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9月24日開始的第74屆聯(lián)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特朗普、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英國首相約翰遜，相繼通過發(fā)言、聲明等方式，異口同聲地將10天前沙特兩處石油設施遭機群襲擊、導致國際油價猛漲的責任，歸咎于伊朗，并敦促其“改弦更張”。

如此“步調一致”的背后，卻折射出特朗普的尷尬和焦慮：他一手策劃的中東新戰(zhàn)略，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和窘境。

“鐵三角”啞火了？

“9·14事件”之前，也門的胡塞叛亂分子向沙特發(fā)動了200多起無人機襲擊，但沒有一次襲擊能像9月14日的襲擊那樣有效—這一次，沙特阿美石油公司的布蓋格工廠以及胡賴斯油田共有19個撞擊點，燃起的大火導致沙特原油產(chǎn)量一度下降逾一半，相當于全球供應量減少5%。

美國方面譴責伊朗對沙特油田的襲擊，稱不啻是“戰(zhàn)爭行為”；特朗普9月25日下令禁止伊朗高官及其親屬入境美國。但德黑蘭像否認5月12日和6月13日在波斯灣出口附近襲擊外國油輪一樣，堅決否認涉及“9·14事件”，辯稱胡塞武裝早已加強了軍事能力，且該也門叛軍第一時間公開認領了9月14日襲擊（自稱共出動了10架無人機）。

如果說德黑蘭看似“敢做不敢當”，那么特朗普上臺后，在中東“反奧巴馬路線而行”的戰(zhàn)略，就是“口頭承諾一堆，實際投入不增反減”。除不得已在敘利亞維持一定的“存在感”外，美國對戰(zhàn)亂區(qū)域減少一切直接投入，近來更宣布5個月內從在阿富汗的5個基地撤軍5000人。

與此同時，美國加大和以色列、沙特兩個盟國間的聯(lián)系，建立并不惜代價維持華盛頓-特拉維夫（耶路撒冷）-利雅得“鐵三角”，以此作為“特朗普中東戰(zhàn)略”的根基。

為了鞏固和以色列的聯(lián)盟，特朗普不惜讓美國和以色列同步退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拒絕和巴勒斯坦自治機構對話，更打破歷屆美國政府慣例，將美國駐以色列使館遷到國際間爭議巨大的耶路撒冷。今年3月，特朗普宣布美國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的主權要求—這不僅違反了1981年安理會497號決議，也違背了美國自己的一貫立場（美國對相關決議投了贊成票）。

除此以外，特朗普還不遺余力地為內患不斷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助選”：4月9日以色列大選前，特朗普安排內塔尼亞胡3月底來美訪問，并“及時”宣布了美國承認以色列對戈蘭高地主權的“好消息”；9月17日以色列第二次大選前，特朗普又在與內塔尼亞胡的通話中，討論美以簽訂“共同防御條約”的可能性。

為了加強和沙特的關系，特朗普支持、縱容沙特國王薩勒曼及其子穆罕默德王儲在沙特國內集權、黨同伐異和不擇手段打擊政敵的做法，支持了沙特為首、對也門什葉派叛軍自2015年3月的聯(lián)合武裝干預，并在2017年和沙特簽署了1100億美元立即生效、10年內總計3500億美元的空前軍火大單。

維持“鐵三角”的關鍵外患，是伊朗的地區(qū)擴張和導彈試射活動。2015年達成的伊朗核協(xié)定，并未對這些有所約束，故被特朗普認為是美國簽署過的“最糟糕協(xié)議之一”。去年5月，美國不顧聯(lián)合國監(jiān)察員“伊朗遵守了核協(xié)定對其核活動所規(guī)定的嚴格限制”核查結果，執(zhí)意單方面退出了伊核協(xié)定；8月，恢復了對伊朗的全面制裁，國務卿蓬佩奧揚言要讓伊朗石油出口“歸零”。

今年4月，特朗普宣布將“積極參與、資助和推動恐怖主義行為”的伊朗革命衛(wèi)隊，列入其國務院“恐怖組織”黑名單；5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顧問博爾頓揚言，美國正向伊朗附近海域增派“林肯”號航母編隊（使美在中東一帶的航母編隊增至3個），同時向該地區(qū)增加部署4～6架轟炸機，并稱準備對伊朗使用“無情的武力”……

五角大樓9月26日公布了增加對沙特軍事部署的細節(jié)，僅僅是將派出200名美軍士兵、1套“愛國者”導彈系統(tǒng)和4個“哨兵”雷達。

然而，“9·14事件”的發(fā)生，正值以色列今年第二次大選的3天前，特朗普則面臨首場彈劾總統(tǒng)聽證會?！拌F三角”中的“兩角”都自顧不暇，對于沙特遇襲的反應慢了半拍。從全球角度來看，也沒有幾個國家希望美國立刻回擊伊朗的。即使是當事國沙特，直到“9·14事件”發(fā)生4天后，才宣布將加入美國發(fā)起的波斯灣護航聯(lián)盟。

貌合神離的“鐵三角”，在危機關頭措手不及，顯得“啞火”，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促成它們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伊朗核問題，也沒有朝著“鐵三角”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

“聯(lián)大握手”成為泡影

盡管英法首腦在9月14日沙特石油設施遇襲問題上，附和了美國的說法，但馬克龍等隨即也強調“美伊領導人應立即對話”“最好直接從聯(lián)大開始”。這實際上表明了歐洲各國在伊朗問題上始終不茍同于特朗普政府，并且頗為埋怨美國執(zhí)意退出伊朗核協(xié)定導致如今每況愈下的局面。

英、法、德這三個直接參與達成伊朗核協(xié)定的歐洲國家，自始至終堅持協(xié)定的有效，并表示不支持美國恢復對伊朗的全面制裁（盡管迫于無奈，他們只能在很大程度上遵守美國的制裁條款，以免被“長臂管轄”殃及）。實際上，歐洲各國在能源、市場、投資等領域和伊朗關系密切，且對解禁后從伊朗得到更多利益充滿期待，自然不肯莫名其妙地隨美國“指揮棒”起舞。

以色列和伊朗并不接壤，沙特則在軍力上外強中干，對付一個親伊朗的也門胡塞派都力不從心。這兩國都打著“我動口、最多出錢，美國動手”的心思。美國“鷹派中的鷹派”博爾頓，則和以色列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和阿布扎比王儲穆罕默德·本·扎耶德，組成了對伊朗好戰(zhàn)的所謂“b團隊”。

然而，不論西方盟國還是美國國內，都對華盛頓“替以色列、沙特火中取栗”普遍不以為然，結果便是美伊“熱戰(zhàn)”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五角大樓9月26日公布了增加對沙特軍事部署的細節(jié)，僅僅是將派出200名美軍士兵、1套“愛國者”導彈系統(tǒng)和4個“哨兵”雷達。

正如許多分析家所指出的，特朗普一直希望美國盡量減少在海外駐軍和用兵，更不希望在2020年大選前橫生枝節(jié)，增加落選風險，因此在此前多次“關鍵節(jié)點”猛踩剎車，避免了和伊朗發(fā)生直接武裝沖突。他在解釋何以執(zhí)意讓美國退出伊核協(xié)定時曾宣稱，這樣做“能讓伊朗接受對美國更有利的條件”“施壓會讓伊朗民眾起而抗爭”。這并非單純“詐術”，而是其屢試不爽的“極限施壓”策略：先把對手逼到絕境，再拋出一個看似“讓步”、實則比原本條件苛刻得多的“妥協(xié)方案”，借此撈取更多好處。

去年8月起，特朗普多次公開宣稱“要直接、無條件和伊朗領導人談”（伊朗方面去年曾稱“拒絕了特朗普8次類似要求”），但提出的卻是伊朗方面絕對無法接受的條件。實際上，隨著選期的逼近，特朗普所希望達到的，是“我始終在謀求談判”甚至“我和伊朗領導人直接談判了”的虛名，和“什么也沒談成”的實際（當然萬一伊朗接受了苛刻條款更好，以后不滿意還可如法炮制再毀約施壓，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如此）。

正因如此，他從內心深處既不愿真的和伊朗和解，也不想當真大打出手，讓美國再度陷入一場可能漫長和代價巨大的“泥淖式熱戰(zhàn)”。因此，他才在博爾頓“沖過頭”的剎那猛踩剎車，于9月10日將博爾頓一腳踢出政府。就在“9·14事件”發(fā)生前，還有可靠消息稱美國將尋求在9月17日后，尤其聯(lián)大會議期間和伊朗進行外交接觸，嘗試“熱點降溫”的可能性。

突如其來的“9·14事件”讓“聯(lián)大握手”成為泡影，并讓特朗普在伊朗問題上再度陷入“軟硬兩難”的尷尬境地—迄今不論美國或沙特、以色列，都拿不出伊朗直接參與“9·14事件”的確鑿證據(jù)，動武很難得到國際社會支持，而讓“鐵三角”自己動手則更麻煩：沙特打不過，以色列夠不著，美國國內又莫衷一是。

伊朗也時不時放出一些緩和局勢的試探氣球。

稍早前，出席聯(lián)大辯論的伊朗總統(tǒng)哈?！敼幔硎救绻绹∠撇?，他愿意接受對伊核協(xié)議進行一些改動。伊朗國營新聞電視臺隨后列出具體條件：“伊朗議會批準一項附加協(xié)議，美國國會批準核協(xié)議，華盛頓取消對伊朗的所有制裁?！?/p>

再如，被伊朗扣押兩個月的英國“史丹納帝國”號油輪，9月27日終于從伊朗阿巴斯港出發(fā)，前往國際水域。伊朗此舉，被視為意在回應一個多月前英國“釋放”被直布羅陀當局扣押月余的一艘伊朗油輪。

去年8月起，特朗普多次公開宣稱“要直接、無條件和伊朗領導人談”（伊朗方面去年曾稱“拒絕了特朗普8次類似要求”），但提出的卻是伊朗方面絕對無法接受的條件。

不過，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說，對伊朗表現(xiàn)出明顯敵意的美國和歐洲國家，不應得到信任。同時，伊斯蘭革命衛(wèi)隊海軍司令表示，將調動多達51個艦隊參與“為了確保地區(qū)安全”的行動，以應對“南部沿海諸國”可能采取的行動。特朗普9月27日說，自己拒絕了德黑蘭提出的“以取消制裁換取談判”的要求。

“另兩角”的各自麻煩

更讓特朗普及其中東戰(zhàn)略糟心的，是“鐵三角”中“另兩角”的麻煩。

特朗普對以色列的寶，幾乎都押在“步調一致”的內塔尼亞胡身上。如前所述，為確保內塔尼亞胡根基穩(wěn)固，特朗普不惜讓自己和美國“退了一圈群”，毀了一堆國際承諾，得罪了一大票方方面面。

然而內塔尼亞胡的根基，偏偏不那么穩(wěn)固。

內塔尼亞胡原本以為，隨著以色列左翼政黨式微，執(zhí)政黨利庫德集團可以在4月9日的大選中穩(wěn)操勝券，沒想到由前總參謀長本尼·甘茨（Benny Gantz）等人組成的、同樣為右翼的“藍白黨”異軍突起。內塔尼亞胡得心應手的“安全”等“絕招”，對左翼政黨有“奇效”，卻難奈“藍白黨”等同屬右翼的政黨和該黨內眾多有以色列國防軍退役將領履歷的領袖幾何。

盡管特朗普不遺余力“保駕護航”，但利庫德集團僅贏得以色列議會120個議席中的36個；又因為一向依附利庫德集團的幾個右翼小黨在《兵役法》中極端正統(tǒng)派猶太教徒（哈瑞迪）是否必須服兵役問題上出現(xiàn)根本性分歧，陷入“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的死局，內塔尼亞胡遲遲無法組閣。剛“新鮮出爐”的議會不得不在5月29日解散，9月17日進行了又一次選舉。

4月大選中， 利庫德集團獲得36席，比“藍白黨”多1席；而9月大選結果顯示，利庫德集團只贏得32席，反倒比“藍白黨”少了1席。另外，新一屆大選中，以色列的阿拉伯裔選民投票率比4月多了10%，這使得阿拉伯裔的政黨聯(lián)盟“聯(lián)合名單”獲得13席，成為以色列第三大黨團，而他們的目標就是要推翻內塔尼亞胡領導的政府。

盡管以色列建國后從無一個政黨在議會中議席過半，歷屆政府都是聯(lián)合政府，但目前兩大黨勢均力敵，而俄裔世俗主義猶太人、前國防部長阿維格多·利伯曼所領導的“我們的家園以色列”（擁有8席）又遲遲不肯站隊，導致組閣僵局繼續(xù)。

9月25日晚，內塔尼亞胡被總統(tǒng)里夫林授予組閣權，但即便他能在42天期限內成功組閣，哪怕與“藍白黨”組成大聯(lián)盟政府（兩黨目前在對宗教政黨的立場，以及內塔尼亞胡去留等問題上，仍存在分歧），其執(zhí)政基礎也將變得空前不牢固，且在短時間內難以扮演“鐵三角”中穩(wěn)固的一角。

沙特的問題則更大。

國王、王儲父子在國內的黨同伐異，本就引來歐美內部的強烈不滿；去年10月發(fā)生在沙特駐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總領館的、旅居美國的沙特籍著名新聞人卡舒吉（Jamal Khashoggi）被肢解致死事件，更引發(fā)了舉世驚駭和憤怒。穆罕默德王儲寄托厚望的“愿景2030”招商發(fā)展計劃，也因沙特公關形象的一落千丈，從曾幾何時的“黃金項目”，變成今天的門可羅雀、前途叵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