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媛
一
想到今年是自己三十多年來第一次獨自過春節(jié),她心里就有點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多少年了,這是她第一次置身春節(jié)返鄉(xiāng)大潮之外。終于熬出來了,她感到一種解脫,覺得身輕如燕。所有與春節(jié)回家相關(guān)的事物,比如買禮物,比如走親戚,要給家人帶哪些藥,擔(dān)心藥是否有假,等等,都不用再煩惱了。
當(dāng)然,她同時也有點罪惡感,因為是父親不在了,家散了,才不需回去的。難道父親在時每年的回家就不愉快嗎?難道家散了就一身輕了嗎?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思緒有點亂,一時也理不清。
天上不覺漫起了蒙蒙細(xì)雨,臉上絲絲的濕涼。街上已沒什么人了,都像自己一樣提前下了班,但他們是縮回家,或依舊在漫漫的回家路上。這么多年來,每天上班急匆匆,下班回家急猴猴,好像從來就沒空在這附近走走。她突然想撒歡瘋跑,想在街上連翻十八個筋斗,或者對著黃浦江大喊大罵。
街上空了,寫字樓空了,天空了,一種春節(jié)前特有的空城市景。人車稀少的公路顯得筆直爽快,好像熬了一整年,終于可以伸展一下腰腿了。路口交通燈紅綠黃的切換也失去了意義,徒落成三個燈色的不斷變化而已,自己和自己玩。咦,終于來了一輛長途貨車,正好撞在紅燈前,停下。年三十了,誰還在干活啊。于是她就往大貨車的駕駛室里望了一眼,想看看那司機長什么樣兒,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但礙于玻璃窗的亮亮的反光,啥也沒看到,綠燈亮了,貨車就氣勢洶洶地開走了。
她覺得有點冷,重新整理了一下圍巾。頭發(fā)也凌亂了,心里有點空。心空的感覺真好,也說不上來怎么好,反正覺得這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她很早以前就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慵懶,喜歡悠閑,不喜歡忙,或者更確切地說,她不喜歡做事。就這樣,無所事事最好。可生活卻逼迫她做相反的事,考試,打工,參加培訓(xùn),找工作,整日忙于文件歸檔,復(fù)印各種文件,預(yù)約客戶和出庭日期,等等。她想,這就是大家所說的命吧。
她是容易安于現(xiàn)狀的人,有份工作就行,完全沒有職業(yè)女性的野心,也不和那些有野心的人交往,覺得和那類人相處心理有壓力,不舒服。可不久前她離了婚,房子業(yè)主的名字和一百六十多萬的按揭一起移到她的名下,負(fù)擔(dān)很大,工作常常忙得眼睛發(fā)脹,頭發(fā)暈。
這樣走著走著,差點踩到一塊香蕉皮,旁邊的果皮箱口還塞著一只鼓脹的尿不濕。忽然意識到走了這么久,現(xiàn)在身在何處?要去哪兒?于是停下,定定神,左右張望。她看見廣告牌上有無數(shù)只粉紅的小豬佩奇在得意地瞪著眼睛望著她,附近的樹上還亮著圣誕節(jié)用的許多小燈,不知是懶得拆下來還是有意為春節(jié)留用。過了一會兒,終于想起自己剛才提前下班是要回家去的。是的,當(dāng)時想早點回去,痛痛快快睡一大覺,睡上幾天,甚至睡上整個假期。這幾年很累很累,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用再操心別的,真好!
這個春節(jié)期間,屋里冰箱是否有食物?好像有的,對了,這些天陸陸續(xù)續(xù)買了點,有凍羊肉和凍餃子,還有一些茄子、上海白菜、豆角和一些方便面。想到這,她懸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如果忘了買吃的,商店又一個月不開門,會怎么樣?她想到冰箱里還有很多化妝品,它們擠滿了那幾個本來應(yīng)該儲存蔬菜和水果的地方。那些護(hù)膚膏、護(hù)膚霜本身好像也像食物,一種凝脂,一種人工脂肪?
二
算起來父親去世已有三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有時感覺就像上個月的事。父親死于顱內(nèi)蜘蛛膜下腔出血,當(dāng)她趕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兩天了。父親躺在一個冰柜里,穿著一身奇怪的中式衣服。透過那層玻璃看到的那個人,那張臉,十分陌生,以至于她不由地湊近看了看。父親臉上布滿了細(xì)膩入微的冰霜,仿佛是長出來似的,記得當(dāng)時腦子里就掠過“凝脂”這兩個字。覺得有點怪,也覺得不妥,但那種感覺卻留在了記憶里。
父親去世前那段日子曾說自己特別的煩躁不安,沒來由地頭痛,晚上睡覺頭腦里好像有蜘蛛在爬。她那時沒有太當(dāng)真,大家也都以為是父親工作太辛苦的緣故,沒有往別的地方想。父親最后是倒在單位的辦公桌前。同事還以為他趴在桌上睡著了,結(jié)果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送去醫(yī)院時,顱內(nèi)已經(jīng)出血過多,無法醫(yī)治了。
父親是當(dāng)?shù)刂袑W(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國內(nèi)發(fā)表若干篇專題論文,在同事中有一些聲望??墒窃倬跀?shù)學(xué)又怎么樣呢,他能計算出那么多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和方程式,怎么計算不出自己的死期呢。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她發(fā)現(xiàn)都是清一色的書,書頁有些地方的眉批,完全不知所云。哎,父親的生活多枯燥啊。她忽然發(fā)現(xiàn)父親的鋼筆字很好,藍(lán)鋼筆水時濃時淺,偶爾筆水枯了僅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筆道道。她想起父親拿鋼筆的手勢有點奇怪,落筆前手老在那比劃什么,幅度也大,仿佛在預(yù)熱,好像生怕下筆就寫錯了字。她記起了父親溫?zé)岷裰氐氖终?,揣摩他,寫下這些東西時的心跡。父親曾手把手翁立她寫字,可她總沒有耐心,成年以后字跡依然馬虎而潦草,歪歪扭扭的。想來,這是她的一個遺憾。
她看到了很多年前為父親買的短波收音機,那款收音機,早就被徹底淘汰了,難道父親生前還用嗎?她打開開關(guān),居然有聲音傳出來,亂糟糟的雜音,刺刺拉拉的,讓她心神迷惑。她調(diào)了調(diào)波段,沒有一個波段的信號是清晰的,而每個波段都是父親曾收聽過的吧?她的眼眶忽然濕了。
她看到一本數(shù)學(xué)教材里夾著許多的舊信紙,打開看,上面寫了些毛筆字,墨香猶存。她想起有一段時間,父親有練毛筆字的習(xí)慣,于是逐頁翻看,都是些唐詩宋詞里耳熟能詳?shù)拿洹?/p>
她發(fā)現(xiàn)那本學(xué)報的厚度有些“臃腫”,便翻開了。幾張舊的信箋紙上,毛筆寫滿了同樣的字:秦曉芹,秦曉芹,秦曉芹……
她略驚詫,愣在那里,不知眼前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她慢慢端詳,腦子“速凍”在那里。但很快,她便以女人的,而非女兒的敏銳明白了,秦曉芹,應(yīng)該是父親曾喜歡的女人。
這個女人是誰呢?在哪?父親從來沒提過,在和母親離婚后的那些日子里也沒提過。不過對她說來這沒什么,相反,作為成年女性,她有點同情父親。
父母離婚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記得那年她剛上初一,上學(xué)要走很遠(yuǎn)的路。印象里父母離婚前并沒有什么吵鬧,家里其實蠻安靜的。她靜靜地做作業(yè),吃飯,睡覺,一切正常。只是突然有一天,母親進(jìn)她屋來,有點不大自在地對她說:“我和你爸要分了?!彼幌伦記]反應(yīng)過來,不明白“分”是什么意思,可也就是那一瞬間的“思緒空白”之后,她馬上就懂了。
關(guān)于此事,母親后來給了她很多解釋。其實她不需要這些解釋。她的記憶里,母親對她并不大關(guān)心,把時間都花在了她自己身上,衣服啊,化妝品啊,各種包包和鞋啊之類;也不關(guān)心父親,不做飯,不買菜,這些一般母親做的事,她的母親都不大做,一般母親上心的事,她的母親都不上心。所以,“世上只有媽媽好”“世上母親最偉大”這兩句人間真理,在她那里就用不上了,和她也沒關(guān)系,幾乎就是耳旁風(fēng)。母親再婚后,很快又有了一個孩子,和她幾乎不來往了。
后來父女倆一起生活了五六年,直到她上大學(xué)。父親話少,也不擅長表達(dá)對她的感情,但對她體貼入微。父親會做飯,會買菜,買各種女兒才喜歡的東西,然后就做他自己的事,讀書和寫書,很安靜。她的話也不多,和父親待在屋里,一整天不說話也沒什么,挺舒服的。但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相比,就感到缺失了什么,缺了大家都有的完整的家庭。她覺得自己處在周圍異樣的目光中,這讓她感到不自在,時常感到深深的自卑。
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走在濃蔭蔽日的沙土路上,鳥雀吱吱喳喳,陽光斜斜地照在那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的臉上,美妙極了。她忽然有一種想說話的愿望,便不期然地講到了父母,說著說著,話就多起來了,還絮絮叨叨地講到了自己。不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那同學(xué)一直沒反應(yīng),側(cè)臉看,對方眼睛正看著別處,那神情好像在說:別編了,你父母有丑事才會離婚,你別裝了!她立刻泄了氣,不再說話?;丶抑?,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開始后悔,她發(fā)現(xiàn)向別人傾訴衷腸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自那以后她在學(xué)校的話就更少了。初中畢業(yè)以后,她考上了市里的重點高中,離家更遠(yuǎn),路上要走三四十分鐘。但她喜歡新環(huán)境,新環(huán)境里大家都不了解她的家庭。她交友的愿望不強,相反,她喜歡自己一人上學(xué)放學(xué),喜歡那條每天經(jīng)過的落滿了濃蔭的土路。她戴著耳機聽音樂,上學(xué)路上的三四十分鐘可以聽完磁帶的A面,放學(xué)回家路上的三四十分鐘可以聽完B面,心曠神怡。那個時候沒有智能手機,只有一種叫walkman的播放機,是父親給她買的生日禮物,橘色的,很漂亮。她把它放在那件自己喜歡的肥大寬松的運動服的口袋里,不時地握著,感覺著walkman上自己手掌滲出的黏膩而溫暖的微汗。更多的時候,她只喜歡重復(fù)播放磁帶里的一兩首歌曲,喜歡的就老聽,一直聽到全無感覺,她覺得自己像個愚蠢的偏執(zhí)狂。很多年過去了,那些當(dāng)時聽得爛熟的曲子,竟然不記得名字了,歌詞也模糊,只能回憶起一些主調(diào)和節(jié)奏,然后慢慢尋回某些詞語來?,F(xiàn)在,年紀(jì)大了,才覺得其中一些歌詞是非常動人的,她努力拼湊,在記憶的迷宮里反復(fù)搜尋那些音樂的蛛絲馬跡。漸漸地,模糊地,那些舊日的歌曲又在她耳邊響起,它們時斷時續(xù),仿佛是出土的古老殘篇:
“因為風(fēng)在高處吹,掠過我的額頭……因為天空是藍(lán)的,我的淚水就無聲地流,我記得你……記得你,想到你的藍(lán)就會讓我哭,讓我迷蒙……”
“把我當(dāng)傻瓜吧……把我當(dāng)泥土……只要你愛我,只要愛我……哪怕讓我乞討,讓我偷盜,我也要得到你的心,不要怪我,更不要嫌棄我,我只想感到你的心跳,你的心跳,心跳……”
三
路過一個小展覽館。這是個老建筑,民國風(fēng)味,也就是不中不西的混搭款式。大門緊閉,窗卻開著,里面昏暗。她忍不住湊上去看了一下,展覽館里一個人都沒有,古典紅木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幾盞落地宮燈,墻上掛有絹畫,其中一幅畫中一個身穿艷紅古裝的貴婦人對鏡梳妝,秀發(fā)及腰,神閑氣定,身旁立著手端臉盆身穿綠衣的婢女。
離開展覽館沿著一條小路繼續(xù)走,走了很長一段路。她不想打車,也不想乘公交車,此時就想走走。她很少有這樣的好興致,她試圖回想上一次這樣亂走在何時,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
她看到一個空曠的建筑工地,周圍長滿荒草,荒草長瘋了。咦,這么野亂的草啊,有些竟旋而成窩,撕扯成一團(tuán),這在上海城區(qū)很罕見,以致她懷疑是不是已經(jīng)走出了上海。前面拐彎處左面是一座石橋,橋下快枯干了,枯干的河床上,殘留著一個個映照湛藍(lán)天色的水洼,它們仿佛一些仰臥在地上的巨型的太陽眼鏡“鏡片”,凝視著天空,與城市遠(yuǎn)景連成一片。
氣溫似乎低了幾度,她四處望了一會,有種郊游的感覺。很久沒有郊游了,她想到了老家。老家周圍,從前到處是青山綠水,不過逐漸消失了,現(xiàn)在到處都是蒙著綠紗施工網(wǎng)的高樓、舊橘色的升降機。雨色朦朧的鉛灰天空,圍墻上的宣傳標(biāo)語是彩色的,這些都敵不過她現(xiàn)在心情的懷舊和虛空。
她停在一個工地門口拿著手機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照片。這一路上,除她之外沒有其他行人,她心里突然升起異樣的感覺:全城只有她一個活人,路上的車全是自動駕駛的假模型,眼見的景物都只不過是海市蜃樓。
離開辦公室時多喝了一杯溫水,現(xiàn)在有點內(nèi)急,只好找洗手間??善婀值氖?,平時上海街上常見的衛(wèi)生間指示牌都神秘失蹤了,她轉(zhuǎn)了一會兒,徒勞無獲。幾乎要哭出來時,終于看到了那個已經(jīng)破舊的標(biāo)志,順著標(biāo)向走,來到了一座商廈員工通道入口。推開骯臟的木門走下一層半樓梯,是成堆的亂七八糟地堆起的廢舊裝飾招牌,地下空間特有的陰霉氣味頓時包圍了她。
推開另一扇破門,眼前出現(xiàn)幾條通向不同地方的走廊,那個衛(wèi)生間的標(biāo)志不見了,只好隨便走進(jìn)某一通道。走著走著,感到地上微微發(fā)粘,低頭看,水磨石地面上有積累而成的“油膩層”,知道這種東西會引領(lǐng)自己走向餐廳,于是原路退出,再走另一走廊。果然,沒走幾步,就聞到廁所固有的氣味,心中一悅。
這么難找,迷宮一樣,她心里想著,沖完水以后竟然有些舍不得離開,因為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時候才能再找到衛(wèi)生間了。
往回走時,她果然又走錯了地方,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商鋪區(qū),只是大部分鋪子都關(guān)了門上了鎖。那些清空了的鋪子里一片狼藉,垃圾,網(wǎng)線,啤酒瓶,奶茶杯,鞋墊,等等,還有一大片碎玻璃渣,其間好像有血跡。恰在這時,她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持續(xù)不斷的人聲,是做愛的聲音,咿咿呀呀的。朝那聲音傳出的方向望去,是從一個關(guān)閉的鋁質(zhì)卷閘門后面?zhèn)鞒鰜淼?/p>
她不由地欲快速走開,卻碰到了地上的啤酒瓶,“格吟”地響了一下,那卷W門里的聲音便突然停止了。她尷尬而緊張,拔腳就跑,一路傳出各種踩碰聲,經(jīng)過幾個通道,糊里糊涂地來到了路面上。
四
進(jìn)了家門,首要的事就是把鞋子和襪子踢掉,光腳走進(jìn)客廳川舔日咕嘟地往嗓子里灌水,然后一頭栽在沙發(fā)上。困乏感如同搖晃后的啤酒沫一樣難以抑制地溢了出來,她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天已漆黑,窗外的月光,晴朗地照著客廳里地板上成堆的書,還有碟片和打包好的箱子。她任它們摞在那里,每次走過客廳都要在它們之間穿行,有點萬水千山的味道。
剛才走了多少路?她想了想,大概有十幾里吧。想到那些荒草,老石橋,便有點發(fā)呆,特別是與那急促的做愛聲的邂逅。那卷簾門后面是誰呀,那聲音真是忘我。她想到了已離婚的丈夫,哎,好像都很遙遠(yuǎn)了,難道真的很遙遠(yuǎn)了?果真如此,那她必然老了!
她回憶起剛和丈夫結(jié)婚那年,去他家過年。年三十晚上,電視上正進(jìn)入春節(jié)晚會相聲時段,丈夫在里屋接了個電話后,就匆匆地出了門。說很快就回來,結(jié)果一直到晚會結(jié)束,各方紛紛賀歲時,仍不見他人影。她忍不住出門去找,可這個小城市對她來說幾乎是完全陌生的,怎么找啊。走到哪算哪吧!這樣尋遍許多地方,未見任何跡象,仿佛夜晚吞掉了他。各家各戶出來大放鞭炮和煙花了,各式爆竹噼里啪啦瘋炸了一通,煙花在寒冷的夜空紛紛絢麗綻放,人群在歡呼。她卻沒有這樣的心情,她想丈夫會不會出事了,她很煩躁,也很絕望,心里難受極了。卻在離家不遠(yuǎn)的小巷里撞見了丈夫,他正低頭和一個女人說著什么,感覺很熟,不是一兩天的交情。兩個人站得很近,眼看就要摟在一起。那個女人看見她,露出驚恐,轉(zhuǎn)而變成了有點挑釁的神態(tài)。她迅速地走開,稀里糊涂地回了家。丈夫與她前后腳回了家,她什么也沒問,丈夫也沒說話,彼此沉默了許久。之后有沒有爭吵,她己記不清,那件事好像就這么過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把它存在了內(nèi)心一個硬盤里。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急急地結(jié)婚,也是因為自己家人不在了的緣故吧。她想要有個家,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世界里的藏身之處,一個小窩。其實她一點也不了解那時的丈夫,初次見面,她和前男友分手小半年,仍處余怒之中。兩人一起去喝了幾次茶,他投其所好地約她看了幾次攝影展。他溫和而靦腆,大部分時間都在聽她說話,只有她問的時候,才開口徐徐作答??偟挠∠笫牵肋h(yuǎn)在坦白什么,在表白什么,非常坦率直爽?,F(xiàn)在想來,她那時看上他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對他的一無所知。她暗忖大部分人都只對自己無法掌握的人才會癡迷,此外她還有個幼稚的看法,就是只要她喜歡對方,對方就必然一股腦兒地接受她的想法,認(rèn)同她的價值觀和處世方式。事實上她完全錯了,她只是把自己理想的幻影,投射到了對方身上。
那次除夕之夜的密約被她發(fā)現(xiàn)之后,她就和丈夫隔了一層了。他酷愛喝酒,常常趁單位聚餐或者和朋友聚會的時候喝個爛醉,次日“挺尸”一整天。起初她并沒有過多地責(zé)怪他,她想他會不會很自責(zé)啊,要不就很糾結(jié),那就給他一點時間,讓事情慢慢歸于平靜??蓵r間久了,兩人之間的隔閡反而變深,他逐漸變成了嗜酒。她感到深深的失望:是你傷害了我,而你卻更像個受害人!
她想起回他老家擺喜酒那天,敬酒時用的是廬州老窖,七十二度烈酒。她擔(dān)心他不勝酒力,想把酒偷換成水。他不肯,說被發(fā)現(xiàn)了會讓別人覺得不受尊重。幾十桌酒敬下來,他已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涂,吃進(jìn)去的東西幾乎全吐了出來。他那醉樣使她感到自己的胃忽然也難受起來,剛吃下去的不太新鮮的肥羊卷即刻在她的胃里翻騰轉(zhuǎn)化為泔水,她覺得自己也馬上要吐了出來。但是看到他的那些家人和親戚都神閑氣定,表情淡然,她克制住了自己嘔吐的沖動。
在相當(dāng)一段時間里,丈夫宿醉之后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讓她想到老鼠那濕濕的灰毛和光潔的尾巴。她漸漸開始厭煩,并想到疾病和腐爛,有時她會出現(xiàn)某種錯覺:在雜草叢生的野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毫不起眼的繩子,她撿起來,試著拉了拉,發(fā)現(xiàn)繩子的另一頭深陷在沼澤里,而沼澤里有個怪力在死死拉著繩索不放。于是她甩掉繩索,用手拼命地挖著藏有怪力的地方,想把那怪力挖出來弄死,可越挖越深,而自己好像也慢慢陷入其中,她開始害怕。
很快,如果丈夫喝了酒,一連幾天她都會拒絕和他同房。沉默的丈夫敏感地感覺到妻子對他的反感好像不止是酒,還有別的。慢慢地,每當(dāng)酒后他就睡在客廳沙發(fā)上,彼此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了。本來就平淡不甚牢固的婚姻搖搖欲墜,她望向丈夫的眼神越來越有了距離,甚至在該向候的時候也像一個陌生人。他們的婚姻就像空心而又泡了水的樓梯,一腳踩上去便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五
后來,她和丈夫都越來越不喜歡待在家里了。為了能晚點回家,兩人開始互相說謊,而彼此其實都不精于此道,不過都很識相,盡量避免互相拆穿??傊?,兩人的感情越發(fā)淡了,淡了就淡了,日子得過且過,大家差不多都如此,這樣想著,她倒是能維系自己心態(tài)的平衡??擅磕甏汗?jié)就遇到麻煩。
雙方都有父母,去誰家?他堅持去他家。她一般都是順從的,事實上,即便那次丈夫除夕約會舊情人的事發(fā)生之后,她也常去他家的,她學(xué)會了容忍。
參加工作后,她年年春節(jié)肯定是要去看父親的。但結(jié)婚后僅回去過兩次。她覺得丈夫也有父親,而且是獨子,盡量隨著他。
她知道父親春節(jié)時的孤獨。一個老頭,只能去一些親戚家串門,父親是個要面子的人,獨自過春節(jié),親戚問起來不容易對付。那兩年她只能寄些營養(yǎng)品回去給父親,還有某些平日和父親有點走動的親戚,心里總覺得有愧于父親。她想到每年春節(jié)回家,敲門,防盜鐵門打開時的金屬輕微碰撞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然后白發(fā)的父親慈祥的臉就出現(xiàn)了,他問的第一句話永遠(yuǎn)是“回來啦?”她說的第一句話永遠(yuǎn)是“回來了!”
丈夫?qū)Υ藚s沒有什么感覺,覺得一切都理所當(dāng)然,她只好繼續(xù)忍著。如果沒有丈夫的那次失業(yè),也許兩人還會湊合著過吧。但該發(fā)生的總會發(fā)生的。丈夫是碼頭貨物倉庫的數(shù)控管理員,頭腦聰明,不時會做些管理軟件上的更新,本來是單位的紅人,只是一次酒后失態(tài),罵了老板,說出老板一些受賄的事,結(jié)果第二天就被開了。之后,丈夫在同行業(yè)里找不到工作,變得很沮喪,背著她喝酒喝得更厲害了,不久胃出血住進(jìn)了醫(yī)院。她得知消息后,第三天才去探望。
到了醫(yī)院,發(fā)現(xiàn)丈夫的病床前坐滿了人,其中自然有婆婆。婆婆是個黑瘦矮小的女人,面容似鐵,有漁民特有的那種堅硬??吹剿齺砹?,婆婆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條已經(jīng)賣不出價錢的死魚,不僅在責(zé)怪她來得太晚了,而且分明覺得自己兒子的酗酒,責(zé)任全在媳婦身上。她用冷冷的目光給予回?fù)?,而婆婆的目光則更火辣有力。兩個女人就這樣坐著,對視著,丈夫夾在她們之間呼呼昏睡。
也不知婆婆何時離開,看看墻上的鐘,指針已行至下午兩點。時間真快啊,她想著,發(fā)現(xiàn)自己在剛剛逝去的時間里,總是望著窗外小水塘里一只水泥做的假鴨子,那只鴨子在太陽下竟然是絢麗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是盯著它,一只沒有生命的粗糙丑陋的假鴨子,為什么不看看鴨子旁邊的水草,池塘邊的小樹,再不然看看來往的病人和家屬也是好的啊。她不明白自己當(dāng)時是什么心情,絕望?傷心?氣憤?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沒有。
一個月后丈夫出院,兩人就辦理了離婚,算是和平分手。從民政大廳從來,獨自走在街上,她覺得自己變得麻木了。
六
她有初戀嗎,似乎有,似乎沒有,她不是很清楚。她不大知道別的女生的情感經(jīng)歷,閑聊中,發(fā)現(xiàn)她們蠻容易就說到各自的初戀,有些人津津樂道,沾沾自喜,爭相自夸初戀男友的英俊瀟灑。而這個時候她總是沒什么好說的,她覺得從來沒被男生追求過。自己個子不高挑,胸也不豐滿,唇形也欠甜美。在寂寞孤單的日子里,有時她會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模糊又專注,好像稍不小心,記憶的鏈條就會在某處斷開。
高二時,班上來了兩個轉(zhuǎn)校生,其中一個男生坐在她后排課桌。他瘦瘦高高,偶爾被老師叫去板書時,她便注意到他的與眾不同,也說不出哪里不同,好像是個陌生的熟人,在哪里見過。
他的手細(xì)白如女生,但骨感還是男生的那種,俊朗的眼神讓她不敢直視。他一在黑板上寫字,班里都安靜下來,連老師也那樣地看著他,像看一個成人似的。他一筆好字,寫完后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師看看黑板上他寫的代數(shù)方程的題解,然后問大家對不對啊。班里很安靜,沒人說話。老師又仔細(xì)端詳黑板上的題解,說是對的,略停頓了下,又說:“嗯,表述也簡潔,字跡也端正清晰,好習(xí)慣。”說完又抬頭看了看他。
他的體育也很好,跑步總是班上第一名,原來他并非像在黑板前寫字答題那樣文靜。其實,她常常聽到后面的他和同桌暗暗打斗嬉鬧的動靜,有時還發(fā)出壞笑聲。一次他倆好像互相掐了起來,響動忽大,自己的椅背被后面桌子猛烈地撞了一下,她的后背也像被誰踹了一腳??伤讨鴽]回頭,怕正面看他。老師走過來了,問鬧什么,他說沒干什么啊。老師說,沒什么?那我剛才講了什么?講到哪里了?他回答,說講到了什么什么地方了,重點是什么,解題的要點是什么,等等,居然都知道。老師意外,她更意外和奇怪。
那天晚自習(xí)后,她沿著那條沙土路回家,發(fā)現(xiàn)前面一個人走路的樣子有點像他,心里一緊,不由稍微加快了腳步。正要趕上時,那人回頭了,果然是他。他沒什么反應(yīng),好像沒有認(rèn)出她,似乎還有些警惕,看著她發(fā)愣,連個招呼也沒打,哪怕稍微微笑一下,點頭示意一下,也沒有。這讓她尷尬和失望,腳步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而且越來越慢,最后幾乎停了下來。而他這時已經(jīng)回頭繼續(xù)往前走了。她停在那里,許久沒動,然后才恢復(fù)到平常走路的速度。
當(dāng)天晚上她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回想當(dāng)時的窘?jīng)r,覺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簡直無地自容。后來,她逐漸找到了一個可以使自己稍微釋懷的理由,使自己不那么心灰意冷。那就是,他的麻木和冷漠是因為天黑沒認(rèn)出她來。是的,晚上沒月亮,天太黑了,肯定沒認(rèn)出她吧,而且她自己也沒有對他說“是我,我是坐在你前面的那個女生”啊。這么一想,她的心情好多了,破碎的自信和希望重又復(fù)原,再次計劃攔路自薦。不過這回她決定要挑個有月亮的晚上,希望自己走到他前面一點,以便他容易辨認(rèn)出她來。
一開始,他們兩個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夜色里,一抬頭,法國梧桐的枝條一一閃過。那時候,風(fēng)也是輕的,伸出手,風(fēng)就在指縫間游走。漸漸地,他們開始熟了,開始并排走,開始聊天,回家的路變得像在散步。他講起他小時候的事,講起他的父母和妹妹。她突然嫉妒起他的妹妹了,一種荒唐和扭曲的心理。他們分享彼此喜歡的歌手和音樂,越聊話就越多,回家的時間也越變越長。道別的路口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樹,他們有時第二天就在那棵樹下碰頭一起去學(xué)校。19歲,潮濕又壓抑,他對于她,是每天下自習(xí)后黑暗街道里的一絲微光,疲憊不堪的日子里的一點安慰。
有一天,在快走到那棵泡桐樹的時候,他往她手上塞了一盤磁帶,是王菲的《紅豆》。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是三月初春的夜晚,她過早換上了單鞋,風(fēng)吹過來,不再像冬天那樣刺骨,卻是另外一種寒涼。她走到家里的樓下,望著昏黃的路燈,開始仔細(xì)打量這個居民區(qū)。家里客廳的燈亮著,父親在等她回去。她在樓梯間反復(fù)聽著《紅豆》,聞見了空氣中傳來的植物的氣味。她隱藏好自己的情緒,走回家,躺在熟悉的床上,困倦就來了,閉上眼,淚太燙了。迷迷糊糊中,她覺得悲傷就是她眼前的這個房間,是長方形的,她又聽見了父親的咳嗽聲,她想,幸福也是眼前的這個房間,也是長方形的。
但是之后有一天早上,他沒來上課。隨越孤單。她看到了自己月亮下的影子,感到一種銀灰色的寒意。
七
很久以后,記憶里的他逐漸模糊,直到她結(jié)婚時,初戀又浮現(xiàn)在記憶里,一掠而過。
她隱約地有些淡淡的無奈和傷感,為了安撫自己,便用“荒唐可笑,幼稚無知”來形容那時的自己。這樣一來固然有點效果,卻仍無法徹底忘掉他。有時心情好的時候,她會想,如果他沒轉(zhuǎn)學(xué)呢,如果他們后來在一起了呢,命運就大為不同了,但怎么個不同,她也不清楚。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想,難說他不會變成一個負(fù)心男,一個混蛋,一個城府極深的沒心沒肺的家伙,等等,為什么不會呢,畢竟對他只是短暫的印象,不大靠得住的。
她工作這么多年了,業(yè)務(wù)范圍雖然主要涉及金融和法律,但也必然涉及人,人的動機和各種計謀,時間久了,自然會影響她對生活的看法,不知不覺地改變她原來“粉紅色”的人生觀。所以,她通常不看好事情假設(shè)的結(jié)果,她感到所有假設(shè)的結(jié)果都差不多,包括她的那個初戀,更確切地說是“單戀”。
而她對人情的深刻失望,來自父親的去世。父親火化的那天,她坐在殯儀館的小房間里等骨灰。母親沒來,大部分親戚都沒來。小房間里還圍坐著一圈別人,手捧各自親人面帶微笑的遺像,眼睛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那里正在播放影星代言的廣告,秋裝清倉大甩賣,歐美貴族手表經(jīng)典勞力士,華為翻蓋手機王者歸來;而那些沒看電視的人,則在低頭玩著手機,時而發(fā)出嗤笑和嘖嘖贊賞,有的還動手拉扯推操,輕輕地樂成一團(tuán)。這個為“死”而存在的小房間里,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死”。她看著父親的遺像,照片中的父親在對她“微笑”著。自己就那么孝順嗎?你不是在父親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常感麻木了,身心疲憊?有時托人為父親買藥,寄去或春節(jié)帶回去的時候,不也閃過一些現(xiàn)在想來有些可恥的念頭嗎?她覺得對不起父親,可父親已經(jīng)無法知道,不需要知道了。
小房間外陽光明媚,晴空萬里,天氣出奇地好。蔚藍(lán)的天空中,白云朵朵,就像一朵朵花在天上盛開,真是一個美麗的日子啊‘她回憶起和父親生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些他們一起聊天、逛超市的日子,心里一陣酸楚,同時又升起一種奇怪的安慰:父親不在了,但他是消失在這樣一個美麗的日子里。
有時走在交叉路口天橋上,看到四周熙攘的人群,尤其那些草根族群,她就會問自己,有一天,自己變成了那人群中的一個,會怎么樣?她不敢往下想。她看著自己擦得程亮的皮鞋尖,推測著這雙漂亮的皮鞋假如隨著主人落到街面,汽車壓過去,自己就會融進(jìn)那黑灰色的柏油路里去,可鞋就孤零零的落下了。這樣不好,皮鞋是無辜的,她應(yīng)該先把這雙美麗的鞋脫下來,端放在天橋上,然后再縱身一跳。
那么,這雙鞋會感激她嗎?它跟她時間不長,才兩個多月吧,是她在一家法國專賣店買的。它現(xiàn)在的外形和出廠時的差不多,所以還不太合她的腳,他們之間還有隔閡。但再過幾個月,再度過半年形影不離的生活,鞋的形狀就會隨著她的腳的形狀了。那時,鞋就會了解她,她的世界和她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秘密。當(dāng)然她也會更了解鞋,那藏在美麗形狀里的對主人的體貼和忠誠。所以,鞋啊,你要好好地留下。
八
從回屋到現(xiàn)在,她躺在沙發(fā)上的蜷曲的姿勢一直沒變,一動沒動,仿佛一只受傷了的動物。隔壁鄰居家里傳來清脆的碗碟碰撞聲,間雜著小孩子的嬉鬧。
有人敲門,她翻了個身,靜待敲門聲再次響起??墒菦]有,而是另一種碰門的悶悶的響聲之后,門外就恢復(fù)了平靜。什么情況,莫非又是小偷踩點?她依舊躺在那里不動,琢磨著萬一門外那人開鎖的話,自己該怎么辦。
她悄悄地從大門上的貓眼看出去,沒人。于是慢慢開門看,發(fā)現(xiàn)門上貼了個紙單,快遞員留下的。她回想著最近也沒在網(wǎng)上訂什么啊,細(xì)看單子,發(fā)現(xiàn)果然送錯了地方。
嗓子眼里癢,像有一只螞蟻在那里爬,難受得很,便回屋去廚房弄了杯水喝了,然后又到沙發(fā)上繼續(xù)蜷著,覺得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睡姿了。漸漸地她又睡著了。
過了很久,也不知道有多久,她感到有亮光一寸一寸地爬上她的臉龐‘一卻紫唇,鼻子,然后眼睛,像“光的螞蟻”,兩只,五只,十只。她用手擋住了眼睛,“光鄴獨義”就消失了。移開眼前的手,光又回來了,紅彤彤的,似乎越來越亮。她無奈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窗外亮光沖天,盛大的煙花在劈頭綻放。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十幾秒,靈魂才逐漸歸位。她最近總是會突然址歸!頭昏睡,她仿佛看見睡魅小鬼在獰笑,它把她的生命又掰走了一塊時間。無緣由的昏睡說明她老了,精力不如從前。她想到50或者60歲以后,可能每天都必須午睡,在昏昏欲睡中慢慢把腿伸進(jìn)墳?zāi)?。她看到自己佝僂的瘦小背影,一步步走進(jìn)冬日霧霾中,漸漸隱去。
她既沮喪又驚恐,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幾乎是憤恨地打開了電視機。熟悉的音樂和旋律立刻從電視屏幕里傳了出來,是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這是她從小到大每年除夕都看的節(jié)目。其實她不在乎節(jié)目是什么,內(nèi)容有多爛,她覺得只要看完,除夕也就過去了。過年對她而言其實已經(jīng)失去了慶祝的形式和意義,變成了一個蒼白的時間節(jié)點,但她還是會堅持把電視打開,讓春晚作為一個背景音停留在那里。她需要這熟悉的背景音,畢竟她的生活中能讓她感到熟悉的事物已經(jīng)不多了。
已經(jīng)十點鐘了,聯(lián)歡晚會進(jìn)行了一半,一個話很多的臺灣矮個子男人拿著一個像醬油壺一樣的鐵壺,在表演所謂的奇跡魔術(shù)。他一邊不斷地喊著見證奇跡的時刻來了,一邊不停地從壺里倒出紅酒、啤酒,還有豆汁之類的東西。她三心二意地看著,絲毫沒有覺得這個節(jié)目有什么激動人的地方,但是電視機里的觀眾好像很買賬似的,不停地鼓掌喝彩。
她撇了撇嘴,站起身來,徑直走到廚房里去下水餃。據(jù)說現(xiàn)在很多速凍水餃?zhǔn)怯梅侵尬霖i肉做的,可是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報復(fù)性地一股腦把四十多個水餃全部扔進(jìn)了鍋里,好像她能一氣吃完似的。
看著那些水餃落入鍋底,她攪動了它們一下,鍋里的水便出現(xiàn)了水渦。她繼續(xù)順勢攪動,水渦更明顯了,而且水餃都順著水渦愉快地旋轉(zhuǎn)著??粗粗械接悬c眼暈。但她沒有把目光移開,一直盯著,盯著,直到漩渦慢慢消解,白胖白胖的水餃重新落入鍋底。
她想起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父親帶著她去青海過年,那是父親的老家。那時過年是大事,年夜飯簡直就像神圣的儀式,為了除夕晚上那頓飯,兩個老人要提前十幾天就開始準(zhǔn)備。在她的記憶里,那次除夕,那次春節(jié),是她最難忘的節(jié)日了。
奶奶炸的肉丸和藕丸太好吃了,遠(yuǎn)超過媽媽的手藝。她記得和爺爺一起在水泥地上搓藕泥。先在角落里挑選一小塊干凈的空地,然后清洗地面,爺爺用豬鬃刷子反復(fù)擦洗,之后那塊水泥地就泛出了青灰色的沙粒的“皮膚”。她和爺爺拿著藕在水泥地面反復(fù)來回搓擦著,不一會,奶白色的藕泥就出來了,細(xì)膩綿柔,像剛剛?cè)诨谋苛?。用不了多久,搓出來的藕泥就堆成了兩座奶白色的小山。她和爺爺相視而笑,彼此覺得是那么的快樂。不過這種藕丸里偶爾會吃到細(xì)沙,但她覺得沒什么,完全不妨礙其美味。她至今仍然覺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所吃到的最難忘的食物。
她猶豫了一小會兒,前思后慮,最終還是決定離開,心想待會兒給他發(fā)個短信,找個借口就是了。想到這,借著那棵植物的遮掩,她悄悄走向洗手間的方向,然后從另一個門溜了出去。
風(fēng)聲雨味撲面而來,外面已經(jīng)瓢潑大雨。街面上斜斜地漫起了水氣,兩邊的商店都消融在雨色里,僅剩下模糊的影子。她沒有帶傘,只好站在一家水果店門口邊躲雨,邊看雨景。
沒傘的那些行人在雨里小跑,打傘的則低頭彎腰縮著身體,好像想把自己縮到比傘還小,一副倒霉相。一個胖子在雨里走,穿夾克衫,雖然打著傘,也幾乎全身濕透。他滿臉雨水,皺著眉微笑著,徐徐地走,雨急急地下。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雨,而且在冬季,難道要把這座城市淹沒嗎?
這時,她的手機再次響起來了。是約翰。她沒有接,她有點害怕,不僅掐了來電,而且關(guān)掉了手機。
她想到剛才約翰酒醉唱歌的樣子,心想和他在公司的樣子真是天壤之別。人真是個怪物,一瓶酒下去變成另一種人,酒更是怪物,可以改變?nèi)魏稳?,哪怕是二三兩,也會使某些人大變?/p>
她想到自己僅有的幾次醉酒,真可怕。她下領(lǐng)的一個小疤還是一次醉酒摔倒在樓梯臺階上留下的,好在疤在下領(lǐng)內(nèi)側(cè),不易察覺,加上可以用長發(fā)擋一擋,但她自己老是覺得誰都能看見。
她突然不想回屋了,去哪呢?她不知去哪,心里也空了。
總要去個地方。等了很久也沒有一輛出租車,哎,過年了,誰還干活呢,都回家了。她這樣想著,看到不遠(yuǎn)處,竟出現(xiàn)了一輛亮著綠燈的出租車。她立刻伸直了胳膊朝那車揮手,那車就開過來,停在她身邊。
“去哪???”司機歪著腦袋看著她問道。她含糊地支吾了一聲,說:“你去哪???”
“我去哪?暖,有你這么打車的嗎!我跟你說,如不順路,我不能載客的?!闭f完,司機又加了句:“我這是最后一單。”
她不知道去哪,或者說不知道有幾個可以去的地方。去哪呢?她迅速挑了個離自己住處近一點的江濱公園,說去那里吧。司機想了想說,上車吧。
十
雨水變成了雪花,漫天飄了起來,街景更有點歲暮的味道了。
街上人稀車少,天色也更暗,看來這雪還會持續(xù)下的。望著車外飛舞的雪花,她想到這好像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司機忽然把車向前方路邊開去,一邊開,一邊問坐在后座的她:“不在意拼車吧?我看看順不順路,順路就搭上那人,好不好?”這時她才看見前面馬路邊有人在招手。
那人揮著手中的紅帽子,手里拎了個什么扁扁的黑箱子,像是樂器箱。司機搖下車窗問那人去哪,那人說了個地名。她一聽,是她家附近的小區(qū),真正的順路了。那人說話的聲音蠻熟,她便打量了他一眼。因為是后側(cè),看不清那人的臉。這時那人又說話了,說真不好打車,他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了快一個小時了。說完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雪花。她終于認(rèn)出來了,原來是他。
他叫小海,曾是她的對門鄰居,這個人對她而言很特別,時常讓她心緒難定。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之后不知何因,小海搬走了,而且是悄無聲息地消失,這讓她著實難受了很久。沒想到今天遇到了他,這么巧,她欠身碰了碰他的肩膀,說,是你嗎,小海!?小海回頭看,略遲疑片刻,也立刻認(rèn)出了她,熱情圳申出手來,握了握她的手。她覺得他的手很涼。
小海問她還住在老地方嗎,春節(jié)怎么過啊,回老家嗎,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也問了他的近況,春節(jié)是否也回老家。他說他太忙了,不?;厝ァH缓蠛鋈徽f,既然你也不回去,那就一起過吧?她支吾了片刻,說好啊。
認(rèn)識小海,大概是兩年前吧,她還沒離婚,剛剛買了那套公寓。當(dāng)時整個樓都是毛坯房,周圍配套設(shè)施還沒齊全,她就開始裝修了,并以最快的速度開工裝修,目的就想盡快從租的公寓里搬出去。她本想買個二手房,這樣就不必裝修,過戶后直接入住。但是,相比市區(qū),她更喜歡郊區(qū)有點荒涼半開發(fā)的地段,沒什么人,而且居住空間相對寬敞多了。
半年后裝修完畢,她立刻搬出舊居,遷入新屋。短暫的寧靜生活很快就過去了,先是頭頂上的公寓開始裝修,錘子砸墻的聲音震得簡直像錘錘砸在她的腦袋上。很快她就發(fā)覺,新的聲音又傳來了,這次不是錘子砸墻,而是搖滾樂之類的聲音轟轟“撞”來,太吵了。尤其是晚上,九點后還沒停下來。實在忍無可忍,只好硬著頭皮敲門抗議。門開了,露出一張男孩的臉,哎呀,如此秀美文氣,哪有一點和那暴力的音樂相關(guān)啊,而且,而且,這么俊美的臉怎么能屬于男孩呢.她呆在那里。
那張臉莞爾一笑,說對不起,打擾您了。她仍然愣在那里沒及時回應(yīng)。男孩的眉目間有了迷惑,有點不知所措,扭頭對屋里的什么人說安靜一點,把音量放小一點。音量果然小了。這么禮貌,歉意也是真誠的,她的氣也就立刻消了。回屋后,她還是覺得有點什么怪怪的,可又說不出來。他是誰呢,一個男孩,也就二十出頭,為什么這么眼熟?不知怎么,她對自己斷然阻斷男孩的音樂感到了歉意。
再次見到他時是在電梯門口。她進(jìn)去,他出來,那么一照面,男孩看到她又露出歉意的微笑,同時也隱約地表達(dá)了另一種潛臺詞,就是:對不起是對不起,打擾到你了,但音樂總是要放的,因為音樂嘛,音樂是偉大的!
她注意到他屋里常有各種女人進(jìn)出,她比較有印象的是一個戴紅棕色假發(fā)的女人。那個女人長得十分男性,鼻型堅挺果決,鎖骨突出,只有涂了口紅的嘴唇和眼神,才能看到微茫的女性柔和。后來這個女人不大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學(xué)生昧的長頭發(fā)的女孩,臉色青灰,仿佛總在陰影里活動的動物。兩人老吵架,那女孩的嗓門就像個舊的大喇叭,隔著門都能聽到,可又聽不出內(nèi)容。
后來有一次兩人在附近小超市買東西又撞見了,就一起逛了起來。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大大的耳機,背著一個黑色的書包,更顯出他的瘦削。她覺得如果他沒有身上那個背包,可能會被重金屬音樂撞倒。她主動問了他的名字,他說叫小海,然后微笑地補充道,大小的小,海盜的海。
那天晚上,望著窗臺上月亮的銀輝,她終于想起來了,他像高中時單戀過的那個男生。
十一
出租車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口停下來,因為巷口太窄開不進(jìn)去。小海和她一起下了車。
沿著一條兩側(cè)停滿了車的街道走,便來到了一個庫房。上樓梯,樓梯上都是塵土。她問小海怎么搬到這種地方了。小海答這地方不是居住區(qū),弄音響不用擔(dān)心有人報警。說著已來到了一個大鐵門前,小海掏出一串嘩啦嘩啦響的鑰匙串,捏出一枚鑰匙開了門。
屋里很大,黑沙發(fā),熱帶魚水箱,墻上有些海報、掛毯和油畫,墻邊是書架,上面有光碟和各種洋酒和飲料,沒有電視機,只有一個大音響和幾只大喇叭。
小海問她喝點什么,她說隨便,于是小海給她倒了一杯檸檬汁。她注意到小海拿著透明玻璃杯的冷靜而細(xì)長的手指,她想到初戀男生的手也是這么冷靜而細(xì)長。
她問他為什么突然搬走了,連個招呼也沒打。他說家里有事,急需錢用,只好賣了房子。她問他老家是什么地方。小海說是江蘇蘇北的靖江。她又問他是哪出生的。他說是蘇州。她聽了,想了想,便不再問了。
小海也問了她相似的問題,她在回答中脫口說出自己已經(jīng)離了婚,說完立刻后悔,覺得不該說這些。小海說現(xiàn)在離婚的人很多啊,所以還是不急于結(jié)婚的好。然后說起他正在寫的曲子,就是為一部小成本的婚姻內(nèi)容的電影寫的,問她要不聽一段?她說好。小海就打開手提電腦,找了一個音頻文件播放。
他簡單地向她說了一下電影的情節(jié)。一個謀殺案,女人要去殺掉從前的丈夫,在去殺夫的路上,這個女人要獨自走過一條長長的無人的窄巷,音樂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低音,用大提琴拉出來的固定低音,之后持續(xù)反復(fù)好幾個小節(jié)。然后第二聲部起來了,是鋼琴和松管做的配樂。女主人公開始走上樓梯。接著兩個音部開始交錯出現(xiàn),出來的效果有一種似乎要把人逼瘋的循環(huán)往復(fù)感,那段旋律像是一個精神病人在一棟沒有大門的病院里游走。曲子的最后,第三聲部出現(xiàn)了,是嘈雜的中音,打擊樂器開始出現(xiàn)。女主人公已站在前夫的床前。兩人開始扭打。這時音樂已越來越亂,越來越響,突然爆發(fā)一個最強音,音樂戛然而止。女主人公手上的刀已被前夫奪取,丟在了地上……
音樂停止了,小海客氣地問她這曲子的效果如何。她莫名窘迫,事實上這首曲子的戲劇感太強烈了,里面出現(xiàn)的眾多樂器好幾次分了她的神。她只好對小海說她喜歡曲子里的低音。她并非言不由衷,她是真喜歡,不是說愛屋及烏嗎,雖然那個“屋”不是原來的“屋”,小海不是那個初戀的男生,但相似,而且太相似了,那就足夠了。也就是說,眼下她認(rèn)為他作的曲子是好的,是妙不可言的,而且,在聆聽之中,她的思緒也變得豐富和易感了,有很多話想說,就像多年前她在那條月亮下濃蔭沙土路等待那男生時的心情。
那些低音讓她感到某種很遙遠(yuǎn)的地方,一個莫名之處,有些傷感,想到秋天散步,枯脆的梧桐葉子落了一路,她一路踩過去,那是一種又輕柔又刺耳的聲音;夏暮傍晚,清涼而彌漫荷香的河面上,池塘邊有好幾只蜻蜓,它們在她的頭頂上方盤旋,振翅欲飛,她感到耳中有一圈一圈凄迷的鑼音;還有她坐在綠皮火車上睡著了,烈日透過車窗照在她的臉上,不一會兒臉龐就炙熱了,她不想睜眼,傾聽著火車輪在鐵軌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咯噠咯噠聲,還有……
“失眠的夜晚,我腦子里總被一種不知如何形容的低音充滿,脹脹的,是的,就是這種低音,就像是你寫的這種低音……”她說著說著,漸漸投入和忘我。“那時我分明聽到了某種旋律,發(fā)呆的時候,突然會有一陣旋律在腦海中劃過,我來不及捕捉它們。我覺得過去的時光也是有旋律的,很溫柔和神秘,還有自然的聲音,像風(fēng)聲,雨聲,蛙聲,都是自然的旋律,它對我們的突然造訪,是讓我們?nèi)プ穼さ模墒俏覀冏约撼32挥X得,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們太忙,沒時間和心情·…”說到這,她覺得自己有點失態(tài),可話已說出,收不回來了。
小海聽得發(fā)愣,眼神中仿佛透露著一種鼓勵,似乎在說她一個法律事務(wù)所的助理,一個音樂的門外漢,能說出這些感想來,不簡單。
她突然問了小海一個奇怪的問題:“如果你創(chuàng)作的音樂碰巧像另一個人的,你怎么辦?”小海回答道:“不會的。”她說:“萬一呢?”“你并不了解我們音樂圈的現(xiàn)況,我了解,所以不會的?!闭f完小海喝了一口杯里的可樂,目光堅定地看著她。
她喝了一口檸檬汁,繼續(xù)問道:“假如哪一天,就是在某個地方聽到了和你一樣的音樂,怎么辦?”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很執(zhí)著地想得到他的答案。小海轉(zhuǎn)過臉,晶瑩透明的年輕雙眼直直望過來,說:“我會自殺?!?/p>
“其實我已經(jīng)死過幾次,我現(xiàn)在已是新的人了?!毙『=又f。她聽了,心里暗笑,如此年輕美貌,如何已自殺了幾次?或許,也只有年輕美貌才會不珍惜自己?她不再追問,畢竟她跟小海差了不止十歲,代溝已有,或者說她已懂得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個幽暗的宇宙,一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是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小海接著在他的電腦和音響上搗鼓了一會,一陣明快而又悠揚的旋律響起來了,這是一首簡單輕松的曲子。她想到了海邊的太陽,干凈而又溫暖。曲子很短,她還想再聽,小海卻不肯放第二遍了。
“這首曲子也是你寫的嗎?”她忍不住問道。
“是我剛上音樂學(xué)院的時候為我媽寫的,可是她已經(jīng)不在,聽不到了?!毙『S脴O低的聲音說。時間過去了幾分鐘,房間又開始安靜下來,小海接著說:“其實這才是我最滿意的一首曲子,而不是剛剛那個為了賺錢而寫的電影插曲。”說完,他把頭又轉(zhuǎn)到了另一邊。
她想安慰他幾句,一時又不知道說什么。她張了張嘴,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又把嘴無聲地合上了。那一刻,她忽然被小海的摯誠感動了,不由地伸出兩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輕輕撫摩著,而小海的另一只手也合在她的手上。
假如這只手是他的手,在月光下的濃蔭沙土路上,他握著她的手,走在那里,那個時光,那就好了??刹皇堑?,那只手,那個他現(xiàn)在不知在哪里,可這只手多么像那只手啊……
他倆身后猛然傳來鐵椅子被兀然推動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她睜開眼睛回頭望去,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那里,狠狠地盯著她,不知她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日光燈下,她兩頰淡色的雀斑分外奪目,手上拎著一桶什么東西。她還沒來得及多想,那桶東西已向她猛烈潑灑過來。哦,是紅色油漆,像一只巨大的紅蝴蝶向她迎面飛來,她沒有躲開,只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十二
被突如其來的“紅蝴蝶”潑到頭上之后,一時什么也看不見了,她本能地意識到此時不能用手去擦拭眼睛,任由一頭的紅漆自己從頭發(fā)上流淌到地板上。這瞬間作出的決策是合理而有效的,那紅漆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流淌的時候,她覺得像她在流血,刺鼻的漆味幾乎讓她窒息,她忽然覺得有些頭暈,一下癱坐到沙發(fā)上。那個潑漆的女人開始大哭大鬧,把裝油漆的桶一下子扣到小海的頭上,然后嗚嗚地喊著,拔腿跑了。
半個小時后,兩人頭上、身上的紅漆才大致上被清除了一下。紅漆的紅還是洗不掉,特別是她那件白色毛衣。小海的頭發(fā)也是紅的,紅色高領(lǐng)毛衣上的紅不過是紅上加紅而已,看上去像被爆了頭的受難者,或恐怖分子??傊衲瓿?,兩人都是“紅人”。
她仍處在震驚之中,小??粗?,忽然笑了。那樣地注視著她,她腦子一片空白。小海忽然說,我?guī)闳€化妝酒吧,上海很特別的一個地方,今天除夕也營業(yè),我倆者環(huán)用化妝打扮了。
十三
上樓,樓梯真窄,彌漫著一股印度人的香水味。壁燈很高,樓梯昏暗,一個身形魁梧的壯漢摟著穿喇叭褲的女人,邊說邊笑地從她前面?zhèn)壬頂D過去。那個女人回頭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表示贊美。而另一個涂了黑唇膏的女人,則干脆上來擁抱了她,說你這一身紅色油漆很迷人。
乍入門口,即被迎面的音樂“撞擊”了一下,大廳中彩色旋轉(zhuǎn)燈之下青年男女們像著了魔似的在激烈地跳,扭,滾,翻,一個燙著“爆炸頭”的女人手拿麥克風(fēng),厲聲厲色地繞口令: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什么,你到底不要什么……”
她頭更暈了,由于空氣悶濁還有點惡心,想吐。這時小海給她弄了一杯汽水。她一氣喝掉,又要了一杯喝了,似乎好了一點。她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想安靜一會,但想安靜的人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呢。很多人都看著她和小海,也許在好奇他們身上的紅油漆。
女歌手的RAP讓她暈眩。燈光已從藍(lán)色變成紫色的。光照下,白衫,白丁恤顯得異常地耀眼奪目,而別的顏色都隱了去,舉目只見丁恤們在舞動著。突然有人脫去了白丁恤,光著上身旋舞起來,然后側(cè)身翻滾,再空翻一周落地,整個動作像魚一樣的輕盈。那人跳完了向她走來,原來是小海。在迷離變幻的燈光下,小海的臉也變得一陣紫一陣藍(lán)。
他把她拉到了吧臺,問要喝什么。她說不喝。小海說今天是除夕夜,多少喝點吧。她沒說話。他見她不置可否,便在吧臺里用幾種酒勾兌了一下。有人幫他各種酒取出一瓶,打開,兌入那锃亮的金屬調(diào)酒杯,然后握在手中猛烈地?fù)u晃。
她發(fā)現(xiàn)他對這里的一切都蠻熟的,看來是???。不,也許不止是??桶?,她發(fā)現(xiàn)她其實對小海一無所知。小海在吧臺里折騰了一會兒,遞給她一個綠色的馬克杯。那可真是一個丑陋無比的馬克杯,杯身上雕刻著一個丑侏儒的浮雕。她拿起杯子晃了一下,杯子里是一個巨大的球形冰塊。她試著用吸管去吸那杯子里不多的烈性液體,卻并沒有喝出什么酒味,只覺得甜酸混合著一股難以描述的辛辣味道。當(dāng)她想喝第二口,想辨別具體是什么味道的時候,發(fā)現(xiàn)酒已經(jīng)沒了。
剛喝完烈酒,并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只是像吃飽了一樣地打了個隔。五光十色的燈光下她瞇起了眼睛。小海給自己倒了一杯同樣的酒,一飲而盡。他不斷地說著什么,可她就是聽不太清楚,音樂聲太大了。小海的臉時近時遠(yuǎn),他很快又制成了一杯雞尾酒。那是一杯朝霞色的美酒。她看著那杯酒,隨手接過,呷了一口,酸甜味的。她問了酒名,小海說Phoebus。她沒聽過,小海重復(fù)了一遍:Phoebus——腓比斯,太陽神的意思。她看著那杯“太陽神”,心想為什么不是“月亮神”呢,要是“月亮神”就好了,但你不是,你是“太陽神”,我不喜歡太陽。心里雖這么想,嘴里卻又喝了一口,然后一仰臉,全喝光了。喝完一陣惡心,吐了。小海迅速閃開,顯出一絲嫌棄,雖轉(zhuǎn)瞬即逝,卻是自然而真實的反應(yīng),她看到了。他是誰?是她那個高中時的初戀嗎?不!他不是!
她滿腦子都充斥著自己和唱歌女人的喊叫:“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什么,你到底不要什么……”她看到混沌不堪的景象,許多個她聚在一起,好像在開會,在排練,在尋找各自的崗位,各種PPT,然后又亂成一團(tuán),變成了別的說不清的東西。
她看著小海的臉,發(fā)現(xiàn)他變得陌生,顯得模糊了。她漸漸看到的是倒回去的世界:她正走下樓梯坐進(jìn)出和車,走進(jìn)大雨,在站臺蹺櫥,水洼里映照著藍(lán)天云影的“太陽眼鏡”,家里防盜門的鑰匙,嗜酒的丈夫,絮叨的婆婆,父親的收音機傳出的雜音,那棵被臺風(fēng)掀翻的泡桐樹,冒著泡的漿糊,陽臺上四處張望的鄰居,月光下隱約的沙土路,初戀男生纖細(xì)的手指,高中同學(xué)冷漠的目光,蒙蒙陰雨里小學(xué)教室發(fā)霉的天花板,生日時的火權(quán)攜良花,一萬只螞蟻在背上爬……
緊接著她聽見凌晨的鐘聲敲響了。除夕已過,那么是新的一年了?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回到了高三那年的除夕,吃過晚飯后就開始做試卷,做完數(shù)學(xué)做英語,做完英語做化學(xué),做完化學(xué)做語文,做完語文校對答案,對完答案寫錯題本,寫完錯題本之后,發(fā)現(xiàn)窗外煙花鞭炮齊鳴,新年了。眼下這漫長焦躁、混亂而又疲乏的除夕就要過去了嗎?春節(jié)就是一個黑洞吧,而現(xiàn)在的她是穿過平行時空的另一個自己?
很多螞蟻爬過來了,爬到她背上。每個螞蟻都會說話,聽了聽,是在報自己的年號。它們說話時很有禮貌,我是1982年,我是1983年,我是1984年,我是1985年,我是1986年,我是1987年,我是1988年……
如此報了三十六年,那不就是她的年齡嗎?一場戲,一次排練,然后螞蟻翩翩起舞,還有音樂,是立方體的音樂,每個音符都是一個小立方體,它們在夜空里緩緩地上下左右地翻滾,由近到遠(yuǎn)。立方體彌漫了整個世界,她發(fā)現(xiàn)有個小小的人爬在小立方塊上,是父親……她感到頭疼。她開始摸自己,摸著摸著,她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肉體,完美無瑕,那是只有十七八歲的她,那時的她最好看。可現(xiàn)在她的身上布滿了彩色的斑點,像,個神秘的集合,她感到有一團(tuán)巨大的白色群山漂浮在眼前,不邪惡也沒有善意,綿軟得無處著力攀緣,宏偉得無以仰視,讓她產(chǎn)生無力和困惑。而且它壓過來,她在被它慢慢吞噬。每次想聚神弄明白它的面目,又驟然消失無法捕捉,之后無意中復(fù)又出現(xiàn),如此重復(fù),重復(fù)……嗡——重金屬的電吉他雜音在她腦子里連成了一條線,砸碎了星辰,砸碎了月亮,發(fā)出了鐵椅子刮水泥地的聲音。她哭了,匍匐前去,一點一滴地?fù)炱鹉切┿y冷的碎月光。
十四
一覺醒來,渾身軟懶無力,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裸體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深藍(lán)柔軟的大床,枕上有男人的氣;味,直覺告訴她這是小海的房間。
房間空蕩,一切都已搬空,地上到處是棄物。她舜間全醒了,感到頭發(fā)上的紅油漆凝結(jié)成許多“小木塊”。屋里仍有油漆味兒,窗外那被樹權(quán)割裂開來的灰白色的天空像,塊塊破碎的鏡片。
她推開窗,探出頭去,迎面的冷空氣跟房間里的暖風(fēng)對撞。她因面頰和胸口突然發(fā)涼而清醒。樓下遠(yuǎn)處,街上的路燈和廣告燈還亮著,仿佛待了一夜。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迅速關(guān)窗,穿衣出門,下樓。她要去火車站買一張最早的回家的車票,這種欲望如此強烈,如此不可遏制,以致她忘了那個老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