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煒
微雨,訪三蘇祠
我眼下的一切,正在被雨絲篩選
枝條新鮮,在廊道,伸出寂然之手
那么沉重,那么搖曳
像千百年,一直都在輕叩你的房門
這是寫滿詩章的夏日,我沿著一堵墻
走向一棵蔥郁的樹,我看到了
永恒的余蔭,在頭頂,映照著
我去注目,而光,正穿透遠處的屋脊
雨燕聚攏,一如泛光的我們,苔花般
默然,在歷史的銹跡前
反復(fù)確認(rèn),古書里的一塊舊地
那些宋代的灰燼,升騰,落入幽冥
語言的技藝在我們身上——
我們這些編織者,還要繼續(xù)
從眾多的抵達中,擴展
一顆星星的弧度
隱身之難
夏日河岸,清風(fēng)與柳樹大談興衰之道
我廢棄語言,讓骨頭替我說話
鳥在枝頭韜光養(yǎng)晦
誰手持松針,指向隱痛的往事
低頭,看見稠密的螞蟻
正在形成教條,日落前
我隱身蟻穴,滿街的人銹跡斑斑
這幾年,我驚訝于舌頭打結(jié)的厄運
與人間仿佛有緘口不言的契約
白鷺穿過新粉刷的墻壁
令藍天瞬時清空,從橋上離去
我看見自己隱身湖底
淤泥就要沒過眼睛,這般的
昏沉沉,我感覺快要撐破荷葉
遁入金魚的腹中,在那里
我將不會與誰再次相逢
重 逢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實。
——帕斯捷爾納克
春天被篡改成一座廢墟
在遙遠的南方,等待衰老的人
是我的同代人,我們敞開各自的恐懼
無信號的手機,面無表情的過路人
一場關(guān)于秩序的地震
損毀了體內(nèi)的詞,永恒正在
你的眼眸里發(fā)生
作為存在預(yù)感的人,你在詩里
寫下“此刻”,二十世紀(jì)已然完成
你出生的那一年,一顆紐扣
為開始寫上句號,在繩索的末端
懸掛著你晦澀的童年,現(xiàn)在時間荒蕪著
那帶來劇痛的遷徙,令你丟失了
故鄉(xiāng)河流的鑰匙,日記里你的父輩們
曾經(jīng)恥于懷舊,磨盤仍在泥土里轉(zhuǎn)動
我們和想象力之間存在可悲的障礙
某些來不及修復(fù)的夜晚,造就了
一場虛假的重逢,往事無端涌入
使我們意識到青春有著無邊際的空白
足夠令我們發(fā)現(xiàn)黑夜更多的暗紋
在那兒,我們目睹的懸崖,正被
歷史的一次次漲潮所湮沒
一天里的某些時辰
她告誡我不能打開黃昏
宿舍樓的陽臺,正對著一個濕潤的天氣
被雨滴穿透的睡眠,令我熟稔
云層深處的寂靜,如果我咽下所有的噩夢
在書桌上漂流,那么黑夜的意義僅僅是
讓我回歸空虛,回歸一首詩的尺度
鳥鳴在革命,在孩子們的耳朵里烙下印記
年輕的詩歌寫作者,聽?wèi){“語言的可能性”
艱難地辨認(rèn)自己,并且觀察他人
該思考哪些細(xì)節(jié)呢?福樓拜沒有告訴我
一天里的某些時辰,我重復(fù)走向日落
日子無名,那種永恒的疲憊卻真實存在
天黑下來,世界凝視我們,忽明忽暗
像海上浮冰,聚集在一起,透明而空無
“你不能打開黃昏”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黑夜的入口,你將被迫卷入一盞燈之下
你將被照耀,而失去自身的光”
谷 雨
走進了清晨的澄澈之中。
——米沃什
我在等,窗外的哭聲結(jié)束
雨滴構(gòu)成詩句里綿長的經(jīng)驗
這個季節(jié)有人無限上升,有人
哀慟鏡中目光的黯淡和殘損
關(guān)于我意識的迷霧,仍然存在
而我此刻清醒得嚇人,在早晨
像水淋淋的枝條,晃動自身的隱喻
雨聲持續(xù),令我和世界之間產(chǎn)生了
一種新的隔閡,在道路曲折的盡頭
我長久佇立,仿佛水洼里
藏有我不可原諒的前世
那些切齒的恨,常常讓我守口如瓶
試圖逃離重復(fù)的雨水
不安分的春日,尚未消逝的愛欲
我固定自己每天的形狀和顏色
一定要忠于早晨或某個夜晚
恰如其時地虛構(gòu)鼓點般的雷聲
為此,季節(jié)將循環(huán)播放自己
為此,我有了和時間分道揚鑣的沖動
重返迷津
需要一首詩,將時間熄滅
偉大的想象力正在途中,我獻給你
喑啞的夏季,“草木的暴烈曾令我們搖曳”
而落日長眠于荒野,舊夢
在萬物綢緞般的小腹上練習(xí)奏鳴曲
又會有一艘船等不及潮水
從你的眼睛里擴展出海洋
所以我們追悔年輕的神,穿過一道窄門
堆滿書籍的房間,寂寞的鏡面
月亮因渺小而陷入虛空
一盞燈最亮的時刻,我們繼續(xù)走向陰影
我們學(xué)會了移動自身
再也不能與庸俗和解,那些受難的孔雀
已成為高高的樹冠
無比荒蕪的聲音,讓我確信
永恒正流出我的耳朵,給我以醒悟
給我以迷途,給我以驟現(xiàn)的閃電
寂然無聲,所有的疼痛都隱入詞語
一切物質(zhì)都是我們吸入肺部的颶風(fēng)
精神世界里的仿古建筑,靜止
不在一場無休止的運動中
詩觀
“詩者必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