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5月30日】
中國的安危存亡,全在我們中國的國民睡還是醒——孫中山,1924年
1924年5月30日,正在廣州養(yǎng)病的孫中山應上海《中國晚報》的邀約,在廣州南堤的小憩俱樂部,對著留聲機進行演講。此演講被制作成三張每分七十八轉(zhuǎn)的膠木唱片,其中包括兩張普通話版,一張粵語版。這是孫中山唯一存世的完整錄聲,彌足珍貴。原版唱片很難覓得,但托數(shù)碼技術的福,現(xiàn)在各大網(wǎng)站上很容易找到并下載。至于文字部分,1928年“首都各界總理逝世三周年紀念會印贈”的《孫中山先生演講集》以《同胞都要奉行三民主義》為題,收錄了這四段普通話版的演說詞,副題為“十三年五卅應上海中國晚報之請受音于廣州之留聲機片詞”。這幾段“大家要醒!醒!醒!”的喊話,日后有好些版本,題目各不相同,原因很簡單,這本就不是完整的文章,也不是真正的現(xiàn)場演說。
本來,演說乃孫中山的特長,也是其提倡革命、募集經(jīng)費、動員群眾的主要手段。孫曾自稱:“予少時在美,聆名人演說,于某人獨到之處,簡練而揣摩之,積久,自然成為予一人之演說?!保▍⒁妱⒇妒垒d堂雜憶》之《孫中山先生語錄》)除了講稿的準備、現(xiàn)場的控制,中山先生還特別強調(diào)平日如何練姿勢與練語氣??上У氖牵@些對現(xiàn)場聽眾來說必不可少的“演說技巧”,在速記稿或整理稿中是不太能體現(xiàn)出來的。
演說在晚清的興起,絕對是一件大事。1899年,梁啟超接受日人犬養(yǎng)毅的建議,將學校、報章、演說定義為“傳播文明三利器”;而且,基于對中國教育現(xiàn)狀的了解,梁啟超認定“國民識字少者,當利用演說”(任公:《自由書》)。此后,整個20世紀中國,無論哪個政黨、派別或個人,只要想進行有效的思想啟蒙或社會動員,都離不開“演說”這一利器。
晚清以降迅速崛起的“演說”,不僅僅是政治、社會、學術、文化活動,甚至深刻影響了中國的文章變革。那些落在紙面上的“聲音”,包括演講的底稿、記錄稿、整理稿,以及模擬演講的文章,對白話文運動和文章體式改進的積極影響不容低估。廣場上的演說,不同于古已有之的著述,不能文縐縐,謝絕掉書袋,更忌佶屈聱牙的表述,必須盡可能口語化,突出大思路,傾向于暢快淋漓,這才可能有好的現(xiàn)場效果。而這一點,深刻影響了20世紀中國文壇乃至學界的風氣。
問題在于,有一利必有一弊,這些面對公眾的“演說”,一旦整理成文,在便利傳播的同時,必然減少原本很重要的現(xiàn)場感——比如口音、語調(diào)、手勢、抑揚頓挫,乃至演講者的各種肢體語言?,F(xiàn)場聽眾都明白,這些無法用文字記錄下來的感覺與氛圍,對于一場演說是多么重要??涩F(xiàn)代史上很多擅長演說的政治家或?qū)W問家,我們只能欣賞其精彩的演說詞,卻無法真正聆聽教誨,實在很遺憾。
這不是技術障礙,而是觀念問題——古往今來,在很多讀書人心目中,落在紙上的才是真正的文章,至于那些隨風飄逝的聲音,不值得過分重視??墒牵袈暀C的出現(xiàn),注定將改變這一切。美國人愛迪生1877年發(fā)明了留聲機,二十年后風靡全球。最早將留聲機及唱片引進中國的,是位于上海南京路上的英商謀得利洋行(MORTRIE),據(jù)說時間是1897年。翻閱清末民初上海的報紙,確實多有“謀得利”的推銷廣告?,F(xiàn)存最早的京劇唱片(1904年)是國外制作、國內(nèi)銷售;而1917年東方百代唱片公司與大中華唱片廠開始改在上海生產(chǎn)粗紋唱片——后者得到了孫中山的大力扶持,并親自為之命名。換句話說,1917年以后,中國人已經(jīng)能夠在國內(nèi)完成某些特定聲音的灌音、制作與銷售。只是基于商業(yè)的考慮,加上受眾的經(jīng)濟能力與欣賞習慣,唱片內(nèi)容局限于京劇等戲曲以及流行音樂,還有若干教學用品;在孫中山之前,尚未發(fā)現(xiàn)哪個政治家有意識地將其作為宣傳工具來使用。
在錄音之前半年,即1923年12月30日,孫中山在廣州對國民黨員發(fā)表長篇演說,強調(diào)“革命成功全賴宣傳主義”:“我們用以往的歷史證明起來,世界上的文明進步,多半是由于宣傳。譬如中國的文化,自何而來呢?完全是由于宣傳。大家都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孔子,他周游列國,是做什么事呢?是注重當時宣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袢罩袊呐f文化,能夠和歐美的新文化并駕齊驅(qū)的原因,都是由于孔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所做的宣傳工夫?!蓖砟陮O中山意識到,從事革命事業(yè),軍事之外,更值得重視的是宣傳。宣傳不全是演說,但演說無疑是鼓動群眾、進行社會動員的最佳手段。考慮到自家身體日漸衰弱,孫中山?jīng)Q定借助新技術來傳播自己的思想。
孫中山先生確實有先見之明,完成此錄音后不到一年,便因病在北京去世。一方面,我們感嘆這段錄音彌足珍貴,另一方面則馳想,若同時代其他同樣喜歡、擅長演說的重要人物,比如蔡元培、宋教仁、魯迅、李大釗、陶行知、聞一多等,也能保留下錄音資料,那該多好!“聲音”不同于“文字”,“傾聽”也不同于“閱讀”,在疾風驟雨的20世紀中國,演說或演說風的“文章”,當然值得特別關注;可若是能夠同時保留聲音,那就更理想了。
如此極為難得的絕配,大概當推毛澤東的“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這句話,凝聚了百年中國的血淚與希望,特別能激起民族自豪感。一般人以為,這是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說的,其實不對,真正的出處是此前十天,即1949年9月21日,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的開幕詞。這篇氣勢磅礴的演說詞,初刊1949年9月22日《人民日報》,后收入《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此演講稿作為文章來推敲,不見得十分精彩;但湖南口音很重的“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shù)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當年讓現(xiàn)場聽眾熱血沸騰,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傳播,更是深入人心,以至你若換成字正腔圓的朗讀,反而覺得沒有力量,不足以一言九鼎。
有趣的是,孫中山與毛澤東的這兩次演說,內(nèi)容上竟遙相呼應,都是在談論歷史悠久的中國如何在艱難中崛起,只不過一是痛心疾首地吶喊,一是興高采烈地歡呼。二者都使用了文學性語言,一說“睡與醒”,一說“站立起來”。此類動作性很強的表達方式,生動、明快,很有煽動力,特別適合于公眾演說。
從孫中山驚呼“中國的安危存亡,全在我們中國的國民睡還是醒”,到毛澤東自豪地宣稱“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中間隔了二十五年;而從孫中山錄制留聲機的1924年,再往前推二十五年,則有梁啟超的《自由書·傳播文明三利器》。無論是留聲機保存的真實的演說,還是透過記錄整理、作為文章發(fā)表的虛擬的演說,都讓我們意識到,在20世紀中國,有一種聲音是可以穿透迷霧、直達九霄的。在這個意義上,這些演說算不算“文學”,反而不是很重要。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