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斷》是一篇有思想又有趣的作品,它既不像傳統(tǒng)文學那樣過度講究立意的深刻,又不像網(wǎng)絡文學那樣過度強調(diào)主梗的“網(wǎng)感”。
這個故事,設定帶感,文筆凝練。作者沈屠蘇大約是《1984》的粉絲,在這則一萬余字的短篇故事里,他加入了對人類未來的探討,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索,用一種懸疑小說式的筆法,用別致的人物設定,再加上多重反轉(zhuǎn)的劇情設定,讓整個故事讀之跳脫,頗有趣味性。
——賴爾
鬧鐘不可違逆地響起,克羅馬努時間23:50。教授披上栗色風衣,按緊寬檐帽,夾著公事包出門。如無意外,他應該去電影院,買張午夜場的票,選一個低調(diào)的座位,打盹。
無論有無尿點。
臨到散場,他才會掀開眼皮,抖擻一下精神,覷罷大熒幕的最后幾秒,然后失落地離開。
我克羅馬努當局雇傭的竊密者,監(jiān)視教授快一個月了。他每天都來電影院,風雨無阻,情狀相同。對生活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讓我不禁拿他與爵爺比較。爵爺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什么都能改,規(guī)矩不能改。所以永遠那點獎金,永遠不準干預,永遠替人張目,活得像個幽靈。
山哥則不同。做檢票員的時候,遇到逃票的熟人,他經(jīng)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檢票的工作被機器替代,他改做放映師,口頭禪還是那句——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沒有改不了的規(guī)矩,做人做事,要懂得網(wǎng)開一面。
沖這點,我對山哥印象頗佳,刀切豆腐兩面光,這樣的人誰都喜歡。反觀爵爺,別的不說,光睨他那張驢臉就夠受的。我不喜歡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總讓人想起一句話,你是個二貨。
但他天生是執(zhí)刑人的料,落到他手里沒好果子吃。皮肉之苦都算小兒科,凄慘的是被熔斷,那種狀態(tài)下,神經(jīng)網(wǎng)絡就像給掐斷了似的,大腦左右半球各自為政,繼而腦容量萎縮,腦回路離析,我就不贅述了,最終下場是思想枯竭,意識中斷,整個一植物人。
擱以前,聲控、光控就能觸發(fā)熔斷,現(xiàn)在抵抗組織的人學聰明了,耳朵里植入聲波屏蔽器,眼睛里放置光譜過濾膜,倒逼克羅馬努當局開發(fā)了新的觸發(fā)手段。
吞咽。
在熔斷就緒的情況下,只要目標對象完成吞咽這一動作,熔斷便會觸發(fā)。
多可怕的效率。而且一旦觸發(fā)成功,不可逆轉(zhuǎn)。故此,我的情報相當重要,稍有差池,很可能牽連無辜。我不是沒有失誤過。幾年前,我偵辦玫瑰廣場暴動的case,搞錯了嫌疑人,害得一個遛狗的女人含冤而死。有時見到盤旋的風,我會心虛地打顫——風里,是否躡行著冤死者不屈的魂?
當局交給我的任務是找出跟教授交換情報的接頭人,再順藤摸瓜,將抵抗組織一鍋端了。說起抵抗組織,不得不引用那句名言——哪里有壓迫,哪有就有反抗,社會永遠有那么一撮人,號稱少數(shù)派,呼吁著自由,卻忘了生存是自由的前提。
這些天,接頭人始終沒有現(xiàn)身??磥韺Ψ揭恢便∈刂挚菇M織的規(guī)矩:在找到貨真價實的接頭人之前,不要輕易地暴露自己。
爵爺?shù)哪托栽诹魇?,我的壓力在劇增。每當他打量我一無所知的臉,我都會忐忑,擔心哪里出了岔子——也許教授和接頭人通過暗號隔空交易。于是我從山哥那兒拿到了午夜場近期的排片表,期待在片名上瞧出端倪。例如《1942》《2012》《2046》,有沒有可能是密碼,或者把《萬萬沒想到》《我11》《一路向西》串起來讀……但失望如影隨形。
我又想染指教授的公事包,保不齊里面的資料可以助我順藤摸瓜,查出接頭人的信息。于是我趁教授打盹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的身側(cè),順手牽走他的公事包。
我搞砸了。
公事包連著手銬,另一頭是他的腕。
好在我眼疾手快,他剛警醒,我立刻低聲說了句sorry,走路太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公事包。
教授譴責了我一眼。很難說,那只是譴責。我沒有和他對視,快步走開,我怕泄露自己。
回到安全屋,爵爺嚴厲批評了我的冒險做法,并給當局打了小報告,扣發(fā)我當月獎金,恨得我牙根癢癢:河邊一蹲裝龍王,抹點鍋灰充灶王。裝,你接著裝。
牢騷歸牢騷,不滿歸不滿,我能讓爵爺看輕了?我沉住氣,另尋嶄露頭角的機會。
可眼下,時間是我最大的敵人。我耗不起。
教授也等不起。
教授的公事包自從被我碰過之后,他的生活走進一個女人。論長相,沒得說。論年齡,可以做他的女兒。論時髦,穿著露大腿的裙子。論氣質(zhì),似乎有超越年齡的圓熟??捎幸稽c不好,清澈又失焦的淺褐色瞳孔明白無誤地揭示一個真理:她是盲的。
老夫少妻夠引人注目了,還是個盲女。有了盲女打掩護,教授一掃往日孤獨,但準時到影院收看午夜場的規(guī)矩雷打不動。只不過他不再形單影只。
電影開場,盲女依偎在他的肩頭,他摟住她,秀起恩愛。然而整個觀影廳的觀眾寥寥無幾,恩愛有些無的放矢。氛圍就更不用說了,攤上坎普或邪典類的片子,直叫人有下地獄的感覺。他們卻樂此不疲,傻瓜也知道有貓膩。況且請瞎子看電影,那不叫浪漫,是諷刺。
我著手調(diào)查盲女,從她的吃穿到她的用度,從她的履歷到她的好惡,甚至連她的導盲犬吃什么牌子的狗糧都摸得一清二楚。她跟教授不一樣,從頭到腳充滿了疑點,哪怕打個噴嚏也像在傳遞情報。但那些所謂的“疑點”又都經(jīng)不起深扒,所有的線索都會默契地斷掉。譬如履歷顯示她是個孤兒,而她住過的福利院卻在我準備拜訪的前一日毀于大火。譬如她正和某人煲電話粥,當我追蹤信號時,通話突然中斷。譬如我在導盲犬的狗糧里投放了跳蚤竊聽器,但那蠢狗吃了以后竟然不幸地被車撞死了——她抱著狗傷心了好久,我能看到淚從她的眼窩流出來,像陽光下的露珠——如果盲女是接頭人,那她的反偵查能力也太強了。
我對是否將她定性為教授的接頭人猶豫不決,說她是吧,公事包從未交到她手上或當著她的面打開過,說她不是,又疑點重重。
棘手啊。
爵爺粗暴地打斷我的思緒:“你只要告訴我,她是接頭人,或者,不是?”
我討厭他命令式的語氣,以及轉(zhuǎn)嫁給我的責任。我不想當背鍋俠,冒失地造一折冤案。我至今沒有走出玫瑰廣場暴動的陰影。
“你再給我點時間?!?/p>
“就今晚,”爵爺?shù)目跉饫涞畼O,“最遲凌晨,到時候還沒定論,我就要換人了?!?h3>Ⅳ
爵爺向來言出必踐。他是克羅馬努當局任命的執(zhí)刑人,擁有我這種竊密者艷羨的特權(quán)——更換拍檔。說心里話,我早看他不順眼了,跟他拆伙的愿望也不是一次兩次,但我熱衷捕捉自然人身上某些令人著迷的東西。當然他也不是一無是處,我若表現(xiàn)好,他會介紹一兩個妹子給我,所以他的話我乖乖聽。
我看了看午夜場的排片表,今天上映的影片老得掉渣——1974年的《竊聽大陰謀》,講述的是竊聽專家科爾以竊聽他人為生,卻又遭人竊聽的故事。這種片子會有人看嗎?
除了教授和他的盲人女友,他們像樹和藤纏繞難分。
教授罕見地沒有打盹,津津有味地觀看。盲女呢,聽覺是她的眼睛,從她沒有頻繁起身去方便來看,似乎也很入戲。沒有異常。如果有,那是隨著劇情的深入,我竟可恥地被吸引了。
可憐的科爾,在竊聽了廣場男女的對話之后陷入不安,對話中包含了一個他無法漠視的信息——謀殺。他本可將錄音帶交給雇主拍屁股走人,但良心驅(qū)使他介入其中,破壞雇主的謀殺行動。
怎么看怎么有點對號入座的自況?我的良心也在作祟。若到了凌晨還給不了爵爺答案,我該不該昧著良心說盲女就是接頭人?;蛟S她真的是,我便立了大功?;蛟S她不是,我的心理陰影面積將無限放大,像電影里的科爾一樣,內(nèi)疚地活著。
神思稍有不屬,一串加密的腦電波侵入:盲女走了。爵爺?shù)奶嵝蚜钗乙惑@,該死!連目標脫離了監(jiān)控都渾然不覺。心念身動,我火速追上去。得虧盲女走不快,盲杖戳地的聲音滴滴答答,像在讀秒,暗示我時間無多。我豈不知,快步出了緊急出口,在通道的盡頭攆上了她。
注意隱蔽。爵爺繼續(xù)用腦電波騷擾我。
要你廢話。我雖然討厭他指手畫腳,但依舊遵照指示。誰叫盲女手里攥著教授的公事包呢,那里可能有確定她是接頭人的罪證。
忽然之間盲女立住身姿,徐徐地轉(zhuǎn)過身體。她的眼睛像凝固的小溪,明澈而缺乏流動。我趕緊屏住呼吸,貼墻而立,變色西裝很好地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
嘿嘿,她看不到我。
不對,她本來就看不到我。
盲女的鼻子動了動:“出來,我聞到你氣味了?!?/p>
我心里打鼓,嗅嗅衣服袖子,沒道理啊,來之前沖過涼,皮膚到現(xiàn)在還殘留著淡淡的香皂味。說話間,她已探手入包,拿出了一瓶辣椒噴霧。我被逗樂了,這女的典型缺心眼,敵人尚未暴露,你卻把底牌亮了。誰還怵你?
我恢復了鎮(zhèn)定,西裝也恢復了原色。
“別過來,我警告你,別過來?!?/p>
是對我說嗎?我聳聳肩,多此一舉,我只是個竊密者,沒有近身肉搏的沖動,即使貪戀美色,也空有色心而沒色膽。
我的皮鞋消音很好,她的聽覺再靈敏,也無法分辨步距。至于嗅覺,我拿出古龍水噴灑在空氣中,她該蒙圈了吧。
我由衷地希望她收起辣椒噴霧,轉(zhuǎn)身向前,做一個帶路黨。
她沒有,仿佛察覺了我的意圖,抱緊了公事包。空洞的眸子閃過一種奇特的眼神,難以置信。
等等,她不瞎?
我睨視她的眼睛,慢慢發(fā)現(xiàn)臥在她眼窩的是兩顆偽眼,可以像正常眼球那樣釋放情感,不過是模擬出來的,并不真實。
可是她怎么復制出和樹熊一模一樣的眼神?
樹熊是我的妻子。她天性活潑,彼時新婚燕爾,她習慣在我剛進家門來個樹熊式的飛撲,所以我給她起了“樹熊”的昵稱。但這個習慣沒有維持多久,不是她五分鐘熱度,是我厭倦了在任何情態(tài)下都要對她的熱情作出愛意濃濃的反饋,有時候工作不順心,路上塞車或者股票跌停無疑會令我心情低落,當她還是飛撲,我自然沒好氣地擺臭臉,怪她不懂得察言觀色。
她會用眼神釋放一種歉意,同時埋下的還有嫌隙。
嫌隙一多,歉意也不管用,拌嘴升級成冷戰(zhàn),然后她負氣出走……即便我表達了悔悟,也沒能挽回。因為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失去了表達悔悟的對象。
但現(xiàn)在,盲女重現(xiàn)了那個似曾相識的眼神。她一定見過樹熊,一定。
我忘了自己的使命,激動地扳住她的雙肩:“告訴我,樹熊在哪里?她在哪里?”
盲女受到驚嚇。她膝蓋一頂,直搗鄙人的黃龍。我還沒有生兒育女,自然不肯就范,捂襠防守。她趁這個機會擺脫了我??晌业姆磻膊毁?,迅速以樹熊式的飛撲將她撂倒。她想叫“救命”,我敏捷地扼她的頸,但下手很輕,只限于管制喉嚨。
好了,擺平了。我喘口氣,準備問話。
噗,一蓬辣椒粉末彌散在眼中,灼痛感刺激得視野一片模糊。中了防狼噴霧,只得放開她,不斷用眼淚刷新視野,十分鐘后才緩過勁。
不料盲女居然還在,只是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怔了怔,連忙查驗她的體征——呼吸尚在,脈搏微弱地跳著,但意識似乎沒了。
在她眼里,沒有彩色,也沒有黑白,看不到竊密者的丑惡嘴臉。這是幸運,抑或悲哀?
“為什么熔斷?”
我質(zhì)問爵爺,沖出喉嚨的都是怒氣。遛狗女人的慘狀歷歷在目,我的良心經(jīng)不起二次拷問。
爵爺面無表情:“她就是接頭人?!彼@人冷靜、致命,對時機的把握完美無缺,在我一扼之際,熔斷就緒,而我的手一松,盲女本能地吞咽,觸發(fā)了熔斷。
“那教授呢?”
“他不過是個被抵抗組織利用的可憐蟲?!?/p>
“不,”我輕咬唇瓣,內(nèi)心十分矛盾,但還是當著他的面打開公事包,“盲女才是可憐蟲?!?/p>
包里沒有教授勾結(jié)抵抗組織的證據(jù),卻有大量關(guān)于我的情報,吃穿用度、履歷好惡,連樹熊的照片都沒落下,難怪盲女能模擬樹熊的眼神使我分心。
“教授早就知道我是竊密者,他一直在演戲,盲女是他用來轉(zhuǎn)移我們視線的道具。當我們的注意力全放在盲女的身上,他就能從容地進行某些勾當?!?/p>
爵爺凝起了眉。
在看到一份名單后,他的眉頭鎖得更緊,眼神也更加犀利。
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
執(zhí)刑人不可能暴露身份,除非他的上峰故意泄露,又或者黑客攻入了當局的數(shù)據(jù)庫。但無論哪種原因,爵爺已在教授的資料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不管有沒有接頭人,教授都要被處決。他掌握了太多的秘密。
爵爺眉間煞氣乍現(xiàn)。我的意識與他的想法重疊在一起,但克羅馬努是有法律的,不能隨隨便便處決一個人。我去找山哥,他是放映師,應該知道我離開后教授的動向。
山哥說,教授淡定地看完了結(jié)尾,這期間沒有人與他接觸。
難道盲女不是用來打掩護的?我想得腦仁疼,山哥一句話點撥了我:“他可能喜歡彩蛋?!?/p>
彩蛋?也是,每到片尾,教授的精神最抖擻。但是《竊聽大陰謀》沒有彩蛋,大部分午夜場的電影都沒有彩蛋,只有卡司表。
我讓山哥把《竊聽大陰謀》回放一遍。
杰恩·哈克曼,約翰·凱澤爾,艾倫·加菲爾德……卡司表逐行掠過,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捕捉著。
沒有問題。
“放昨天的電影?!?/p>
沒有問題。
“前天的?!?/p>
……
我一部部溫故,終于在一部叫《全面回憶》的電影卡司表看到了不該出現(xiàn)的名字——大衛(wèi)。
那是我。
我?guī)缀蹩梢钥隙ǎ淌谝彩歉`密者。抵抗組織通過卡司表對他下達任務指令。只是沒想到在我接手教授這件case的當日,抵抗組織就把我列為竊密目標,我以為身在暗處,殊不知教授早已將我盯死。但爵爺算怎么回事,拔出蘿卜帶出泥,他算泥?
“片子哪兒來的?”
如果山哥不能給我合理的解釋,我有理由懷疑他是抵抗組織的人。山哥搔了搔頭:“這個經(jīng)理不允許對外講,不過——”他的口風有一絲松動:“我在別人面前是一堵沉默的墻,在你面前,我是一扇敞開的窗。”
聽爵爺說,以前的山哥性情古板,中年喪偶以后不知是受了打擊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整個人轉(zhuǎn)性了,變得幽默風趣,嘴里時常冒一些金句。不過什么墻,什么窗,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只要他告訴我《全面回憶》的拷貝從何而來。
他努力了半天,憋出一個名字,溫格。
盜版片商溫格。我在他的辦公室找到了他。
他坐姿端正,右手握筆,低頭看著支票簿,眼神凝固。左臂垂至桌子以下,我伸長脖子,看到順腕逶迤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干,腳下的地毯都變了色。拭他的脈搏,靜如止水,死因是失血過多。但我覺得沒那么簡單。
我鋸開他的顱骨,本該面疙瘩狀的腦變成了像蜂窩煤一樣的組織。毋庸置疑,溫格在被割脈放血之前就被熔斷了。
我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我所認識的執(zhí)刑人不外乎爵爺一個。其他的我不知道,當局也不會讓我知道。那么,干掉溫格的執(zhí)刑人是誰呢?
我把溫格的辦公室翻了個底兒掉,沒有找到與抵抗組織有關(guān)的東西,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桌上咖啡杯尚存余熱,氤氳水汽尚未散盡,杯沿溶了一瓣口紅,隱隱約約。
似乎有個女人來過,帶著妝殘而去。
我湊近深嗅。
呃,這口紅我熟悉,Burberry,來自殖民地的特供品??肆_馬努只有一處有售。
玫瑰廣場壟斷了克羅馬努八成以上的商品,我送樹熊的第一個禮物——Burberry口紅,就是在這里買的。但用這種口紅的人并不多,它的自動售貨機不像遇難者紀念碑那么顯眼,蜷在角落。
我在售貨機前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細高跟撐得她有些累,身材單薄到我于心不忍,恍若剪紙,吹一吹便窈窕遠去。
我失聲叫出她的名字,蓋因她的背影太像樹熊。她聞言一僵,身體慢慢向我這邊轉(zhuǎn)。我既想一睹究竟,又希望她慢慢地轉(zhuǎn),別讓失望來得那么快。
我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幾個“雜魚”在街角戲耍一個少女,他們把她從一個人的手里推到另一個人的懷里,尖利的唿哨無比刺耳。少女像迷途小鹿,充滿了無助,她張嘴哀求,吐出的卻是氣流。
她是啞巴。上天把美麗與不幸都給了少女,同時贈予的還有愛情。路過的電車上飛身下來一個小伙,對著那幾個年輕人“金剛怒目”。有人不服,他用拳頭將他們制伏,然后送少女回家……回念當初,再看眼前,我泛起甜蜜的笑。
她沒讓我失望,長長的睫毛,扇子般覆下,撲了粉的臉,蓋住風霜。
知道嗎,樹熊,在你失蹤的漫長歲月里,我痛不欲生。只有工作能把我從痛苦中短暫地解放出來,我以竊密麻醉自己,可每次任務結(jié)束,我又會不由自主地想你。爵爺介紹過不少妹子跟我相識,但沒有人勝過你。
很多時候,我欺騙自己單身很好,但回到家,目睹一片狼藉的狗窩,忍不住想念你的好。進門飛撲式的歡迎,出門幫我換鞋的貼心,熨好的襯衫掛在衣架上,可口的飯菜擺在桌上……如今一切空蕩蕩。
你是我的熔斷。你讓我與這個世界絕緣。
我往前挪步,她卻輕輕搖頭。
我不甘心,又前行一步,她的搖頭幅度更大。我從她的眼中讀出了恐懼??謶值膬?nèi)褶是威脅,源自身后。十有八九,此刻威脅我性命的,正是那個干掉溫格的執(zhí)刑人。
隱身,已來不及。我沒有如芒在背,而是如鯁在喉。不可以吞咽。
我堅持的最長無吞咽記錄是五分鐘,但倘若一個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吞咽上,口水就會加速分泌,喉肌不受控制……我只堅持了兩分半,喉結(jié)就動了。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大腦罷工是什么感覺,思想會去哪里?從來沒有見過,瞳孔散開后的眼睛有無驚詫,靈魂是束縛在體內(nèi),還是去往地獄或者天堂?
熔斷之后,執(zhí)刑人照例要檢查受刑人的瞳孔,確認他的意識是否喪失,必要的話可以打開天靈蓋驗證。
執(zhí)刑人現(xiàn)身,扒拉我的眼皮正要檢視。樹熊猛地撲了過來,揪著他又打又咬。他惱了,一巴掌將她扇開,準備再補一掌,忽然胳膊被人拽住。他回頭,好一陣說不出話來,想必驚愕于我的還魂。
我松開領(lǐng)帶,敲了敲喉結(jié),逼肖的人造替代品,硬邦邦的合金質(zhì)地,食管、血管、氣管各司其職。
“當我得知當局開發(fā)出吞咽這一熔斷觸發(fā)方式,就去做了摘除咽部的手術(shù)。我不需要吞咽,我甚至戒掉了吃飯、喝水,全賴輸液維持生命系統(tǒng)。”說到這里,我似乎吹牛了,事實上樹熊離開我之后,我才做了手術(shù)。
“你拽……”
“有你拽,”比起他的驚愕,我表現(xiàn)得更為夸張,“山哥,想不到那個人是你。你是比墻還密封的窗。”我倒寧愿他是抵抗組織的一員。
山哥扯住我的西裝,把我緩緩拉近:“你走不出這里?!?/p>
“像溫格那樣?”
“可能更慘?!睆娏业臍飧?。
“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被你嫉恨,你確定不能高抬貴手?”
網(wǎng)開一面可是你的規(guī)矩。
“恕我不能通融?!鄙礁缫槐菊?jīng),面澈齒寒,“任何規(guī)矩……總有例外?!?/p>
真榮幸成為例外。
我果斷噴他一臉,用盲女剩下的半瓶辣椒噴霧。在他揉眼干嚎的緊急關(guān)頭,我過去捉起樹熊的手,拔步疾走。
剛離廣場,爵爺?shù)募用苣X電波襲擾過來:“放開那個女人,別惹禍上身。”
我不予理會,拖著樹熊上了電車。
親愛的,我們回家。
微涼的九月,天色向晚。樹熊脫下疲倦的高跟鞋,赤足踩上花園的小臺階。
家,還是原來的樣子。
“在你失蹤之前,我的胃都是由你負責的,現(xiàn)在,我想做出一點點的改變?!?/p>
我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開始做飯——往煎盤里灑點橄欖油,丟入蘋果餡和香腸,把全麥面包切成片,放進面包機烤出麥香,然后端上餐桌。她已經(jīng)鋪好了餐巾,我所要做的只是安靜地看著她吃完。
樹熊的眼睛彎成月牙,小口小口地撕咬面包,盡量不把口紅刮花。我很想知道溫格的咖啡杯沿為什么有她的口紅,但見她食指大動,忍住沒問。
她吃得非常干凈,一丁點也沒浪費,吃完后用餐巾擦嘴,并做了一個讓我意外的舉動。
她出示了兩張電影票。
午夜場。
我的臉色變了,這是要把我往溝里帶? 山哥肯定在那里守株待兔。
樹熊黑透的瞳仁堅定得令人恐怖,仿佛看電影是一種再普通不過的娛樂活動。我和她看過幾次?無數(shù)次。我不忍心拒絕她。
克羅馬努時間23:50,她挽著我的胳膊走進影院,一種久違的感覺。今天放的電影竟然是那部《全面回憶》。
情節(jié)并不復雜,阿諾飾演的奎德是火星獨裁政權(quán)派往地球的間諜,但他的記憶被篡改,他不知道自己是間諜,回憶旅行的服務讓他有所察覺,他動身前往火星尋求答案,最終反戈舊主……觀眾鴉雀無聲,因為只有我們兩人。
樹熊偎依在我肩頭。我緩了一下神,手臂從她的頸后包抄,摟住她肩膀,像教授和盲女那樣秀起了恩愛。人們常說“秀恩愛,死得快”,這話應在我身上,大抵不差。
教授在我前排坐下,后腦勺對著我。
他要為盲女報仇?如果是,我也坦然受戮,卻聽他頭也不回地說:“不必內(nèi)疚,盲女不是自然人。”
我一愣,如釋重負,她是人造人,我的負罪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你是竊密者?”
他反問:“暗示得還不夠嗎?”
我一怔,竊密者竊取對方的秘密,但對自己的處境,并不知情。也許就像《竊聽大陰謀》,竊密者在竊密的同時正在被另一個竊密者竊密。
“這么說,你是山哥的拍檔?!?/p>
教授故弄玄虛地嘆氣:“看來還不夠?!边@時幕布的反射光爬上他的鬢角。順著他的視線,我看到影片中的奎德漸漸尋回可怕的記憶,他的妻子洛瑞比記憶還要可怕,竟帶人追殺他!無須大駭,劇情進一步交待,洛瑞是火星獨裁政權(quán)安插在奎德身邊的間諜。
我有點開悟了,瞅向樹熊。她預感到我目光將至,眼眶先紅。
“你才是山哥的拍檔?”我問她。
她不接話,但眼神出賣了她。也許她是刻意的,她帶我來看這場電影,就是委婉地告訴我,她是竊密者。
好不容易凝聚的愛突然松弛了。遇人不淑,不是霉頭,便是罪過。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二貨。
“為什么?”我的腦袋被攪成一團混沌。
“特務統(tǒng)治?!?/p>
這個詞并不新鮮,但從爵爺?shù)墓纷焱鲁鰜?,又冷又偏。他在我后排落座,幾束曼妙的舞臺追光如衣,與之交歡。
都到齊了。我和樹熊夾在教授與爵爺之間,這樣的觀影體驗如坐針氈。較之教授,我更在意爵爺,我沒能完成任務,他要更換拍檔了,而被拋棄的結(jié)局大概就是——熔斷。但我無懼熔斷,山哥奈何不了我,爵爺也一樣。
“你是一個棄子?!本魻?shù)恼撜{(diào)打亂了我的心理部署,執(zhí)刑人的優(yōu)越感溢于言表。
我把克羅馬努當局想象成一個捕鼠器,我只是捕鼠器中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像我這樣的螺絲釘有很多,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竊密者。我天真地以為抵抗組織是竊密者要捕獲的那只老鼠,可到頭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也是老鼠之一?;蛘咭镁魻?shù)脑?,我從一顆有用的螺絲釘淪為沒用的棄子。
“我們都是棄子,”教授佝僂著腰,顯得有些沒勁,“抵抗組織并不存在?!?/p>
“不……可……能?!蔽液途魻敭惪谕?。我負責監(jiān)視與抵抗組織有瓜葛的嫌疑人,一旦有了證據(jù),爵爺就去熔斷他們,這種事不止一次。
“抵抗組織是克羅馬努當局捏造的假想敵,是為了克羅馬努當局的存在而存在?!苯淌诘穆曇粲目?,“你們以為抵抗組織是老鼠,其實不然,它是放在捕鼠器上的誘餌,是空穴來風?!?/p>
我迷惘了,很難接受抵抗組織只是當局捏造的產(chǎn)物??僧斁诌@么做,目的何在呢?
“你的意思是當局為了維護統(tǒng)治,所以虛構(gòu)了一個抵抗組織?”
“可以這么說。沒有了抵抗組織,當局就失去了繼續(xù)在克羅馬努特務統(tǒng)治的理由,況且利用抵抗組織轉(zhuǎn)移人們對當局的不滿,通過內(nèi)斗平息民憤,在統(tǒng)治者看來,也是一種藝術(shù)?!?/p>
教授揭露的內(nèi)幕如此無情,令我害怕得有些發(fā)抖。我想到了玫瑰廣場暴動,難道也是當局刻意操縱的結(jié)果?
“不會,不會的……”爵爺失魂落魄般喃喃,他的信仰體系似乎受到嚴重沖擊,“你胡說!”
教授似乎料定爵爺會有如斯反應,感嘆道:“我曾經(jīng)也幻想成為銀幕上奎德那樣的平民英雄,但現(xiàn)實只讓我……我們做了棄子?!?/p>
激蕩人心的旋律響起,銀幕上奎德干掉了獨裁政權(quán)的Boss,拯救了火星,但也可能只是一場回憶旅行。隨后的卡司表,認識的,不認識的,一行行升起。
我們不覺站了起來。
卡司表出現(xiàn)了樹熊的名字。我看著她,有一個疑問待解,既然你的任務是監(jiān)視我,當初干嘛又狠心離開我?因為山哥嗎?這個認知惹得我醋意大發(fā),不排除她是為了山哥而離家出走。
樹熊淡淡的,她將醋意看在眼里,對我的戒備不以為然。我更愿意相信她當時離開我是出于山哥的脅迫。
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寫道:我變節(jié)了。
很意外,卡司表后還有彩蛋——電影畫面像廣角鏡頭那樣展開。
教授道,沖過去。他不做解釋,一馬當先。我目送他蹣跚的背影越過重重座位,一頭扎進幕布之中。
影像畸變。他真的進去了!
那不是普通的幕布,安全屋的入口藏在流光掠影之中。
教授的聲音也變成了畫外音。
“不能因為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我忘了這話的出處,但我沒忘,有多少人為了打破黑暗付出了愛情、生命和自由。我暴露自己,是因為我想拯救你們。我們的命運緊緊相連。沒有老鼠,就沒有餌,也就沒有捕鼠器?!?/p>
教授甘冒被當局熔斷的風險來拯救我們這些無知青年,此等情操,我恨不得點32個贊。他說得對,我和樹熊分開的根源不是感情危機,是特務統(tǒng)治造成的惡果。
我拉著樹熊正要奔向安全屋,身后的爵爺搭住我的肩膀,很緊。
“你也是棄子啊,還對當局效忠呢,”我勸他,“不能高抬貴手?”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爵爺鐵板一塊的臉難得地扯起一個短促的微笑,卻苦澀無比,“但這一次,可以例外。”
視規(guī)矩如命的他,面對被操縱的命運,內(nèi)里也會轉(zhuǎn)變,便是同病相憐的厚道。
“大衛(wèi),保重?!?/p>
“不一起走嗎?”
爵爺搖了搖頭,信仰崩塌帶來的沮喪讓他老了十歲。我還想說點什么,卻見他的喉結(jié)一動,眼神瞬間空洞了下去,像靈魂在灰飛煙滅。
爵爺被熔斷了。
熔斷他的人是山哥。他從放映室走出,態(tài)度一點也不友善,說窮兇極惡都算含蓄。
到這時候,我算明白了,卡司表并非抵抗組織對接頭人的指令,而是克羅馬努當局頒布的棄子名單。山哥才是所謂的接頭人,他的任務是熔斷名單上的人。
我和樹熊毫不猶豫往幕布的方向快速移動,山哥在后面窮追不舍:“大衛(wèi),我要你為我妻子的死付出代價!”
你的妻子?我胸口一窒。
“玫瑰廣場那個遛狗的女人。”
是她!我的步伐慢了下來,肺部像吸了辣椒粉,劇烈地抽動不止。
“憋住,”教授在銀幕里著急地叮囑,“否則你會被熔斷的。”
嘁!當局的幺蛾子真多,這么快就開發(fā)出了以呼吸為觸點的熔斷??墒恰墒秦撟锔欣ψ×宋业碾p腿,我該不該向山哥謝罪?
我用力推了一把樹熊。安全屋的入口正好在她跌進銀幕的那一秒關(guān)閉了。
親愛的,你是我的熔斷。
我呼出了致命的一口氣。輕松之極。
玫瑰廣場,一個男人在遇難者紀念碑前放下編織精巧的籃子。懷念的風悄悄掠至他的耳邊,盤旋不去。
幾年前,他的妻子每日天不亮就來這里遛狗,也只是遛狗而已,遑論接頭、暴動,純屬無稽之談。但她卻成了竊密者的目標。
圣誕前夜,煙花驟放,廣場暴動,克羅馬努當局出動了全部執(zhí)刑人才鎮(zhèn)壓下去。他的妻子被列為頭號嫌疑人而熔斷??伤纼?nèi)幕,所謂的暴動不過是那天觀看煙花的人太多引發(fā)的踩踏事故。他鳴冤叫屈,但無法翻案,他本人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編織籃并不安分,一只小狗扒出半個身子,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偶爾幾聲輕吠,似與風言。
你是我的熔斷。
主持人:賴爾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