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應坤
韓臘梅又一次夢見自己端著長槍行走在大部隊隊伍中,她的前后左右是一張張和藹可親的笑臉。
這個夢她做了大半輩子,今天中午又做了一次。躺在病榻上的韓臘梅眼睛像被萬能膠粘上了,想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她喊了幾聲:大部隊都走遠了,爹,不要拉俺,俺要去!頭輕輕地晃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燈油耗盡,她去了應該去的地方,屋內此刻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韓臘梅是在三個月前突然病倒的,臘月二十三一早還好好的,滿院子尋找那只紅毛公雞,準備宰了它,晚上過小年。誰知中午吃飯前突然頭暈,大兒子把她送到縣醫(yī)院,一檢查,不好!腦梗死引起腦部大面積出血,老人進入昏迷狀態(tài)。
這一昏迷,就是三個月,幾乎湯水不進,全靠吊營養(yǎng)液維持著。
韓臘梅,整個韓臺街道乃至高橋鎮(zhèn)的40歲以上的人,幾乎沒有不知道她的,她光著腳板跑出土匪的包圍圈,給縣政府報信的事,曾經在那個時代傳播很遠。
那是1950年的一個稻谷飄香的季節(jié),一天深夜,勞累了一天的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住在高橋鄉(xiāng)政府隔壁的韓臘梅被噼里啪啦的槍聲驚醒,她揉揉眼睛,跑出門外,但見鄉(xiāng)政府周圍一些黑影弓著腰來回跑動,手中的長槍不時噴出點點火花,鄉(xiāng)政府里面的人也在稀稀拉拉地反擊著,很顯然兩邊力量差距較大。16歲的韓臘梅突然意識到什么,她甩掉鞋子,光著腳,立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狡猾的土匪在鄉(xiāng)政府北側一華里處的公路上安排了幾個人,專門攔截外出的人,以防攻打鄉(xiāng)政府的消息泄露出去。韓臘梅跑到這兒,有幾個黑影一下子從路兩邊竄出來,幾把槍對著她,厲聲道:滾回去,小姑娘,今晚不準外出!
韓臘梅愣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腳在地上亂蹬,哇哇哭起來,哭得特別傷心:俺爹喝醉酒了,深更半夜把娘打得滿頭是血,娘快不行了,俺要去找舅舅……高個子土匪問,你舅舅叫什么名字?韓臘梅說叫王老四,土匪們笑了,說,是王老四的外甥女呀,好,去吧!
王老四并不是韓臘梅的舅舅,王老四會算命打卦,走百家門頭,名字大家都知道。
韓臘梅領著縣政府駐軍人員跑到高橋鄉(xiāng)政府,是三個小時以后的事了,這時,亢奮的土匪們久攻不進,正把沾上煤油的火把一束一束往大院子里扔,突然身后響起密集的槍聲,猝不及防,半小時后幾十個土匪倒在地上,當然,院子內也有頭戴五角星的戰(zhàn)士躺在地上。
對于當時韓臘梅光腳走路的做法,許多人感到不可思議:一個女孩子家,皮膚又嫩,平時又不怎么赤腳,腳板著地幾十里,需要多大的狠勁啊!韓臘梅笑嘻嘻地回答:大雨剛停,滿地稀泥,穿布鞋怎么走路呀?再說當時情況那么糟糕,我一心只想著早點搬救兵,誰顧得上腳板疼不疼的。
一個月以后,村書記到韓臘梅家宣布上級決定,任命她為村干部,負責治安。她哭了,死活不干,她要當兵!
她爹走上前,剛想勸她,她捂著臉跑出了門。
當兵的事,她爹已經讓她錯過了一次。
1949年春天,一支解放軍隊伍南下,經過高橋鄉(xiāng),腰里別的、肩上扛的、地下帶轱轆的武器都有。韓臘梅好奇地站在路上看,看了大半天,這時一名首長模樣的人在她跟前止步,問:小姑娘,想當兵嗎?想的話,跟我們走。這本來是一句玩笑話,韓臘梅卻當真了,頭一甩就鉆進人流中,惹得前后左右的男兵女兵哈哈大笑,她也跟著笑。就在這時,她爹喘著粗氣攆上來,一把拉起她的胳膊,拽著就走,說:小丫頭片子當啥兵?!狠狠白了那個首長一眼。韓臘梅一路哭到家。
性格倔強的韓臘梅,跟爹賭了幾年氣,直到在公路上再也看不到南來北往的解放軍了,覺得當兵無望,這才勉勉強強答應擔任村干部,成了一名沒有軍裝卻持有制式槍支的民兵營長,直到1978年基干民兵槍支統(tǒng)一上交縣人武部,她才戀戀不舍地改任其他職務。最近這些年,她時常說起當年解放大軍要帶她到部隊的事兒,說爹的固執(zhí)讓她一輩子沒有能夠真刀真槍跟敵人過一招,太虧了;但她同時也說,細想想也不虧,我沒當兵,咱孫女當了兵,還是一名大學生軍官!說這話時,她哈哈大笑,笑里帶有苦澀的成分,于是,成串的淚珠爬滿她的臉。
我就是那個女軍官,在空軍部隊為祖國邊疆守衛(wèi)藍天。
在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沒有號啕大哭,我噙著淚花,脫下軍帽,對著她嬌小卻直挺的身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作者簡介:代應坤,先后加入中國微型小說學會、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北京市小小說沙龍、四川省小小說學會;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刊物;作品被列入排行榜或文選81篇(次);2017年度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