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一走到波士頓大公園通往中國城的那條交叉路口上,我們就聽到一陣囂叫聲,聲音是從另一條路上傳來的,像是一群人,而不是一兩個流浪漢在對罵。
那個交叉路口熱鬧非凡,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它靠近市政廳的一角,緊挨著地鐵出站口,然后是著名的公園路教堂,所有這一切,讓那個路口成了魚龍混雜之地。時常有個宗教狂人在那里囂叫,大聲念一本皺巴巴的《圣經(jīng)》,他聲情并茂,帶著先知們專用的手勢,宛如主耶穌的代言人。他還有幾個固定觀眾,都是些半死不活的流浪漢,他們躺在各自的凳子上,默默盯著那個狂人。這個舞臺太精彩,所以老家伙基本上是風(fēng)雨無阻的。
今天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條路傳來的一群人的囂叫聲。我建議過去看看,卜樂同意了,我們步調(diào)一致地穿過馬路。
今天天氣很熱,從南方來的熱浪終于抵達(dá)北方城市波士頓,報紙上說紐約上禮拜熱得牛肉擺肉攤上都臭了,連知名的“進(jìn)進(jìn)出出漢堡包”連鎖店,一只漢堡3.99美元,按照最近美元和人民幣,1比6.8的比價,大概27塊錢。這家店的招牌漢堡號稱是世界上最新鮮的牛肉糜做的,最近都找不到新鮮牛肉的貨源。不過,紐約跟臭牛肉倒是挺般配的,波士頓的熱天比紐約晚兩個禮拜,這兩個城市相差四個半小時的車程,坐中國人經(jīng)營的風(fēng)華公司的長途車,單程只需要15美元。
波士頓的牛肉還沒臭,不過也差不多了,我從冰箱冷凍柜深處清理出來兩坨紅得發(fā)黑的肉,因?yàn)樘?,已?jīng)看不出來到底是豬肉還是牛肉了??峙率谴笄澳甑牧税桑瑫r間太久,以致于被冰霜淹沒了。卜樂從來不做飯,他買肉制品只是為了儲存在冰箱的冷凍柜里,讓那里面不至于空空蕩蕩,一年買一坨肉,最多三四磅,大概也是15美元,算不上浪費(fèi)。
我們今天的任務(wù)是去中國城吃早茶,完了找兩三家旅行社看看旅游線路,最后去木西百貨公司買結(jié)婚戒指,這些是昨天就計劃好了的。沒想到一出門就遇到了游行。
游行隊(duì)伍就在那條南北向的小路上,規(guī)模不大,從背影就能看出來,參加游行的都是黑人,黑兄弟和黑姐妹,天生樂感好,連用來抗議的臟話都那么像勞動號子。他們一個個戴著大金項(xiàng)鏈,穿著色彩鮮艷、圖案夸張的T恤。大概只有二三十個人,但組織得還不錯,最后一個小伙子慢慢拉著一輛小拖車,拖車上放著一架小冰盒子,是野營和車上用的那種小冰箱,他負(fù)責(zé)供給游行隊(duì)伍冰凍飲料,防止參與者不小心中暑。最前面就是那個負(fù)責(zé)帶頭喊口號的老大,一個高大威猛的黑大漢,他兩側(cè)是骨干,負(fù)責(zé)發(fā)放傳單和舉著一個顯眼的牌子,牌子底下畫著幾顆漫畫版的圣賢頭顱,可以勉強(qiáng)辨識出來是耶穌、釋迦牟尼等人。
“真是的,這里信仰還不夠自由嗎?”我問卜樂,他在波士頓待的時間比我長。
“邪教。”卜樂小聲說。
“主張一夫多妻的那種嗎?”
“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p>
波士頓大公園一到周末就成為宗教圣地,有個不知道什么教的教派,會在一側(cè)支起一個巨大的帳篷,帳篷里頭坐著些懶洋洋胖墩墩的人,門口唯一站著的圣職人員穿著骯臟的大袍子,胸前掛著大廣告牌:“信上帝,還是下地獄?”
你不小心路過,不知道從哪里就會跳出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笑瞇瞇地看著你,給你遞過來一張彩色印刷的紙條兒。小姑娘的笑容總是讓人難以拒絕,但紙條上的字讓人難以下咽:“假如你這會兒就死掉,你確信你馬上能上天堂嗎?”
這會兒我可不想死,不要說這會兒,明天后天我都不想死,我在美國又沒什么親戚,幾個半生不熟的朋友住得非常分散,基本上在美國的四個角上,佛羅里達(dá)、休斯頓、圣地亞哥和西雅圖。她們還都很忙,要是死了,連來參加追悼會的人都沒有。死完了,給你捏碎了,裝在一個小盒子里頭。
如果命好的話,國內(nèi)會有獵奇的報紙縫里頭出來一條稀松平常的新聞:“華裔女性在麻省公寓內(nèi)神秘死亡。”不會說明是煤氣中毒還是上吊自殺。當(dāng)然,警方會一直調(diào)查到媒體徹底忘了為止,媒體忘掉一小撮骨灰,是應(yīng)該的,要把精力主要放在一大撮骨灰上頭。
所以,即便要死,我也要熬到回國了再死。
死啊死的,呸呸!不說了,這對新婚燕爾的我們很不吉利。我跟卜樂的新生活剛剛開始,我們翻閱中國城買來的一本老黃歷,選好了宜“婚嫁”,且在周內(nèi)的登記日,周內(nèi)比周末人少。這不,今天要去訂個蜜月旅行的旅游產(chǎn)品,然后還要去采購戒指,多么值得紀(jì)念的日子,雖然我連今天是幾號也搞不清楚。我只是勉強(qiáng)知道這是六月份的某個星期六,七月四日是美國國慶,上英文課的學(xué)校放假,老師提前一個月就開始預(yù)告這個消息。
很奇怪,跟卜樂一出門,我就一個英文字兒也懶得看,一句話都懶得聽。去聽和看任何外國字,實(shí)在累。一出門,我總是不停地問,“那上面寫著什么?”“那兩人在聊什么?”“那人跟我們說了什么?”
對于我永遠(yuǎn)問不完的問題,卜樂經(jīng)常都會說“不知道”,或者“你問我,我問誰?”他是個非常沉默的人,有時候跟他呆一個屋子里,大半天過去后,我會以為他已經(jīng)出門了,其實(shí)他還靜靜地坐在離我不到兩米的沙發(fā)上看電視。
我們默默地走過游行隊(duì)伍,他們的口號貌似激烈,但眾人的情緒卻很和緩,大伙兒把那句粗口念得又熟練又麻木,緊跟那個彪悍的黑老大,該拐彎了就集體拐彎,該停下來使勁喊會兒口號就停下來。拐彎時,連標(biāo)語牌都會換一個方向,好讓兩邊的行人都看得清楚一點(diǎn)。
“你喜歡什么樣的戒指?”卜樂問我,“我什么都不懂,你自己來決定。”
“是個戒指就行了吧?!蔽业淖⒁饬€放在游行隊(duì)伍身上,有些心不在焉。
“盡量還是鉆石的,將來還可以留給兒媳婦?!辈窐饭蜒陨僬Z的,有時候卻顯得深謀遠(yuǎn)慮。
“那得先有兒子,兒子還不能是同性戀?!?/p>
“你總是胡說八道,將來給小孩子一個什么榜樣?!?/p>
呵斥我的口氣,非常像一個貨真價實(shí)的丈夫了,我也立刻閉上了嘴。這種大熱天,不適合說太多的話,街上一瓶水至少要1.5美元,也就是10.2塊,嘖嘖,真要命。我即便聲音嘶啞嗓子冒煙,也不會買一杯冰水來喝,這是我們中國人應(yīng)有的美德。
我們的業(yè)余生活非常單調(diào),要知道,我在上海的時候,是個小會計。會計這工作最是單調(diào),整天都在一些密密麻麻的報表上忙碌,忙完了回家,只想躺在床上看國產(chǎn)電視劇,最近我喜歡看《半路夫妻》,鳳凰衛(wèi)視正在重播。我跟卜樂就是半路夫妻,他離婚后沒分到小孩,唯一的女兒給了前妻,而我呢,趕在還沒生孩子之前,跟前夫散了。我們通過一個在美國的湖南老鄉(xiāng)接上了頭,他離婚后寂寞孤獨(dú),我離婚后孤獨(dú)寂寞,都愛吃辣的,通過幾次EMAIL,再通電話,最后利用MSN視頻聊天。沒什么大問題,連雙方身體都檢查過了,四肢正常,器具正常,看起來別的方面也會和諧,不年輕了,我也不是小姑娘。
于是我拿未婚妻簽證來了美國,順理成章地打算在這里建設(shè)一個新家庭。
卜樂在這里讀博士,還沒畢業(yè),塔夫斯大學(xué)應(yīng)用化學(xué)系,搞化工的跟會計差不多單調(diào)。白天他趴在一堆瓶瓶罐罐里頭,在屁大點(diǎn)實(shí)驗(yàn)室里來來回回走來走去,直到晚上九點(diǎn)多鐘,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家。我來了以后,他特地一個月花20美元買了麒麟衛(wèi)視的一些中文節(jié)目,雖然我心疼那一小筆租金,但這讓我們兩人可以一起踏踏實(shí)實(shí)地打發(fā)掉夜間生活。
但每周四是個例外,周四他下午開會,傍晚不用上實(shí)驗(yàn)室,早早回了家。我們吃完晚飯后,就會一起去查爾斯河邊散步。查爾斯河穿過波士頓城,把市中心跟對岸的劍橋鎮(zhèn)分開,劍橋鎮(zhèn)就是著名的哈佛大學(xué)和麻省理工大學(xué)的所在地,知識分子云集,大學(xué)生比蜜蜂還多。我很慶幸我們不住那里,否則每天跟那么些聰明而又神經(jīng)質(zhì)的年輕人混在一起,我會更加自卑的。我只是個大專文憑,這個博士能看上我,已經(jīng)是不幸中的萬幸,可不能跟女大學(xué)生去比。
周四晚間,我們迎著徐徐涼風(fēng),漫步在查爾斯河畔,這是我一周當(dāng)中最詩情畫意的時刻。我使勁呼吸著帶著咸味的風(fēng),一些海鷗從海灣那邊飛過來,落在河岸上,白色翅膀的海鷗,近看有肥鴨子那么大。我常想把它們烤了吃,燉了吃,鹵了吃,加點(diǎn)剁椒、醬油、姜、糖,最后還能剩一半生的,切成小塊兒擱冰箱里。卜樂說,海鷗肉一定很難吃,不然超市里肯定買得到。不好吃的生物,利用自己的不好吃,生存下來,好吃的生物,利用自己的好吃,讓人養(yǎng)活它們。這也是進(jìn)化論的一部分,聽起來挺新鮮的。
河邊除了一個貝殼型的露天舞臺,還有一個帆船俱樂部,一大排收了帆布的小帆船??吭诎哆?,整整齊齊一絲不茍。我經(jīng)常會盯著它們發(fā)呆,想象自己要是上輩子積了德,也許會投胎到這個發(fā)達(dá)國家,從小被父母送到這樣的俱樂部,學(xué)習(xí)開帆船,英語一流,至少對話找工作沒問題,找一個舒舒服服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嫁個白種人老公,也是公司里頭的骨干,年薪至少十五萬美元,兩人買一棟郊外的大房子,五個臥室三個浴室,地板是楓木的,踩起來足底很舒服,廚房大得不得了,中間還有個開闊的操作島,我可以一邊做飯一邊跟在客廳逗小孩的老公聊天。對了,還得養(yǎng)一條美國金毛犬。買兩輛車,一輛日本豐田,一輛美國福特,日本車我開,美國車他開,將來還可以裝小孩子們。周末全家去CAPE COD沙灘上玩兒,老公和狗狗玩飛碟,孩子們把我在沙子里埋起來。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溫?zé)岬募?xì)白沙子里,在大中午灼熱的太陽光下,眼皮越來越沉,漸漸合上了眼。
“你渴不渴?”卜樂的聲音傳來,我睜開眼,看到他瞇縫著眼,滿頭大汗問我。
我們已經(jīng)走到中國城的主干道上,路邊有家西餅店,店里有冷飲,我下意識地進(jìn)了那家店。
“算了,”我小聲說,一邊瞄著冰柜一側(cè)的價碼牌:“一會兒就喝早茶了嘛?!?/p>
“沒事,今天你就別省了?!?/p>
說著,開了冰柜,取了一瓶豆?jié){給我,我看了一眼,臺灣產(chǎn)的,牌子不熟。他知道,我來了以后,念叨豆?jié){快一個月了,一直沒舍得買,中國超市的豆?jié){,一大瓶要四五美元,也就是三四十塊人民幣,說什么我都不肯喝。我買了一塑料袋才85美分的干黃豆回家,想自己做,卻苦于沒有磨豆機(jī),一臺食品加工機(jī),小型的至少也要25美元,所以那袋黃豆一直放在柜子里,不知道該拿它們怎么辦才好。
“一塊五呢,太貴了!”我壓低聲量,局促地提醒他。
“不貴,大熱天的,比中暑便宜?!?/p>
“算了吧,給它放回去?!?/p>
“我不渴,我什么也不喝?!?/p>
“不喝你跑進(jìn)來干什么?真是的。”
我一手抓過手他里的豆?jié){,一手打開冰柜門,迅速堅(jiān)決地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我們一轉(zhuǎn)身,收銀員正盯著我們,不過她大概也習(xí)慣了,很快低頭,接著忙她自己的。
我們回到街上,外邊的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我沒戴墨鏡,不是沒帶,也是舍不得買。我來的時候還是冬天,忘了往行李里頭放墨鏡了,這里的墨鏡,即便是地攤貨,也要10美元。
我忘在上海的墨鏡是正宗古奇的,品牌貨,是前夫心血來潮時的禮物,紀(jì)念我們結(jié)婚七周年,順利度過了“七年之癢”,但是五個月后,我們就離婚了。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慶祝自己又瞞過了一年,他跟那個女的交往了整整三年。聽他說那副墨鏡打了七折1500塊,是褐色的,我最喜歡的墨鏡框的顏色,質(zhì)地又好,比地攤貨好百倍,憑什么在這里買個雜牌子的?
出門前卜樂讓我打把傘,但他的傘直徑足有兩米,是防風(fēng)用的大黑雨傘,波士頓雨季的風(fēng)刮得特別厲害,那種傘打一把出來,半條街的人都可以跑到你的“樹蔭”底下乘涼。我不好意思打。
再走兩個路口,就是我們要去的帝苑酒家,喝早茶的地方。底下是中國超市,我每個禮拜都來買菜的地方,那里的豬肉比較新鮮,蔬菜也過得去,但是水果就太貴了,兩個蘋果都要一美元。我們買水果,都是周五或者周六,去碼頭邊上的自由市場買,便宜得多,也新鮮得多,四個蘋果才一美元,要是我肯買皮有點(diǎn)皺的,一美元可以買到5個。他喜歡吃蘋果,我喜歡吃橙子。
中國超市開門關(guān)門,都帶出一股腥臭氣,里邊又臟又亂,和我們內(nèi)地縣城里的小超市差不多,沒準(zhǔn)還不如呢,收銀員絕不說英語,她們說廣東話,聽得懂國語。她們當(dāng)中,沒準(zhǔn)誰就是黑下來的,跟著家里人老鄉(xiāng)住,在中國超市或中餐館打工,不用交稅,除了路過警察局和移民局有點(diǎn)提心吊膽,其它時候還挺美滋滋的。我上周才發(fā)現(xiàn),收銀臺邊上有個爛菜簍子,不管什么樣的青菜,都是一塊錢一捆,打折打得厲害。不管長得多么體面的中國人,都在里邊挑挑揀揀,買爛青菜沒什么丟人的,買爛水果也沒什么丟人,那都是兜里還有錢的人。
我就是個兜里沒錢的人,離婚折騰結(jié)束,我跟前夫既然還沒小孩也就沒買成房子,一直都在浦東租一個適合小兩口居住的房子。他一個小學(xué)教師,還不是什么重點(diǎn)學(xué)校,每個月工資和獎金,仔細(xì)算算,還不夠買一平方尺的房子呢。直到談到離婚,我才知道,家里的存款也就剩兩萬,他有了別的女人,他出的軌,過錯在他,他還不要臉地不肯協(xié)議離婚,非要上法庭,結(jié)果法庭把那點(diǎn)錢全判給了我。實(shí)際上,他養(yǎng)兩個老婆,家里的錢又歸他管,當(dāng)然家底都空了,但我一無所知,我跟個傻子似的。
我來美國前,買這買那外加看牙,花掉了一多半兒,即便把家里能賣的都折價賣給了朋友,辭了工作,也掙不到什么錢了。
那天,我揣著一張中行的雙幣信用卡,里邊蹲著可憐的6000塊人民幣,不到900美元,那是我13年工作,7年婚姻的全部結(jié)余。上了飛機(jī),等著飛機(jī)起飛,我望著窗外,感到一陣陣凄涼,浦東機(jī)場滿眼繁華,很洋氣,但是跟我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16年前,我才19歲,扎著小辮子坐船到六鋪炕,心里像裝了個粉紅色的大氣球似的。16年后,35歲的我,奇跡般坐上飛往美國的航班,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這16年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為什么要去美國?我的英語詞匯量還不到一千個,要是考托福,恐怕都考不到一百分,要是跟卜樂見了面才知道不合適,那我連個掃大街的工作都找不到。想著這些,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婚變、離婚,我哭了不止一千次,每一次至少兩三個小時,但都沒有這一次哭得徹底,覺得自己的眼淚都是辣的。
飛機(jī)落地,我吃不慣美聯(lián)航的航餐,連面條都做得一股奶油味兒,餓得兩眼昏花。我惦記著我的行李,那兩只大行李箱里頭裝的,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在中國,我連一分錢一雙拖鞋也沒剩。35年的光陰,我逝去的青春,全部放在這兩只純黑的航空旅行箱里。出來到取行李的地方一看,推行李的車還要租金,刷卡就可以了,但我連蒙帶猜,知道那需要3美元。我的天啊,我差點(diǎn)沒暈過去,橫在眼前的,我的未來,就是一條漫長而昂貴的路,我唯有依靠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男人。
卜樂等在接客站,站在一群高大威猛的老外堆里,瘦小得跟顆小豆芽菜似的,穿著牛仔褲和白色帶淺藍(lán)條紋的T恤,臉色暗淡發(fā)青,頭發(fā)短得頭皮也是青的,看起來像是剛剛剃過頭。
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笑了,一臉的皺紋。
一次也沒問過我錢夠不夠花,我們見面之前,談過這個話題,他離婚,跟我前夫一樣,也是凈身出戶,離婚的過錯在他前妻。一般來說,人離了婚,再跟第二個配偶結(jié)合,都會把過錯推到另一半頭上,我們倆都是普通人,沒有什么很深的涵養(yǎng),很高的境界,不會例外的。
“她到底做錯什么了?”有一天,趁兩人一起在廚房洗菜的時候,我鼓足勇氣問他。
“別問了?!?/p>
“到底是什么?我說幾個可能性,你搖頭或者點(diǎn)頭就可以了?!?/p>
卜樂沉默不語。
“她在外邊有人了?”
卜樂搖頭。
“她脾氣不好,對你不好?”
他還是搖頭,面無表情。
“她對你父母不好?”
“她,人還可以?!辈窐方K于說。
“她想留在美國?”
是想回國的,我們此前決定交往,乃至于結(jié)婚,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上,但他沒有具體的計劃,到底什么時候回國,回國干什么,他都一無所知。他甚至說,國內(nèi)的生活他已經(jīng)很不習(xí)慣了,連過馬路看到車流滾滾,他都會害怕。
卜樂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他那天直到上床睡覺,一句話也沒說。
所以,一直到我們結(jié)婚,我還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什么離的婚。我年輕的時候,挺倔的,什么事情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知道為什么,有了那一次失敗的婚姻,我也有點(diǎn)兒懂得要能得饒人處且饒人,世界上最好的品德,就是難得糊涂。離婚期間,我自殺了一次,用最烈的白酒服下90多顆安眠藥,推到醫(yī)院洗了胃,沒死成,也許是安眠藥質(zhì)量不行,也許因?yàn)榘裁咚庍^期了。從那以后,整整半年多,一閉上眼睛,我就聞得到伏特加刺鼻的氣味,還有那些苦不堪言的過期藥丸在食道和胃間溶化,所帶來的惡心感,總是讓我想嘔吐。
從那以后,我知道要惜命。雖然送我去醫(yī)院的是前夫,和那個女人,那個傳說中的小三,他們回家收拾東西,以為我不在,沒想到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除了救了我一命,也讓我在朦朧中,感覺到了那個敵人,她比我不過年輕一兩歲,比我要胖很多,也更白。她救我的心,比前夫還要大,大概這就是人之將贏,其行也善。
我對卜樂的外貌要求不高,一米六七,那就一米六七吧,體重不足130斤,也無所謂。前夫是個大高個兒,一米八七,整整高20厘米,體重更標(biāo)準(zhǔn),常年保持在150斤上下,從來沒有肥肉肚腩,不管吃多少腥葷之物,都沒有問題。
他的優(yōu)點(diǎn),有學(xué)歷,博士是這個地球上最高的學(xué)歷了吧,前前后后花了35年,才得到了這個學(xué)歷,從3歲上幼兒園算起來的話。一般人可熬不了,讀書快把他讀成木乃伊了。其次,他話少,一天說不了3句話,即便吵架,他也絕不回嘴。生氣的時候,最多躲到臥室去看棋譜,他喜歡圍棋,這點(diǎn)有點(diǎn)像《紅樓夢》里的迎春,大觀園里頭脾氣最好的。
我們上了帝苑酒家的3樓,這個廳本來是個劇院,又高又大的頂拱,描著小天使油畫,垂下來一盞20世紀(jì)初風(fēng)格的巨型燭臺水晶燈。今天主廳鬧哄哄的,店老板在樓梯口迎客,跟大家道歉說,主廳被客人包場了,請新來的散客到側(cè)廳去就坐。我們路過主廳大門,門口一溜色彩斑斕的花籃,每個花籃都掛了兩條賀詞,主廳門首有張大紅紙條,上面寫著:“洪門董事長聚議聯(lián)席會”。
“洪門?好耳熟?!蔽彝低档貙λf。
“噓……”他把我拉走,不讓我傻呆呆地看那張字,和里邊一排排老頭兒,每個老頭,白頭發(fā)居多數(shù),都穿著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前胸別著一朵暗紅的玫瑰。老頭們沒有一個胖子,清一色清瘦型,容貌多多少少有些相似。
我們在去側(cè)廳的通道上。趁四下無人,卜樂這才貼著我的耳朵,用極小的聲音說:“黑社會。”
“什么?”我驚叫,“那我們別吃了,一會兒打起來怎么辦?”
“打不起來,放心?!?/p>
他使勁拉著我的手,跟著招待,坐在角落的一張兩人桌前。
招待上前問:“兩位喝什么茶?”
說的是粵語,我聽得懂一點(diǎn)兒。
“你想喝什么?”
“茶要錢嗎?”我小聲問。
“不要錢?!闭写牭搅耍χ卮?。
“那要一壺龍井,也就是綠茶?!?/p>
招待取茶去了,卜樂微微皺眉,他對空氣質(zhì)量非常敏感,側(cè)廳比主廳光線更昏暗,空氣更加不流通,周圍的東西都是破破爛爛的,地毯更是爛污不堪,從來沒有清洗過一般。我們好像在一個一百多年沒見過陽光的老倉庫里吃東西。不單是帝苑酒家,整個中國城都是這樣爛污污的,我來的那天晚上,卜樂帶我去另外一家自稱是海鮮酒家的地方吃飯,雖然餓得兩眼昏花,坐在那家餐館里,聞著那股油煙濃膩的味道,我還是忍不住一陣陣反胃。等到菜單上來,看到一份菜的價格,我差點(diǎn)沒直接吐在菜單上。最便宜的菜,也要6塊多將近7塊美金,什么概念?我這輩子吃過的最貴的空心菜。
美國跟我想像中的繁華,相去甚遠(yuǎn)。卜樂就住在中國城邊上一個區(qū),比中國城還要古老的一個區(qū),波士頓人叫它培根山。最早的黑奴和大富翁,都住在這個地方,比起中國城,它算是一個好區(qū)。
到波士頓的第二天,卜樂就拿出一張折成名片大小的波士頓地圖,拿了紅藍(lán)兩色的筆,跟我很嚴(yán)肅地說:“你記住,凡是我用紅筆圈的區(qū)域,就是不好的區(qū),有危險,你千萬不要去。”
“什么叫不好?”
“治安不好啊,黑人多?!?/p>
“你……種族歧視?!?/p>
“等你被黑人搶劫了,你就不會這么說了?!?/p>
“他們?yōu)槭裁磽尳???/p>
“沒有工作,沒錢,也不愿意工作?!?/p>
他還告訴我,中國城以南,本來有個區(qū)還可以的,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住進(jìn)去一群黑居民,開始了一些違法勾當(dāng),販毒吸毒搶劫,把附近的居民嚇得都搬走了。所以,那個區(qū),雖然位于市中心,公寓的租金乃至于出售價格,都出奇地便宜。我們有一個周末,斗膽去那邊逛過,果然清靜舒爽,人少,植物豐茂,空氣里頭都透著一股甜香。街上商店很少,但是離平價超市也近,走路不到5分鐘。
我溜達(dá)得流連忘返,還在街頭看起了房產(chǎn)中介,那家中介看起來就要倒了,窗口的房屋租售招貼,都有些泛黃。果然,租金比培根山便宜很多,兩居室才跟我們一居室一個價,我看得津津有味,好像去哪里都要逛逛房屋中介,是我的習(xí)慣,也是我這么多年沒有自己的房子的一塊心病,只能靠看這些中介屋外貼的圖片解饞。但他不讓我久留,說不知道哪里會沖出來一伙不良少年,我們倆暴尸街頭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可不想死!自從那回逃過鬼門關(guān),我對死這個字忌諱到極點(diǎn)。
招待上了茶,不像是龍井,是劣質(zhì)的綠茶,而且放了好幾年了,很不新鮮,茶色非常渾黃。要喝上好的龍井,唯有去杭州喝,杭州離上海車程不過兩個半小時,我跟前夫時常坐火車去,現(xiàn)在想來,過往跟眼前這壺渾黃的龍井一般,都是一些陳年舊夢。
我發(fā)著呆,想著這些無聊的事,等著女服務(wù)員推早茶的餐車過來。這里的女服務(wù)員都是四五十歲的廣東來的大嫂。每個人推著一個品類的早茶點(diǎn)心,蒸的蝦餃、魚翅餃、排骨、鳳爪,油炸的春卷、麻球,煎的蘿卜糕、芋頭糕,還有各色腸粉,以及粥和豆花。品類還挺全的。
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女服務(wù)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卜樂,卜樂也回瞟著她,兩人眼神交流了足足有30秒。
“喂,你認(rèn)識她?”卜樂回過神來,使勁搖搖頭。
“不認(rèn)識她看你干嗎?”
“以前,聊過一次天?!?/p>
我冷笑:“我說呢,是不是看到你邊上出現(xiàn)了個女的,不服氣呢?”
“胡說八道,她七老八十了?!?/p>
“我看她保養(yǎng)得不錯,皮膚好,一根白頭發(fā)也沒有,有胸有屁,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呢!”
“你說得越發(fā)離譜了。”
“請她過來,我要點(diǎn)腸粉吃?!?/p>
他無奈,只好沖她招手,她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推著她的小車,從遠(yuǎn)處過來了。走路的時候,下身扭擺的幅度不小,胸挺得高高的,即便穿著早茶鋪統(tǒng)一制式的中式工作服,也掩蓋不了她的風(fēng)采。
“要什么?”她先發(fā)制人。
“腸粉有什么?”我刻意冷淡,音量不低。
“只剩牛肉和蝦的啦?!彼蒙驳钠胀ㄔ捇卮?,一只肥白的手,抬起來竹蒸籠的蓋子,里邊趴著一條大白蟲般的腸粉。
“沒有叉燒的?”
“叉燒的,早就賣完了,叉燒的最好賣了,你們來得太晚了?!?/p>
話還不少,我有些不滿意。卜樂很是不自在,低頭不說話,我心里那股勁兒又上來了,打算問個清楚。
“你認(rèn)識我老公嗎?”
“不認(rèn)識啊,怎么可能?這里的客人來來往往的,不過以前見過這位先生,他總是一個人來?!辈窐诽ь^,尷尬地笑著。
“他倒是說他認(rèn)識你?!?/p>
“真的嗎?”那女服務(wù)員的普通話帶著濃厚的廣東口音,故作夸張,一邊說,一邊伸出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擱在身后的椅子背上,用肢體語言給我一些奇怪的暗示。
“你別這樣,快吃飯吧?!?/p>
“我就是隨便問問,你著什么急?”
被我嗆住了,他沒有再回答,那女服務(wù)員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我。
她有點(diǎn)想走的意思,推起餐車,一轉(zhuǎn)身,又看了我一眼,這一眼把我看毛了,真想拽住她問個清楚,但問什么呢?以前是否帶過其他女人來這里吃飯?但是,我們還得去買戒指呢,買戒指大過天,在今天,我忍住氣,開始把腸粉的皮挑開,只吃里面的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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