的活兒,說不上勞動??墒歉谂赃?,就仿佛也參與了大伙兒的勞動?!?9接著勞動者們載笑載言,痛飲美酒,菜園的勞動從此順暢。然而楊絳通過勞動所獲得的只是生理性的快感。漢娜·阿倫特曾區(qū)分人類實踐的三種形式和相應(yīng)的三個領(lǐng)域:勞動、生產(chǎn)和行動。隨著公共領(lǐng)域的出現(xiàn),勞動分工使勞動從私人領(lǐng)域中解放出來。此前“勞動”一詞則總是與操勞、折磨、對人體摧殘相聯(lián)系30。集體的體力勞動帶來的快樂,在阿倫特看來“強烈而短暫”,只是“是一群人跟著勞動號子一起做動作時產(chǎn)生的”。阿倫特尤其指出勞動快感的生理性:它本質(zhì)上與其他“有節(jié)奏的身體運動”所帶來的“快樂”相同31。楊絳表達的勞動快感只是生理上的快樂,與勞動改造的預(yù)設(shè)毫不相干。
干校的集體勞動催生出的是更加堅固的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經(jīng)過長時間的集體勞動,楊絳生發(fā)出一種“集體感”“合群感”或“我們感”32。此認同系因干校生涯遙遙無期,勞動者相濡以沫而生的集體認同。勞動的“我們”與作為管理者的“他們”沒有“階級之分”,卻不能共一種身份認同?!八麄儭庇晁涣?、太陽不曬,對“我們”充滿蔑視和敵意33。而“我們”干校學(xué)員與貧下中農(nóng)們也無法溝通。本章極其密集地出現(xiàn)代詞“我們”。第一次“我們”是指代菜園班,第二次“我們”是指稱干校。在之后記述“鑿井記勞”的內(nèi)容里,密集出現(xiàn)了二十四次“我們”,指代的都是菜園的勞動者們??梢姟拔覀兏小敝睢W詈笠欢蔚奈覀?他們之分,“我們”統(tǒng)指干校學(xué)員,顯示出極強的群體認同和與管理者之間的對立意識。此段中“我們”更為密集地出現(xiàn)八次,與“他們”對稱而對立。總之,《記勞》《記閑》兩章雖然鋪滿勞動場面的描寫,卻毫不含蓄地宣告了“五七”干校以體力勞動改造知識分子的失敗。
“五七”干校與紅衛(wèi)兵運動、知青運動是“文革”規(guī)模最大的三個子運動。全國范圍的“五七”干校肇始自1968年5月,終結(jié)于1979年2月,計十一年之久34。“五七”干校發(fā)生在“文革”的“斗、批、改”階段,是毛澤東思想與各種歷史力量共同作用下的產(chǎn)物35。在目前的黨史研究中,“五七”干校被視為毛澤東為克服社會主義的官僚主義危機的嘗試。在具體的社會主義政治中,“五七”干校成為全國性的運動則是出于現(xiàn)實的迫切需要:首先是大量精簡干部的需要,其次是1969年中蘇矛盾激化造成的戰(zhàn)備動員、人口疏散的需要36。下放人員中,一部分是需要體力勞動改造思想者,另則是攜帶政治問題的人員。“五七”干校除了要求干部下放鍛煉,也擔負著知識分子再教育的任務(wù)。實際上干部與知識分子的身份常常是重合的,這也造成了當事人們的各異的回憶視角。對崔道怡這樣的中青年來說,干校的勞動是為博得一個好鑒定,以利贖罪或者有功前程37。對此前處于雙重監(jiān)管、隔離反省中的張光年而言38,下放干校是經(jīng)過幾次書面請求才僥幸得來的特殊優(yōu)待39。彼時帶著原罪心理和懺悔意識來到干校的張光年,回憶起不堪重負的勞動生活時,仍不免心有余悸。而年近七旬的巴金連抬運糞水這樣不潔的任務(wù),也只是默默忍受40。作為專政對象的周而復(fù)除一般的生產(chǎn)勞動之外,還要接受監(jiān)督下的臭活、臟活、累活41。
對于下放干校的知識分子來說,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近似監(jiān)視和懲罰。在張中行看來,批判批斗、勞動改造既然并非自愿,又如何能改造思想?張中行回憶道,干校的勞動“種類雜”“多而且重”,強征、被迫的勞動已然是折磨人的苦役,可是“無權(quán)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42。勞動在蕭乾那里也不是愉快的回憶。據(jù)蕭乾回憶,自己總是被當作壯勞力使用,甚至因參加晝夜“雙搶”,積勞成疾,冠心病發(fā)作43。輕輕翻撿那些干?;貞涗?,因重勞動致病致死的消息確是太尋常了。如蕭也牧、郭小川、侯金鏡、孟超44等人的死亡,又如那些無名者的消殞,僅以韋君宜的悼亡散文之題《抹不去的記憶——憶向陽湖畔十個無罪者》,干校埋葬的亡靈之多,已是屈指堪驚。
楊絳從體力勞動中獲得了暫時的快樂,然而并沒有改變她干校通過“勞動”懲罰知識分子的認識裝置。楊絳通過“懲罰”性質(zhì)的勞動,反而更加深化了其知識分子認同。《下放記別》一章中道,“經(jīng)受折磨”就叫“鍛煉”,“體力勞動”只是“煉人”,以至于發(fā)出“最經(jīng)磨的還是人的血肉之軀”的深深喟嘆。在起筆回憶之前,楊絳已然默認了干校勞動的“懲罰”性質(zhì)。即使描畫起偶然“暫得于己”的勞動風(fēng)景,作者所持仍是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老鄉(xiāng)始終對“我們”格外見外,認為“我們”只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塊大手表”的“他們”。此處以曲筆反映出“五七”干校以勞動改造消除“三大差別”的失敗歷史。作者于記憶終結(jié)處再申:“改造十多年,再加干校兩年,且別說人人企求的進步我沒有取得,就連自己這份私心,也沒有減少些。我還是依然故我?!?5遺憾的是,作者對知識分子改造的對抗意識即將被新時期的記憶術(shù)悄悄淡去。
三、新時期的記憶術(shù)
阿斯曼認為,“被回憶的過去”摻雜著對身份認同的設(shè)計,對當下的闡釋,以及對有效性的訴求46。歷史敘事作為一種“被回憶的過去”,首先意味著一種政治動員力量47。在新時期文學(xué)的起源與發(fā)生階段,文學(xué)是新時期政治緊張控制的記憶裝置。建構(gòu)集體記憶的過程,也遮蔽了一部部具體的作品被選擇與拋擲的命運。那些無法在人們的閱讀中重復(fù)出場的作品,只好被記憶術(shù)所軟埋。以干校生活為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主要有郭小川的《團泊洼的秋天》、韋君宜的《洗禮》、鄒荻帆的《顫抖的靈魂》、楊絳的《干校六記》和陳白塵的《云夢斷憶》等,至于數(shù)量繁多的回憶散文我僅目為幸存者回憶錄48。在可查的干校題材作品序列中,臧克家的舊體詩集《憶向陽》寫作時間最早49。但《憶向陽》未能進入任何一種當代文學(xué)史敘述,只悄然湮沒在寂寂的時間之流中。
臧克家返城后常憶干校,“作夢也夢到在微雨中插秧”。到1975年4月8日,詩人四個月內(nèi)成詩五十多首50。詩集部分先刊于期刊51,出版卻頗費周折。1978年1月27日,人民出版社方面擔心詩集有美化“五七”干校的嫌疑,特意安排編輯邵焱去征求張光年的意見。張光年認為這些詩只是顯得天真,相信詩作出于“真情實感”,詩集才得以出版52。不久后,作者遭遇的苛責(zé)卻遠遠溢出了張光年的評價。詩集自序題名《高歌憶向陽》,將被動的下放改寫為主動的“響應(yīng)”53。臧克家在干校的強迫勞動被移換為主動接受改造,不僅生理上的“知識分子病”憑此痊愈,精神上也得到潤澤。
1978年,詩集出版后,丁國成先于《文藝報》第四期予以贊揚,認為詩集描摹了“五七”干校的戰(zhàn)斗生活和向陽湖畔的干校美景,“歌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藝術(shù)手法上熔“民歌、古典詩歌和新詩”于一爐54。到了1979年,曾刊載過詩集部分作品的《上海文學(xué)》卻刊出了姚雪垠的《關(guān)于〈憶向陽〉詩集的意見——給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一文。公開信火藥味極濃,以至于臧克家極其委屈地致信周揚,冀求約談、撫慰。而《上海文學(xué)》方面迅速在同年第3、4期刊載兩篇爭鳴文章,以緩和過于緊張的辭氣55。姚雪垠直言詩中只有“愉快”,全是積極、興奮之情。姚雪垠認為,既然“五七”干校已經(jīng)隨林彪、“四人幫”俱往矣,臧克家的歌頌詩句就成了對“罪惡實質(zhì)”的“粉飾”。姚雪垠不贊同詩人自許的舊詩形式探索,批判臧克家缺乏“激情”“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只寫出了一些“沖淡小詩”。姚雪垠的批評顯然集中題材,而非詩藝層面。于晴(系《文藝報》副主編唐因)56評語更為嚴厲,認為詩集流于“矯情”,似為“獲利”,“卻失去了文學(xué)”57。在新時期文學(xué)發(fā)生之時,《憶向陽》即被批評家們剝奪了“文學(xué)”價值。
既往的文史考辨聚焦于姚雪垠對臧克家干校詩歌前恭后倨的兩面人態(tài)度,畢竟“公開信”事件之前,姚雪垠給臧克家的復(fù)信中未有如此激烈的批判,至多微微婉諫58;而姚雪垠自己亦有過《憶干校種菜》《憶羊樓司舊街》等風(fēng)格類似的舊詩。筆者無意于糾纏具體的人事情狀,而更愿目姚、臧之間的歧見為新時期文學(xué)對異己內(nèi)容的排斥。一些幸存者的視角被選擇、特權(quán)化、規(guī)定為正確的回憶,而另一些卻被拒絕。通過文學(xué)化的回憶,歷史經(jīng)驗和身份認同被焊接到一起:楊絳的干校記憶逐漸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默許的合法記憶,而臧克家的記憶則被區(qū)分為反面記憶。《干校六記》的出版經(jīng)過及其在新時期初期的閱讀接受,相較于原初文本,因其人事糾葛的介入,與文學(xué)批評的誤讀,更顯示出“剪輯”的動作。
《干校六記》先在香港《廣角鏡》雜志(1981年4月號)上刊載,再由內(nèi)地的三聯(lián)書店正式出版,其中黨內(nèi)高層胡喬木與三聯(lián)書店范用、董秀玉等人的推手作用不可忽視。《干校六記》在《廣角鏡》刊發(fā)不久,被胡喬木讀到,隨即令鄧紹基傳話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的負責(zé)人許覺民,屬意應(yīng)在內(nèi)地出版。不久,美國著名的華裔語言學(xué)家趙元任先生回國,在一場招待宴會上,胡喬木見到了錢鍾書。他鄭重對錢鍾書談起《干校六記》的出版問題。由錢鍾書處獲悉胡喬木態(tài)度的楊絳,立即給三聯(lián)書店的董秀玉發(fā)去一函,曰:“昨晚喬木同志遇見鍾書,囑他向我傳話,說他看到《廣角鏡》上的《干校六記》,他有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于是出版事宜豁然開朗:1980年5月,范用提交選題報告;7月,《干校六記》第一版印刷兩萬冊發(fā)行59。相比對《干校六記》出版的親力支持,胡喬木對待臧克家則禮貌而平淡。在讀罷臧克家寄贈的油印詩集后,胡喬木復(fù)信道:“您的詩作很有新的氣息,我沒有去過干校,但讀了仍能受到勞動激情的感染?!?0胡喬木的作用之巨,除卻他與錢楊夫婦的私誼61和對作品出版的照拂,更在于其十六字考語的精警無匹。雖然既往的風(fēng)格批評和印象描寫數(shù)量十分龐大,但其實并未超出胡喬木的十六字考語。
《干校六記》的經(jīng)典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通過新時期以來的批評、研究與選本編輯合力完成的。可查到最早的評論是敏澤的《〈干校六記〉讀后》與于晴的《讀楊絳〈干校六記〉》。重讀兩篇文章,可知“新時期”如何剪輯楊絳的干校記憶。敏澤從見證文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干校六記》以樸素筆觸記述親歷事件,生活細節(jié)纖細入微又“切中要害”62。他認為干校在革命語境中曾是美好的,只是在“文革”時才成為林彪、“四人幫”摧殘干部之地。論者的認識顯然置于撥亂反正的裝置之中。敏澤更著意引用“一位同志”(胡喬木)的十六字考語,將楊絳與知識分子群體的“哀”“怨”納入“理智”和“正常情感”的范疇。評論家認為作品絕無任何低沉情緒,還不時流露出追求、向往。對于人物勞動中產(chǎn)生的“集體感”“合群感”,他約同為精神上的“愉悅”“幽默感”。更為癥候性的,是他將原作的“離不開祖國”具體為熱愛“社會主義的祖國”。
于晴的批評與敏澤的閱讀共一種認識裝置。他將政治運動的缺省歸因為作者藹然仁者的情懷。于晴也注意到了醒目的“集體感”“合群感”或“我們感”,但只感到“是一種頗為可貴的體會”,并將楊絳的“依然故我”理解為“祖國兒女”歷經(jīng)艱辛而發(fā)的“豪壯語”。在讀兩篇評論中,及時出場的批評家們對知識分子記憶小心剪輯,過濾掉了文本蘊含中的對抗姿態(tài),從而實現(xiàn)《干校六記》與新時期最大程度的親密關(guān)聯(lián)。
新時期甫至,老干部群體與知識分子群體成為重要的政治支撐。在現(xiàn)代化建設(shè)的秩序之下,腦體勞動的差別重新得到承認,知識分子被征辟為“必需的智力因素”63。作為“文革”政治遺留問題的“五七”干校則被目為勞動懲罰的空間。受到新時期制約與規(guī)劃的干校記憶,自然要療愈知識分子的精神創(chuàng)傷,重建其身份認同。哈布瓦赫和阿斯曼都強調(diào)集體性和社會性框架對個人記憶的限定,哈布瓦赫將集體作為回憶的主體,阿斯曼則堅持個人才是回憶的主體,而個體的回憶必然會受制于組織的框架。但實際上,集體記憶對個體記憶并不是單向度的決定關(guān)系:既然回憶個體多少具備主體性,那么個體記憶也會“反叛”集體記憶。新時期對于《干校六記》的閱讀,正是通過對知識分子記憶的精心剪輯,祛除了文本中的對抗姿態(tài),而簡化為新時期知識分子的國家情懷。然而個體記憶本身仍帶著“反叛”的元素,如頑石不轉(zhuǎn)而任江水東逝。
【注釋】
①筆者經(jīng)過基礎(chǔ)的檢索工作,發(fā)現(xiàn)《干校六記》在老作家散文中幾乎是經(jīng)典化程度最高的作品:通過“讀秀”圖書搜索引擎檢索,可知僅在80年代,《干校六記》便入選九種選本,其中袁鷹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 1976—1982 散文集》(1984)與鮑霽等編選的《1980—1984年散文選》(1986)較為著名;90年代收入《干校六記》的出版物有十五種,新世紀以降略過。
②李兆忠:《疏通了中斷多年的中國傳統(tǒng)文脈——重讀〈干校六記〉》,《當代文壇》2009年第5期。
③“我沒有滿意的作品。較好的是《干校六記》和《洗澡》”。見吳學(xué)昭《聽楊絳談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第327頁。
④賀黎、楊?。骸稛o罪流放》,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第50頁。
⑤錢鍾書:《〈干校六記〉小引》,見楊絳《干校六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1,第1頁。
⑥陶東風(fēng):《戲中人看戲》,《中華讀書報》2016年6月8日。
⑦Jean Paul,“What is literature?”and other essay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
⑧⑩141516171819202122323345楊絳:《干校六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1,第6、8-9、11-12、12、12、32、33-35、34、61、67、8-9、21、21、67頁。
⑨徐方:《干校札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第3頁。
11洪子誠:《對楊絳小說經(jīng)驗的細讀、感悟與闡釋——序于慈江著〈楊絳,走在小說邊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5年第1期。
1213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研究當代文學(xué)研究室:《新時期文學(xué)六年》,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5,第304、313頁。
23陳平原:《回首煙波浩渺處》,《書城》2011年第11期。
242526272829楊絳:《楊絳全集3·散文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第156、162、162、176、19、21頁。
3031[美]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王寅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第31、108頁。
34“五七”干校的發(fā)生起自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fā)表《柳河“五七”干校為機關(guān)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jīng)驗》一文,從此全國各地普遍開辦各個級別的干校;直到1979年2月17日,國務(wù)院發(fā)出了《關(guān)于停辦“五七”干校有關(guān)問題的通知》,正式宣告這一事物退出歷史舞臺。
35“按照毛澤東同志所說的去做,就可以促進逐步縮小工農(nóng)差別、城鄉(xiāng)差別、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差別,就可以避免城市和工業(yè)的畸形發(fā)展,就可以使知識分子勞動化,勞動人民知識化,就可以培養(yǎng)出有高度政治覺悟的、全面發(fā)展的億萬共產(chǎn)主義新人?!币姟度嗣袢請蟆肪庉嫴浚骸度珖紤?yīng)該成為毛澤東思想的大學(xué)?!?,《人民日報》1966年8月1日。
36鄭謙:《五七干校述論(一)》,《百年潮》2006年第9期。
37崔道怡:《回憶在咸寧“五七”干校的日子》,《湖北文史》2000年第1期。
3839張光年:《向陽日記:詩人干校蒙難紀實》,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第2、310頁。
40王西彥:《煉獄中的圣火——記巴金在“牛棚”和農(nóng)村“勞改營”》,見李致、李舒《巴金這個人》,成都時代出版社,2003。
4142周而復(fù):《往事回首錄之三:朝真暮偽何人辨》,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第46、540-546頁。
43唐筱菊:《在“五七干校”的日子》,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第38-39頁。
44由于《李慧娘》獲罪的孟超下放至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孟超因重勞動病倒后赴武漢治療,治療完畢立刻召回干校接受改造,1973年干校停辦,回京后不久病死。
4647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潘璐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第62、85頁。
48首先,這些回憶錄尚未進入文學(xué)史的討論范圍;其次,慮及徐賁先生指出的幸存者回憶錄的“歷史曖昧性”:“它是歷史的,因為它基于個人的直接過去經(jīng)歷。但它又可能是非歷史的,因為它也許根本無法納入宏觀的歷史規(guī)律、解釋或敘述?!币娦熨S《“記憶竊賊”和見證敘事的公共意義》,《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8年第1期。
49據(jù)臧克家《高歌憶向陽》一文,得知寫作時間起于1974年12月25日,終止于1975年4月8日,歷時四個月余。
5053臧克家:《憶向陽》,人民出版社,1978,第15、1頁。
51如《上海文學(xué)》1977年第1期的《憶向陽——歌頌五七干校生活組詩》、《詩刊》1977年第4期的《憶向陽(七首)——歌頌五七干校戰(zhàn)斗生活組詩的一部分》、《十月》1978年第1期的《高歌憶向陽——詩集〈憶向陽〉序》。
52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海天出版社,1998,第94頁。
54丁國成:《憶向陽》,《文藝報》1978年第4期。
55分別是:程建漢:《打破情面》,《上海文學(xué)》1979年第3期;李國權(quán)、汪劍光:《致姚雪垠同志的一封公開信》,《上海文學(xué)》1979年第4期。
56劉錫誠:《在文壇邊緣上(增訂本)》,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6,第289頁。
57于晴:《讀楊絳〈干校六記〉》,《文藝報》1982年第3期。
58徐慶全:《轉(zhuǎn)型時期的標本:關(guān)于臧克家〈憶向陽〉詩作的爭論——從臧克家一封未刊信談起》,《博覽群書》2006年第4期。
59由于香港方面先拿到稿件并先行在雜志上刊出,所以范用還是與香港方面進行了協(xié)商,最后達成協(xié)議:“國內(nèi)版”不要出口,免得影響“港版”的銷路。為此,范用特地向“三聯(lián)”出版部發(fā)一內(nèi)部通知單:“據(jù)此,請將此書列為‘不出口。”楊建民:《〈干校六記〉問世前后》,《同舟共進》2016年第4期;吳學(xué)昭:《聽楊絳談往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601976年1月2日,胡喬木致臧克家信。見《胡喬木傳》編寫組:《胡喬木書信集(修訂本)》,人民出版社,2015,第215頁。
61在公開出版的《胡喬木書信集(修訂本)》中,胡喬木與錢鍾書或錢、楊夫婦的信件即有三封,或關(guān)于詩詞修改(1982年6月15日、1989年11月7日),或是回復(fù)自己的病情并及問候(1989年11月8日)。于寒暄詞里、稱謂字間,頗見親密。
62敏澤:《〈干校六記〉讀后》,《讀書》1981年第9期。
63胡耀邦在中共中央召開的卡爾·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大會上的報告:《馬克思主義偉大真理的光芒照耀我們前進》,1983年3月13日。
(朱明偉,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7級博士生。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xué)2018年度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育資助計劃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