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秀琛
摘要:東晉干寶的《搜神記》作為志怪小說的代表作,記載了動物精怪故事三十余篇,寫虎的故事有九篇,在動物故事中占較重的比例。故事中的虎形象多樣,本文通過歸納整理《搜神記》中涉及虎的故事,從三個部分進行分析。第一部分對虎進行分類,分為正?;⒑彤愋位?,通過對虎形態(tài)的分析,為第二部分具體探析虎形象背后所蘊含的豐富內(nèi)涵做準備。在第二部分的探析中,從具體文本出發(fā),結(jié)合其他史料探析虎代表著守護者和權(quán)威權(quán)力實施者。第三部分通過探析得出,虎形象中所顯現(xiàn)出的神性和人性不僅是作者個人信仰的投射,更是對當時社會思想文化的反映和折射。
關(guān)鍵詞:虎形象;守護者;人性
一、虎的分類
現(xiàn)存的《搜神記》中關(guān)于虎的篇目有,卷一《彭祖仙室》、卷二《范尋養(yǎng)虎》、卷五《蔣候助殺虎》、卷七《兩足虎》、卷十一《白虎墓》、卷十二《?人化虎》、《論五氣變化》、《冶鳥》、卷二十《蘇易助虎產(chǎn)》。在上述篇目中,虎的形象多種多樣。按照生理意義上的動物形態(tài)屬性,把故事中的虎歸納為兩種類型,一是正?;ⅲ钱愋位?。
正?;⑹侵妇哂姓5幕⒌膭游镄螒B(tài)屬性。在卷一《彭祖仙室》中記載兩只老虎經(jīng)常守護在彭祖祠的左右。卷二《范尋養(yǎng)虎》中記載“扶南王范尋養(yǎng)虎于山,有犯罪者,投與虎,不噬,乃宥之”(1)。卷五《蔣候助殺虎》中記載“在京城,所在虎暴,殺人甚眾”。(2)在這三個故事中的虎沒有具體的形態(tài)描寫,表現(xiàn)出的是作為生理意義上的虎的形態(tài),只是一只動物世界中的正?;?,具有兇猛的動物獸性。
異形虎的異形不僅指外在形態(tài)意義上的異形,也指虎已經(jīng)隱約脫離了生理動物屬性,具有神秘的神性、人性色彩。首先,異形表現(xiàn)在虎的形態(tài)發(fā)生變化。在卷七《兩足虎》中記載,在南陽捕獲了兩足的虎。卷十二《?人化虎》中記載,江漢之域有貙人能化為虎,“貙,虎化為人,如著紫葛衣,其足無踵,虎,有五指者,皆是貙”(3)?!墩撐鍤庾兓分杏涊d“魯,牛哀,得疾,七日化而為虎,形體變易,爪牙施張”(4)。以上篇目中,虎改變了自身的動物形態(tài),或者是肢體上發(fā)生變化,或者是人虎互變。其次,異形虎的另一表現(xiàn)是,虎具有神秘的神性或人性色彩。在卷十一《白虎墓》中記載,德行高尚的荊州刺史王業(yè)死后,尸體被白虎守候,“卒于湘江,有二白虎,低頭,曳尾,宿衛(wèi)其側(cè)。及喪去,虎踰州境,忽然不見”(5)。在卷十二《冶鳥》中記載,越地深山中有人來砍樹,如果人們口出污言穢語讓冶鳥停止鳴叫,是不被允許上山伐木的,不及時離開山,老虎就會傷害他們。卷二十《蘇易助虎產(chǎn)》中記載,虎主動來找接生婆蘇易,帶她到虎穴幫助母虎接生,接生完之后,虎又馱著蘇易回家,并且多次把肉叼來,放在蘇易的家門口。以上故事中的虎是不同于僅僅作為動物的虎,虎的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帶有明顯的神秘色彩,而知恩圖報的虎的形象更是經(jīng)過了人性的浸染,帶有濃厚的人性色彩。
二、虎形象的象征意義
(一)守護者
在《彭祖仙室》、《白虎墓》、《冶鳥》中,虎都是擔任著守護者的角色。在《彭祖仙室》中守護著彭祖的祠。在《白虎墓》中守護著德行高尚的刺史王業(yè)。在《冶鳥》中守護著越地深山的冶鳥??梢钥闯龌⒆鳛槭刈o者,守護的對象具有神性或高尚的品德。在《彭祖仙室》中,彭祖“號七百歲,常食桂芝”、“禱請風雨,莫不輒應”(6),顯然是個神仙形象,而且是為民祈福請愿、德行高尚的神仙。在《白虎墓》中,荊州刺史王業(yè)在位七年,廣泛推行仁政,暴虐邪惡沒有發(fā)生,連山中都沒有豺狼。在《冶鳥》中,對冶鳥的記載是“越人謂此鳥是‘越祝之祖也”(7),這些被守護的對象自身就具有神秘的神性色彩。
東漢許慎《說文·虍部》說:“虎,山獸之君”(8)?;{借其巨大的身型,剛猛的力量,彪悍的性格,使百獸恐懼,成為百獸之王,因此虎成為威猛勇武的象征。古代羌族等以虎為圖騰,相信神虎鎮(zhèn)宅、以虎為吉、虎能招財、虎威勇猛的觀念。(9)在《風俗通義·祀典》中也記載:“虎者,陽物,百獸之長,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10)。由此可見,虎憑借自己兇猛勇武的力量承擔著守護者的責任。在人類早期狩獵時期,人們把異獸或異常現(xiàn)象當做一種崇奉對象,因其兇猛而慕其雄偉,供為祖先。《禮緯·稽命征》記載:“禹建演(虎),宗伏羲”(11),即夏禹宗虎伏羲,以虎為圖騰。
因此,虎作為先祖的象征長期被先民崇奉,強化了虎的英雄形象和伸張正義的守護神地位。
(二)權(quán)力實施者
在《范尋養(yǎng)虎》中,扶南王范尋把虎養(yǎng)在山上,如果有犯罪的人,就投給虎,如果虎不吃,就放了那個人?;叭怀蔀榱朔缸镏说脑u判者,具有權(quán)威的評判作用。在《冶鳥》中,“若有穢惡及其所止者,則有虎通夕來守,人不去,便傷害人”(12)。人們上山伐木如果沒有得到冶鳥的允許,口出污言穢語辱罵冶鳥,虎會依著自己的判斷,傷害這些人。在這里,虎不僅是守護者,也是一個嚴格的評判懲罰者。
這里的虎形象所內(nèi)含的意義,更像是在封建制度體系之下的權(quán)力實施者?;⒌男蜗鬀]有像龍那般明確,象征君王,但是龍虎文化在長期封建社會中是融為一體的。夏商周秦以來就有龍虎并舉,中華第一龍虎出于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墓葬中,“原始墓葬中的龍虎圖像是用蚌殼精心擺砌而成的。龍在墓主之右,虎在墓主之左。墓主可能就是黃帝”(13)??梢姡⒑妄埖匚幌喈?。在《詩·魯頌·泮水》中提到:“矯矯虎臣,在泮獻馘”(14)?!盎①S”、“虎臣”就是形容勇猛的武將、兵士。正因為虎象征權(quán)威勇武,代表正義力量,因此在周代設(shè)有官職“司虣”,“虣”讀如“暴”,為似虎的一種兇獸?!吨芏Y·地官·司徒下》記載“司虣”,“掌憲市之禁令,禁其斗囂者,與其虣亂者,出入相陵犯者,以屬游飲食于市者,若不可禁,則搏而戮之”(15)?!疤櫋边@個字加了虎,和虎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司虣”這個官職承擔的職責也正是維持市井和平安定,對作亂者進行懲戒的作用。
因此,虎形象中內(nèi)含著權(quán)威的懲戒力量,讓虎承擔起了制裁懲戒、實施權(quán)力的責任。
三、虎形象中的神性和人性
在對虎進行分類和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中的虎,或具有神性,或具有人性。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搜神記》,“頗言神仙五行,偶有釋氏說”(16)。仿佛可以為故事中虎的神性和人性做出大致的解釋,這樣的虎形象是當時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交融下的產(chǎn)物。
在這些虎故事中,虎突然出現(xiàn)或者突然消失,守護神人或品德高尚的人,使虎的形象都具有神性色彩,這和當時社會文化思想息息相關(guān)。東晉時期,干寶所處的江東地區(qū)道教之風盛行,任繼愈先生認為:“自三國以來,江南道教成為后來道教發(fā)展的基地”。(17)而道教是有虎崇拜信仰的,“東漢時期,張道陵以道家為標榜,創(chuàng)道教……并且把老子尊為道教始祖,說老子是最早驅(qū)伏老虎的仙人。”(18)在《后漢書》中記載,成書于東漢的道家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其言以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覡雜語”。(19)在《晉書》卷八十二《干寶傳》記載:干寶“性好陰陽術(shù)數(shù)”(20)??梢姷兰宜枷雽Ω蓪氂绊懮跎?。因此,具有神性的虎形象是干寶在記述中,無形融入了自己的信仰,融合了當時的社會文化思潮。
虎捉了人去又不傷害人,虎向人求助以及知恩圖報等行為都顯現(xiàn)出虎具有“人性”。這種人性是道家和儒家思想交融的結(jié)果。窪德忠先生認為,“道教是以中國古代萬物有靈論為基礎(chǔ)兼收多種學說的混合體”(21)。在《搜神記》中,這些有神性的虎也是有靈性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人性。在《?人化虎》中,?人化成虎后被人們捉住,但人們仔細看籠子,發(fā)現(xiàn)籠中只有“赤幘,大冠”(22)的亭長,并且還能拿出文書,證明自己的官職。這里的虎,人虎變化自如,并且還在世間從政,具有濃厚的積極入世色彩。在《蔣候助殺虎》中,瑯琊內(nèi)史謝玉的妻子被老虎捉去,謝玉求助蔣侯,找到虎穴殺死了幼虎,之后又殺死虎。而被救下的妻子完全沒有受到虎的傷害。這個故事中,人出于對猛獸的恐懼和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殺死了虎和幼虎,但虎只是捉了人并沒有傷害人。相比之下,虎仿佛更多地體現(xiàn)出人性中的善良。在《蘇易助虎產(chǎn)》中,接生婆蘇易幫虎接生,“生畢,牝虎負易還,再三送野肉于門內(nèi)”(23),虎的知恩圖報的行為明顯已經(jīng)超越了虎本身的動物屬性,具有濃厚的人文色彩。以上虎的形象背后,體現(xiàn)的正是“仁”。
將仁義品格落實到虎身上,這顯然是儒家道德理想在動物世界中的投射。從當時社會背景來說,在干寶所處的東晉時期,雖然儒家思想不再有獨尊地位,但長期以來,儒家文化的沉淀和儒家思想的傳播影響深遠。在儒家的倫理思想中,“仁”是人的本質(zhì),人之所以成為人,其根本就在于人有“仁”。從干寶個人來說,據(jù)李劍國先生考證,“在撰寫《搜神記》時,干寶任著作郎”(24)?!稌x書》記載,“寶少勤學,博覽書記,以才器召為著作郎”(25)。干寶個人就很有文采,深受賞識,是才華橫溢的儒士,并且干寶在《晉紀總論》里指出:“黜六經(jīng)”、“賤名檢”、“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26),認為這是“毀譽亂于善惡之實情”(27)。可以看出,干寶對儒家思想的認同,因此在他筆下的虎形象融合著儒家的思想精神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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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寶撰.馬銀琴,周廣榮校注.《搜神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20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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