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軍

早年的博爾赫斯

這時的天空還不是哲學(xué)的天空

晚霞中禿鷲在飛

這時的禿鷲還不是巫術(shù)的禿鷲

它們的傷感是季節(jié)性的傷感

一切都是切切實(shí)實(shí)的

貝納雷斯是一座真實(shí)的城市

還沒有被許多座城市的名字砌成一座迷宮

獅子盡管恐怖，卻仍是一頭有血有肉的獅子

藍(lán)花楹和金合歡尚未成為顏色的象征

花間還有露水，既不預(yù)示偶然也不預(yù)示必然

鏡子尚未映照一切

而只是折射著一個具體房間的側(cè)面

桃花心木中的火雖未停歇

卻也尚未遠(yuǎn)離潮濕的木頭

這時的博爾赫斯開始幻想另一個博爾赫斯

但是尚未有另一個博爾赫斯

開始幻想這一個

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詩還在韻腳中突圍

魔法剛剛練成

還不能放開手腳、點(diǎn)鐵成金

為了聽到塞壬的……

為了聽到塞壬的歌聲

你需要扛著一臺錄音機(jī)上路

你需要在烈日里出發(fā)

口袋中塞滿望遠(yuǎn)鏡和捕鳥器

還有占卜所得然而意義不詳?shù)脑?/p>

所有的紅帽鸚鵡和反舌鳥都可能重復(fù)塞壬的片段

所以你要避開它們

你需要沙和水銀

使自己的密度大到足以在皮膚上折射所有的聲波

就像光遇到鏡子會發(fā)生的那樣

你還要豎起偽造的檣桅

用你水手的美貌去勾引她

你要用葡萄與她和解

防止一個吻留下喙形的音符

等你年老，離白骨不遠(yuǎn)

只要倒出耳朵中的沙

清理掉血管中沉積的水銀

撳下按鍵，那歌聲就會涌來

從石縫和鐵的原子之間

涌來

如松針墜滿你鼓膜上的草坪

如鳥糞落滿你的心

電 話

火從那里燃起，我感到溫暖的畢剝聲

從冬天的肚膛中炸出雪花，

而白菜和蘿卜已經(jīng)在田野中凝固，

短暫地做一次大理石的雕塑，

隨著時令而被過冬的人挖掘、砍削。

此時的父親像一位愛爾蘭泥炭工，

天生的共濟(jì)會員，不管大地多么潔白，

他的身上總是沾滿泥漿，有時冒著

牛羊糞便炙烤產(chǎn)生的熱氣，而我就像

害羞的詩人希尼，盡力拋棄平仄和文雅，

用他們熟悉的方言說話，然而有一次

姐姐仍然說：“弟弟越長越像個外國人?！?/p>

我在異鄉(xiāng)待的時間開始長于在家鄉(xiāng)

待的時間；當(dāng)煤油燈日漸熄滅的時候，

我的視覺也不再適應(yīng)古代的寒士。每一次踏入

另外的故鄉(xiāng)，仿佛是踏入赫拉克利特的河流，

半只腳踩空，在山上夢見父親的斧柄

已經(jīng)被蛀爛，而他也在同時尋找下一個鐵匠。

二姐結(jié)婚，大姐添加了兒子，奶奶的生日宴會

不再在自己家慶祝，我們說話時也常談?wù)?/p>

微波爐，輻射，“尷尬”，某某某去某地“旅行”……

我相信，他們在我身上也看到了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變化。盡管這一切

并不及時，但時代確乎在轉(zhuǎn)動它自己，而我們

在這個軸輻上，也不斷做出俯仰的調(diào)整。

電話那頭，父親越來越禮貌，問一些古老的問題，

就像是一位精神分析師的憶苦思甜，涉及遙遠(yuǎn)的童年，

那時我的雙腳仍然包扎著幾條破布，沒有火

就感到寒冷，耳朵皴裂并且在寒風(fēng)中腫大，

涂點(diǎn)母親的雪花膏，也不抵一天在雪地上的玩耍。

人已不再是物候性的了，盡管父親仍然

給我寄來十一月的羊桃。他至今仍不會用手機(jī)

打字，花好幾年，才學(xué)會存電話號碼。每天，

每個月，每年，他都六點(diǎn)上班，匆匆吃早飯，

換鞋，順手取走前一天的垃圾，關(guān)門——“嘭”地一聲——

重復(fù)中，人已日漸衰老，發(fā)油也蓋不住蒼白的頭部。

人就像是植物，“只有藤連瓜，沒有瓜連藤”，

我已經(jīng)成熟到將要爆炸，將要墜落，此時，穿過

無線電波，藤蔓那邊傳來畢畢剝剝的木頭

烤焦的聲音，他一邊咳嗽，我想，一邊給爐子添火。

馬雅可夫斯基蘭

我從不厭倦太早地醒來

哪怕月亮剛剛藏起他的沙漏

在路邊還能看到守林人在樹根上小解的痕跡

我愿意把我遇見的那叢花叫作馬雅可夫斯基蘭

因?yàn)樗鼈兛偸强释杨伾_到更深

開到無邊的荒涼與殺戮，就像是一架架機(jī)槍

——等待射發(fā)它的子彈

它們的每一片葉子都向晨曦發(fā)起著游擊

我愿意把那一叢丁香比作開會迷

還有紫藤花的階梯詩

蘇維埃士兵的定情黃刺玫

從一九一八年十月匍匐至今的五葉地錦

我愿意把冬青的衛(wèi)矛獻(xiàn)給偉大的伊里奇

用于治愈來自彼得堡的傷寒

葉賽寧的杜鵑花尚未登上戰(zhàn)場

中華苦麥菜，哦，我沒有太多的時間發(fā)起群眾集會

漂亮的玉簪插在阿赫瑪托娃的頭上

費(fèi)特的紅葉李，勃洛克的十二棵懸鈴木

朝虛空戳動著它們枝葉上的土壤

十二月黨人的一年蓬、車前草

每天前來問候我孤獨(dú)的行吟詩人

刺猬的布羅茨基在灌叢中縮著脖子偷聽

盧那察爾斯基哼唱著他的毛地黃歌謠

繡球莢蒾的吉皮烏斯用露珠向我干杯

牡丹花等待著它的伏爾加酒仙

每天早上，天空在夜晚的尾翼上度過自己黑色的半衰期

我像是一位點(diǎn)燈的工人，輕柔地擰亮這些顏色的開關(guān)

自我更新的空氣和水，初生嬰兒的道路，

等待破殼而出的巖石……

在風(fēng)的茹科夫斯基罌粟里呼喚答案

擁有自我意識的高爾基槭樹蛻著去年的樹皮

四月的柳絮在杰爾查文海棠前飄飛

詩觀

我盡量在自己的詩中避免智力游戲和碎碎念，使表達(dá)清晰、明朗、具有可傳遞性，以及——盡管這看起來很老舊——充滿情緒含量?；萏芈?、聶魯達(dá)、但丁、茨維塔耶娃都是我常讀常新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