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德
毛澤東詩詞中洋溢著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從年輕時1918年寫的“丈夫何事足縈懷,要將宇宙看稊米。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從君理”,1925年寫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豪情,到晚年重上井岡山時抒發(fā)出“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壯志,它像一根紅線貫穿于毛澤東詩詞之中,成為有別于其他許多中國古典詩詞的重要特色之一。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毛澤東詩詞中洋溢著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一直同詩人親身經(jīng)歷的艱苦卓絕、困難危險環(huán)境聯(lián)在一起的。井岡山和長征期間,是中國革命少有的艱難困苦、環(huán)境險惡的困難時期,毛澤東這時期寫的20首詩詞幾乎每一首都洋溢著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讀之,令人精神振奮,有種無窮的感人力量。
例如,在被敵人突然圍困的井岡山上,處于“敵軍圍困萬千重”的嚴重時刻,“我自巋然不動,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最后是“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一場緊張的井岡山保衛(wèi)戰(zhàn),以勝利結(jié)束,《西江月·井岡山》通篇給人以沉著、堅定、樂觀的精神。
再如《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沖霄漢。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二十萬軍重入贛,烽煙滾滾來天半。喚起工農(nóng)千百萬,同心干,不周山下紅旗亂?!边@是一首大氣磅礴的正義戰(zhàn)爭的頌歌,是對紅軍戰(zhàn)士革命英雄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狀態(tài)的忠實記錄!全詩高度概括了在第一次反“圍剿”戰(zhàn)爭中紅軍戰(zhàn)士獲得勝利時的歡快情景:高山、叢林、濃霧、霜葉,滿山遍野的勇猛戰(zhàn)士,透過濃霧,相互傳遞捷音。這猶如一幅濃麗的彩圖,鮮活的動態(tài)的意境,既有對戰(zhàn)爭勝利時刻的歡樂的描寫,又有面對敵人即將發(fā)起的進攻滿懷勝利信心的展望。這樣激動人心的場景和賞心悅目的意境,讀之,令人久久難忘。
在長征時,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中,要過險山、涉惡水,然而在英勇的紅軍腳下,卻是“萬水千山只等閑”。面對曲折綿長、蜿蜒不斷、峰巒起伏的五嶺,高大雄偉、峭壁如削,羊腸小路、險如蜀道的烏蒙山,卻是“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寥寥兩句,以新奇的比喻、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展現(xiàn)了紅軍戰(zhàn)士的從容不迫、滿懷信心,過山越嶺猶如閑庭信步。還有,“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边@里的山,又與過五嶺和烏蒙山迥然不同。自然,不是山不同,而是在表達英勇紅軍的另一番境界。與前者不同的是,這里表達的是豪邁雄壯、所向披靡、武勇神速的一番行軍狀態(tài),是另一種豪邁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境界。更可貴的是這3首詞,本是十六字小令,古人一般是用來描寫賞月、餞別之類,如宋代蔡伸的“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而在毛澤東筆下,卻寫出了另一番戰(zhàn)士的豪情。極為艱苦的行軍作戰(zhàn),極為陡峭、挺拔、險峻的高山,在作者筆下是那樣的多姿多彩!這里寫的是山的形態(tài),實際是展現(xiàn)了紅軍戰(zhàn)士堅毅豪壯的精神狀態(tài)!
一般人在順境中寫詩,容易寫出樂觀、明快的詩詞,而在逆境中寫的詩詞,表現(xiàn)出樂觀的情緒就比較少見。但這對偉大的革命家毛澤東來說,則是例外。
1929年10月,毛澤東寫下堪稱古今寫重陽詩詞的絕唱——《采桑子·重陽》:“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這首詞立意新穎,令人耳目一新,有超凡脫俗、響遏行云之感。通過對戰(zhàn)地重陽節(jié)風光的描繪,創(chuàng)造出濃郁的詩情畫意和極具美感的、無限綿長悠遠的時間、宏大而遼遠的空間世界,從而深刻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曠達、樂觀,對未來人生充滿自信的革命人生觀。值得一提的是,此時,毛澤東正受到不公正對待,離開了紅軍的領導崗位,“賦閑”住在上杭,戰(zhàn)地重游,又逢秋季。這三個“條件”,都是引發(fā)古代詩人“傷感”“悲秋”“嘆人生無?!钡闹黝}。而毛澤東詩詞表現(xiàn)的則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堅定信仰和信心,全心全意獻身革命的革命家的胸襟和品格!
同樣寫于1933年夏的《菩薩蠻·大柏地》:“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后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當年鏖戰(zhàn)急,洞彈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這首同前一首有異工同曲之妙。大柏地戰(zhàn)役,是在毛澤東和朱德井岡山會師后,向贛南、閩西進軍途中,于1929年2月,對尾隨的國民黨贛軍的一場戰(zhàn)斗,取得了殲敵2個團,俘敵800,并繳獲大量武器彈藥的大勝利。這是紅軍離開井岡山的第一個大勝仗。此次舊地重游,詩人路過經(jīng)戰(zhàn)爭洗禮的村莊,雨后傍晚,彩虹高掛,斜陽照耀,彈痕猶在,更顯得靜謐、安詳。遼闊高遠的意境,似一幅絢麗多彩的油畫。該詞通過對戰(zhàn)場今日壯麗景色的描寫,含蓄地表達了對昔日勝利的回憶和頌揚。此時毛澤東已被排斥出中央紅軍的領導崗位,正值中央紅軍被蔣介石的第五次“大圍剿”所困的困難時期。而詩中看不到一絲的悲觀情緒,依然充滿對革命勝利的希望。毛澤東這種達觀和樂觀的精神境界,讓讀者想起20年后他寫給柳亞子的著名詩句“風物長宜放眼量”展現(xiàn)的一個成熟的革命家的思想境界。
毛澤東詩詞中洋溢著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源于對革命未來大好形勢的正確分析判斷,并不是盲目樂觀,而是有其牢固的思想根基。其中不僅蘊含著激動人心的感人力量,而且令人十分信服、給人以刻骨銘心的記憶。
如1929年秋寫的《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風云突變,軍閥重開戰(zhàn)。灑向人間都是怨,一枕黃粱再現(xiàn)。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边@首詞乍讀,似乎是揭露、譴責、批判軍閥混戰(zhàn)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并預言混戰(zhàn)中的軍閥們“爭霸”搶地盤,不過是“一枕黃粱再現(xiàn)”,像夢一樣短暫。詞中記述和贊揚了紅軍開辟閩西革命根據(jù)地的史實和壯舉。全詩節(jié)奏明快、色彩鮮明,洋溢著革命勝利和革命根據(jù)地擴大的快樂和喜悅,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充溢其中。這些解讀自然不錯,但是,如果我們進一步品讀,探尋這首詞背后的故事,就會更深地體會到這首詞還有更深刻、更普遍而深遠的哲理意義。毛澤東曾說:“這些詞是1929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zhàn)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tài),作為史料,是可以的?!蹦敲矗@首詞的背后蘊含了什么史料呢?原來,在1928年前后,湘贛邊的敵人第三次“會剿”初創(chuàng)的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根據(jù)地遇到一時的困難,這時一些人對革命產(chǎn)生了悲觀情緒,提出了“紅旗到底打得多久”的疑問。在這個嚴重關頭,毛澤東先后寫出了《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井岡山的斗爭》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3篇光輝著作,毛澤東運用“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的辯證法思想,科學地分析了中國社會矛盾的特點,對革命的發(fā)展和勝利作了英明的預見,提出全國是布滿了干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英名論斷。毛澤東當時指出:“國民黨新軍閥蔣桂馮閻四派,在北京天津沒有打下以前,有一個對張作霖的臨時的團結(jié)。北京天津打下以后,這個團結(jié)立即解散,變?yōu)樗呐蓛?nèi)部激烈斗爭的局面,蔣桂兩派且在醞釀戰(zhàn)爭中?!辈⒄f:“我們只須知道中國白色政權的分裂和戰(zhàn)爭是繼續(xù)不斷的,則紅色政權的發(fā)生、存在并且日益發(fā)展,便是無疑的了?!辈痪?,果然就發(fā)生了蔣桂戰(zhàn)爭。這是1929年春天爆發(fā)在蔣介石和廣西軍閥李宗仁、白崇禧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蔣桂戰(zhàn)爭的爆發(fā)證實了毛澤東的英明論斷。軍閥混戰(zhàn)使他們暫時無暇“圍剿”紅軍,這樣就給紅軍一個發(fā)展的機會。從1929年春到1931年夏,毛澤東就是利用這個機會離開了井岡山,率領紅軍轉(zhuǎn)戰(zhàn)福建、江西、廣東,開辟了新的革命根據(jù)地。毛澤東這個軍事行動,是建立在對當時湖、廣、贛等省乃至全國形勢的科學分析的基礎之上的。毛澤東這首《清平樂·蔣桂戰(zhàn)爭》就是對當時這種革命形勢的白描和鳥瞰,是當時歷史的真實記錄,更是對毛澤東這種英名預見和論斷的藝術記錄。詞中洋溢著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正源于對當時全國形勢的正確分析判斷。我們只有把毛澤東當年的那些重要論述和這首詞結(jié)合起來賞析,才能真正理解詞中洋溢著的高亢的革命樂觀主義從何而來!原來,這首詞上闋描寫的軍閥混戰(zhàn)和下闋的紅軍勝利擴大革命根據(jù)地是緊密相連,前后呼應為一體。上闋描述的軍閥混戰(zhàn),它既給廣大的中國民眾帶來無窮的災難,同時,又為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發(fā)展和革命根據(jù)地的擴大提供了一個有利條件。詩中就是這樣反映了軍閥混戰(zhàn)的“兩重性”。它更深的意蘊在于全詞生動形象地說明了“中國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是對“紅旗到底打得多久”思想最有力的回答,是對那些對革命抱有悲觀思想的人最有說服力的深刻教育。
毛澤東詩詞中反映出來的這種運用辯證法的思想,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地分析、判斷形勢,還表現(xiàn)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寫的一些詩詞。1962年,是中國國內(nèi)經(jīng)濟最困難的時期,同時,國際上赫魯曉夫集團背信棄義,撕毀合同,撤退專家,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掀起了反華的浪潮,世界共產(chǎn)主義運動形勢處于低潮。但是,毛澤東卻能看到國內(nèi)外的嚴峻形勢,已到“谷底”,最困難的形勢已經(jīng)過去。在1962年12月26日寫的《七律·冬云》一詩中,詩人借景抒情、借物言志:“雪壓冬云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獨有英雄驅(qū)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痹诒砻婵此茋揽岬沫h(huán)境下,詩人用如椽之筆,發(fā)出了“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的豪邁預言,表達了他對形勢即將好轉(zhuǎn)充滿了信心。后來形勢的發(fā)展,又一次驗證了毛澤東的英明判斷。這反映了一個重要哲理:一個革命者之所以能在困境中有堅強意志和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就在于其有革命的唯物辯證法思想,在復雜紛紜的形勢面前,能夠“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使其有清醒的頭腦。
毛澤東詩詞中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是通過鮮活的藝術形象、廣闊浩渺的藝術境界表現(xiàn)出來的,是思想和藝術的完美統(tǒng)一。
如1961年12月寫的《卜算子·詠梅》:“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边@里的梅花是一個極其鮮明、鮮活、生動感人的、高大的藝術形象,是一個美好的象征。我們從梅花身上,感受到的革命英雄主義和革命樂觀主義的思想境界是具體的、感性的,又是理性的。
再如,“霧鎖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了張輝瓚”,寥寥幾筆,就勾畫出一幅形象的戰(zhàn)地勝利圖,戰(zhàn)士們的喜悅和豪情盡顯其中。
還有長征途中寫的《清平樂·六盤山》:“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一幅壯美的行軍圖,躍然紙上,這里的天、云、雁、山、風中的旗、旗下的軍人,是何等的一幅遼闊、高遠、雄渾、壯麗的意境。讀之,不能不使人熱血沸騰,激情迸發(fā),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充溢其中,以致“不到長城非好漢”成為千古名句。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1972年訪華時,在登長城時對陪同的葉劍英元帥戲說:毛澤東先生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今天登上長城了,我們是毛澤東說的“好漢”了。(題圖為毛澤東1961年在廬山和《西江月·井岡山》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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