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白玉鳳與王素琴不是一個團的。早先兒,她們合演過一出《游龍戲鳳》。
那時,都是江湖人,經(jīng)常換角兒。白玉鳳是演小生的,花旦回鄉(xiāng)養(yǎng)病去了,就邀請王素琴來搭檔。兩人是老鄉(xiāng),一拍即合,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很盡興。大家都說,這正德皇帝和李鳳姐,算是演絕了。
有一回,剡劇姐妹們在一起吃飯,王素琴很乖巧地坐到白玉鳳旁邊,笑著說:“玉鳳姐可是我的真命天子喲。”
一九四九年后,王素琴連同整個班底,一起加入了國營劇團,不久,就成了團長,成了剡劇界的一面旗幟。白玉鳳不明就里,只管自己演戲。
開“文代會”時,白玉鳳也在列。她在走廊上碰到王素琴,王素琴伸出手來,做出握手的姿勢。白玉鳳“咯噔”了一下,有點不習慣,但還是接了她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王素琴坐到臺上時,白玉鳳幾次用目光去追尋她,她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一臉正色。白玉鳳坐在臺下,知道已不是當年的身份了。
到了晚上,王素琴到她的房間來,倒是出乎白玉鳳意料。兩人有說有笑,白天的生分立馬煙消云散。王素琴告訴她,他們團現(xiàn)在旦多生少,有意引進小生,白玉鳳何不趁此機會轉(zhuǎn)到國營團來,這樣就是國家干部了。
白玉鳳回團跟幾個貼心的人商量,只有琴師老何一聲不響。等人散去,白玉鳳說:“老何,你怎么看?”老何沉吟了會兒,說:“你若走了,這個團算是散了。到了那邊,你沒了自己的班底,就要事事受制于人。你看他們團,角兒七八個,哪個是省油的燈,而哪個演戲有你多啊?!?/p>
白玉鳳“哦”了一聲,說:“老何,還是你看得明白!”
可是“文革”一來,誰也不明白了。王素琴被斗得死去活來,白玉鳳也被下放到沙家浜割蘆柴,一割就是三年。三年下來,白玉鳳的腰腿算是毀了。天一冷,就痛得厲害,走路一瘸一拐,得有人扶著。
白玉鳳再也不能在舞臺上“龍飛鳳舞”了。
“文革”結(jié)束后,剡劇迎來了第二春??墒前子聒P只能撐著病體,上臺與觀眾聯(lián)誼,有時說幾句話,有時唱一段,為弟子們加持。觀眾還是買白玉鳳的老面子的,聽說白玉鳳來了,還是人山人海。這樣熱鬧了七八年,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剡劇漸漸地不行了。區(qū)縣一級的劇團都癱瘓了,只剩下王素琴他們的省團還在正常演出。白玉鳳的團是區(qū)級劇團,上面的決定是:賣掉團部,為每個人辦勞保。這是白玉鳳沒想到的。
她給王素琴打了個電話:“為什么要解散我們團?”
王素琴嘆了口氣,說:“這是上面的決定,剡劇不景氣啊?!?/p>
“那你們團為什么不解散?”她一時情不自禁,說得有點沖。因為她知道,雖是上面的決定,王素琴必是參與其中的。
“那總要保留一個嘛。否則,剡劇怎么辦?也不只是你們團,其他區(qū)級劇團也都解散了?!?/p>
幾個舊人圍在她身邊。老何說:“都是我們拖累了你,當初你若是去了那邊,也許就不會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卑子聒P看著老何,嘆了口氣:“老何,你快別這么說,這世事,誰料得定啊……”大家激憤的激憤,嘆息的嘆息。老何坐在一邊,只是一個勁地吸煙。
仿佛是為了安慰大家,上面組織了一次剡劇老姐妹大匯演。王素琴邀請白玉鳳重演《游龍戲鳳》。白玉鳳說,那我們就清唱一段吧。
她們說好了排練的時間。白玉鳳帶了自己的琴師老何,來到省團。到門口時,王素琴迎上來,扶了她一把,笑著說:“玉鳳姐,這老胳膊老腿的,不知還能不能演出李鳳姐的味道?”
“功夫總在的,胡琴拉起來,你還是二八佳人!”
排練的時候,大家都沒化裝。白玉鳳的腿雖然不靈便了,但眼睛依然炯炯生光,仿佛會說話似的。
李鳳姐:罵一聲軍爺理太差,
不該調(diào)戲我們好人家。
正德帝:好人家來歹人家,
不該斜插海棠花。
扭扭捏,多俊雅,
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
她不斷地挑逗王素琴,眼神里全是曖昧的意思,把王素琴逼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王素琴老了很多,顴骨高聳,牙口也豁缺了。這不是她記憶中的王素琴,更不是記憶中的李鳳姐。
排練一結(jié)束,王素琴就笑道:“玉鳳姐,你還是正德皇帝,我可不是李鳳姐了?!?/p>
白玉鳳是有意的,她就是要耍耍王素琴,她心里有氣。
回去時,王素琴直把她送到門口。半路上,白玉鳳忽地對老何說,趁還沒有拆,我們?nèi)タ纯醋约旱膱F部吧。
走進團部,空寂無人。她被身后夕陽的光推著,蹣跚走向前。有一扇玻璃窗已經(jīng)碎了一角,不知是哪家小孩砸破的,抑或是被風刮碎的。走過樓道口時,她感覺臉上蒙了什么,一摸,是蛛絲。
正式演出的時候,白玉鳳穿了西裝,王素琴穿了旗袍。劇場里人頭攢動,仿佛剡劇還是那么興旺一般。其實,臺下也是一樣的蒼老。她們預(yù)先站好了位,大幕拉開時,白玉鳳有些恍惚。自從劇團解散后,她已很久沒登臺了。音樂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王素琴。王素琴似乎在盡力回溯時間,那一笑一顰,穿過魚尾紋,重回四十年前。四十年來,姐妹們殊途同歸,誰也沒占到什么便宜。只有角色是永恒的。正德皇帝,永遠是小生;李鳳姐,永遠是花旦。
李鳳姐:月兒彎彎照天涯,
問聲軍爺你住哪家?
正德帝:大姐不必細盤查,
天底下就是我的家。
這一回,白玉鳳已經(jīng)心平氣和。她挑逗的眼神,至少已沒有挑釁的意味。剡劇不行了,她和王素琴,如秋后的螞蚱,還能蹦跶幾天呢?
在臺上,游龍可以戲鳳。在臺下,誰又把人戲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