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雨潔 by Wu Yujie
志怪傳奇,古已有之。有關石頭的,更不鮮見。
今天人們談到離奇的怪石故事,往往先想到《聊齋志異》的“石清虛”。但古代關于怪石的故事可多了去了,有些令人驚愕,有些令人捧腹,有些讓人莫名其妙。從這條線索中,我們也可以窺探古代社會中不被人重視的一種“志怪型”的賞石傳統(tǒng)。
今人有專門收藏文字石的,大多將其當成一種興趣愛好。但古人眼里,文字石是神圣的,記載的都是上天的預兆。宋代的《太平廣記》里收錄了很多這樣的故事。譬如唐代齊王就曾經(jīng)得到過一塊青色的龜形石。上面有紅色的四個大字——“李淵萬吉”。李淵正是齊王的父親,即我們所熟知的唐高祖。
過,唐高祖李淵卻是一個不迷信的人。他非但不信,還叫人用水浸泡摩擦來擦掉文字。沒想到泡了幾天又反復磨洗后,石頭上的文字越來越鮮艷分明了。于是宮里宮外的權貴都來慶賀。李淵也以此作為自己享有天授皇權的確證。
當然,這樣的“文字石”很多皇帝都收到過。據(jù)傳盛唐時期的唐玄宗之所以把年號改為天寶,也是因為得到了一塊白底紅文的文字石。
如果說早期的“天兆”文字石或許還出自巧合,那么到了后期,文字石上的“天兆”就越來越假。唐代甚至還出過一塊上有長達1001字的文字石,把皇帝帶權貴挨個“贊頌”了一遍,這就實在有些夸張了。好在今天人們已經(jīng)知道文字石的形成原理,已經(jīng)不會再大驚小怪把它當成神跡的印證了。
怪石不但能預兆祥瑞,也能影響天氣。南朝荀伯子的《臨川記》里,曾寫莫巨山中有一塊類似人物坐像的石頭。如果這塊石頭變得骯臟,則當?shù)乇赜酗L雨;如果將它洗干凈,就會迎來晴天,而它越加朗潔如玉。
在古人看來,長得奇怪的石頭往往是精怪的化身。譬如唐代的潞州軍校郭誼,他曾在墓葬中挖出來一塊像壁虎一樣的奇怪石頭。這塊石頭長約四尺,頭尾俱肖。只是可惜在挖墳的時候,工人不小心把石頭鑿斷了。郭誼當時就一身觳觫,覺得不太吉利。可是經(jīng)人勸解,郭誼還是將先人和兄長埋葬在了這塊墓地中。不久之后,郭誼掉廁遇險,家人和奴婢也死了二十幾口人。最終在一次兵敗中,郭誼被砍了頭,全家老少皆投井身亡?!短綇V記》特意將這事情記錄下來,當成欺侮怪石的報應。
在古人看來,損毀怪石有禍,而珍惜怪石必然有福。譬如《稽神錄》說一個貧窮的小伙子,無論如何賣力工作,總會遇到天災人禍,導致家財散盡。突然有一天,他聽到了像蟲子一樣嗡嗡的聲音,穿窗而出,觸墻墜地,皆化為錢。這個小伙子就原地下挖,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狀如石龜,惟妙惟肖。從此之后,他將其妥帖收藏,之后果然能攢下錢,慢慢地變成了一個富翁。
不知道為何,怪石常常與財富聯(lián)系在一起。這類故事實非罕見。除了上面《稽神錄》的這條,《太平御覽》也寫到過一塊令人致富的怪石。這塊石頭原本放在井臺上,相當于一塊洗衣砧。但它古怪之處是經(jīng)常冒著紅氣。這家人習慣了,并不以為怪。直到有天兩個胡人借宿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怪處,強烈要求向主人買下這個怪石。當時雙方還沒談好價錢,主人夫妻覺得奇怪,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只黃鳥站在石頭上爭斗。主人將黃鳥捉下來后,黃鳥就變成了黃金。
無獨有偶,《鄱陽記》也有錢倉石的傳說。說是江邊一塊石頭長得像倉廩的形狀。一天晚上,漁翁夜宿石下,月光中,石頭忽然開了一道縫,里面閃閃發(fā)光都是金錢。于是漁翁拿了一整船歸去,一生富足無憂。
普通形似的怪石被當成神物,那天空墜落的隕石自然更是篤定的寶物了。在宋代之前,關于隕石的記載大多古怪離奇。如《嶺表錄異》寫到:雷州之西的雷公廟能撿拾到一種通體俱黑的雷公墨。按今天的說法,這其實是一種黑色的玻璃隕石,不足為奇。但古人卻認為這是上天的神物。小孩佩戴它,能夠辟邪防驚;孕婦研磨吞服它,可以催生助產(chǎn),多有靈驗。
不過到了宋朝之后,人們對于隕石漸漸有了更理性、科學的看法。譬如同樣是寫雷公墨,在沈括的《夢溪筆談》里,雖然也記錄了雷神墜石的傳聞,但同樣寫到自己“未嘗親見”,并考證了雷為水名,當?shù)囟嗬卓峙轮皇歉綍浴_@就比之前,不明所以,妄吞怪石的記載要科學謹慎得多了。在今天看來,這無異于一種啟蒙狀態(tài)的科學思維。
上述的這本《夢溪筆談》是北宋沈括的著作。沈括博聞多學,對于天文、地理、律歷、音樂、醫(yī)藥都有研究。因此這本《夢溪筆談》中,除了涵蓋一般筆記都有的見聞經(jīng)歷外,還涉獵了天文、歷法、氣象、地質(zhì)、地理、物理、化學、生物、農(nóng)業(yè)、水利、建筑、醫(yī)藥、歷史、文學、藝術、人事、軍事、法律等諸多領域。最難得的是,他始終堅持用一種客觀的視角來分析記錄事物。無怪乎研究中國科技史的李約瑟曾說這本書是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
從前文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文明的源頭開始,人們就對于怪石充滿了離奇的想象。怪石是精靈的化身,是上天的使者。它可以辟邪防災、昭示天兆、生財致富、預示晴雨……仿佛是無所不能的奇跡。但從《夢溪筆談》開始,怪石撩開了那一層面紗,變得客觀真實了。
譬如延州石筍一條,寫到延州河岸崩塌,地下數(shù)十尺處,發(fā)現(xiàn)了石化的竹筍。有人見到后十分稀奇,想要取石上貢。按照過去的習俗,此處就該延伸講一些奇奇怪怪的傳說了。可是沈括的行文到此一轉,開始分析這里的氣候并不產(chǎn)竹,是否因為遠古時氣候不同地卑氣濕所致?他想到了金華的松石,想到了從前看到的核桃、蘆葦根、魚蟹之類的化石,認為這些并非精怪成石,只是遠古時死去的的遺物存留而已。
又如澤州石蛇一條,雖是一條蜿蜒如龍狀的怪石。但沈括也沒有附會上福殃的傳聞,而是單純從它的形體、細節(jié)特征進行記錄……
這些記載乍一看沒有什么,但如果你是從先秦文獻一路翻閱至此,便會有一種雨住云開、豁然開朗的印象:原來還可以用這樣原原本本的方法去探索、了解世界。可以說,《夢溪筆談》不但是中國科學史上的里程碑,也是石頭描寫上的里程碑。從這里開始,石頭變得真實可信、不再夸張。這讓人不禁想起了幾十年后,一個叫杜綰的人寫的《云林石譜》,書里詳細記載了各種各樣的石頭,書里對很多石頭的描寫都十分真實細致,千年之下仍然如在目前。
這或許是一個時代的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