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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一刻

2019-10-22 13:14于懷岸
廣州文藝 2019年10期
關鍵詞:吳老板春桃房東

一眨眼,春桃來酉北五年了,租住銅鑼巷也有三年半了。剛來酉北時,她跟姐妹們一起睡大宿舍,十個人一間房。宿舍是老板提供的,房間不大,十來個平米,放了五張鐵架子高低床,春桃有起夜的習慣,只要晚上喝了水,每到凌晨四點左右,膀胱里的液體就會晃蕩起來,把她脹醒。春桃睡上鋪,下床和上床時,就是再小心翼翼,鐵架床都會搖晃,把睡下鋪的李蘭玉晃醒,兩人經常半夜里爭吵。一吵架,就會把別人也吵醒。大家對她都有怨言。她想跟李蘭玉或其他人換下鋪,又沒人肯跟她換。那時春桃剛來酉北,掙錢很少,工作環(huán)境又干燥、燠熱,特別是冬天開了暖空調,不喝水太難受,喝水又要起夜受氣。春桃只得吞聲忍氣,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那一年多時間里,春桃的眼皮總是泡泡的,像得了肝病或腎病一樣浮腫。好在春桃人長得漂亮,學東西也快,老板對她很器重,李蘭玉多次告狀,想讓老板攆她走,結果春桃沒被攆走,老板反而讓她卷被子走人了。從此再沒人敢抱怨春桃起夜。春桃是個知趣的人,老影響別人休息,自己也過意不去,手上積攢了點錢后,她就尋了一間小房子,自己搬出來住。

房子在銅鑼巷深處,是一棟二層的老宅。

鑼鑼巷也是一條老街,三里多長,青石板鋪就,兩旁大多是二層的木屋,間或夾著幾棟民國時碉樓一樣四方四正的火磚屋。一路走下去,南雜店、糧油店、五金店、游戲室、錄像廳,應有盡有,還有幾家發(fā)廊和網吧。春桃租住的房子在小巷盡頭的一個大雜院里,但不是木屋,也不是碉樓,而是一棟兩層的自建房,也有可能是以前哪個單位或工廠的宿舍樓。房子樣式丑陋,破舊,年齡肯定比春桃還要大,外墻綠藤纏繞,內壁斑斑駁駁,瓦楞上青草搖擺,就連陽臺上的水泥欄桿都長有青苔,很有些歲月的滄桑感。它處于大雜院的東北角,一年四季很難曬到太陽,整棟房子陰冷潮濕,所有的房間里也都黑乎乎的,大白天也要開著燈。但這里很安靜,春桃的房間后窗就是只差伸進來葉子的玉屏山上的樹木,而且房間外面樓梯旁邊就是衛(wèi)生間,春桃起夜的時候就不會驚動任何人。也從來沒有過一個她能驚動的人。這層樓一溜兒三間房,多年來只住了春桃一人。不知是房東不肯租給別人住,還是別人嫌房子太黑不來租。

自春桃住進來,就沒有別的人來住過。

春桃的工作是凌晨一兩點才下班,回來睡覺,除了起次夜,她一般要睡到上午十點以后才會醒。隔壁沒有人住更好,反而落得自在,既不會吵別人,也不會被別人吵,更不會跟人搶廁所。開始看房時,春桃有些猶豫,銅鑼巷太深窅,僻靜,房子所在的大雜院又很破敗。說是個院子,連個院門也沒有,就是幾棟歪歪扭扭的二三層的自建房圍出來個不規(guī)則的小天井。她怕深夜下班回來不安全,更怕一個人住出意外。猶豫了好幾天,又看了很多臨近大街的房子,房租貴得她咬牙也承受不起,春桃只好麻著膽子租下了這里。

沒辦法??!

住了幾晚之后,才知安全不是問題,春桃才定下心來。

春桃住得很滿意。

滿意到幾年時間里春桃換過好幾處地方上班,卻一直沒有從銅鑼巷挪過窩兒。她想,只要在酉北待下去,她就不會再挪窩兒。銅鑼巷雖然又深又長又破敗,但店鋪林立,白天里人來人往,倒是一條熱氣騰騰的巷子。就是晚上,也依然滿街人間煙火,好幾家通宵營業(yè)的網吧和游戲室燈火通明,深夜三四點才收攤的夜宵攤也不少,巷口就有三家,巷中有兩家,就是巷尾,也還有一家。這家攤子就擺在大雜院斜對面的屋檐下,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既做麻辣燙,也做燒烤,似乎生意不錯,無論春夏秋冬,風雨雷電,兩夫妻都守在那里,每晚春桃回來時,也都有兩三個食客在吃唆螺或燒烤?;貋頃r要是肚子餓了,春桃就從那里打包一小盒炒面或湯粉,回房后慢慢吃。

進院后,春桃還經常能看到一樓的房東屋里也亮著燈。房東也總是睡得很晚,有時起夜時,天都快亮了,春桃還能從陽臺上看到下面房里透出來的燈光。

有燈,就有人醒著,能讓春桃睡得踏實。

很長一段時間里,春桃都不知道房東是做什么的。這是個三十五六歲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除了每月底那天他來收房租,春桃?guī)缀鯖]跟他打過除此之外任何交道。收房租時他也就給春桃報一下水電費,這月九度電,五塊二,三方水,六塊錢。一共六十一塊二毛錢。

若是春桃給他整數,他會退回一張整幣,說沒零錢找你,那一塊二下次再給吧。

除此之外,他絕不再多費一滴口水說句其他的話。有時春桃沒零錢,欠他的那幾塊幾角,下次收錢時春桃忘記補,他也絕口不提,再下次春桃若是想起了,一起補給他,他自己也是一副想不起來的樣子??傊?,這是個人畜無害的男人。他似乎也沒有家室,春桃從沒見過他的老婆兒女來過屋里,他住的一樓跟春桃住的二樓一樣,永遠都是安安靜靜的,春桃從來沒有見過他家里有任何客人來過。春桃也沒見過他跟院子里其他的人有過什么交往,最多就是別人喊他,他點個頭就匆忙進屋了。

房東任何時候都穿得干凈整潔,長相也是一副精干練達的樣子,常年理著一個小平頭,一點也不邋遢,看上去不是那種失意落魄的男人。

有幾次,春桃下班回來見一樓屋里燈還亮著,忍不住好奇地從窗口往里望一眼。每次她看到房東不是正端坐在桌子前一筆一畫地寫毛筆字,就是身子歪在沙發(fā)里斜躺著看書。無論寫字還是看書,他都非常聚精會神,仿佛打個炸雷也驚動不了他的樣子。春桃心想,看不出來,他還是個文化人呢!

這么晚睡第二天就不要上班嗎?

除了月底收房租那天,春桃好像從沒在白天見過他,不曉得他是在睡大覺還是去上班了。對于春桃來說,房東就像個謎一樣存在她眼皮底下。但春桃也就想想而已,她對他并不特別好奇,也沒有去打聽和了解他,從而解開這個謎底的欲望。春桃對別人從來都不感興趣,也不希望別人對自己感興趣。

春桃想,就像自己一樣,對于房東來說,不也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嗎?

不僅僅對于房東,對于整個酉北人來說,春桃都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春桃來自距離酉北很遠很遠的一個小山村。那地方離酉北到底有多遠,春桃自己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的家鄉(xiāng)跟酉北不是一個省,從她們鎮(zhèn)上到酉北要轉五趟車,轉車,等車,坐車得花整整兩天時間。春桃是意外來到酉北的,若不是意外的話,別說來酉北,很可能她這一輩子連有個酉北的地名都不會知道。說是意外,其實春桃是被人騙來的。那人不是要騙她來酉北,而是要把她騙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去。那個地方是哪里,春桃現在也不知道。

這個過程出了意外,春桃才到了酉北。

春桃十七歲那年,有一天繼父來到她上學的縣一中,給她說,你別念書了,家里窮,供不起你,過幾天去打工吧。春桃家里確實窮,她知道家里供她和弟弟上學供不起,就從學校卷被子回家了。又過了半個月,繼父給春桃說他跟鎮(zhèn)上的一個人說好了,帶她去廣州進廠。他帶著春桃到鎮(zhèn)上,見到那人后給了春桃一百五十塊錢做路費,就讓春桃跟著那個臉上有塊刀疤的中年男人上路了。

春桃是認識刀疤臉的,是繼父的一個遠房親戚,家就住在鎮(zhèn)上,春桃以前見過一兩次面,認識他。當天刀疤臉帶著她和另外三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到了縣城,在汽車站坐上一輛大巴去市里趕火車。春桃上到了高一,知道從縣城去廣州最便捷的路線是從市里坐火車到省城,再從省城坐火車到廣州,但到了市里后刀疤臉又領著她們上了另一輛長途大巴。上車前春桃問他怎么不坐火車去省城,刀疤臉解釋說要去另一個地方接幾個人,然后一起去廣州。大巴開了大半天加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到了一個破敗的小城鎮(zhèn),刀疤臉帶她們下了車。在車站旁一家粉館吃早飯的時候,來了一個中年婦女找刀疤臉,他們走開好遠,在一根電桿下面嘀嘀咕咕地說話。春桃吃完粉,找?guī)?,從他們身后路過,聽到他們正在談價,刀疤臉說一個一萬,四萬就成,那女的只肯出一個八千,她說三萬二,再不能多了。春桃頓時心里一驚,她想壞了,刀疤臉肯定是人販子,是要把她們賣到哪個小山村給人做老婆。這時正好有一輛載客的中巴開過來,春桃想也沒想,就走過去招手,攔下車后上了車。幾個小時后,春桃就到了酉北市汽車站。

下了車,春桃準備再轉車回家時,一摸褲兜,“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這時,春桃才發(fā)現身上只有二十二塊錢了。

臨行前,繼父給她的一百五十塊錢,春桃分開裝了,五十那張揣在褲兜里,一百那張放進了帶著的旅行包夾層里。逃上車時,春桃來不及去拿旅行包,錢落在那里了!一路上車票是刀疤臉買的,吃了兩餐飯,春桃自己花的錢,花了十塊錢。逃走前吃的那碗粉花了三塊錢,春桃已經買了單,剛剛從那個無名小鎮(zhèn)到酉北又花了十五塊錢車費。

這二十二塊錢遠遠不夠她回到家里,光車費都不夠!

春桃至小沒有父親,父親在她三歲時就病死了。五歲那年母親改嫁,跟了現在的繼父,又生了弟弟,繼父對她一直不咸不淡,小小年紀的春桃就是家里的半個勞動力,洗衣做飯喂豬都是春桃的活兒。春桃自小就是很獨立又敏感的女孩子,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干活,到縣城讀高中時,周末她還打過短工。以前無論在家里還是在縣城上學,她都哪里也敢去,什么也不怕。春桃只哭了一聲,就一把抹干了眼淚,她想既然沒錢回家,就在酉北找個工做吧,掙了錢再回去。反正去廣州也是找事做,在這里不也是找事做嗎?于是春桃就去找工,她沿著車站那條街一家家問那些粉館飯館五金店雜貨鋪要不要人幫工。倒真有幾家店子想招工,都只肯包吃不包住,春桃沒有住處,人家也是小店子,哪里會有多余的睡處呢,沒談攏。眼看著夕陽西下,天快黑了,再找不到工就要睡大街了!春桃真的有些急了,她想,下一家哪怕沒有工錢只要有個睡處她都干。

又往前走了兩條街,春桃來到一條大馬路上,她準備穿過馬路,去對面一家看起來很高檔的賓館問問要不要人做工,她想賓館本來就是讓人住宿的,若要人,也會有住的地方。這時從她面前“唰”地躥出一輛大卡車,春桃連連后退了好幾步,一直退到人行道上??ㄜ嚲砥鸷芏鄩m土,撲面而來,春桃別過臉去。不等灰塵散盡,春桃看到前方不到兩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有四個大大的藍色美術字:招工啟事。

春桃走了過去。

當天晚上,春桃睡到了李玉蘭的上鋪。

其實,春桃并不叫春桃,至今在酉北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名。春桃進入知足常樂堂睡到李玉蘭上鋪時,姐妹們都叫她秋妹子。自然秋妹子也不是她的真名。那天春桃應聘時,老板問她有身份證嗎?春桃說沒有。問她叫什么名字,她隨口答道陳秋萍。身份證是真沒有,她沒滿十八歲,辦不到,跟刀疤臉出門時他也沒說過要身份證。春桃想,反正沒有身份證,誰知道我叫什么呢,隨便諂一個就是了。幾個月后老板給她弄來了一張身份證,那張身份證上的名字叫鄭春桃,于是春桃就成了一個土生土長的酉北女孩子,從老板到姐妹們一直到客人們,又都叫她春桃了。

春桃當初之所以不報自己真名,是因為那個招工的知足常樂堂是個按摩洗腳城,春桃在她們縣城念過書,知道這種地方名聲不好,她怕萬一不巧碰上個老家的人傳回去,多丟人??!話說回來,當初春桃要不是走投無路,她寧愿在小面館里做幫工,或小工廠里做女工,也不會應聘這種地方。十七歲的春桃是個早熟的女孩子,她知道有些能做的事但不能讓人曉得,特別是熟人曉得,有些不能做的事,她也知道堅決是不能做的。

知足常樂堂的老板是個快六十歲的小老頭兒,剛收留春桃時,因為春桃沒有身份證,不敢讓她上崗,他就讓她去廚房里做幫工。春桃初入知足常樂堂時,正是它最鼎盛的時期,規(guī)模大得嚇人,經營場地占了一棟大樓整個二層,有五十多個按摩洗腳的女員工。員工們都是外地姑娘,都是包吃包住,因此老板在大樓后院又租了一層舊樓作員工宿舍,還建了一個大廚房,廚工是一個五十多歲肥胖的大嬸。在陳秋萍變鄭春桃之前的那幾個月里,春桃就是給胖大嬸打下手,也做廚工。春桃跟她一起買菜,擇菜、切菜、生爐火、洗碗、涮鍋樣樣都干,胖大嬸的工資每月一百八,春桃只有一百二,但老板說前半年只能給她一月發(fā)四十塊錢作零用費用,另外八十要扣押著,滿半年后一起結算。

他說,他怕春桃一拿到錢,就跑了。

這能理解。春桃聽人說過,就是在廣州、東莞進廠,老板也要押最少三個月或半年工資。老板沒全扣,還能先付她每月四十塊錢,春桃就感激不盡了。老板姓吳,除了招聘她那天,春桃還見過很多次,他常到知足常樂堂來,有時也來廚房里吃飯。吳老板矮矮胖胖的,禿頂,面目和善慈祥,走在大街上或公園里,就是一個最平常的帶小孫子的退體干部的模樣。但不知為什么,知足常樂堂的姐妹們都很怕他,一聽說他來了,就像老鼠聽到貓叫聲,心里都會打顫。聽肥大嬸說,吳老板是個公務員,任縣城建局的副局長,洗腳城是以他弟弟的名義開的,但他弟弟整年在外搞工程,根本沒來管過事,事都是他自己在管。肥大嬸說他是酉北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上面有關系,黑道上也有兄弟,洗腳城從來沒有地痞流氓來鬧過事,也很少有公安或派出所的人來查過。

春桃說,就洗個腳,公安來查做什么?

胖大嬸鼻子哼了一聲,自知失言,就說,查消防隱患啊。

胖大嬸不說,春桃也知道知足常樂堂不僅僅就是洗腳和按摩,還有譬如鹽浴、推油等等其他的服務項目。這是她從同宿舍睡的那些姐妹們睡覺前聊天和吵架中聽出來的。特別是李蘭玉跟黃英子吵架時,開口就罵她你不就是個賣X的!

黃英子回罵她,你不賣X,還不是要給人日的。你一輩子做老處女嗎?

那年代就沒有發(fā)廊、足浴和按摩保健的地方不是色情場所的。春桃雖然才十七歲,她可不是傻子,聽在耳里看在眼里的一切她都心知肚明。既然胖大嬸不肯明說,她也就不點破。只是春桃覺得吳老板對她確實算得上很好的,在廚房幫工兩個月后,他就給她弄來了一張身份證,從此春桃在酉北就不是黑工了,而是有“身份”的人了。開始春桃以為這是張假身份證,后來她拿著它去銀行辦存折,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不僅那次很順利地辦到存折,又過了幾年后,人人都開始用手機時,她還是用這張身份證辦到了手機卡。

還有,春桃常起夜,經常與李蘭玉吵架,李蘭玉老是告她的狀,吳老板也沒攆走她,反而攆走了李蘭玉。不過,同宿舍也有姐妹們說吳老板攆走李蘭玉的真正原因不是她告春桃的狀引起他的反感,而是因為她一直不肯做特殊服務而被攆走的。

什么是特殊服務,春桃當然知道,就是賣淫。

但后來春桃自己也不肯做特殊服務,吳老板卻沒有攆她走。春桃記得,她在知足常樂堂時上崗做“鐘”差不多有一年時間,自始至終吳老板從沒跟她提過要她去做特殊服務,反而是,她曾聽總臺小姐趙春霞說過,吳老板不止一次地交代過她,盡量不要給春桃安排那些難纏的或者痞里痞氣會動手動腳的客人,這分明是特意在保護她呀。趙春霞說,她做了五年總臺小姐,除了春桃,吳老板從沒有過這樣的交代。做洗腳按摩工是春桃自己要去的,也不是吳老板強迫她的。做廚工工資太低,春桃嫌錢太少,洗腳按摩工的收入是底薪加提成加小費,是做廚工的好幾倍多。聽趙春霞說,那時收入最少的李蘭玉每月也有六百元左右收入,是春桃做廚工收入的五倍,最多的黃英子一月有一千二百多元,聽起來都有些嚇人,是春桃收入的十倍有余。春桃想,既然當初出門就是為了掙錢,干嗎不去做掙錢更多的工種呢?她不想掙黃英子那種一千二百一月,但可以掙李蘭玉那種五六百一月呀!

有一天,吳老板來廚房,春桃就給他說,我想做洗腳按摩的!

吳老板愣了一下,說你才多大,過幾年再說吧。

春桃說,我都十八歲了呢。

看著吳老板驚訝的表情,她又認真地說,我只做李蘭玉那種,不做黃英子那種,行嗎?

吳老板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禿頂,抿著嘴似笑非笑地說,小鬼腦殼,什么都曉得呀。

于是春桃就從廚工變成了洗腳按摩工,也就是客人們嘴里的小姐。洗腳和按摩是連在一起的,不是分開的,在知足常樂堂沒有單純的洗腳服務,洗腳要帶半身按摩的服務。若是全身按摩,那就不是洗腳,是另外的服務項目了,有泰式按摩、日式按摩等等。洗腳按摩也是技術工,當然要培訓。知足常樂堂不會送新員工去什么地方參加專門的培訓,都是老員工帶新員工,新員工學會了基本技術后,就能單獨上崗,服務客人。

吳老板沒有給春桃安排黃英子,而是安排李蘭玉帶她。雖然跟李蘭玉是一對冤家,但春桃很聰明,邊看邊學,很快她就“上路”了。兩個月后,春桃就可以獨立上崗做“鐘”了。又過了一個月,吳老板就把李蘭玉炒掉了??赡芘c吳老板特意交代過趙春霞有關,春桃在知足常樂堂時上崗做“鐘”就一點也波瀾不驚,可以說是非常的平淡無奇。當然小小的不和諧音的插曲肯定也是有的,譬如某個喝多了的客人動手動腳,譬如有些客人用很露骨的語言挑逗她,這自是難免的,憑春桃的聰明,每次都能不動聲色地化解了。

直到又過了一年之后,春桃才曉得吳老板對她另眼相待,格外關照她是有目的的,他并不是突發(fā)善心,更不是他良知未泯,要格外保護她。有一天,春桃剛從銅鑼巷來到知足常樂堂大廳里準備上班,總臺小姐趙春霞跑過來對她說,你去會客廳里,老板娘在那里等著你。春桃感到很奇怪,這是她來知足常樂堂一年半時間里第一次聽說老板娘來了,她以前就是從別人的口里也沒聽說過“老板娘”這三個字。

會客廳里坐著一個穿得珠光寶氣渾身散發(fā)出濃烈俗氣的中年婦女,她無疑就是老板娘了。老板娘見春桃進來,乜了她一眼,示意她坐下來。春桃很拘謹地在真皮沙發(fā)上坐下后,她一開口,就讓春桃心里格外不舒服,那完全是一種審訊犯人的語氣。

后來春桃才知道,老板娘確實是從公安局的一個什么處長的位置剛剛退休的。

你就是春桃?

嗯。

你不是本地人,也不叫春桃,以前叫陳秋萍,對不對?

你這是什么意思?

聽吳智勇說,你很聰明,也很機靈。

吳智勇是老板的名字,這個春桃是知道的。老板娘抬頭又看了一眼春桃,說你確實很漂亮。她頓了頓,又咳嗽了一聲說,吳智勇一直想跟你商量一個事情,他一直不好開口,就喊我過來講。

春桃心里一驚,連聲說,我不接客,我不接客!

老板娘笑了一下,是浮在嘴巴皮上的那種冷笑。她說,沒說要你接客啊,知足常樂堂也從不逼任何人賣淫,賣的人也是她們自己想賺更多的錢。

那是什么事?春桃小心翼翼地問。

我們家有個兒子,今年十九歲,吳智勇看上你聰明伶俐,他想讓你當兒媳婦兒。老板娘說,你要不要認真考慮一下吳智勇的意思?

我哪高攀得上老板家呀,春桃紅著臉說。

吳老板有一個兒子,這個知足常樂堂的姐妹們從來沒人說起過。吳老板從沒帶兒子來過這里,就是他的老婆——老板娘,也是很少來這里。吳老板從不在知足常樂堂跟任何人談論自己的家人和家事。一聽老板娘想要她做她家兒媳婦,春桃不僅沒有任何喜悅,反而從后背冒出一股涼氣,冷得她的前胸都冰涼冰涼的。她立即意識到,老板的兒子要不是殘疾,那肯定就是弱智的,不然怎么可能會找她做兒媳婦!人家有權有勢,財大氣粗,怎么著也得娶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女兒,至少也得娶個大學生做兒媳吧。

老板娘說,真是奇了怪了,吳智勇還就看上了你,想你做兒媳婦呢,我今天過來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美人兒。

春桃不敢得罪老板娘,更不敢問她兒子的情況,敷衍著說,哪天見見你家公子吧,怕是他看不上我呀。

本來想今天就帶你去見的,老吳帶他到市里去辦事了,還沒回來,老板娘說,過幾天安排你們見見面吧。

春桃一直沒有見到吳老板的兒子,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弱智或殘疾。三天后,酉北市內垮塌了一座剛剛竣工投入使用的大橋,壓死了十六個正在橋上行走的市民。這橋就是吳老板的弟弟承建的,項目也是吳老板批的。垮橋當天,他弟弟被抓了起來。三天后,吳老板也被抓了。五天后,知足常樂堂被公安貼了封條。春桃和眾姐妹們接受公安的問訊之后,四處星散了。有些人去了別的城市,有些人仍留在酉北,轉移到別的娛樂城去上班。

春桃也留在了酉北,依然做老本行,去了另一家叫足之道的洗腳屋。

也依然用的是鄭春桃這個名字。

這是一家規(guī)模很小的洗腳屋,帶春桃算上,只有五個洗腳妹。春桃這時是個熟練工了,長得又漂亮,其實可供她選擇的地方很多,春桃選中足之道,是因為這里很正規(guī),不給客人提供任何特殊服務項目。

很多時候,春桃起夜后一時睡不著,禁不住會想,五年了,她為什么一直沒有離開酉北?是酉北的工資、小費比別處高,她能掙到更多的錢嗎?

顯然不是。

是她喜歡酉北這座城市嗎?

更加談不上。

是酉北人有對她很好,很有人情味嗎?

更不是呀!

春桃在酉北可以說沒有一個好朋友,雖然在酉北待了這么些年,認識的人不下百個,但她跟誰的關系都是不咸不淡的,包括一起共事的姐妹,少數幾個常來點她“鐘”的客戶,都不是朋友。春桃有時會想,如果吳老板被早抓幾天,老板娘還沒來得及跟她說要她做兒媳婦的事,春桃還會懷念起吳老板的好,會打心底里感激他一輩子,但現在她一想到老板娘那種審訊口氣和威脅的語調,她對吳老板所有的好感就煙消云散了。她想,幸好垮橋了,要不然,會是什么后果,真不敢想象。她也想象不出來。

那么,是留念銅鑼巷這條白天熱氣騰騰,晚上充滿人間煙火的小巷嗎?

好像也不是吧?

春桃不能確定。

直到有一天起夜后又睡不著時,春桃又想到這個不解之問,她突然回憶起三年前有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時知足常樂堂還沒被封,她還在那里上班時——那晚她凌晨兩點才下班,從知足常樂堂出來時,外面只是刮著大風,電閃雷鳴,等她走到護佑路時突然下起了暴雨,頃刻間街道上就積滿了半尺深的水流。街上沒有出租車,也沒有載客的“慢慢游”,春桃不知暴雨哪時會停,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鑼銅巷奔去。走到巷口時,那三個夜宵攤已經撤走了,網吧和游戲室也關門熄燈了。整條銅鑼巷停電,完全一片漆黑。暴雨、雷鳴,特別是一亮一滅的閃電,令漆黑幽深的銅鑼巷一下子變得無比猙獰和恐怖。春桃心里害怕極了,一路飛跑,她知道巷尾的那家夜宵攤也是沒有了。春桃?guī)缀跏菦_進大雜院里的,一進院子,她就定下心來了,她看到房東的房門大開著,屋里就放著一盞功率很大燈光白亮的停電寶,它把整個大雜院都照耀得亮堂了。

春桃從房東門口經過時,看到他并沒有在寫字或看書,而是在屋里走來走去,他的樣子有點焦慮,或者說是煩躁不安。他肯定看到了春桃回來,但他沒有出屋來跟她打招呼。春桃睡下后,不知為何突然想到,這燈很有可能是房東專門給她點的,等她回來。旋即,春桃又苦笑一聲,自己這樣想,是不是有點自作多情呢?

也許是這所清靜的房子里每晚都有一盞明亮、溫暖的燈讓她選擇留在酉北的吧?

春桃自己也說不清楚。

春桃在大雜院已經住了三年多,直到現在除了知道房東人畜無害之外,依然對他一無所知。由于作息時間的緣故,春桃除了睡覺,白天在大雜院待的時間非常少,只有出門上班時下樓、穿過院子的那幾分鐘時間。她跟大雜院所有的人最多只有碰面時的點頭之交,幾乎這里所有的人姓甚名誰她都不知道,包括房東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春桃也不知道。

不僅僅是作息時間的原因,在心理上春桃也不想跟大雜院里的人過多地交往,她這個作息時間是做什么職業(yè),大雜院住的那些人春桃知道他們是心知肚明的。每次她中午十二點出門去上班,春桃碰到的大爺大媽看她的目光都是異樣的,快走到院口時,她還能聽到后面嘰嘰喳喳的小聲的議論聲。這議論聲,肯定不是什么好聽的話。

他們無疑認定她是賣淫女,妓女。

春桃想,房東肯定也是這樣認定她的,只是他看她的目光,春桃從沒發(fā)現有過什么異樣而已。因此每次交房租時,春桃都覺得挺感動的。這也是她一直沒有換房,在這里一住快四年的原因之一吧?

人真是個奇怪的雙足動物,兩個人一棟房,樓上樓下相處了四年,竟然會彼此互無來往,互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這讓春桃覺得不可思議。就是樹上的兩只猴子,相處久了也會成為玩伴,圈里關的兩頭豬也會成朋友吧?春桃想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只可能在城市里發(fā)生,要是他們村里來了一個陌生人,不要住上三天,全村人都會曉得他的身世,即使他自己什么也不說,也會被村里人編排很多種身世出來,要不了十天,他也會曉得全村所有人的底細。城市里的人可以邀請外面的所謂朋友一起吃飯,K歌,洗腳,按摩,甚至一起嫖娼,但門對門的人家卻互不相識,從無交往,甚至招呼也懶得打一聲,他們寧愿在歌廳里吼到嗓子嘶啞,在娛樂城里跟陌生的小姐們打情罵俏,滔滔不絕地傾述衷腸,也不愿意跟鄰居多說一句問候的話。

真是奇怪!

也很可笑??!

進城很多年了,春桃覺得她還是搞不懂城里人。搞不懂歸搞不懂,但這不影響春桃想成為一個城里人,她不想回老家那個小山村。事實上,春桃出門已經五個年頭了,她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只是每年都給母親寄錢,開頭那兩年每年寄一千,后面三年每年寄三千,剩下的錢,春桃自己存著,她想以后做自己的嫁妝。她已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姑娘了,要是還在村里,早就出嫁了,說不準孩子都已有兩個了。春桃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她也不打算在酉北找男朋友。說真的,追春桃的人也有那么一兩個,都是來洗腳屋認識的客人,春桃覺是這些人都不靠譜。她不想像有的姐妹那樣傻,自己賺錢,供這種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嫖賭。足之道就有一個叫喻紅梅的姐妹,談了一個男朋友,是開出租車的,兩年時間里被他騙走了三萬多塊錢,現在她連人都找不到了。還有一個叫向琳琳的姐妹,嫁了個同村的男人,也在酉北做裝修工,經常打她,有時來洗腳屋找她,兩口子說著說著就爭吵起來了,一吵她老公就會撲上去揪住她的頭發(fā)揍她,罵的那些話比李蘭玉罵黃英子的更難聽。其實足之道真的很正規(guī),向琳琳也從不趕別處的場子。但她男人就是認定她是個賣X的,瞧不起她,更不會尊重她。

春桃一直有一個隱秘的想法,這想法她跟誰也沒有說過,那就是她要找男朋友就得找能嫁的人,這人絕對不能是在酉北認識的,不能知道她從事過什么職業(yè)。在酉北,誰追春桃她也不會動心。春桃現在只想嫌錢,嫌到錢后她就換一個城市,去那里做超市收銀員,做工廠女工,做飯店服務員都行,然后再在那個城市找男友,談戀愛,結婚。

春桃已經打定主意,再在酉北做兩三年,攢到十萬塊錢后,她就離開酉北。

這年春節(jié),足之道放了七天假,春桃跟往年一樣,也懶得回去,就窩在銅鑼巷的出租小屋里。早幾年前春桃就買了炊具,逢年過節(jié)沒處去吃時自己在陽臺上做飯菜。跟往年不一樣的是,這年春節(jié)期間房東一直在家,往年房東從沒在這棟屋里過年,一到臘月底他就出門了,一般要到正月初三或初四才會回來。他應該是在鄉(xiāng)下或別的城市里有親人,每年都跟他們一起過年。

但今年他沒有去。

正月初二這天,春桃睡到九點多鐘才醒,又賴了一個多小時床,到十點多才起床。待在房里實在無聊,又冷。吃了飯,春桃決定出去走走。春桃最怕的日子就是放長假,一放好多天,除了睡覺,她不曉得做什么。她寧愿上班,跟姐妹們無心無肺地說笑,跟客人們虛情假意地應酬,至少表面熱鬧,不會有孤單和無聊的感覺。特別春節(jié)長假,別人家熱熱鬧鬧的,闔家歡樂,春桃就一間房,一個人,太孤息了。孤息是酉北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春桃覺得這個詞表達她此刻的狀態(tài)和感受最準確。

街上也冷冷清清的,所有的商鋪店面都關門,行人也不多。春桃的心情很好,一路逛下去,不知不覺就到了公園里。從公園出來時,到下午四點多鐘了,她看到門口擺有小吃攤,肚子也餓了,就買了些小吃,吃了個肚兒圓才回銅鑼巷。回到大雜院,這里比街上還冷清,大多數租客都回家過年了,很多房東別處有房子,也不來這個破敗的院子里過年。春桃在房間睡了一會兒,醒來后還是覺得無聊極了,她想去看看酉北電影院有沒有晚場電影,雖然她知道有的可能性很渺茫,無聊啊,就當走走也好。

春桃下樓時天已經麻黑了,外面下起了小雨,風也很大,吹得院子有戶人家屋檐下的篷布迎風招展,嘩嘩啦啦作響。春桃走到房東門口時,有點猶豫起來,她想明知白跑一趟,到底去不去呢。就在她發(fā)呆的時候,身側“吱嘎”一聲,房東開門出來了,他雙手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跟春桃正面照上了。

破天荒地,房東主動跟她打招呼,新年好呀!

春桃趕緊說,新年好,恭喜發(fā)財喲!

你沒回家過年?

你也沒去外地過年呀,以前你年年都不在這過年的。

房東笑了笑,春桃第一次見他笑,發(fā)現他的牙很白。房東說,以前去鄉(xiāng)下陪岳父岳母過年,今年他們都過世了,所以就不要去了。他又笑了笑,說當然也可以講是沒地方去了。

他的笑都是苦笑,這種笑,春桃在家時見得多,她娘的臉上常常就掛著這樣的笑容。他有岳父岳母,說明他也有老婆,但春桃從沒見過他老婆,不是離了,肯定就是跑了?春桃不好問,岔開了話,她說,家遠,回去一趟花錢多,劃不來。

房東走下臺階,把盆里的水往一株玉蘭樹下潑了,轉過身來對春桃說,外面冷,進屋去坐坐吧。

春桃連聲說,好呀,好呀。

春桃真沒想到房東會喊她進屋坐,春桃也沒見誰進過房東的屋里,或從他屋里出來。這一聲邀請,春桃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本能地答道好呀好呀。進了屋里,春桃一下子感覺暖和多了。屋里放著一盆炭火,燒得正旺。屋里的陳設很簡單,就是一張大桌,一張沙發(fā),一個電視柜,柜上沒有電視機,擺著熱水壺,水瓶之類的雜物。桌子上有一張寫滿大字的白紙,左上角壓著一本薄薄的大開本的書。春桃走過去看,書名叫《金剛經》,紙上抄錄的是一首古詩。春桃不懂字,卻一眼就看出來這字寫得真不咋地,既不工整,也不雋秀,字跡倒是清晰明了,一眼就能認出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歌管樓臺聲細細,秋千院落夜沉沉。

春桃覺得這首古詩挺眼熟的,卻想不起是誰作的。詩的意思春桃也似懂非懂,她覺得眼前的這一切,夜晚、院落、風聲、細雨,以及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跟這詩的意境倒是蠻般配的。

房東進屋,站在春桃身后說,今天立春,胡亂涂鴉蘇東坡的一首詩。他放下臉盆,拉過一把椅子靠近火盆,對春桃說,坐吧,坐吧。

春桃說,你是個文化人嗎?喜歡讀書寫字,真不錯。

我哪里是個文化人,房東的臉上又浮出了春桃熟悉的那種苦笑,我讀書寫字無非是消磨時間。他頓了頓又說,也想弄明白人為何要活著的意義。

你好像很孤僻呀。

苦到深處人孤獨嘛。

比我還苦嗎?

那不一定喲。

春桃被他莊嚴的表情和一本正經的答問惹得心里想笑了。她沒有笑出聲來,卻突然想起幾前年她在知足常樂堂上班時,有一次她跟黃英子在一個房間里做“鐘”,給兩名官員模樣的中年男人洗腳和做半身按摩,黃英子的那個客人手腳倒是規(guī)矩,就是嘴巴不干凈,痞話一大串,挑逗黃英子。黃英子也狂野,跟他一通亂說,反而挑逗他起來。突然,那客人對黃英子說,我們玩?zhèn)€游戲,你敢不敢?這個游戲叫真心話大冒險,即一方問什么,另一方必須如實回答,反之亦然。有什么是黃英子不敢玩的呢?春桃現在已想不起他們相互問答的具體對話,無非就是關于性方面的話題,好像是客人問黃英子跟多少個男人做過愛,黃英子問他搞過多少個女下屬之類的。

春桃對房東說,那我們倒真的可以比一比誰更苦了。

是嗎?你也苦到深處了呀。

你敢不敢玩?zhèn)€游戲?春桃突然說。

什么游戲?

真心話大冒險。

真心話大冒險,有點意思。

反正無聊嘛,敢不敢玩?

游戲規(guī)則呢?

就是你問我答,我問你答,但答的必須是真心話,不準有半句假話。

行呀,你先問吧。

你曉得我是做什么的吧?

猜得出來。

我不賣身,更不是妓女,你信不信?

信呀。

為什么信?

很簡單的道理,要是賣淫女,來錢容易,收入多,你不會在這個小黑屋里租住那么多年。

你也可以問我?

你在那種齷齪的環(huán)境里就沒失過身嗎?

沒有。

那么你還是處女呀?

不是。

從沒見過你有男朋友,怎么會不是?

十六歲那年繼父強奸了我,這事連我娘也沒告訴過。

這就是你多年不回家過年的原因吧。

嗯。到我問你了,你有老婆吧,她是跟人跑了,還是跟你離婚了?

死了!

病逝的吧?

出車禍,不僅老婆,還有女兒,還有我爸我媽,一家四口人都死了。

真比我還慘??!

都怪我啊,是我害死他們!

你是司機?當時你開車,出事時你自己跳車了,他們死了?

我是司機。要是當時是我開車就好了,一同死去了,就沒有痛苦了。

到底怎么會那樣?

我當時是酉北湘運車隊的司機,一直跑酉北到市里的客運中巴。出事的前一晚,同事趙宏林和劉開云來我家玩,我們三人打“二打哈”,說好就打到十一點半,到十一點半時我輸了三百多塊錢,不準他倆下桌,一直強迫他倆打到天都快亮了我們才下桌。下桌后,他們就直接去車站上班,我也帶著父母和老婆兒女去汽車站。父親要去市醫(yī)院復檢肝病,老婆那天是周末,正好可以帶他們去,從沒去過市內的女兒也嚷著要跟媽媽一起去市里玩,我就送他們一起去汽車站。那天我排第六班車,要到中午才發(fā)車,他們是坐第一班車去的,老婆說帶父親在醫(yī)院復查后還有時間帶女兒在市內轉一圈,然后坐我那班回程車回酉北來。那天趙宏林是排第一班車,我?guī)麄兊搅塑囌緯r他還沒發(fā)車,正好還有四個空位,他們就上車了。一個多小時后,那輛車在離酉北城三十公里的野豬嶺翻下了八十米的懸崖,連司機趙宏林算上,二十個人無一幸免,全部罹難。我不僅害死了我自己所有的親人,還害死了兩個同事和十多個無辜的乘客。

這是意外事故,怎么能說是你害死的?

是趙宏林打瞌睡,車才翻下懸崖的。

你確定?

事故現場勘查,中巴在野豬嶺下坡時滑行了二百多米,沒有一絲剎車的痕跡。趙宏林的尸檢報告也是頭部被石頭撞擊了一個大洞死的,不是因為某種疾病猝死。

你真是夠慘的呀。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我害死的,除了你,我岳父岳母也不知道,他們到死都不知道。

你另外一個一起打牌的同事知道呀。

劉開云也在那輛車上,死了。

因為這個你才自閉了這么多年?

我這不叫自閉,我沒有得自閉癥。只是心里頭壓抑,不好受,現在說出來了,反而輕松一點了。

嗯。我也一樣,壓抑了好多年,曉得這種不好受的滋味。

……

再問你一個問題。

說吧。

三年前,有一晚深夜,我下班回來,下大雨,雷鳴電閃,銅鑼巷停電,你在房門前放了一盞停電寶,是等我回來嗎?

我不記得了呀。

是真心話嗎?

真心話,真不記得了。

那你每晚那么晚睡,是為了等誰嗎?

我是自己睡不著呀。

你沒說真心話,這游戲不好玩了。

你怎么能這樣說?

你是一個好人!

我不算個好人。

最后問你一個問題,行嗎?

行。

如果我嫁給你,你會娶我嗎?

……

說話呀。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

不想。

不想娶我?

嗯。

為什么?

我心里裝的東西已經太沉重了,娶了你更會把我壓垮的。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不想明說的是什么我就明白了什么。

嗯。嗯。

……

……

其實問這個問題,就是一個玩笑。

我知道是玩笑呀,我根本配不上你嘛。

……

……

你是覺得我很可憐,對吧?

我覺得我比你更可憐。

苦到深處人孤獨。

嗯。我們都一樣,都是苦人兒。

……

不說話了?

夜深了呀。

休息吧。

晚安。

晚安。

第二天,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春桃經過房東門口時,碰上他,誰也沒跟誰打招呼,就像他們從未有過一次徹夜長談一樣,更像是從不認識一樣,他們連頭也沒點一下就擦肩而過了。春桃想,本來就是一個游戲嘛,過去了就過去了,誰會當真呢?到月底收房租時,他依然像從前一樣,除了報數字,再不愿意多費一滴口水,多說一句話。若是春桃沒零錢,給張整幣,他一樣會退回給她,說下次一起給吧。還是跟以前一樣,每個深夜里,春桃回來時,一樓屋里的那盞燈依然亮著,從沒在她回來之前熄過。要是碰上停電的夜晚,那盞停電寶溫暖明亮的燈光依然會照耀到春桃上樓的樓梯口。

時間似流水,靜靜地往前流動著。

春桃又在銅鑼巷住了一年多時間,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大雜院每一棟房的墻壁上都被紅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圓圈里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她才搬走。春桃兌現了自已給自己定下的只要人在酉北她就不會從那間房搬走的誓言。對于春桃來說,離開銅鑼巷大雜院的那天即是她離開酉北的日子。春桃轉了四趟車,花了整整兩天兩夜時間,回到了她上過學的那座家鄉(xiāng)的小縣城。她用在酉北賺來的錢在縣城里買了套房,在一家超市里找了個導購員的工作。兩年后,春桃二十五歲那年,嫁給了高中時的一個同學。這個同學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縣教育局上班,是個公務員。結婚后,老公給春桃換了工作,幫她在園林管理處找了份合同工做。

奇怪的是,自結婚生娃之后,春桃起夜的毛病竟然不治而愈。

又過了幾年,老公升任了教育局副局長。

有一天夜里,老公從外面醉醺醺地回來,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后,喊春桃。哦不,他喊老婆的名字是張秋艷。他說,張秋艷你過來,我們商量個事兒。張秋艷正在拖地,直起腰,雙手拄著拖把桿說,什么事你講呀。老公說,靠這點死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真沒勁。老婆,要不我們搞個項目吧?張秋艷問,你有什么好做的項目嗎?他說,我們開家洗腳按摩城怎么樣,這個很賺錢,你去當老板娘!

張秋艷聞言一愣,隨后她就爆了粗口,高聲罵道,做這個,你他媽的腦殼里進屎了呀!

此日,距張秋艷離開酉北整整十年了。銅鑼巷盡頭的那個大雜院拆遷了沒有,張秋艷不知道。那個房東,過得怎么樣,他還好嗎?張秋艷也不知道。

責任編輯:楊 希

作者簡介

于懷岸,湖南湘西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做過農民、打工仔、流浪漢、報社記者、大型文學刊物編輯等,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花城》《江南》《山花》《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巫師簡史》《青年結》,中短篇小說集《一粒子彈有多重》《遠祭》《想去南方》《火車,火車》等?,F供職于湖南某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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