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枯榮勿念

2019-10-22 13:14江少賓
廣州文藝 2019年10期
關鍵詞:憲兵牌樓梧桐樹

江少賓

老屋的院子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小村牌樓,也只有這一棵桂花樹。父親喜歡栽樹,梧桐,香樟,楓香,海棠,棗樹,桃樹,杏樹,香椿,刺槐,木槿……方圓數(shù)里能買到的樹苗,父親都想方設法地買回來栽過。

父親可能沒有想到,他竟在無意間創(chuàng)下了小村牌樓的多項栽樹紀錄,部分紀錄一直保持至今,無人突破。父親是牌樓第一個栽梧桐樹的人,那一年,大哥成為恢復高考后牌樓的第一個大學生。那天上午,當父親扛著兩棵梧桐樹,汗流浹背地走進村口時,剛剛放下碗筷的鄉(xiāng)親們七嘴八舌地圍了過來。“你怎么種這個樹哦?這個樹,聽講沒什么大用?!迸茦侨藳]有見過梧桐,唐木匠和木材打了多年交道,也不敢篤定,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父親。父親一面散煙,一面大聲說:“古話不是講了嘛,‘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這是法梧,法國人種的梧桐樹……”牌樓人大吃一驚,地理知識不夠用了,法國,遠在天邊啊,法國人種的樹,怎么就能種到牌樓來呢?唐木匠已經(jīng)接上了火,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父親,好半天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說:“這能栽活嗎?栽活了,又能做么事呢?”父親沒有接話,卻從門后拎出一把大鐵鍬,在大門前的空地上,毫不遲疑地畫了兩個圈。這兩個圈,父親顯然早就在心里盤算好了,那是屬于梧桐樹的位置,一左一右,以大門為中心,相互對稱。父親讀過幾個月私塾,迷信風水,講究對稱,是牌樓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知識分子之一。由大門延伸出來的,是父親畫在自己心里的一條中軸線,穿過牌樓高低錯落的平疇,無遮無擋,一馬平川,中軸線的盡頭,是煙波浩渺的白蕩湖,湖畔奔騰的群山,像一團老墨濡染在天邊。雨季的白蕩湖水天一色,霧茫茫的,周遭籠成了一片。放晴的白蕩湖則是一幅巨大的油畫,白的白,黑的黑,綠的綠,紅的紅,遠山淡影,落日熔金。年少的我時常坐在門檻上,若有所思地托著小腦袋,遠眺白蕩湖。晚霞的金光從梧桐葉間瀉下來,屋頂上,炊煙正在升起。

“人不能傷心,樹不能傷根。只要不傷根,樹,比人容易活呢……”對于栽樹,父親總是充滿信心。父親是對的,時間是最好的證人。移栽過來的梧桐樹很快就活了,長得也快,幾年時間就高過了屋頂,不偏不倚地樹在大門兩邊,亭亭如蓋,一地濃蔭,像兩尊綠色的門神。我還記得那些盛夏的夜晚,平疇里蛙聲如雨,明月朗照,清風在枝椏間曼舞。我和妹妹躺在涼床上,乳汁一樣的月光從闊大的梧桐葉間泄下來,像母親的手,夢境一樣美,夢境一樣柔……燠熱的午后,不能勞作,梧桐樹下總是坐滿了人,男的晃著草帽,女的搖著蒲扇,一片歡聲笑語。這時候,父親總是面帶笑容,樂不可支地穿梭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端茶續(xù)水,不知疲倦。隊里沒有會議室,每逢集體開會,梧桐樹下的空地,便成了約定俗成的開會地址。就連那些進村入戶的手藝人,也喜歡坐在梧桐樹下,算命,說大鼓書,舞獅子,修傘,剃頭,打篾,補鍋……日子久了,梧桐樹便成了我家的標志,還沒到村口呢,從機耕路上遠遠地看過來,最醒目的便是兩棵梧桐樹,綠油油的,像擎在屋頂上的兩把傘。遇到問路的,大家總會說,喏,看到?jīng)]?望著樹走,就到了。首次來訪的人于是昂著頭,圍著兩棵梧桐樹打轉,嘖嘖稱奇。父親得意地陪在旁邊,不說話,笑容從嘴角慢慢爬上來。父親中年發(fā)福明顯,臉卻很瘦削,笑起來,滿臉都是皺褶。

父親栽樹成活率極高。他不僅會栽樹,而且會養(yǎng)樹。我記事時,房前屋后的樹木已經(jīng)很多了,春來花團錦簇,夏日濃蔭匝地。父親養(yǎng)樹非常用心,尤其是對那兩棵梧桐——春天上樹剪枝,冬天還要繞著樹根刷一遍石灰水——他不愿意做農(nóng)活,卻很愿意做這些事,終生如此。他腰身臃腫,上樹便很吃力,失足摔下來的事情幾乎每年都會發(fā)生。有一次,他摔得不輕,大哥剛準備上樹,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喝止,堅持要自己上樹剪枝。母親雖然擔心,也很生氣,但他固執(zhí)一生,只好由著他的性子。我和二哥站在母親旁邊,昂著頭,提心吊膽地盯著他,一寸寸地攀爬,又吃力地抓住最矮的枝椏,肥胖的身軀沿著樹干,慢慢地蜷上去,蜷上去……好半天之后,終于坐穩(wěn)了,又低頭沖我們笑笑,神色得意,像個頑皮的孩子。

為了上樹,父親后來專門打了一架梯子,這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很奢侈也很扎眼的事。尋常人家,要什么梯子呢?一年使不上兩回,太浪費。事實上,樹木成材之后,父親已經(jīng)不再上樹剪枝了,梯子便常年擱在倉庫里,落滿灰塵,幾乎成了擺設。有一年,唐木匠來給德坤“圓材”(圓材就是做壽材,這是牌樓人發(fā)明的一個詞?!皥A”,團圓、圓滿,寓意吉祥),母親和唐木匠商量好價錢,將梯子悄悄地賣掉了。父親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氣得臉紅脖子粗,大發(fā)雷霆。父親和母親青梅竹馬,很少紅過臉,這一次,是為數(shù)不多的一次正面沖突。父親嚴肅而古板,發(fā)起火來是很怕人的,像平地襲來一股龍卷風。好在他的脾氣來得急,去得也快,脾氣一發(fā)完,一切便又煙消云散了,往往會主動讓步。但這次例外,他不吃不喝,沉著臉,大張旗鼓地宣示著對母親的不滿。第二天一早,母親便找到唐木匠,唐木匠了解父親的脾性,二話沒說,又把梯子扛了回來。梯子失而復得,父親反倒顯得有些扭捏,他獨自坐在堂屋里,低著頭,默默地抽煙。母親獨自在廚房里忙進忙出,故意不理他,更沒有開口叫他幫忙。我們都察覺到了父親和母親之間那種微妙的變化,進的進,出的出,誰都不說話。

母親站著炒菜,父親蹲著添柴,這是臘月、正月和農(nóng)閑時節(jié),我們經(jīng)常能看到的景象。這溫馨的一幕深深地烙在我們的腦海里,許多年之后,我們才體會出其間不尋常的意義。父親母親是土生土長的貧賤夫妻,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沒有大富大貴,卻從未抱怨過繁重的農(nóng)事與清貧的生活。在那些清貧的日子里,父親的態(tài)度驚人地堅定,就算舉債,也要供兒女們讀書。他像種樹一樣孜孜不倦地培育著兒女,澆水、施肥、噴藥、培土、剪枝……一個接一個,梯隊式的,周而復始。繼大哥考上大學之后,我也不負眾望,如愿以償?shù)刈哌M象牙塔。一門出了兩個大學生,這在鄉(xiāng)下是件稀罕事,牌樓至今沒有第二家。父親和母親的心情,可想而知。

梧桐長到碗口粗的時候,方圓數(shù)里的木匠聞風而動,前腳攆后腳地找來了,“你出個價。大老遠地跑過來,我是真心想買啊……”價錢層層加碼,父親卻沒有一絲動搖,他總是篤定地搖著頭,氣定神閑地說:“古話不是講了嘛,窮不賣樹,富不丟豬。我不賣的?!边@哪是什么古話呢?木匠心知肚明,只好訕訕地笑著,終于死了心。一而再再而三,在牌樓人眼里,父親漸漸成了一個摸不清路數(shù)的“怪人”。鄉(xiāng)下人都是實用主義者,他們無法理解一個莊稼漢子何以竟對樹木有著這種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樹長在那里,不能吃,不能穿,難不成就圖它好看,就圖它一片陰涼么?一頭豬的錢啊,就是不賣,腦殼壞了哦!風言風語終于傳進母親的耳里,也或許,他們就是說給母親聽的。母親蹲在河邊洗衣服,不以為然地笑笑,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分辯。洗完了,站起身,拎著籃子,埋著頭,一面走一面悄悄地抹眼淚。

進門后的母親已經(jīng)恢復了常態(tài),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晾衣服,擇菜,淘米,做飯。母親的隱忍助長了父親的怪脾氣。在母親眼里,父親也是她的孩子,她包容甚至縱容著父親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犧牲著自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父親是被母親慣壞的。

有一回,一個遠房親戚突然找上門來,父親陪著他喝酒(來自破罡街上的“老泉酒莊”,九毛錢一斤的散裝燒酒),喝到七八成,遠房親戚終于放下酒杯,切入正題,做起父親的思想工作,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自己的福氣要抓住;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過了這個村,沒那個店哦;說,樹,你再栽就是了,干嗎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是的,是的。父親一個勁地點頭,一個勁地勸酒。父親的態(tài)度竟讓遠房親戚產(chǎn)生了誤解,第二天一早,我們還沒起床呢,遠房親戚就領來一個高而胖的年輕人(黑黝黝的,像座鐵塔),拎著一把賊亮的大電鋸,準備砍樹。父親的酒意立即散了,他幾個健步跨到樹下,沉著臉,說:“你昨晚沒喝多吧?我沒說要賣樹??!”親戚愣在樹下,紅著臉,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知所措地望著鐵塔。鐵塔拎起電鋸,拔腿就走,臨走前甩下一句粗話。

“這號人,”親戚一臉尷尬,“我好心好意的,他還罵我。你看看……”

父親一次又一次拒絕,讓梧桐樹有了一把“尚方寶劍”,它們沒心沒肺地長著,蒼翠挺拔,高聳云天。在梧桐兀自生長的日子里,我們兄妹六個接力一樣離開了皖江北岸的牌樓,在更為廣闊的世界上工作、生活、安家。幾乎與此同時,屬于牌樓的靜謐歲月也在悄然流逝,連同那份古舊、素樸與自然。那是一個春風鼓蕩、激情澎湃的年代,一批又一批牌樓人洗腳上岸,前赴后繼地走進菜市場、建筑工地、大街小巷……他們離開時幾乎赤手空拳,回來時卻意氣風發(fā),背著大包,拎著小包,穿著老一輩牌樓人從來沒有穿過的西裝、夾克、皮草。他們名下依然有田,每年還能領到數(shù)額不等的糧食補助,但他們已經(jīng)疏離了農(nóng)事,屬于他們的良田原先就那么荒著,后來,全給了村里的種糧大戶。一開始,種糧大戶每年都會給幾百塊錢,給一兩袋當年的新米,后來便種成了自己家的田,既不給錢也不給米了。都是熟悉的鄉(xiāng)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真不給也就不給了。

牌樓原先有三個種糧大戶,每一戶都種了二三十畝地,早稻、中稻、晚稻,間種小麥和棉花,田埂上還爬滿了山芋、花生和綠豆。灌溉的溝渠里養(yǎng)著鯇魚和鯽魚,種著蓮藕和茭白……他們是真能吃苦啊,農(nóng)忙時節(jié),一家老小幾乎晝夜不息,搶著種,搶著收。忙到最后,只有憲兵堅持了下來,一年種一季中稻,十畝地左右,外加兩畝多棉花、兩畝多小麥、一畝玉米和半畝左右的秋葵。

憲兵長我八歲,玩性大,是牌樓最有影響力的“孩子王”。他膽子大,徒手抓蛇,抖一抖,又掄成一個圓圈,呼呼呼,一甩手,一根爛草繩筆直地飛出去。秋天,巢山上綴滿了五顏六色的漿果,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敢摘,也不洗,直接往嘴里塞……我離開牌樓后,他便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直到前幾年,才聽說他在張家港打工,結婚早,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一直東打油西打浪,先是學木匠,不想學了,嫌累,改學汽修;汽修學了兩個月,又嫌臟,改去學電腦,結果又半途而廢。晃蕩來晃蕩去,年紀晃大了,又一門心思想著結婚。再不爭氣,總歸是自己生的,憲兵無奈,只好答應,只指望成親后兒子能夠收收心。媒人把門檻都踏破了,哪知道兒子自己相中了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直勾勾地看人,水蛇腰,高跟鞋,風擺楊柳似的走路。憲兵死活不同意,又拗不過兒子,只好不顧老臉,四處托人,一次次登門說親。為了這門親,憲兵下足了血本,光彩禮就付了十萬塊錢,還不包括金銀首飾、里里外外八套衣服、春夏秋冬十六雙鞋,以及一年四季的系列化妝品……兒子如愿以償?shù)厝⒒亓怂哐?,過了一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神仙生活后,終于和水蛇腰一起出門打工?!笆f塊,要這么多啊!”我吃了一驚,父親卻只是笑笑,十萬塊錢的彩禮原來并不算多,和城里的一套婚房相比,十萬塊錢的彩禮,其實還不足一個零頭。水漲船高,如今的鄉(xiāng)下,開口就要二十萬彩禮的準丈母娘,比比皆是,“我不就幫女兒要一輛車子嘛,還不是什么好車子……”女兒倒是省心,本碩連讀,又謀到一個好工作,入職五年,晉升為項目主管,三十萬年薪,經(jīng)常出國。2011年,常年在外務工的憲兵翻新了牌樓的老屋,一門心思做起了種糧大戶,望眼欲穿地盼著抱孫子。誰能想到呢?幾年過去了,水蛇腰還是水蛇腰,沒有一點動靜。憲兵的老妻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到巢山廟跪拜觀音娘娘,風雨無阻,雷打不動,腰都跪斷了,只要一變天,腰部就隱隱作痛。早起揀糞的牌樓人總能看到她禱告歸來,低著頭,疾步走,仿佛剛過門的小媳婦,羞于見人。

她老得很快,又總是病懨懨的,眼神渾濁。像一盞燈,黃豆大的火苗跳蕩著,隨時有可能熄滅。

“你這是榮歸故里、衣錦還鄉(xiāng)??!”有一次,我和憲兵開玩笑,“你怎么想到種秋葵的呢?不太好賣吧?”周而復始的農(nóng)活太勞人,憲兵剛知天命便已謝了頂,一圈鬢發(fā)全白了,昔年那個頑劣的“孩子王”,已經(jīng)循跡于歲月深處,蹤影全無?!安毁u啊,也不值幾個錢,還不夠吃的。她們有的喜歡吃,有的還吃不慣呢,說是苦……”他蹲在門檻上默默地抽煙,想笑,又忍住了,煙牙突出來。

“她們”,是照料留守兒童一日三餐的奶奶和外婆。她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輩子不曾走出過牌樓,在牌樓生,在牌樓死,寂寂無聞,像山岡上那些無主的野樹。如今她們還剩六個,盤在門口,守著空蕩蕩的老房子,盯著空蕩蕩的機耕路。每次回牌樓,她們都老去一輪,確認是我,喜出望外,抓住我的手,搖晃著,核桃一樣的臉遞過來,皺巴巴的,拳頭大的一團。

她們讓我相信,死亡不是一次發(fā)生的,而是有一個漫長的漸變的過程。她們在一天天地生,其實也在一天天地死。向死而生。她們終將離開。她們之后,牌樓只有草木,地老天荒,一歲一枯榮。

誰能想到呢?固執(zhí)了半生,到老了,父親居然背著我們,將梧桐樹的處置權交給了憲兵。父親想用兩棵梧桐樹置換兩具壽材,一具給自己,一具給母親。憲兵在電話里和我商量,“四爹想怎么搞,我就怎么搞。你放心就是了,我不會虧了他老人……”消息突如其來,我始料未及,也沒有心理準備,只好應承著,將事情托付給憲兵。我也只能托付給憲兵。在牌樓,我找不到第二個還能托付的人。村支書、村主任、生產(chǎn)隊隊長一呼百應的時代結束了,牌樓已經(jīng)多年沒能選出生產(chǎn)隊隊長,只好每戶輪流當。憲兵常年在家,又是種糧大戶,其實是合適的隊長人選,但他太忙了,也不愿意,于是成了“編外隊長”,在“輪值隊長”缺席的日子里,義務給鄉(xiāng)親們幫忙?!拜喼店犻L”常年在外務工,崗位形同虛設,作為一個自然村的牌樓已經(jīng)名存實亡。

沒有了梧桐樹,老屋突然失去了屏障,孤零零的,像一堆陳年的稻草垛。“人不離家(讀如‘嘎),家不離樹。家邊上沒樹,終究是不好……”我能理解“人不離家”,卻理解不了“家不離樹”——這當然都是父親的發(fā)明,并沒有多少科學依據(jù)。我知道,父親又想栽樹了。果然,第二年春天,父親就在老屋四周栽了十二棵香樟,到了深秋,院子里又添了一棵一人多高的桂花樹。牌樓人種過桃花、杏花、梅花、梔子花,養(yǎng)過菊花、月季、水仙、蘭花,就是沒人栽桂花樹。周邊幾個村子,我也沒有見過桂花樹。這么大的桂花樹只能移栽,父親是從哪里移來的呢?我問父親,父親笑而不答,仿佛那是他和桂花樹之間的一個秘密,不能輕易說破。

第二年早春,桂花樹就開枝散葉了,到了春末便蓬蓬勃勃,到了盛夏又蓬松了一輪,到了初秋,仿佛一夜之間,枝葉間便綴滿了細碎的米黃色,淡雅的香氣靜靜在彌漫。中秋前后,花香漸趨馥郁,空氣中仿佛有一條飄香的河流,當夜露垂降,失眠的人能聽見河水在流淌。

因為這棵桂花樹,老屋醒了,牌樓醒了,古稀高齡的父親也仿佛年輕了一輪。房屋四周的香樟也跟著瘋長了起來,它們越過屋頂,集體沖向高而遠的天空。草木仿佛懂得父親的心思,兀自生長,幾乎不用父親再勞神。有一年,春雨連綿,山墻邊先是冒出幾棵槐,抽到扁擔長的時候,山墻邊又鉆出一株瘦骨伶仃的梓。父親沒有在意槐,卻注意到了梓——梓,太少見了,古人栽桑是為了養(yǎng)蠶,種梓是為了點燈(梓樹的種子外面包著一層白色的蠟,蠟燭的蠟),桑梓因此成為故鄉(xiāng)的代指,《詩經(jīng)·小雅》:“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备赣H喜不自勝,和我們說了四五次。

我不認得梓,牌樓也沒有人認得梓。父親是怎么認得的呢?

山墻邊空隙逼仄,雨季又過于潮濕,父親便把梓小心翼翼地移了出來,栽在院子里,和桂花樹遙遙相望。那是他最后一次栽樹,卻不料,竟沒有栽活。父親知道樹皆喜光,卻不知道梓不耐干,偏偏就喜歡山墻邊那種濕潤的土壤。

父親已經(jīng)老了,既沒有拔掉枯死的梓,也沒有重新移栽一棵樹。他每年都要加固的山墻很快就塌了,一起坍塌的,還有半邊低矮的廁所。山墻邊原本還有兩棵碗口粗的泡桐,夏秋時節(jié),一叢叢金銀花扶搖而上,清風徐來,像一簾迎風招展的花的瀑布。母親喜歡金銀花,每天早上,上完廁所,總要順手摘下一兩朵,擱在大桌上一只盛滿清水的舊碗里。舊碗里的金銀花吸足了水分,像出浴的少婦,既飽滿,又嫻靜。誰知道呢?兩棵泡桐突然一起枯死了,金銀花也隨之消失,仿佛是隨泡桐而去。

時節(jié)如流。母親父親相繼離世,無人居住的老屋迅速破敗,院子里雜草叢生,很快就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廢墟。老屋四周的草木依舊榮枯,它們從來沒有停止過生長,在屬于它們的時光里,寂寞凋敗,無主盛開——曾經(jīng)的主人棄它們而去,無聲無息,像草葉上暫停的一顆露珠。我始終篤信,萬物有靈。和禽畜一樣,草木也是人類的近親,它們安靜地吐納,呼應著天地、萬物、眾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我皆過客。亙古長夜屬于草木。草木在大地上榮枯、繁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人生七十古來稀,而樹木的壽命通常都超過一百年。很容易就超過一百年。你知道嗎?常見的柳樹可以活一百五十年,梨樹三百年,棗樹四百年,榆樹五百年,樟樹八百年,無花果樹可以活一千年。針葉植物的壽命則更長,雪松能活兩千年,柏樹能活三千年,云杉至少能活四千年。猴面包樹是一種從遠古活到近代的神奇植物,植物界著名的老壽星,能活五千年。猴面包樹還是已知的最粗的樹種,一棵猴面包樹的果實,能供兩個人享用一生。這還不是最能活的。近代地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著名自然科學家洪堡德在非洲的俄爾他島考察時,發(fā)現(xiàn)了一棵八千多歲的龍血樹,樹高十八米,主干直徑近五米,這是迄今為止已知的植物最高壽者。龍血樹生長極其緩慢,幾百年才能長成一棵樹,一百年才開一次花。龍血樹受傷后會流出血色的樹脂,這是一種名貴的中藥,有活血化瘀、消腫止痛、收斂止血的良好功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譽之為“活血圣藥”。龍血樹原產(chǎn)于非洲的加那利群島,當?shù)厝藗髡f,這種血色的液體其實是龍血,因為龍血樹是在巨龍與大象交戰(zhàn)時,血灑大地后生出來的——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足為憑。

牌樓最長壽的老人,活了九十三歲,臥床半個月,最后一個人撒手西歸。兒子近在咫尺,竟沒有發(fā)現(xiàn)。遲遲沒有人發(fā)現(xiàn)。臘月了,外出務工的牌樓人候鳥一樣飛了回來,小村像一只長年冬眠的母獸,迎來了短暫的春天。人多費柴火,便有人盯上了我家的院子,打起了桂花樹的主意。老屋無人,桂花樹無依無靠,終于在主人離開之后,被無情的狂風連根撼起,植株傾覆在地。前幾年,為了防倒伏,我們特意在桂花樹四周支了幾根“樹撐子”,誰能想到呢?“樹撐子”竟被人偷走了!“山上都是柴火,誰這樣缺德,連‘樹撐子都要偷呢?”我問憲兵,憲兵有些為難,“你叫我怎么講呢?估計也不是他一個人偷的……”

我能猜到是誰偷的,那是兩棵梧桐樹結下的牴牾。父親往生,方圓數(shù)里的親戚都來了,只有他過門而不入,卻在父親走后,三番五次地破門。父親的老屋已經(jīng)被他搬空了,包括幾把生銹的鐮刀、鋤頭、鐵鍬,父親用過的一只保溫杯,大半桶茶葉、一只水壺、兩個熱水瓶、一個電飯煲。無人居住的老屋就是一口深井,老輩人認為不祥,他怎么就敢進門呢?墻上的父親抿著嘴角,一言不發(fā),目光沉靜。

人未走,茶已涼,這赤裸裸的現(xiàn)實讓我心寒。然而,這是我的胞衣之地,親人在此長眠,每一年清明、冬至,我都會回來,雷打不動,風雪無阻。和那些常年在外務工的牌樓人一樣,我也是一只候鳥,在內(nèi)心的召喚下,一次次折返于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

無人居住的老屋遲早會坍塌,爛泥一樣坍塌的老屋,牌樓已不止一兩家。馮驥才先生曾援引過這樣一個官方數(shù)據(jù):2000年至2010年十年間,中國總共消失了九十萬個自然村,“比較妥當?shù)恼f法是,每天消失80至100個村落?!边@是一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和九十萬個村落一起消失的,還有厚重的歷史、文化和傳統(tǒng)。當某一天(無法預估,終將來臨),父親的老屋突然坍塌之后,對我們和孩子們來說,“故鄉(xiāng)”究竟意味著什么,而地理概念上的“故鄉(xiāng)”,還剩下什么呢?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過故人莊》)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綠滿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翁卷《鄉(xiāng)村四月》)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二首》)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

我的孩子已經(jīng)十二歲了,他既沒有聽過村野里的蛙聲,也沒有聞過稻花香。什么是“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什么是“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要理解這些優(yōu)美的句子,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而對于未來的孩子們來說,這些優(yōu)美的句子可能不再是寫實,而是老祖宗構筑的烏托邦。

院子里,失去支撐的桂花樹依舊頑強地活著,像一個倒伏在地的無人攙扶的老人。到了秋天,院子里依舊香氣襲人,那一縷淡雅的芬芳,宛如牌樓的靈魂。每一座村落都有自己的靈魂,或許是一堵斑駁的土墻,或許是一口幽深的古井,也或許是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附著村莊的呼吸、心跳和體溫。我知道,只要桂花樹還活著,牌樓就不會消失,故鄉(xiāng)就不會消失。游子也將如期歸來,繞樹三匝,有枝可依。

落葉是村莊的拓片。每一枚落葉,都是一個逝者??輼s勿念。

責任編輯:梁智強

猜你喜歡
憲兵牌樓梧桐樹
雨中的梧桐樹
兵王要飛第五話憲兵之爭(連載)
搭紙牌樓
梧桐樹下
老北京的牌樓
西班牙憲兵用佩槍換毒品
梧桐樹
走近意大利憲兵
“憲兵娃娃”助陣征兵
黄平县| 郎溪县| 唐山市| 手游| 封丘县| 仙居县| 库尔勒市| 景泰县| 普格县| 抚顺县| 依安县| 昭平县| 汽车| 如东县| 新乡市| 黄冈市| 县级市| 乡宁县| 南和县| 安吉县| 凌源市| 泾川县| 清丰县| 新沂市| 平泉县| 乌拉特中旗| 弋阳县| 虎林市| 江达县| 奈曼旗| 裕民县| 卢湾区| 红原县| 夏河县| 高邮市| 分宜县| 鹤庆县| 高阳县| 张北县| 承德市| 昭通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