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媛
閱讀廚房
夏日懨懨,腫脹的光束
拉長遠景中的矮山
曬黑的影子荷鋤歸來
為我們栽種一些貧瘠的食欲
翻開冰箱高白度的紙頁
濕潤的冷氣柔和干澀的眼球
冷凍的番茄、生肉或瀕臨過期的
奶制品,一段難解的孤本銘文
蝌蚪般游向水槽的深處。
案板上紅心火龍果的汁液
滲入木頭的紋理。高飽和度的
顏色腰封一般誘人,浸染著
我的指尖,你的舌頭與嘴唇。
蒸鍋里,小南瓜漸漸析出淀粉
水汽凝結(jié)成糖霜:一個簡短的注釋
電磁灶收斂著煙火氣,滾水中
蔬菜們緊握住最后的綠意
午餐過后,文字幻覺與焦慮的
現(xiàn)實仍是互不相容的海水
你嗔怪時間打破一罐粗鹽,
碎陶片正將我放逐。
青神修辭術(shù)
青苔,長牌,剝落的漆
新石填滿雨水侵蝕的舊跡
神像無首,揮動著刑天的
細竹針,綿密雨線
織進失神的江心。
神話失效時,我們
不斷堆積著新地層
用紅土、銹漬與氧化詞語
吹入過路人耳中
新傳說的灰塵——
青色的邊界在哪里呢?
山脈絨毛是被吞噬的峰頂
頂樓常青樹或山茶的果實
方言如青澀詩人表達著情緒
茶館里遺留幾元賭資。
神秘花色如讖語,牌面洗褪
虔信的祝辭。彩色漆印
滲入公告欄上新標語
下山之路滑向我
滑向我被重新賦色的名字。
太 奶
你是我的恐懼的最初來源
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土地的褶皺
草原的風沙、待墾的荒原
你養(yǎng)育的八個兒女
使我無法想象你的年輕
一個世紀發(fā)生太多的事
而你從不向晚輩講述
也許早已經(jīng)忘了——
陸續(xù)因疾病先你而去的兒子們
因金錢引起的家庭紛爭
甚至戰(zhàn)爭,饑荒,洪水,瘟疫
對你來說,那些災(zāi)難只是一張揉皺的紙
九十歲以后,你不再打橋牌
也不抽煙袋,只吃滾燙軟糯的食物
在固定的地方曬太陽
像小孩一樣看動畫片
身體也變得更加佝僂瘦小
聽說小時候,你差點摔死我
這使我無法與你更加親近
最近一次見面,你已經(jīng)想不起我是誰
委屈地擦著眼角,假裝哭了幾聲
我忙過去攙扶你起身,聽你小聲念著
你的兒子、我的已故的祖父的名字
你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抓緊我的手
仿佛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羈絆
此刻,我知道你比我更畏懼時間
午后速寫
民族大學的午后,低沉如一團濃稠的云。
樹木正從云中生長,透過樓梯間微微張開的窗
你看到它們的枝葉聚攏成五月幽暗的綠色——
要下雨了么?
你聽見風聲卷起潮濕的泥土氣味,悶熱的空氣
正擠壓玻璃直至玻璃窗上的灰塵一顆一顆砸進
那濃釅的云層后面尖利如雕刻刀般的光束
走廊上棄置的石膏像裸露在植物的光斑中
正如虛構(gòu)的雨季在它身上種下的霉點。
此刻,生活是比雨水更深的容器
你聞到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海,如同陌生的詞語
熟睡的貓以及心不在焉的偶遇,每一次漲潮時
被淹沒的海岸都將離夜晚更遠。
雨水終究未至。
其實云很沉
返程大巴上,我們談?wù)撈鹚劳觥?/p>
你精心挑選著回憶的細節(jié),避免
讓話題變得太過悲傷。
幾日陰雨的眉山剛放晴,車窗外
球形云團不斷遠離它的倒影
糖果般慢慢融化在舌尖。
你說著與至親相處的最后時光
說起難以理解的民俗,葬禮上
必須克制的情緒。我看到
一朵云在你眼中蒸騰
人們?nèi)绾谓邮苌氖聦嵞兀?/p>
當身體如水循環(huán)般以各種形態(tài)
散落在自然各處,我們開始相信
生活的神秘性,并對此心照不宣。
然而我們不知道,死亡很輕
老宅中喚不回的呼吸
是一陣驟起的風;
就像我們不知道
云其實很沉
在我們頭頂兀自飄懸的
是迎風奔跑的象群。
浮世澡堂
她在水汽中更加浮腫了。
整個夏天,我們都在向太陽乞求
如何遠離曬斑和濕疹,如何袒露
適宜的心情。而堅硬的霉點正刺穿墻壁
如同從魚販的雨鞋中濺出的
鱗的腥氣。
她需要熟諳新的價格,封海時
海魚將游向大洋、拼命生長
女人們則將游進她的堰塞湖
熟客不必多說,早已找到
魚市二樓的洞天福地,
在此裸身交談,更不必羞澀。
她下垂的乳房在勞作中左右搖晃
用搓澡巾試探皮膚的呼吸,甚至
將記住我的身體,記住胎記、脂肪,
殼的厚度,鱗的形狀。秋天來臨前
撲簌簌落下的頭發(fā)會先一步回到海中
而“新廚娘亦是俎上霜”。
她說起天氣變化,一把折斷的傘
遮蔽著她身后的影子。去年今日的大雨
正從她眼角的褶皺中滴落。
詩觀
詩歌來自于某種倏忽而逝的靈感,而詩人能夠做的,也許只是在被靈感擊中的一瞬敏銳地捕捉那些閃現(xiàn)的詞,用來給內(nèi)心深處某種難以名狀的情感小心翼翼地命名。我無法描摹自己在寫詩的瞬時體驗到的快感,即便屢屢從語言的懸崖墜落仍然躍躍欲試——恰如詩人張棗的洞見:“危險的事固然美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