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1
金庸先生筆下的女孩兒,我見猶憐,恐怕最是小昭。小昭之美,好比薔薇。這薔薇并沒有怒放,恰相反,她在輕寒里收攏了花瓣。收攏之美,甚于怒放。至于雪膚,高鼻,“眼睛中隱隱有海水藍意”,倒還都在其次呢。這且不提。
話說當日,小昭和張無忌,困于光明頂密道,她給他唱了四支歌。第一支歌:“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宜,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兇,兇藏吉?!边@首歌似在暗示,雖然犯險,她將結(jié)下奇緣,他將練就神功。第二支歌:“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猶言奇緣有盡,神功無奈。第三支和第四支歌:“展放愁眉,休爭閑氣。今日容顏,老于昨日。古往今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豹q言人生苦短,及時行樂。金庸(敘述者)與張無忌(被敘述出來的敘述者)都認為,“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jīng)憂患、看破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稱”,所以呢,張無忌聽了不免為之銷魂。
小昭所唱的四支歌,出自元曲《[雙調(diào)]喬牌兒》。查考元人楊朝英所編《樂府新編陽春白雪》,明人朱權(quán)所編《太和正音譜》,以及明末清初人李玉所編《北詞廣正譜》,可初步認定其作者就是元人關(guān)漢卿。《[雙調(diào)]喬牌兒》乃是套曲,共包括八支小曲:《喬牌兒》《夜行船》《慶宣和》《錦上花》《么》《清江引》《碧玉簫》和《歇拍煞》。小昭所唱的四支歌,其實就是《喬牌兒》《夜行船》《錦上花》和《么》。只不過,第三支歌,文字與《錦上花》略異,——很有可能,金庸對關(guān)漢卿的曲加了工。關(guān)漢卿生卒年不詳,生年大約不早于1241年,卒年大約不晚于1324年。小昭和張無忌雖是小說虛構(gòu)人物,然而《倚天屠龍記》,卻每有歷史背景可稽。根據(jù)好事者的另類考證,六大門派圍攻明教,小昭和張無忌困于光明頂密道,應在1357年。那么,小昭能唱《[雙調(diào)]喬牌兒》,從時間邏輯來看沒有任何問題。
后來,當張無忌與四女同舟,殷離(蛛兒)也唱了上述第四首歌,亦即《么》,最后又唱了——并反復唱著——小昭未曾唱過的兩句:
來如流水兮逝如風;
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
后經(jīng)謝遜解說,方知這兩句,乃是金花婆婆教給殷離的波斯小曲兒。金花婆婆就是此前的韓夫人,再前的紫衫龍王,更前的圣處女黛綺絲。黛綺絲來自波斯,旅居中土,其后有了女兒小昭,再后帶了個小跟班就是這個殷離。
這個情節(jié)當然是金庸的虛構(gòu),但是呢,也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根據(jù)摩洛哥旅行家白圖泰(ibn Battuta)記載,他曾在杭州,親耳聽到中土女孩唱過波斯小曲兒。這個記載見于其《游記》,該書定稿于1355年。
2
殷離所唱的兩句波斯小曲兒,似乎化用自《么》,實則其作者莪默·伽亞謨(Omar Khayyám),可能要比關(guān)漢卿還大兩百歲呢?!拜べ喼儭?,這是郭沫若的譯法,后來還有多種譯法,現(xiàn)在似乎通譯為“歐瑪爾·海亞姆”。筆者采用郭沫若的譯法,是覺得,這個譯法頗為高古。這且不表;詩人的姓名也有來歷,意思是“天幕制造者亞伯拉罕的后裔莪默”。天幕制造者,其實就是帳篷制造者。有學者——包括后文將要敘及的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認為,這就是莪默或其父親的職業(yè)。另有學者認為,“伽亞謨”是個古老的姓氏,阿拉伯族中有伽亞謨族,多為天幕制造者,莪默的祖宗或自阿拉伯遷入波斯亦未可知。筆者傾向于認為,莪默不太可能繼承父祖的手藝,仍做一位天幕制造者,與此有關(guān),而又大異,他成了一位天象觀察者,——這個話題,后文再說。
莪默的生卒年也不詳,生年大約不早于1040年,或不早于1048年,卒年大約不晚于1122年,或不晚于1131年,其生平相當于中國的北宋后期,——北宋后期詩人,尤其名詩人,生卒年似乎不至于這么迷離。
與莪默的生卒年相比,其故鄉(xiāng),其行蹤,倒還算得上較為清楚。其故鄉(xiāng)乃是波斯極東的可拉商州(意為“太陽升起的地方”)首府納霞堡(今通譯作“內(nèi)沙浦爾”),盛產(chǎn)棉花、寶石、突厥玉、地毯和陶器,據(jù)說當時人口有百萬之眾。莪默一生頗有壯游:向北,他去過撒馬爾罕,——這座古老而具有樞紐意義的中亞大城,連接著波斯、天竺和中土;向西,他去過并長期居留伊斯法罕,——這座以橋和清真寺著稱的波斯大城,位于扎因代河畔,扎格羅斯山與庫赫魯山的谷地,當時乃是塞爾柱王朝的首都;又向北,他去過梅爾夫,——這座綠洲古城,位于撒馬爾罕和巴格達之間,乃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要沖。莪默晚年回到故鄉(xiāng),去世后,被其弟子葬于桃樹、梨樹和鮮花之叢。1934年,很多國家聯(lián)合出資,為他建造了氣度非凡的墓園和紀念碑。
莪默的主要身份,乃是數(shù)學家。莪默早年(也許是在納霞堡,誰知道呢)著有《算術(shù)問題》,在撒馬爾罕著有《還原與對消問題的論證》,在伊斯法罕著有《辨明歐幾里得幾何公理中的難點》,在梅爾夫與其弟子合著有《智慧的天平》?!哆€原與對消問題的論證》是其主要成就,按照蔡天新——巧了,這位也是詩人而兼數(shù)學家——的說法,此書“完成了代數(shù)學的重要發(fā)現(xiàn),包括三次方程的幾何解法,這在當時算最深奧、最前沿的數(shù)學了?!陛€是天文學家,當然,這可以視為數(shù)學家的另一張面孔。在居留伊斯法罕期間,莪默受命建造并管理天文臺,將舊歷法改革為新歷法,亦即雅拉里,自1079年3月15日施行,據(jù)說其精確程度甚于今天通用的公歷。此外,莪默還擅長樂理、醫(yī)學和算命術(shù)。至于寫詩,恐怕只是他的業(yè)余消遣而已。
3
上文介紹了歷史上的莪默,至于本節(jié),筆者將介紹傳說中的莪默。
在故鄉(xiāng)納霞堡,據(jù)說莪默就學于大哲人莫瓦伐,結(jié)識了兩個外地來的同學:來自圖司的尼贊,以及來自阿里的霍山。三個青年友誼日厚,于是相互約定:“茍富貴,勿相忘”。后來尼贊真?zhèn)€做了塞爾柱王朝的宰相,兩位老友來訪,他根據(jù)他們的志愿,讓霍山做了官,讓莪默得了年金并專致于科學與文學。本來是一件美事,卻起了一樁變故?;羯较勇毼惶投麍D不軌,被發(fā)現(xiàn)后逃往敘利亞,在里海南岸的山谷內(nèi),創(chuàng)建了一個殺手教宗,被稱為伊斯邁里派,訓練了一批刺客。這個恐怖組織使用毒液,暗殺過很多君王或其他重要人物。最難以接受的是,最終呢,霍山暗殺了仁慈的尼贊。伊斯邁里派臭名昭彰,在西域,可謂談虎色變聞風喪膽?;羯揭越?,歷代首領(lǐng)都被稱為“山老”(或譯為“山中老人”)。
這個故事,很多學者都講過。在《倚天屠龍記》里面,金庸借助于金毛獅王謝遜(也是被敘述出來的敘述者)給張無忌、趙敏、周芷若等人也講過。本來是傳說與歷史相混,而金庸和謝遜,卻將這個故事引向了絕對的虛構(gòu):霍山或歷代山老的武功,包括乾坤大挪移,為波斯明教徒習得并傳入中土,波斯三使、黛綺絲、陽頂天和張無忌均曾習練。這且不提。
故事還沒有最后收尾。根據(jù)伊斯蘭教蘇菲派詩人阿塔爾的敘述,尼贊在臨終之際發(fā)出了這樣的吟詠:“嗟乎!真主,吾將逝于此風之手兮?!毙形闹链?,各位讀者想已看出,我們已經(jīng)再次靠近了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至于是尼贊吟詠了莪默的成句,還是莪默據(jù)此得詩,恐怕已經(jīng)難以說得清楚。
4
莪默所使用的詩體,喚做“四行詩”(Rubái),通譯為“魯拜”,大約在九世紀,出現(xiàn)在波斯和塔吉克,后來盛行于整個兒突厥文化圈。魯拜最初在民間流行,后來才成為文人的至愛。據(jù)說首先為舒庫爾所用,其后才被魯達基(850-941)定型。這種詩體沒有題目,作者寫出若干首構(gòu)成一組,以數(shù)字為序,每首四行,每行五個音步,大都采用間韻(aaxa,abcb)或通韻(aaaa)。
有學者認為,魯拜就是柔巴依。柔巴依也是四行詩,起源于中亞草野。據(jù)說六世紀的《刺勒歌》,傳為斛律金所作,就用了這種詩體。這種詩體似乎盛行于高昌回鶻王朝(850-1250),——莪默所在的塞爾柱王朝,與回鶻王朝頗有淵源,這是因為,塞爾柱人與回鶻人同族。到了回鶻王朝中期,柔巴依大量見于兩部巨著:玉素甫的《福樂智慧》,還有麻赫默德的《突厥語大詞典》,——1069年,前者完稿于喀什;1074年(另說1077年或1083年),后者完稿于巴格達。從詩體來看,從語音考古學來看,柔巴依與魯拜定然具有承襲關(guān)系。柔巴依的得名,則遲至十五世紀。張承志認為,維吾爾文明就是對波斯文明的多次復制,后者被移植于維吾爾綠洲,俯仰皆是,像一株株有魔力的葡萄。他甚至認為,沒有經(jīng)過維吾爾文譯本的對校互勘,對波斯詩的研究不能算作完全。那么,似可認為柔巴依承襲了魯拜,當然呢,或許兩者共有一個早已漫漶的阿拉伯源頭。必須要強調(diào)的是,有的穆斯林學者——更不用說蘇菲主義者——可能就會認為:失去了信仰的柔巴依,才會淪為在辭藻上斗艷的魯拜。
另有學者認為,魯拜就是絕句。絕句也是四行詩,流行于中國。這種詩體起于兩漢(比《刺勒歌》還早幾個世紀),成于魏晉南北朝,盛于唐宋,蜿蜒流行至今日。絕句又喚做“截句”,而在波斯,魯拜恰好又喚做“斷章”(Taraneh)。如果說絕句與魯拜具有承襲關(guān)系,那么,絕句無疑當是魯拜和柔巴依共有的上游。所以呢,一些翻譯家或?qū)W者,比如胡適、聞一多、李霽野、鐘錦或眭謙,就直接把魯拜喚做“絕句”,至于張承志,則直接喚做“舶來絕句”?!棒敯荨焙汀叭岚鸵馈倍际且糇g,“絕句”算是意譯。
從塔吉克的“牧羊魯拜”,還有新疆的“十二木卡姆”來看,魯拜也罷,柔巴依也罷,與民間音樂的關(guān)系都甚為密切。
莪默的詩集就喚做《魯拜集》(Rubáiyát)。Rubáiyát就是Rubái的復數(shù)。系于莪默名下的魯拜,據(jù)說約有一千首,伊朗學者伏魯基(Furūghī)認為:可信的只有五十七首,最多只有六十六首,能勉強算作他的魯拜的不超過兩百首。但是,全世界的讀者,傾向于將莪默視為一切佚名魯拜作者的總和,一個集體,或是一個符號化的代表。
5
莪默的《魯拜集》,充滿了虛無主義,頹廢主義,以及徹底的享樂主義。詩人懷抱骷髏,卻更加珍愛鮮花、醇酒和美婦人。甚至沒有愛情,只有肉體迷醉。整部詩集猶言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來讀張暉直接從波斯文祖本譯來的一首:
人們說裊娜仙女居住在天堂——
那里還有鮮乳、蜂蜜、玉液瓊漿。
我們選擇醇酒和麗女有何妨?
將來死后升天,不也和這一樣!
從這首魯拜——或莪默的任何魯拜——來看,其氛圍,倒是與傳說中霍山營造的山中樂園極為相似。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1254-1324)曾經(jīng)如是記載這個山中樂園:“他在兩山之間,山谷之內(nèi),建一大園。美麗無比。中有世界一切之果物。又有世人從來未見之壯麗宮殿,以金為飾,鑲嵌百物。有管流通酒、乳、蜜、水。世界最美婦女充滿其中,善知樂、舞、歌唱,見之者莫不炫迷。山老使其黨視此為天堂,所以布置一如摩訶末所言之天堂?!边@個山中樂園,這個偽造的天堂,被霍山用來培養(yǎng)刺客。伊斯邁里派青年被喂下一種飲料(實際上是麻醉劑),抬入樂園,醒來后即可盡情受用。然后又被喂下那種飲料,抬出樂園,醒來后被告知須完成刺殺任務(wù)方可重返天堂。山老及其樂園的結(jié)局讓我們有機會大呼痛快:蒙古旭烈兀大汗西征,派出猛將圍攻樂園,三年未克,后來因為糧絕,山老及刺客團隊終于盡作俘虜并被屠殺。
霍山的山中樂園,早已沒了痕跡;莪默的紙上樂園,至今大放光彩。這不但證明了文字堅于城堡,而且證明了莪默的享樂主義無傷于人道主義。盡管如此,莪默的態(tài)度,仍然冒犯了苦修的蘇菲主義者,——據(jù)說莪默一度被視為毒蛇。為此,他曾前往麥加朝圣,并表示已下定決心擲筆噤言。也有學者為莪默辯護,說他正話反說,骨子里還是一個穆斯林。這個奇怪的邏輯,似乎勉強可以證明——肯定會引發(fā)異議——葡萄酒無傷于《古蘭經(jīng)》。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莪默的紙上樂園,卻屢見于中國古典詩。張無忌當日聽到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覺得旋律“說不出的詭異”,而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類似”。這個意思就是,莪默,也近乎關(guān)漢卿。元曲沒有太強的原創(chuàng)性,多化用前人詩詞而成。也就是說,關(guān)漢卿也只是沖擊出來的一個下游。我們可以輕易找到若干個上游:傳為杜秋娘所作的《金縷衣》,李白所作的《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和《將進酒》,張若虛所作的《春江花月夜》,還有偉大至極的《古詩十九首》,——尤其是《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是絕句,也是樂府,可以直接收入《魯拜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正是中國古典詩的母題。所以郭沫若直接把莪默視為波斯的李白。
我們已經(jīng)有了李白,不再需要莪默。故而莪默必將首先西行,然后回頭東傳,并在這樣的曲折路線上得到多次艷遇和加持。
6
莪默去世以后,歷七百余年,幾乎不為人知。愛默生曾舉出波斯七大詩人,莪默不在其列。這個美國人不見泰山,有個英國人,卻將莪默成功地推薦給了全世界。這個英國人,就是愛德華·菲茨杰拉德(1809-1883),其一生正當不斷收斂的維多利亞時代。菲茨杰拉德自視為孤芳,寡合于貴族,竟日與漁樵為伍,過著幽閉式的隱居生活。作為一位詩人、作家、譯者,他一直寂寂無名,——直到他忽然對波斯和莪默產(chǎn)生了興趣。
菲茨杰拉德無端地相信,其祖居地愛爾蘭(古稱Erin),與莪默的波斯(亦即伊朗Iran),具有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甚至無端地相信,其與莪默,也具有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1859年,他英譯出版了《莪默·伽亞謨之魯拜集》,錄詩七十五首,定價五先令,賣價一便士,居然還是無人問津,——七十年以后,1929年,這個備受冷遇的第一版被拍賣到八千美元。維多利亞時代是個克制時代,或者說,清教主義時代。莪默,以及菲茨杰拉德的莪默,就是那個時代的反調(diào)。但是,到了1860年,這本《魯拜集》,就引發(fā)了兩個非凡人物的驚艷:一個是羅塞蒂,一個是斯文朋。羅塞蒂是詩人,也是畫家;斯文朋是詩人,也是文學評論家。經(jīng)過他們的尋覓、贊美和反復推薦,很快,《魯拜集》洛陽紙貴,成為了英語世界的名著,后來甚至被破例收入了權(quán)威的《諾頓英國文學選集》,——正如有的文學評論家說過的那樣,菲茨杰拉德讓莪默,在英國大詩人中間獲得了席位。1868年,菲茨杰拉德出版了《魯拜集》第二版,錄詩一百一十首,文字更加傳神,熱度有所斂翼,——這算是菲茨杰拉德對那個時代的屈服。1872年,出版了第三版,有刪有增,錄詩一百零一首,遂成定本。1879年,出版了第四版,堪稱善本。1889年,出版了第五版,——相距第一版,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而菲茨杰拉德已經(jīng)去世六年。
菲茨杰拉德對莪默的英譯,既關(guān)心莪默,也關(guān)心自我,包含了搗碎、編排、剪接、提煉、改造甚至遺貌取神的重寫。他還為魯拜固定了間韻或通韻,以區(qū)別于英文四行詩(quatrain)的交韻(abab)或抱韻(abba)?;蛟S可以這樣認為,莪默、菲茨杰拉德,兩者的相互選拔,讓他們都在更高的境界上獲得了涅槃:莪默通過菲茨杰拉德,而成為還魂者;菲茨杰拉德通過莪默,而成為通靈者。盡管菲茨杰拉德生前拒絕承認其為莪默的譯者,也不在《魯拜集》上署名,但是英語世界已將《魯拜集》視為菲茨杰拉德與莪默共同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菲茨杰拉德的好友,也是非凡人物,詩人丁尼生就在給他的獻詩中寫到:“我未見過哪個譯本/能像你的這么傳神;/一顆行星居然能,/抵得太陽的光輝。”丁尼生的意思就是,莪默是太陽,菲茨杰拉德是行星,但是呢,兩者獲得了同等的光輝。還有更加極致的說法:行星也是太陽,太陽也是行星。比如,在談到這件奇事的時候,博爾赫斯就曾說過,“一切合作都帶有神秘性。英國人和波斯人的合作更是如此,因為兩人截然不同,如生在同一時代也許會視同陌路,但是死亡、變遷和時間促使一個人了解另一個,使兩人合成一個詩人?!庇奢头拼慕芾潞铣傻倪@個詩人,終于可以稱作大詩人,曾被安特邁耶奇妙地喚做“莪默-菲茨杰拉德”(Omar-FitzGerald)。后來呢,有個《魯拜集》的信徒,將伊朗莪默墓園的薔薇,播種到了英國博吉墓園,——菲茨杰拉德就長眠于此。
莪默-菲茨杰拉德的《魯拜集》,很快風行全球,成為該書進入至少八十五個語種的母本,——只有很少的譯者選擇波斯文祖本。各個語種的譯本,僅紐約圖書館所藏就不少于五百種。到了今天,《魯拜集》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共有的經(jīng)典,其版本之多,流傳之廣,影響之大,據(jù)說僅次于《圣經(jīng)》。
7
莪默沒有在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里面——卻在波斯文祖本里面——提到過中國,來讀張暉的漢文譯本:“一杯美酒抵得上一百個信仰,一口芳醇抵得上中國的沃壤?!彼赡茈y以自料,去世后不到兩百年,其魯拜就傳到了中國。陳達生曾提及,在福州發(fā)現(xiàn)一座波斯人古冢,立碑于1306年,刻有一首波斯文魯拜,見于伏魯基確定的六十六首,亦即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的第三十一首。張承志也談到,清代有位伊斯蘭思想大師,喚做劉介廉(1669-1764),其案頭經(jīng)書就包括《魯把牙惕》,這應該是波斯文祖本,也有可能是突厥文或回鶻文譯本。但是,莪默要真正進入漢語,還將繞道于英國,繞道于菲茨杰拉德。
中國對莪默的譯介,始于胡適,其《嘗試集》收有一首《希望》,譯自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九十九首。《嘗試集》是第一部新詩集,出版于1920年。如果說魯拜確實源于絕句,那么事情的戲劇性在于:對于新詩來說,當絕句失去了示范性,魯拜卻成為了如此新穎而跳脫的異域參照。
自胡適以降,很多中國文人都加入到了對《魯拜集》的競賽式譯介。最近一百年,居然出現(xiàn)了近四十種節(jié)譯本或全譯本,出版了上百種的平裝版或精裝版。參與這項譯介工作的,既有胡適的良友林語堂和梁實秋,又有他的死敵吳宓;既有自由體詩人郭沫若,又有格律派詩人朱湘和孫毓棠;既有詩人,又有小說家王蒙;既有詩人或作家,又有職業(yè)翻譯家黃杲炘、張暉、飛白、李霽野和梁欣榮;既有偶爾試手的聞一多、徐志摩、錢鍾書和張承志,又有皓首窮經(jīng)的張鴻年和看起來也要皓首窮經(jīng)的眭謙;既有詩人、作家或職業(yè)翻譯家,又有水稻種植資源學家程侃聲(廢名對他評價甚高)、麻省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家黃克孫,以及駐伊朗大使館的外交官邢秉順。《魯拜集》的漢譯,可謂高手云集,佳作倍出,一派流芳炫彩的景象。自中國譯介外文書以來,這是從未有過的景象和奇跡。
這么多的中國譯者,在很多方面,都呈現(xiàn)出很大的差異性。首先,來看他們在母本選擇上的差異性。與各國的情形相似,中國多數(shù)譯者以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為母本,只有張暉、邢秉順、張鴻年等少數(shù)譯者以波斯文祖本為母本。究其原因,可能有兩個:其一,波斯文專家罕見,而英文專家常有;其二,波斯文祖本較為原始,而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則更加高級,——當然,就有伊朗學者,比如伏魯基,可能不太認可這樣的觀點。
接著,來看他們在詩體選擇上的差異性。直接以舊詩體——比如絕句——的形式,將魯拜譯入漢語世界,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吳宓、黃克孫、傅一勤、江日新、騰學欽、眭謙就都用七言絕句,李霽野、王虹則兼用五言絕句和七言絕句。鐘錦最是奇妙,他拼集唐人七言絕句,自己不用一個字,居然也完成了譯介任務(wù),他的譯本堪稱“百衲本”(可以獨步中外呢)。柏麗和郭沫若也很奇妙,前者兼用七言絕句和新詩體,后者卻兼用新詩體和騷體。到楊虛,則全用騷體。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不知金庸何處得來,亦以騷體譯成,——林語堂將《魯拜集》與《離騷》并列,筆者卻認為,《魯拜集》與《離騷》殊不相類,就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來看,似乎更接近屈原的《天問》。這是閑話不提。新詩體不以格律作為必然要素,而舊詩體,早就形成了苛刻的格律規(guī)范。凡是選擇新詩體的譯者,都加強了格律;凡是選擇舊詩體的譯者,都放寬了格律(以至于接近了所謂“打油體”)。加強與放寬,殊途而同歸,都是為了遷就魯拜的松散格律。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
最后,來看他們在某種敏感度上的差異性。魯拜作為詩體,并無題材上的規(guī)定性,比如只能寫鮮花、醇酒和美婦人。但是魯拜盛行于伊斯蘭教區(qū),在穆斯林看來,這種詩體亦應肩負順從真主的任務(wù)。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并無此種敏感,中國譯者以此為母本,就有可能更加徹底地喪失此種敏感。對菲茨杰拉德的負責,不一定就是對莪默的負責。以對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九十九首的轉(zhuǎn)譯為例,胡適的“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徐志摩的“假如我能勾著這運神謀反”,云云,在張承志看來,“均為失真之筆”。這是因為,穆斯林,蘇菲主義者,都不可能使用“自代造物”的口吻。如果遵循這樣的立場,那么黃克孫的漢文譯本庶幾接近某種本意:
夢游昨夜到天池,
欲借神明劍一枝。
斬碎三千愁世界,
從頭收拾舊須彌。
黃克孫對“蘇菲味兒”的傳遞,幾乎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他的譯法,亦即“衍譯”,類似于菲茨杰拉德的譯法,亦即“創(chuàng)造性翻譯”,也許在張承志、穆斯林或蘇菲主義者看來,仍然有可能干擾到對魯拜的雙重認知:作為情歌的魯拜,以及作為哲學的魯拜。這種哲學,乃是三者的混合:伊壁鳩魯主義、火教哲學和伊斯蘭思想。所以呢,穆斯林譯者更愿意以波斯文祖本為母本,用更加粗糙而直接的硬譯,準確地捕捉魯拜中的啟示,“以另一種目的,也在一直攀援波斯-阿拉伯的梯子”。這些穆斯林譯者,不必都是詩人或作家,有可能是商人、鐵匠、裁縫或出租駱駝的人。
8
還是從哲學和宗教學,回到文學,繼續(xù)我們的話題。
對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的轉(zhuǎn)譯,似乎以郭沫若和黃克孫譯本最為通行,并曾分別得到聞一多和錢鍾書的稱贊。聞一多最是熱情,卻有保留地稱贊了郭沫若,他認為后者錘打譯文的成績好于解讀原文。錢鍾書最是刻薄,卻毫無保留地稱贊了黃克孫,他認為后者譯詩雅貼比美菲茨杰拉德原譯。菲茨杰拉德論及譯事多次說,“寧為活麻雀,不做死老鷹”,他自謙為“活麻雀”,而錢鍾書卻稱贊黃克孫是“活老鷹”。自謙,當然要打折扣;稱贊他人,不免就有搭頭。去掉折扣與搭頭,方可客觀評價黃克孫與菲茨杰拉德。
筆者談及郭沫若和黃克孫譯本的重要性,意在為征引這兩個譯本,出示更加充足的合理性。讀者諸君,這兩個譯本,就要幫助我們實現(xiàn)本文的夙愿:至少在漢語世界里,還原殷離所唱魯拜之全豹。還是回到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第一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見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二十八首;第二句,“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則見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二十九首。金庸所用的譯文,或譯自菲茨杰拉德,或化用自郭沫若。暫且不管這個問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急不可待,要來閱讀這兩首迷人而傷心的魯拜。首先引來郭沫若譯文:
我也學播了智慧之種,
親手培植它漸漸蔥蘢;
而今我所獲得的收成——
只是“來如流水,逝如風”。
飄飄入世,如水之不得不流,
不知何故來,也不知來自何處;
飄飄出世,如風之不得不吹,
風過漠地又不知吹向何許。
然后引來黃克孫的譯文:
辜負高人細解蒙,
希夷妙道未能通。
此心本是無根草,
來是行云去似風。
渾噩生來非自宰,
生來天地又何之。
蒼茫野水流無意,
流到何方水不知。
當然,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尤其是第二句,其語意還見于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三十首,以及波斯文祖本的若干首,比如神秘的1207年抄本的第四十五首,“我們從何處來,向何處走”云云。這里不再、也沒有必要悉數(shù)臚列。筆者只是想要特別說明:殷離所唱的兩句魯拜,也許恰是莪默——還有其他魯拜作者——反復重寫而遞相互文的名句。
9
《魯拜集》所引發(fā)的全球性競賽,除了譯介,還有仿寫。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第一版,就收有菲氏的三首擬作。從第二版開始,菲氏刪去了這些擬作。盡管如此,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仍然導致了仿寫——或新寫——魯拜的怒潮。西方來的魯拜,中亞來的柔巴依,當然也會拍打著漢語的崖岸。
就筆者向來關(guān)注的新詩而言,沈葦,還有孫謙,均曾大規(guī)模使用這種詩體。沈葦寫了三十三首,孫謙則寫了兩百首,前者詠嘆了新疆的歷史、地理和風物,后者則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塵世或陰影中某種“本體”。沈葦是驚訝的,興奮的,明快的,沉浸的;孫謙則是敬畏的,順從的,惶恐的,清苦的。博爾赫斯曾經(jīng)談到,《魯拜集》“以黎明、玫瑰、夜鶯的形象開始,以夜晚和墳墓的形象結(jié)尾”。沈葦基本上遵循了這個慣例,以黎明開始,以新月收尾;而孫謙,卻以落日開始,以陰影中的光明收尾。孫謙恰是一位穆斯林,或者像他說的那樣,是一位還沒有全部做到的蘇菲主義者。他的相關(guān)寫作,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呈現(xiàn)出某種去莪默-菲茨杰拉德的特征。他用苦行主義和神秘主義,取代了享樂主義、頹廢主義和虛無主義。孫謙放棄了魯拜和樂園,選擇了柔巴依,其柔巴依最終體現(xiàn)為對真主的聆聽,對波斯和中亞蘇菲主義詩歌傳統(tǒng)——比如魯米——的傳承。
也許這個話題,多么奇妙地,還可以追溯到偉大的蘇軾(1037-1101)。蘇軾生年,略早于莪默,其卒年,略晚于《福樂智慧》和《突厥語大辭典》,——他很有可能接觸到了魯拜或柔巴依。蘇軾寫過一組絕句,詩題很長,交代了前因后果:《回先生過湖州東林沈氏,飲醉,以石榴皮書其家東老庵之壁云:“西鄰已富憂不足,東老雖貧樂有余。白酒釀來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西蜀和仲,聞而次其韻三首。東老,沈氏之老自謂也,湖人因以名之。其子偕作詩,有可觀者》。蘇軾提及的回先生過湖州東林沈氏,發(fā)生在熙寧元年(1068年)八月十九日。查考《回仙碑》《侯鯖錄》《吳興備志》和《吳興掌故》可知,沈東老本名思,字持正,其子偕,曾與蘇軾相見于晉陵,——也許正是沈偕向蘇軾講述了回先生其人其事其詩。這個回先生,又叫回道人,自稱回山人,姓得有些古怪,長得有些離奇(“其目碧色粲然”),很有可能乃是來自西域的回教徒(亦即伊斯蘭教徒或穆斯林)。其人好酒,其詩談酒,態(tài)度和風格,與孫謙大異,倒是與莪默如出一轍。那么,回先生所作,還有蘇軾擬作,“世俗何知貧是病,神仙可學道之余。但知白酒留佳客,不問黃公覓素書”云云,則七言絕句耶,魯拜耶,抑或柔巴依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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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拜集》所引發(fā)的全球性競賽,除了譯介和仿寫,還有插圖和裝幀藝術(shù)。畫家,裝幀藝術(shù)家,舍《圣經(jīng)》而取《魯拜集》,可能是因為前者縛手縛腳,而后者更有助于他們恣意釋放視覺想像力。
根據(jù)吳偉的搜羅和研究,自美國的維德以來,已有不少于一百四十位知名畫家為《魯拜集》作插圖。維德繼承了英國布萊克——既是詩人,也是畫家和裝幀藝術(shù)家——以來的傳統(tǒng),未將插圖與文字分列,而讓文字成為插圖的一個局部。維德以后,讓筆者驚艷的畫家,還有英國的詹姆斯,美國的蘭德貝格,從法國遷居英國的杜拉克,英國的蓋迪斯,英國的鮑爾弗,以及英國的貝特曼,據(jù)說最近還有泰國裔的普塔皮帕特。這些醉心于《魯拜集》的畫家,推陳出新,流光溢彩,形成了一大勝景。就畫風而言,大體上出現(xiàn)了三種傾向:西風,東風,波斯風。這里要特別提及蘭德貝格,還有鮑爾弗,他們的黑白線條畫,像極了天才的比亞茲萊,——像筆者這樣的資深比亞茲萊迷,看到這兩位的插圖,仍然疑心乃是比氏所作而此前未及見者。
畫家與裝幀藝術(shù)家的合作,造就了作為藝術(shù)品——而不僅是書籍——的《魯拜集》。其中,被公認為傳世極品的,乃是由蓋迪斯作插圖,由桑格斯基和薩克利夫公司作裝幀的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1910),羊皮封面,畫著一只金藍綠三色孔雀,紅寶石書扣,日本犢皮紙印制,編號發(fā)行二十五部,其中十部鑲嵌了寶石。第二個版本(1910),犢皮紙燙金封面,畫著一只孔雀,飾金書頂,手工紙和光面紙印制,編號發(fā)行五百五十部。第三個版本(1911),布料燙金封面,畫著一只孔雀,飾金書頂,手工紙和光面紙印制,開本小于第二個版本,當時主要面向一般讀者發(fā)行。這三個版本,尤其是前兩個版本,早就已經(jīng)成為內(nèi)行的秘藏。
《魯拜集》的漢文譯本,大都選用西方插圖。中國畫家,迄無作為。在這場全球性競賽里,為了彌補英國畫家比亞茲萊的缺席,筆者期盼中國畫家冷冰川的進場。如果冷冰川能夠出手,定然可以媲美于維德以后的任何西方畫家。中國裝幀藝術(shù)家倒是已經(jīng)出手,照筆者看來,短期內(nèi)不可能比肩于桑格斯基和薩克利夫公司。筆者見過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一個版本(2017),明式喜相逢纏枝牡丹花紋真絲織錦和巖井茶綠色純棉細布封面,銀線書名,進口特種無酸紙印制,但是內(nèi)頁版式卻泛善可陳。該書采用樂園本波斯文祖本(1462),張鴻年、宋丕方漢文譯本,伊朗細密畫大師馬赫穆德·法希奇揚插圖。另有海豚出版社的一個版本(2015),力圖呈現(xiàn)維德插圖石印本(1884)原貌,真皮或仿皮封面,燙亞金書頂,手工撕裁毛邊,開本小于石印版。這個版本編號發(fā)行五百部,第一至三號,尼日利亞山羊皮封面,手工制作,由謝潑德在英國監(jiān)制;第四至十號,中國羊皮封面,由謝潑德在中國監(jiān)制;第十一至五百號,仿皮封面。該書采用菲茨杰拉德英文譯本,郭沫若漢文譯本,維德插圖。這個版本,似乎算不得中國的藝術(shù)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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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曾經(jīng)提到謝潑德,這位先生,與《魯拜集》有著很深的淵源。1998年,謝潑德書籍裝幀公司收購了桑格斯基和薩克利夫公司。九十七年前,亦即1901年,兩位天才的裝幀藝術(shù)家,桑格斯基和薩克利夫,創(chuàng)建了這家后來聲名遠播的裝幀公司。
1907年,桑格斯基認識了斯特恩豪斯,后者在沒有征得其雇主薩瑟蘭同意的情況下,委托前者重金打造一部曠世《魯拜集》,——以純手工方式對成品書進行再裝幀,滿足私人定制,這正是歐洲的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1909年,桑格斯基及其團隊開始工作。他們可能是以前述石印本為底本,經(jīng)過兩年匠造,于1911年完成了這項復雜而艱巨的微雕工程。按照謝潑德的描述,這部書的封面,以藍色羊皮裱貼成三只孔雀(請注意,是三只孔雀),以紅寶石嵌作眼睛,以綠松石嵌入頂冠,以托帕石嵌入若干長翎,孔雀外圍嵌入若干寶石,四圍以棕色或綠色羊皮裱貼成長藤,以紫水晶嵌作累累葡萄;前封里,以彩色皮革裱貼成一條蛇,盤踞于一大片蘋果葉叢,以象牙嵌作蛇牙,以祖母綠嵌作蛇眼睛;前襯頁,四角都畫著玫瑰;后襯頁,四角都畫著有毒的龍茄;后封里,以小牛皮裱貼成一顆骷髏,以象牙嵌作人牙,四圍都畫滿了有毒的罌粟花;封底,以桃花心木、椴木、烏木、銀絲和珍珠母裱貼成一把伊斯蘭特有的四弦琴,四圍則嵌有若干寶石,——由此也可以看出,桑格斯基對《魯拜集》的會心,或已超過了很多所謂的莪默學者。謝潑德還提供了這部書的一組數(shù)據(jù):“裱貼了四千九百六十七塊皮面”,“燙金就花了兩千五百小時”,“所燙的金葉達到一百平方英尺”,鑲嵌了“一千零五十一顆寶石,包括紅寶石、綠松石、紫水晶、托帕石、橄欖石、石榴石和一顆祖母綠”。這部《魯拜集》,堪稱極品中的極品,巔峰上的巔峰,因而被另外命名為《偉大的莪默》。
就在《偉大的莪默》竣工的夏天,亦即1911年夏天,有個紐約商人維斯,恰好在倫敦,于是求購于薩瑟蘭。要命的是,維斯出價八百英鎊,薩瑟蘭卻要價九百英鎊。1912年春天,斯特恩豪斯試圖將此書運往美國。要命的是,美國海關(guān)要征稅,薩瑟蘭卻不愿繳稅。薩瑟蘭將此書運回倫敦,想要再賣給維斯。要命的是,薩瑟蘭要價七百五十英鎊,維斯卻出價六百五十英鎊。薩瑟蘭大怒,拿去拍賣,竟然被維斯以四百零五英鎊得手。維斯亦欲將此書運往美國,4月10日,載有此書的大船從南安普頓開往紐約。要命的是,這艘大船叫做泰坦尼克號。最昂貴的書,最奢華的船,傳奇般地,一起沉沒于茫茫大西洋。讓人扼腕長嘆的不僅如此,當年7月1日,桑格斯基忽然溺斃,享年只有三十七歲,——桑格斯基與《偉大的莪默》,都被大海毀滅成不可重現(xiàn)的絕響。
至珍之物,難得善終;至美之人,頗有薄命?!秱ゴ蟮妮纷屛覀兿肫鹦≌?,想起她與張無忌的惜別,想起大海,這大海也有情也無情,想起她終將歸赴的波斯。這篇隨筆就要收尾,那就讓我們重溫金庸那令人腸斷的文字:“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于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于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