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川
南八仙,如今是柴達木的一個地名。
從地理形態(tài)來看,南八仙是典型的雅丹地貌。
億萬年的漠風(fēng)隨意而又精心地雕刻出大漠的奇觀。遠遠望去,連綿不絕的山包彌漫在視野,大如樓房小如蒙古包,都是渾圓的形狀,有的更像青春少女的乳房,圓潤而堅實。夕陽下,金色的光芒普照,那些山頭宛若神的杰作。那種美,只能天成,令人驚嘆,令人陶醉。
在那種美麗的色蘊里,也潛藏著巨大的殺機,她就是美麗的殺手。也就是說,當(dāng)你在這種魔幻般的美麗里迷路,你就根本找不到坐標(biāo),找不到方向。一模一樣的山頭連著一模一樣的山頭,一天走不到盡頭,兩天走不到盡頭,三天也依然如此。于是,你就會深陷囹圄,被這美麗的魔幻靜悄悄地扼殺。
于是,南八仙就此由來。
南八仙,就是為了紀(jì)念迷失在此的八位女地質(zhì)隊員。
南八仙,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地處青臧高原柴達木盆地北緣,由一列列斷斷續(xù)續(xù)延伸的長條形土墩與凹地溝槽間隔分布的地貌組合,被地質(zhì)工作者稱為雅丹地貌。因其奇特怪誕的地貌,飄忽不定的狂風(fēng),再加上當(dāng)?shù)貛r石富含鐵質(zhì),地磁強大,常使羅盤失靈,導(dǎo)致無法辨別方向而迷路,也被稱為“魔鬼城”。
1955年,這片荒無人煙的土地來了一支南國的地質(zhì)勘探隊。地質(zhì)隊員的腳步聲震醒了這片亙古荒涼的土地,使它煥發(fā)了生機。其中,有8位南方來的女地質(zhì)隊員,豪邁地踏進這片土地,激揚著青春的風(fēng)采,為祖國尋找石油。
一次,她們在迷宮般的風(fēng)蝕殘丘中跋涉測量,返回途中,鋪天蓋地的黃沙籠罩了荒漠。她們在這被稱作“魔鬼城”的地形中迷失了方向,僅有的標(biāo)志也被掩埋。干渴、饑餓向她們襲來。經(jīng)過艱難的掙扎,她們最終倒在了這片亙古荒原。為了紀(jì)念這8位女地質(zhì)隊員,人們將她們犧牲的地方稱作“南八仙”。
因為時間久遠,關(guān)于南八仙,如今有很多個版本的傳說。
但不管怎么演繹,幾乎都定型為8位女地質(zhì)隊員。她們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升華為慘烈的大美。她們都是這片土地的英雄兒女,是一個時代的追夢人,是荒原的豐碑。
對于早期柴達木石油開發(fā)來說,這是最濃重的一筆,繞都繞不過去。為了代際相傳這種精神,我演繹了這個凄美絕倫的傳說。于是,我在長篇電視劇本《父親的高原》里,還原了那段時空。為了形象地呈現(xiàn)地質(zhì)隊員的生活狀況,我轉(zhuǎn)呈以下幾個鏡頭:
西寧。接待站院子。日。
邢秀麗招呼女隊員,就地開始打地鋪。
何滿江走過去,哈哈一笑說:“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邢秀麗抬起頭,看了一眼老氣的何滿江,說:“你是……”
何滿江將手伸過去。
陳啟仁介紹說:“這是柴達木地質(zhì)勘探大隊大隊長,何滿江?!?/p>
邢秀麗伸手握住何滿江的手,說:“女子地質(zhì)隊隊長邢秀麗?!?/p>
邢秀麗又指著旁邊年紀(jì)稍大的一位同伴介紹道:“副隊長,張豈容?!?/p>
何滿江說:“睡地上怎么行,我給你們再聯(lián)系其他地方?!?/p>
邢秀麗將辮子一甩,爽朗地說:“沒有行不行的。聽說進柴達木都是天當(dāng)房、地當(dāng)床,我們就算從今晚開始柴達木的生活了?!?/p>
何滿江無奈地?fù)u搖頭,說:“那就柴達木見?!?/p>
邢秀麗說:“柴達木見!”
日月山。日。
一輛汽車上,車頭一面戰(zhàn)旗:女子地質(zhì)勘探隊。
車上擠滿了設(shè)備儀器、糧食、水,還坐著10個女地質(zhì)隊員。
汽車緩慢地在青新公路上顛簸。路面長年失修,坑洼不平。
汽車到達日月山。
女隊員們?nèi)杠S著下車。
司機師傅說:“過了日月山,就是柴達木了?!?/p>
陳曼突然看見前方碧水連天,海天一色藍,驚喜地問:“這就是青海湖嗎?太美了啊?!?/p>
司機師傅說:“這是青海湖,青藏高原的明珠?!?/p>
邢秀麗指著山崖上“日月山”三個字,說:“文成公主進藏,就在這里回望長安,眼淚一流,淚水成河,就是倒淌河了?!?/p>
陳曼好奇地問:“那么日月山是怎么來的呢?”
邢秀麗說:“公主掏出鏡子,一看鏡子里面就是長安的景色,她為了不受誘惑,義無反顧前行吐蕃,就把鏡子摔成了兩半。你們看,就是現(xiàn)在的一邊日山,一邊月山,合起來就叫日月山啊?!?/p>
有隊員說:“陳曼,你也應(yīng)該把鏡子摔了。不然你也老想家鄉(xiāng)的?!?/p>
陳曼的手在口袋捏著鏡子,說:“我才不呢?!?/p>
大伙兒哈哈大笑。
張豈容看著天上爆炸似的云團,突發(fā)感悟,說:“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邢秀麗說:“都老大姐呢,你說些什么呢?”
張豈容說:“這不是我說,是古人在說。”
邢秀麗故意開玩笑說:“別那么傷感,我們是來開發(fā)柴達木的,又不是嫁給松贊干布,再回不了家似的……我們,誰也不許回望啊!”
出發(fā)時, 張豈容還是偷偷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長安”。
德令哈。日。
在一片草灘上,扎著三頂帳篷。一面“女子地質(zhì)勘探隊”的戰(zhàn)旗迎風(fēng)招展。
帳篷外,一條清澈的小河。司機師傅正在小河邊架鍋燒水做飯。
帳篷里。10個隊員圍聚在一起。
邢秀麗說:“我們從今天起,就算真正進入柴達木了。”
陳曼吐了一下舌頭,說:“我們從西寧出來3天了,才真正進入柴達木啊?!?/p>
邢秀麗說:“我們要做好充分吃苦的準(zhǔn)備,同時還要保證完成任務(wù)?!?/p>
張豈容補充說:“我們都是給所里立下軍令狀的?!?/p>
邢秀麗說:“你們知道嗎,我們可是柴達木盆地第一支女子勘探隊,我們一定要和其他隊伍比一比,不能給我們南方地質(zhì)研究所丟臉?!?/p>
所有人都點頭。
邢秀麗看了看大家,說:“從明天起,我們的糧食、水,都要嚴(yán)格控制,能不洗臉的就不要洗臉,能不刷牙的也不要刷牙……”
一個隊員“哇呀”一聲,說:“既不要臉,也不要嘴啊。”
所有隊員都忍不住笑起來。
邢秀麗說:“所以,今晚趁這里有水,大家都清洗一下自己,說不定等到下次洗澡啊,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
戈壁。日。
女子勘探隊將紅旗扛在肩上。
她們腳上穿著翻毛大皮鞋,身上穿著勞動布工衣,肩上背著帆布挎包,手中拿著地質(zhì)錘,在山上敲著巖石樣本。
張豈容和一個隊員站在儀器旁,測量著什么。
邢秀麗和何曼,在本子上畫著地形圖,標(biāo)記著坐標(biāo)。
戈壁。日。
女子勘探隊進入了柴達木風(fēng)蝕林。房頭大的山包此起彼伏,連綿不絕,一望無際。人走在里面,像一粒塵沙一樣渺小。
邢秀麗、陳曼加上3名隊員5人一個小組,張豈容帶領(lǐng),4人一個小組;司機師傅守在汽車上,以汽車為大本營,每天天黑之前回到大本營。
定了坐標(biāo),限定了公里數(shù),兩個小分隊出發(fā)。
臨出發(fā)時,邢秀麗特意交代了安全問題,說:“大家越是困難的時候越要注意安全,不準(zhǔn)一個人掉隊。我們必須光榮地完成任務(wù)并回到研究所……”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保證不掉隊!”
邢秀麗走過去握住張豈容的手,想說什么卻又欲言又止,眼神里意味深長。
張豈容哈哈一笑,說:“怎么了,這么兒女情長的。”
邢秀麗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沒什么,多保重!”
戈壁。日暮。
邢秀麗的小分隊在太陽下山時,回到大本營。
邢秀麗問司機師傅:“師傅,我們那支小分隊呢?”
司機師傅說:“你們是第一支回來的隊伍?!?/p>
邢秀麗看看天色將晚,臉上有些著急,但嘴上沒說。
有些隊員爬上車頂去張望。
有些隊員爬上附近的小山頭去眺望。
司機師傅對邢秀麗說:“姑娘,別著急,等一等,再等一等……”
風(fēng)蝕林。夜。
張豈容的小分隊果真迷了路。
淡淡的星輝下,四野茫茫,除了山頭還是山頭。
5個人懷著恐懼,不停地走著。
張豈容說:“不能再走了,我們迷路了。再這樣走下去,我們耗費的體力更多。”
一個女隊員帶著哭聲,說:“那我們怎么辦啊?!?/p>
張豈容說:“就地宿營。一是保持體力,明天再走;二是等候大本營來營救我們?!?/p>
山坳里,一頂簡易的帳篷,在蒼茫的戈壁中,格外孤小……
大本營。晨。
邢秀麗坐在山頭上,一個激靈醒來。她揉揉眼睛,向遠處看,滿眼蒼茫。
邢秀麗叫醒隊員,說:“我們馬上出發(fā)去尋找,再不能等了?!?/p>
邢秀麗叫陳曼跟自己一組,其余3人一組,分頭去找。轉(zhuǎn)身對司機師傅說:“師傅,你就在原地等著我們。若我們今晚都回不來,你就……”
司機師傅無奈地說:“你們這些娃子啊,再等等……”
邢秀麗說:“不能再等了?!?/p>
師傅說:“你們把水帶足……”
風(fēng)蝕林。日。
張豈容5人疲憊地在風(fēng)蝕林里跋涉。
走了很久。有個隊員一抬眼看山頭,“媽”的一聲哭出聲來。
張豈容抬頭一看,小山頭上插著一面手絹標(biāo)志。
風(fēng)蝕林。日。
3人小分隊,在起伏連綿的山包里行走,呼喊:“張豈容——張豈容——”
風(fēng)蝕林。日。
邢秀麗和陳曼艱難地在戈壁上行走,小山包一個個橫亙在眼前。
陳曼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張豈容——張豈容——”
風(fēng)蝕林。日。
張豈容的隊伍已經(jīng)疲憊不堪,每挪動一步,都十分艱難。
5個人干脆坐在地上,連哭的眼淚都流不出來。
風(fēng)蝕林。日暮。
3人小分隊突然發(fā)現(xiàn),她們自己也迷了路。
3個人緊緊抱在一起,仰面天穹,嚎啕大哭。
風(fēng)蝕林。日暮。
邢秀麗拉著陳曼,跌跌撞撞走出風(fēng)蝕林,眼前是黑魆魆的一片蒼茫戈壁。
陳曼說:“邢姐,我們走出來了……”
戈壁。夜。
戈壁上,沙塵暴覆蓋了連綿起伏的風(fēng)蝕林……天地混沌,一派迷茫。
戈壁。日。
何滿江帶領(lǐng)騎兵戰(zhàn)士、勘探隊員四五十人,在風(fēng)蝕沙丘林里進進出出好幾天,始終沒有見到女地質(zhì)隊員的身影。沙塵暴之后,連一只腳印也找尋不到。
邢秀麗整個人都脫了相,沒了那活潑干練的模樣,眼淚,流不盡的眼淚。她說:“她們會回來的,我要在這里等著她們,帶她們一起回家……”
陳曼傷心欲絕,口里不停地念叨著姐妹們的名字。突然,人猛地一個趔趄,直愣愣栽倒在戈壁上。
何滿江一步縱上前,一把抱起陳曼,使勁掐著她的人中穴。半天還是沒有蘇醒。何滿江顧不了許多,連忙把陳曼平放在沙灘上,口對口做起人工呼吸。
好半天,陳曼漸漸醒過來,她睜大眼睛,迷茫地看著眼前男人焦急的眼神。
何滿江趕緊松開嘴唇,說:“小丫頭啊,你別再嚇人了,趕緊喝點水?!?/p>
邢秀麗旋開水壺蓋子,輕輕地為陳曼喝著水。
陳曼低沉地問道:“邢姐,我,剛才怎么了?”
邢秀麗說:“你昏迷過去了。”
一串淚珠從陳曼的眼角滾落出來。
何滿江看著滿眼連環(huán)的風(fēng)蝕沙丘,悲痛地說:“柴達木,永遠不會忘記她們,她們就是柴達木的豐碑!”
騎兵戰(zhàn)士舉槍,向天空射出最鏗鏘的子彈,為8位女地質(zhì)隊員的英靈送行。
胡挺展開地圖,說:“這是一塊還沒有標(biāo)記的地方?!?/p>
何滿江說:“這是柴達木之南,就叫它南八仙吧!”
胡挺在地圖上標(biāo)上“南八仙”字樣。
準(zhǔn)備上車時,邢秀麗突然想起什么,下車。她找到“女子地質(zhì)勘探隊”那面旗幟,爬上一個小山包,用力插下。
邢秀麗說:她們看見這面旗幟,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何滿江兩眼淚花。
大胡子胡挺也淚水潸然,一滴淚珠滾落在胡須上,晶瑩,透亮。
因為是劇本,無法做過于細(xì)致的文字描述和內(nèi)心矛盾鋪排。但我將那個女地質(zhì)隊安排了10個人,最終活下來了兩個人,一個女隊長,名字叫邢秀麗,還有一個年齡最小的隊員,名字叫陳曼。
其他名字都是劇中人物的名字,不再做介紹。
我寧愿讓她們的隊伍活出來兩個人,而不要全軍覆沒。這當(dāng)然也不是我的人道,而是為了后邊的劇情延伸。因為,油田還有很多健在的女地質(zhì)隊員,讓她們活下來是對一個群體的致敬。
我也多次去過南八仙,也在那里過夜過。
我說說那次過夜的經(jīng)歷吧。
那是上個世紀(jì)90年代中期,油田派了一支筑路隊伍,去打通澀北氣田至馬海的一條道路,其中就要穿越南八仙。
我去南八仙采訪,在那里住了3個夜晚。
那是冬季,氣溫很低,風(fēng)也很大,寒冷滲進了骨頭。我和筑路工人擠在一頂帳篷里。為了避寒,人們得喝個半斤八兩。我也喝。酒后,筑路工人由于一天的勞累,捱上床板就鼾聲如雷,驚天動地,我卻怎么也睡不著。后夜里尿急,憋不住,溜出帳篷,遁入夜色深沉的南八仙。
南八仙的夜風(fēng)出奇的恐怖。
風(fēng)在連綿的山包間迂回包抄,因此風(fēng)聲有些變調(diào),急促的嗚咽聲令人毛孔緊鎖,感覺就是從天地間發(fā)出的最哀婉的呻吟。
我轉(zhuǎn)身往回走,總感覺身子被什么力量拽著,那似乎不是風(fēng)的力量,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我不敢回頭,只能用意念拽著自己的身子,拼命往駐地奔逃。雖然夜里奇寒無比,但我渾身透汗如雨。
于是我想到南八仙的傳說,想到了那一群青春的生命。是她們,在這片土地深植了靈魂,深植了夢想,她們和柴達木的風(fēng)一起在生長,一起在永恒。她們的魂魄不散,她們的精神永存。
后來我想,我寧愿相信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我們只能感覺而不能具象的隱秘的空間,那里是生命體轉(zhuǎn)化后的靈魂世界。在黑夜里,我們睡去時他們醒來,看著人世的前半生。有了這樣一個空間,人們才會產(chǎn)生敬畏,才會修正自己的道德和行為。而“活”的世界也才不那么平面,才有寬度和厚度,立體且充滿彈性。
太陽升起,面對那片墳塋一樣的連綿不絕的山包,我行注目禮。我想,作為石油人,我就是“八仙”的后裔。半個世紀(jì)以來,我們代際傳承,在那條長路上,我們都是追夢人。
有夢,就會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