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22日】
朱西甯離世
父親過世(1998年3月22日)的初夏,臺灣文學館正在籌備,館長與家人邀約,希望能將朱先生手稿文物捐贈文學館,他說“華人并不習慣將先人遺物捐出,希望朱先生能起帶頭作用”。家人有默契的當場應允,除了同意游說理由,亦覺文學館所在地是父親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來臺初抵之地,是父母公證結婚地……父親的骨灰,一直被我們眷戀不舍放于母親床頭至今,未設任何祭拜形式案頭,有時,貓咪還會睡臥其上呢。
所以,手稿文物送予并棲身文學館,是一個理想的紀念形式吧。
十六年后,舉辦過無數次作家個人展的文學館,推出了“小說的冶金者——朱西甯捐贈展”。
父親一生生活簡樸,文物除了手稿還是手稿,稿紙自印一頁A4的五百字,俾能省紙,筆用坊間的細字原子筆,寫罄就資源回收塑膠類,殊無留存價值——捐贈時,我們其中誰都想捐出自己的萬寶龍筆頂替,想想魯迅紀念館中那令人驚異的講究的文房四寶!
特展做得用心到位,是認識這位被臺灣有意或無意遺忘忽視的重要作家很宜當的入門。
但做女兒們的其實不免心虛,因我們覺得那最真實的、最初心、最多線索的三本“嬰兒日記”被我們留下了。
嬰兒日記是以每隔兩年出生的三個女兒口氣分別記下的,有大人事、家庭事、有試著從嬰兒干凈的眼光重新看世界、有其實對守口如瓶的嬰兒和盤托出的心底事……
第一個孩子朱天文的日記打開,扉頁上貼著一小塊剪報,如下“脫離家庭關系:為滿法定婚姻年齡屢向父母請求婚事終被置之不理現(xiàn)為進行婚姻自由而求終身幸福外出自立自登報之日起不再接受執(zhí)法干涉劉惠美”。
這是在1947年2月發(fā)生的二二八事件(統(tǒng)治臺灣五十年的日本戰(zhàn)敗撤走后,接手的陌生的國民黨政府和陌生的臺灣人的沖突鎮(zhèn)壓事件)兩年后,臺灣人對大量于1949年隨戰(zhàn)敗的國民黨遷臺的外省人,尤其外省軍人驚懼敵意下,小鎮(zhèn)醫(yī)生之女與我父親通信一年、見面四次、決定出奔尋求兩人自由幸福的不得已做法。
父親在日本侵華的二戰(zhàn)中,是輾轉在江蘇安徽間的流亡中學生,心心念念準備考清華大學工科,為能戰(zhàn)后投身那仿效羅斯福新政“田納西水利計劃”的“揚子江水利計劃”,唯戰(zhàn)后國民黨政府遷回南京,處處笙歌紙醉金迷,一日所借宿六姐家的新街口興起一棟如同現(xiàn)在豪華商場的巨大建筑,行經只覺人變得極其渺小,他遂決心加入一旁孫立人將軍的號召青年軍啟事,如同同代諸多熱血青年,投筆從戎。
同時期另有本照相簿,首頁以蘸水鋼筆沾白顏料,畫了一個十字架、圣誕葉、小果果和小天使,寫道“我們的小阿咕,今天把你奉獻給上帝了,‘我兒,上帝必自己預備作燔祭的羊羔!《創(chuàng)世紀》卅—30,父親贈予一九五六年圣誕節(jié),并賀你四個月”。
這是父親寫的嗎?我當是《戰(zhàn)爭與和平》里,皮耶寫給他與娜塔莎的孩子的。
父親的祖父受占領山東的德國人影響為傳道人,母親受洗后成為朱家第三十九個基督徒,由此不難理解父親晚年費時十八年而未竟的《華太平家傳》何以以“庚子教難”始,企能處理百年來基督教中國化/基督教對近現(xiàn)代中國的沖擊影響。
父親最后十年在地方教會講道,與他祖父當年一樣被教會里的基本教義信徒投訴驅逐,他祖父由此與妻攜二子離鄉(xiāng)一路至江蘇宿遷,父親則是移到一條街之隔的浸信會信德堂講道至最終。
日記以嬰兒天文的觀點寫著:后來媽媽和大大(父親似乎喜歡我這么稱呼他,因為他是這樣稱呼他父親的)就商量,本來起的名字是幼甯(男孩)幼浪(女孩),那是根據他們倆的筆名……
所以那時母親筆名喚什么,長大后我們問父親,父親說叫流浪,那時他們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到大西北草原墾荒去,還與彩華叔叔三人想著有一天能辦一份雜志就叫拓荒吧。
也有一段父親的字跡:傍晚,媽媽抱著我與大大在糖廠小火車站一帶散步,好美的秋天黃昏,可是什么叫作美呢?鄰家的一個小朋友比我還小,可能還沒滿月,卻綁在他媽媽的背上,他媽媽在割青草,挑那么沉重的一擔子草,小朋友歪著可憐的小腦袋睡熟在媽媽背上,啊,我是夠幸福了,可是怎樣才能把我的幸福分給這位小朋友呢?
沒錯,父親是典型受“五四”、30年代啟蒙浸潤、沒有左翼之名的人道主義者,他沒像諸多留在中國大陸因此被歸為左翼的作家,原因可能很單純。就以他血氣最盛批判最強的“鐵漿時期”為例吧,吊詭的是這批被文學史歸為懷鄉(xiāng)之作的如《破曉時分》《鎖殼門》《鐵漿》,我們并沒看到游子美化故鄉(xiāng)遍地傳奇且人人良善的典型追憶,這幾部小說無一不是令人震懾的悲劇,用深濃墨黑的筆調刻畫不仁的天地和其中的人們,大致已是當時政治力所能容忍限度的強烈概念性批判,而且小說中出現(xiàn)的睿智角色,總是帶著“進步”意識的啟蒙式的人物,即便像《騾車上》老舅那樣從生活中打磨出事故和智慧的人,也銳利洞視甚至帶著狡獪,重要的是對錯是非,而不是取之不盡的道德寬容。
父親一輩子傾慕張愛玲,談張愛玲,但同為小說家的劉大任講得對,父親的小說,尤以“鐵漿時期”,卻是魯迅的。
嬰兒日記且透露了《華太平家傳》最早的胎動,“大大休假,我們父女倆又比賽睡覺了。醒來大大幫我換好了尿布同我談心。大大告訴我,我們朱家的家事,從高祖父時代的大家庭以及烜赫的家世,而曾祖父時代的家道如何傾覆,而祖父如何赤手空拳重建了那番家業(yè),以及童年時代的家庭,和后來怎樣的毀于日本軍閥的侵略……真是一個代表近百年來的中國史呢。怨不得大大日日夜夜在苦思冥想,如何去寫他的長篇《潮流》”。
《潮流》中途曾經改題為《傾國傾城》,又改為《華太平家史》,一度要開筆,書桌墻上掛的是家史的年表和人物表,嗬,比榮寧兩府規(guī)模還大哩。張愛玲說:“《鐵漿》這樣富于鄉(xiāng)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zhàn)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與多數國人失去的錯過的一切?!?/p>
父親那樣強大的文章,而以和平出之。臺燈下案上伏著的一頭白發(fā),數十年如一日。
父親最后幾年搬到樓下寫稿,起初是為了方便接聽電話、應付掛號郵件或送米的修燈的,并且?guī)托W生的孫女盟盟錄影平劇、接盟盟放學回來、祖孫倆看戲吃點心。漸漸,客廳的沙發(fā)一角成了他們的老窩,父親盤腿窩坐沙發(fā)里寫稿,稿紙夾在壓克力板上就著椅子扶手當書桌來寫。人來人往,貓逐狗奔,皆不妨礙他在那里安靜寫字。客廳一角的老窩,變成了奧瑞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銀飾工藝坊。
《華太平家傳》開筆于1980年,十年里七度易稿,八度啟筆,待突破三十萬字大關時,全遭白蟻食盡。他重起爐灶第九度啟筆,就是國家文學館中陳列的那部手稿了。他像奧瑞利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后來不再賣出小金魚,卻仍然每天做兩條,完成二十五條就熔掉重做起。
手稿的首章叫《許愿》,從一個五歲小孩和他的銀鈴風帽寫起,末尾后設地插進一段關于擇九九重陽日第九度啟筆事,“數不過九,于此祝告上蒼,于我通融些個,大限之外,假我十年,此家傳料可底成……”
父親屬丙寅虎,孫女盟盟整整晚公公一甲子,家里兩只丙寅虎。命理曾有一說,丙寅虎,活不過六十五,但父親那時已七十二。有一天,當賈西亞·馬奎斯熱淚如傾的上樓來,他的太太看見說:“上校死了嗎?”這一天,工藝坊的錫桶里,共有十七條小金魚。
(朱天心,臺灣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