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周民
二零一七年的冬天是個“冷冬”,小雪節(jié)氣一過,西伯利亞寒潮就呼嘯而至,前潮本就來勢兇猛,后潮更不甘示弱,一場接一場的大雪君臨天下,與凜冽的朔風綢繆結盟,很快就將朗朗乾坤威逼進嚴寒的隆冬。零下七八度的氣溫真是霸道,一直將這冬的金鑾殿坐到六九尾七九頭的春節(jié)前夜,才極不情愿地挪動了一下屁股。
這個冬天我在鄉(xiāng)下老家度過。不是我為“冷血”,是臥病的母親需要照顧。四十一年前的那個冬天,母親看著兒子背上行囊去浪跡天涯。這個冬,我們母子相依為命,病床上的母親并沒有告訴我要干什么,我卻在具體而瑣碎的生活中深切感受到了許許多多,而母親“開門七件事,柴米最難計”這句話,讓我?guī)缀踅莱隽怂崽鹂嗬敝T多滋味,綿長得讓人想要一壺老酒,圍爐自斟,才能度得過這漫漫長冬。
我幼時,父母啟蒙我的勞動工具除了剜野菜打豬草的小鐵鏟,與之相伴最長的是竹耙子和竹背簍。那是男孩子摟柴的基本工具。其實用這套工具前還有一個序曲,就是孩子在三五歲那陣,母親會用竹棍做一個柴扦子給他們,其長尺許,前端削成尖狀,后端錐一小孔,穿進細繩,長則丈余,短也不下三尺,繩尾再系上小拇指般的木棒。我手里自然也有這樣一個粗針大線的柴扦。秋風掃落葉的日子,群童在路側、樹園里亦步亦趨,扦拾著那心形的黃葉。起初,繩尾疊穿的樹葉像動漫里的大蟲毛,跟在我們的身后如影隨形,及至穿滿,遠遠看去,夕陽里回家的孩子都成了舞龍的神童,母親遠遠地迎在門口,夸贊一聲,將繩尾的小木棒解下,輕輕一抖,那條長龍便被抽了脊梁似地癱溜下去,院子里就多了一大堆柴禾來。因為這樣拾柴既能滿足童心得娛樂,又兼比賽的刺激,所以最宜學前的稚童。我稍大一點,就扔掉小柴扦,背起大背簍,揮起竹耙子。第一次背簍揮耙,那興奮激動猶如戴笠挎劍的大俠去浪跡江湖,可是小人簍大,總有動漫片里葫蘆娃負山越澗的不能穩(wěn)當,所以,很得意能摟一背簍樹葉,卻不能自如背回家中。這時,小我兩歲的弟弟便自然成了我最好的助手。兄弟手足情,我就是從弟弟為我促背簍這一刻開始體驗到的。母親見他的兩個小男孩每天放學,一放下書包,就一個背簍,一個扛耙出門而去,天黑時總能背一簍柴禾回來,很是欣慰。那時候,普天之下,無米之炊已讓多少人經受了餓不擇食的饑荒,無煙之灶更讓多少人飽嘗了饑寒交迫的滋味。常見的情形是,好不容易有米下鍋了,煮到半途卻薪斷火滅。陰雨時節(jié),不少人家會把淋濕的禾桿填進灶口里提前烘烤,待到下頓做飯再抽出來為薪。就這,做飯時,鍋漏柴濕煙大,一頓飯做熟,哪個母親不是被煙熏火燎得淚流滿面。所以,眼疾成了婦女的通病,俗稱“紅爛眼”,看去像隨時哭過一樣。即使面帶微笑,也婆娑兩眼淚花。我們那時性野,吃飯時,滿村的母親都扯長了嗓子此起彼伏喚孩子回家。那無助的聲音拖著哭腔,跑回來的孩子,免不了一頓喝斥,可嬉皮笑臉的我們哪管這些,下一頓飯還是如此,從未長過記性。春到夏,秋到冬,每日的放學,節(jié)假的整天,摟柴似乎是我和弟弟的課外作業(yè),做得那樣投入又豪邁。秋夏兩忙的豐沛季,我們常是四對結伴的同路人,而冬春兩季,則分而治之,其他兩對或各奔前程,或又去組合他人,而我則一直和王良哥結伴而行,我們的身后永遠跟著各自的弟弟。別看我們是結伴而行,可一到目的地,一路的逗趣立即變作無言的行動。兩家兄弟大致劃定區(qū)域范圍,然后各自為戰(zhàn),哥哥在前,一堆一堆摟,弟弟在后,一籠一籠提到背簍跟前去,那默契,現(xiàn)在想來,顯然超出了孩童的天性。
可能由于父母對長子過分倚重,默許了“家長”的權力,這兩對少年兄弟卻長幼有序,學業(yè)有所廢,摟柴有所專。一年四季不僅保證著灶口有火、土炕有暖,還能在門口積攢一個小小的柴摞。這在物質匱乏的歲月可是一堆財富,被鄰家大媽大嫂看作珍寶的。因此在大媽大嫂那兒贏得了太多的贊揚聲,我們?yōu)榇俗院?,母親為此欣慰。只是到了高考制度恢復,在文化課的糙石上欲磨新的鋒芒卻顯力不從心,此刻才意識到逝去的青春,好大一部分竟裝進了那粗大的竹背簍,且早已隨著時間的逝去而化作灰燼。不過,冷靜去想,也不完全遺憾,因為那竹耙子和竹背簍早一步讓我們去掂出了肩上的責任,也練就了擔當?shù)墓α?。耙子和背簍那唇齒相依的功用也讓人早一步懂得了何為和諧、何為默契。所以看看漸進花甲之年的當日那幾對背簍扛耙的兄弟,更加相尊相敬地支撐著一個祥和溫暖的晴空,不由人要在感念那時歲月中的慨嘆中咀嚼親情的滋味?
當年,白居易到長安求官,人家看不起他的窮酸,告訴他“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一句話差點滅了一代詩宗的志氣,好在詩人很快就找到了“有才不恃高,有米不怕貴”的路徑,不但在長安站穩(wěn)了腳跟,還讓盛唐因他而星光燦爛至今。這是青州司馬的際遇,在我的記憶中,長安的“米”卻有不同的故事。以我走出家門至今為例,每逢我回城,母親總是拿生帶熟,裝給我的包裹無一不與糧食有關。餅子、干饃旦兒,拿來的食物不僅讓我嚼到別樣滋味,同事朋友也吃到了記憶深處,以至日后見面,問及母親健康,無不提及那時的饃香和口福?!敖瘘S”多于“銀白”。常年的黃玉米面巴巴自以為是金磚,很自信地盤踞著餐桌,相對而言,麥面、玉米面兩摻的饅頭卻因囤中羞澀,很難一見。但有兩個節(jié)令,白、大、筋、軟的麥面蒸饃像為誰殉情,豁出去的把一切都獻給大口熱唇。譬如夏糧登場。麥子等不到曬干就由集體統(tǒng)一磨成面粉,分給一家一戶。立即,滿村就飄起了饃香,大人、小孩就報復般故意作夸張的炫耀,啃著不知是愛報還是招恨的大白蒸饃,手里還貪婪地再攥一個兩個,那甘之如飴的幸福綻開每個饑漢餓童的苦容。讓人遺憾的是麥一入倉,這景象就夜霜降、葉繽紛,漸漸寥落起來。秋糧三月熟,秋分一過,玉米面巴巴能否保證天天有也成問題。
再一個就是過年。除夕的日子,大都是北風呼嘯、雪花亂輟的氣象,可這一天的鄉(xiāng)村卻是人聲鼎沸、熱氣騰騰。無須入戶,側耳便聞得刀剁斧斫、碗磕盆碰、風箱啪沓、鍋鏟吱呀的廚房交響曲,這就是民俗里的“蒸年饃”。誰家都是三鍋五鍋、十籠八甑篦的蒸,正所謂“寧窮一年,不窮一節(jié)”。因為這一天,再窮困的光景都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東家氣派,肉包子、素包子,自己吃的 ,送禮用的,待客回禮的,花卷菜卷,還有祭祖的“棗山”翻著花樣蒸,簡直要把凜冽的隆冬催生成桑拿的酷夏。所以這一天的飯就是啃饃,啃各種花樣、各種味道的年饃。想吃什么拿什么,大人們無須寅吃卯糧的顧及,孩子們再沒有長輩的呵斥,轆轆了一冬的饑腸,寡淡了一冬的味蕾,這時候就加倍得到補償。但三十初一一過,那時我家主持家務的二伯父便會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年饃拾進一個大籮筐,用繩吊到房梁上去,頗像一個大搖籃懸于屋中央,即使我們這一群小孩子饞涎欲滴,巴望之眼再也喚不來籃子里那“嬰孩”的回望。
借糧和買糧是那時的生活常態(tài)。借糧,檢驗著一家男主人的交往能力;買糧,則展示一戶人家的生活實力。在我的幼年以至青年,家里這兩件事我先是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后來就化作一股隱痛縈繞于心。那時的口糧總是有半年的缺口,如何填塞?全靠父親四處求借和“黑市”糴回。父親借糧都在百里之外他的工作地,那輛加重飛鴿牌自行車載著一袋一袋的糧食由父親在深冬的夜晚馱回家的,夏秋新糧一下來,父親再用自行車馱出家門,有時也會借一輛架子車成幾袋的往出拉,這時就會讓我和弟弟跟在后邊推掀助力。百十里的路從天不亮幾乎要走一天,有時中途還會在朋友處借宿一晚次日再來趕路,也不知糧食是怎么一袋一袋還出的,卻非常清晰地記得空車返回時,父親會將我兄弟倆領到食堂,買兩碗煮饃,我和弟弟一人一碗。父親只是坐在一旁默看著我們吃得忘情,自己跟前一碗面湯兩個饃便是一碗面條。我稍大點漸漸知道父子同桌不同餐的隱衷,再遇這樣的情形時,我便吱嗚不決,因這,還遭到父親的嗔怒。借糧還糧的周而復始,就這樣在夏秋兩季輪回著,煮饃的滋味也在時間的推移中讓一對懵懂少年漸漸嚼出了人生況味。及至后來,想起父親那些馱糧進門出門的情景,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的詞句來。何以解憂,我不分擔已無由。在我參加工作的那一年,我默默做了兩件事,先陪母親買一截白底碎花的布料,做了一長一短兩件夏衫。如果說這是初出茅廬的男孩要對母親養(yǎng)育之恩的點滴回報,那接著要做的便是買回了七十斤小麥,借來一輛自行車,馱回家去,給了父親一點分擔。
民諺說:“春雨貴如油?!币驗榇禾斓臍庀笸囡L而少雨。我兒時的記憶中,農村人吃油憑生產隊分給,能分到多少,由棉花交售量而定。一般是秋后算賬,多則人均能分到二斤,少則一斤,但很多時候都保持在斤半。農村集體經濟時的分配規(guī)則多以“人八勞二”或“人七勞三”也就是人頭占80%或70%的比重,勞動日(即工分)則占20%或30%,但有兩樣東西完全按人頭分配,一個是棉花,另一個便是油。每年“臘八”前后分油分棉花就是生產隊的一大盛事,大人夾著床單或端著瓷盆匆匆而出、忽然而回的神情讓人感到緊張而興奮,感染之下,小孩子就犯了“人來瘋”,在家里家外亂竄狂追、嬉鬧怪叫,不是碰了忙著的大人遭到喝斥,便是打擾提秤算賬人的說話交流,招致一記耳光??伤麄兝阋幌拢狄谎?,甚或摸著腦袋哭幾聲,很快又恢復常態(tài),那種興奮不全是受分棉花、分油氣氛的感染,因為,小小心靈在為過年有望穿上新衣而瘋,為下一頓飯里能多點“油花花”而狂,哪顧什么喝斥、疼痛。其實大人們的激動一樣寫在臉上,尤其是婦女,用男人的話說,那嘰嘰喳喳的噪音,簡直就是“賊老鴉戳了一桿子”。
分棉花、分油,一般在隊里的保管室門前,提秤抱賬本的隊長、會計就像法官辦案鄭重其事得一臉嚴肅神圣,可前來的社員絕不像受審者那么自知心虧,反而人人都像監(jiān)察御史,站在提秤者跟前,看你的秤給誰家高了一點,又給誰家低了一點,尤其輪到自己時,眼睛睜成兩盞燈,盯著秤也盯著提秤人的臉,嘴上不言,心卻在說:“我在跟前呢!”那氣氛緊張得如上弦之箭,一觸即發(fā)。去隊里分棉花、分油,別看一家人傾巢而出,可掛帥的一定是主持家事的那位。我家的這個角色就是我二伯父。比如分油,人均雖是斤半油,可上十口的大家庭,合計起來一個搪瓷盆也盛不下,二伯父常會提上那口煙熏煤厚的小鐵鍋,像出征奪隘的先鋒,如此如此一番,再端著盛了油的鐵鍋凱旋而歸。屋中央早支起的三塊半截磚,油鍋覆其上,以求鼎足而立的穩(wěn)定性,然后拿出搪瓷盆,取來高低不等、粗細不一的陳年老油瓶、油壺,這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地舀,一瓶一瓶地灌。此時,二伯父絕不許任何人靠近他,也不許誰和他說話,我們小孩子只能站在不遠處傻看。那一陣屋里靜得一枚針落地能聽出聲,二伯父那嚴肅認真的神態(tài)讓一旁的我們看得忘了呼吸,就是在這稠粘如油的氣氛中,鍋里的油一勺一勺進了一個一個的瓶。二伯父再從早就備好的一堆玉米芯中找出合適的,折取一截來為一個個油瓶配上塞子。剩下的鍋、盆,二伯父會側起來,讓它瀝到一個碗里,不糟蹋一滴??杉幢愣冈儆心托?,油也不能瀝盡,這時鍋灶旁等急了的二伯母和母親便要催逼二伯父“手下留情”,在二伯父極不情愿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中,一勺辣面似從天而降,二伯父這才不得已轉過身去歸整那一堆油瓶。他哪能知道,兩雙半嗔半怒、亦喜亦憐的目光已如芒在背,讓我們一群孩子看得哄堂大笑、四散而去。之后,果然就有幾頓香飯吃,油潑辣子自不必說,油鍋油盆再煎一回漿,吃頓攪團,那是何等的愜意。
人均的食油量這么少,有時因開銷的入不敷出還得賣幾斤,比如過年過節(jié)時,提兩瓶油到集貿市場賣掉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不少人家有客人來時,因油瓶見底,這時又不得不拿著類似小小煙灰缸樣的“油盒”四鄰去借。然而就是在這樣缺糧少油的情況下,善于持家的勤儉之婦總有辦法讓這一家人時見葷腥。比如油刷子,一撮麻坯扎緊系牽就是一個灶具。就是蘸少許清油在上,每逢炒菜烙饃先在鍋底刷一下,以起不黏鍋之效。油刷子實在干過了頭,逢有客人來的那頓飯在炒菜時就往鍋里倒點油,燒煎之后先將油刷子浸進去好擦一陣,這才倒菜開炒。待客的飯也因油而香,油刷子趁機“擦”了一把,“擦油”的戲謔大概就由此而來吧。我對于油的概念好長時間里僅限于清油,而清油又囿于棉籽油的記憶。如果說后來知道了菜油,那僅是一個神秘的概念,并未見過它的“真身”,何況一嘗。至于其他諸如香油、花生油、胡桃油、玉米油、大豆油,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另一則笑話則與大油有關。是一位同學的嫂嫂,她在家中的油鹽用度上常遭婆婆限制,這一日婆婆出門走親戚,她竟抓住這一天賜良機,在心驚膽顫中剜出一大塊臊子肉,卻不敢汽熱,就那么饞貓偷腥將一塊凝脂冷肉囫圇吞下,心中惡氣似乎解去一半,口福也極大地得到滿足,不幸始料不及卻接踵而至。婆婆還未回家,她卻上吐下瀉,人已虛脫。送到醫(yī)院一時百藥不治的急性腸胃炎讓醫(yī)生也百思不得其解。后來還是在會診加循循的誘導下,方知病因原來如此。病,當然是治好了,婆婆是否追究其嘴饞口貪的毛病,拾不回當年的記憶,只是那媳婦羞得半月不出家門,一時成了滿村子春節(jié)里的爆料。也從此,這同學的嫂嫂不能聽誰在她面前言及“臊子”一詞,過年過節(jié)也聞不得臊子的味兒,更不敢入口下咽了。好笑的是“臊子”不但從此成了她的“芳名”,也成了年輕男子對她的“尊稱”,臊子、嫂子,叫者自叫,聞著自臊,也奈何不得了。其實,蒙冤受屈的還是我那位同學,自從他的嫂子成了“臊子”,他也被我們這些惡作劇者害臊到了中學畢業(yè)。從此也知道了大油絕不能冷食的常識,更知大油營養(yǎng)更為豐富的秘密。果然,在我有了小家庭之后,不但我的母親,就是舅父母、姨母,見我第一句話便是:“又瘦了,咋舍不得吃呢!”沒等你接話,便又是一句:“有臊子沒?叫肉甭斷頓?!笨纯?,大肉大油在上代人心目中有多重要的位置,以后查出“三高”,恐怕與至親給予的至愛不無關系。
如果說五味雜陳,能綢繆出香味來,居其首者非鹽莫屬,即使其他調味可以不計,鹽是一日不可或缺。我的生活一向簡約,鹽、醋、辣子三味調和,足以滿足我的味覺,后來因故忌口辛辣,就剩下鹽醋二味,即使生活簡約到如此,鹽卻始終不能約等于零。我家的案頭,“終身制”似地盤踞一個老土的陶瓷鹽罐。小時候看它還顯玲瓏,在廚房鼎新革故的今日,那些原始的瓦甕瓷罐早已藏進記憶深處,唯剩這鹽罐成了廚房里的嗜宿,笨拙滄桑得有幾分文物的惹眼。那個罐子一次可盛五斤鹽,其所以用這么大的盛器,就是因為在有米為炊的巧婦心中,更有“好廚師一把鹽”的必備條件,而那時的鹽罐常是伸手捏不出一撮鹽巴來。為了不讓母親為五味之首的鹽犯愁,父親早早就買來這么一個鹽罐,并一次給它填飽了肚子,自此,那鹽罐就令多少鄰居大媽大嫂熱羨稱道,成了探手可得的聚寶盆,誰家飯做到鍋里忽然發(fā)現(xiàn)無鹽可調時,都會急火火來我家借一火柴盒回去應急。物質匱乏的歲月,沒鹽的恐慌并不亞于斷炊。一聽說“買不到鹽了”,人就慌不擇路地到處去搶購。即使是謠,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結果搶購到手的鹽,一到陰雨季節(jié),潮濕水化,無法處置,沒鹽吃的苦愁上又添一層鹽水又如何收拾的煩惱。
上小學那陣,我也加入過搶購食鹽的行列。記得那是一個周末,有人手的家里早囤積了不少鹽,母親卻因病不能出門,有個周末,母親就讓我和別家孩子結伴到縣城去購鹽。臨行前帶給我?guī)自X、一個布袋子和幾片巴巴饃,還特意叮嚀我中午買一碗燴菜泡著吃,其余的錢全買了鹽。記得那時一碗燴豬血是兩毛錢,一般人上縣城吃不起這個,母親疼愛自己的孩子,給了他一個令同伴羨慕不已的下館子待遇。十幾里長路我們一群小伙伴不覺已到,可商店的門口家家都是長龍無尾,而孩子的天性又極缺耐心,所以這家店口站一會,那家店口站一會,見望不到前頭的動靜就出列再換一家,等得急而躁時,我們就憑借自己的人小個小試探性從人家肘下去插隊,結果每一次都被人喝斥而出,那害臊又惱怒的神色,喪家犬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上午也沒有見到鹽的面,忽然就覺得饑腸轆轆了,正好距那個“經濟食堂”不遠,我們索性聞著飯香而去。到了飯店門口,伙伴們都不肯掏錢買飯,又都站在門口那口熱氣騰騰、香氣亦撲鼻的鍋前不說話也不走,那掌勺的高白帽看了我們幾眼后忽然勺子一磕鍋沿,厲聲喝我們:“走開,不吃飯圍到這兒干啥!”這一聲嚇了我們一跳,驚慌中我下意識就掏出了在口袋里攥濕了的錢,膽怯著遞了過去。不用說,一碗豬血燴菜就遞了過來。端著碗,里邊沒處坐,我們就仿效身邊食客的樣子,蹲在門口一邊,把碗放在地上,然后取來幾雙筷,一人一雙發(fā)到手中,小伙伴們那么慷慨地握住了筷子,卻都矜持著對望而哂,手足無措,還是我?guī)ь^下箸,伙伴們才火中取栗般慢落而急起,嘗起了生活的美味。后來我們拿出各自的巴巴饃,一人一口菜,一人一口湯地吃得歡天喜地,不亦樂乎,連旁邊的人都受到感染,投來執(zhí)羨的目光。下了一次館子,小小人兒都成了神仙??墒鞘姑谏恚涣{}買不到怎么辦呢?想到這兒,心里又都恐慌了起來。幸好,有一位背著鹽袋的大叔告訴我們,火車路邊上那個商店排隊的人不多,讓我們快去,一會就下班關門了。聽此話如混沌的靈魂得仙人點化,我們一下子興奮起來,跑步而至,終于如愿以償,真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失重之感。背上鹽,神仙是什么我們是什么。
我們扛著鹽袋,不言不語中都加快著腳步,好快點回家,將今日的所見所聞向家人夸耀一番。帶著如此快樂的心情,我們不知累為何物,只覺得自己是征服了世界、凱旋而歸的將軍,很是自得。然而樂到極處便是悲。就在我從大馬路拐進村口的轉彎處,癲狂過度,掮在肩頭的鹽袋扎口捋脫了,搭在背后的那頭的鹽嘩地傾倒無遺,放在胸前這邊的瞬間連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我一下傻了眼,驚慌之下,未加思索,就蹲在地上攬了起來,沙石與鹽怎么也分離不出。也顧不了多少,讓小伙伴幫我張開鹽袋,就忙將那混沙鹽一捧一捧攬進袋里,沒想到將所剩未拋的純潔也一并混淆。即使這樣,重新裝進的還不及拋落的一半,可后邊攬拾的簡直就是以沙為主,鹽粒寥如星辰了。這時天已黑下來,各家大人陸續(xù)來村口接孩子,一見之下都唏噓不已,看我把沙鹽混進好鹽中,又都抱怨起我的癡傻來,領我進村回家,我哪敢進門,硬是在沙石路上巴拉著,真有豆腐掉進灰堆的不可收拾,又欲罷不能,心中恐懼與天黑俱增。就在此時,母親從家門口一路喚著我來到村口,一見這個陣勢,再有那么多人圍觀勸解,悶了好一陣,才顫抖著聲音說:“我不打他,你往回走,鹽倒了事小,把你當做大人指望,你野跑了一天,就干下這好活,我看你咋作交待?”說著就一手拉著我,一手提著鹽袋回了家去。其實進門后,母親并未罵我,更未打我,她那陣重疴在身,罵我也是漲紅著臉而聲音不能連續(xù),愈是這樣,母親在村口的那幾句話愈是句句干釣,靜默中的沉思反讓我把恐懼轉換成羞愧,好久都不愿隨小伙伴一起去玩耍。之后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吃著鹽水調的飯菜。因為混了沙土的鹽,母親不愿倒掉,就在水盒里沉淀澄清再用。我就在這樣的羞愧中飽嘗了鹽的苦澀。
就像我們哪一位祖先將老鼠這種宵小之輩入到生肖屬相一樣。醬,作為“開門七件事”之一宗,實在讓人費解。不是說它沒有存在的價值,就秦人乃至北方人而言,讓它位居生活“七君子”之列,對辣子和堿實在交待不過。其實,醬在餐桌上的出現(xiàn),就像新貴登堂,在給人一陣好奇新鮮之后,也一定會像鹽堿辣子一樣成了調味中新的一員,我說的仍我們秦人甚或北方人。因為把醬列進“七件事”之中,本就是老祖先給它的地位和身份,像江南,像東瀛,他們若知我在對辣子和堿鳴不平,想必會恥笑我是孤陋寡聞的“老土”。在我的潛意識里,醬油主要是用來為食品“上色”,有好些年,家里也不去灌商店里的醬,而是用一種面醬或醬色。這個在村里一時引為時髦。面醬是姨母的手工制作,放一點入鍋,就會奪去一鍋顏色獨領風騷,頗受母親喜歡,傳出去也讓鄰居熱羨。所以,姨母的面醬做在她的廚房,卻醬滿我家一街兩巷、左鄰右舍的肉鍋,更賺回津津樂道的稱贊。至于醬,則是父親托人從釀造廠購得。那東西表面看與醬油無分伯仲,可用起來猶如糖精,適度則甜,過量則苦。它是適度則是醬所渲染的油紅,稍有不甚倒過了頭,一鍋肉就如同焦糊般慘不忍睹,只是食之無妨大礙。這種疑似染料式調料當時也在遠親近鄰掄了個紅。母親是“大手”人,誰來都給,不來也予,一瓶醬色真讓人擔心買醬的商店因此而門前冷落,收入驟降。好笑是幾乎在此同時,這并不受人關注的醬油卻攪進了一場政治漩渦。那時的大環(huán)境是視農貿市場為“資本主義尾巴”,揪之不快,還要刀割,這就苦了從口里刮油換錢的人。不是說過,那時盡管人均年分斤半油,不少人家錢路斷途時還得提一兩斤油去集市賣掉,這么恓惶的日子,卻與大環(huán)境發(fā)生著嚴重沖突,所以農貿市場就定性為黑市。傳統(tǒng)的逢集日就要被驅散。賣油的,豈止賣油的餓漢,拿到“黑市”上出賣的糧、油、辣子、麩皮之屬統(tǒng)統(tǒng)都在沒收之列。所以眼尖腿快者尚能望風而逃,瓷錘二楞沒眼色的只好束手就擒,手中要賣之物就會被收沒。不過那時的沒收不是后來的一收了之,而是以國家計劃內的收購價給予兌現(xiàn)。這市場上兩元一斤的清油,一經拿在市管人員的手中,立即就變作七角,這賣油人的心會是怎樣的錐刺刀割呢?咽不下這口氣,天長日久,智者就有了應對之策,這一日就有一位提著空油篅興高采烈回了村。原來這漢子是有備而往、志在必得。上次他本應賣六塊錢的三斤油提出去,被人家沒收后只付給兩元回來,先不說自己心中的窩火,光是“內當家”的臭罵也夠摔碗罵街以發(fā)泄。幾夜無眠便想出一個絕招,他還用這個油篅子,不過不是灌滿清油,而是打了三斤醬油,只在上面倒進少許清油以瞞人眼。市管員哪能想到這個,見了就收,收后就讓倒進國家的油桶中,然后付費2元,6角的本錢變作2元的現(xiàn)貨,雖并無拉通上次的重大損失,卻也暗暗欣喜了一陣。有了此法,再行炮制,屢試屢中,他在村人乃至鄰村一時贏得了“賣油翁”的綽號。但誰都不會說破,更絕無揭發(fā)之虞。而且不少人跟著效法,結果弄得糧站與市管會發(fā)生了矛盾。因為糧站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老鼠壞了一鍋湯”的作假之疑,拒絕接受市管會從“黑市”割來的“尾巴”,一時僵持不下,不僅讓“智叟”出了一口惡氣,賺了一筆“報仇”錢,之后“黑市”地上化的曙光也在那時的地平線上閃現(xiàn)了一陣。所以有好一陣,就在當?shù)亓鱾髦粋€歇后語:“手提油篅子——存心不良?!闭f到這個器皿,看官多不識此字,亦且罕見此物。它是用陶瓷制作的一個類似大肚小口的花瓶狀,不過形色絕無花瓶的細膩、雋永,口外翻、細脖,在脖下或口與脖間有提耳對稱其上,用來穿繩作手提之用。因為它不透明,所以,“葫蘆”里的秘密只有主人知曉,誰也猜不出來。就是憑著這一個瞞天過海的本質,那時間,油篅子成了頗受青睞的“油葫蘆”,誰都想用此物治一治市管員的“壞毛病”。也因此這用了千百年的坊間容器飽受株連之災,成了唾罵之物。時過境遷,花樣翻新、色澤鮮美的容器早已令人眼花繚亂,那樣的尤物在廚房再難見到了。如果在誰手上,主人未必知道它的乳名叫“油篅子”,但一定知道它的芳名叫“文物”。
醋最能醒人味蕾,作為“開門七件事”之一,在有炊可為的前提下,最得巧婦的青眼之睞。
我幼時,家中的醋仍是一位稀物,它比醬多了點拋頭露面的機會,在爛臊子之外,溜筍瓜要請它助陣,來客人要做面條,用它調味才顯主人的熱情好客。而平時,取而代之以調飯的全是漿水。因為醋要用錢買,漿水只要提籃動鏟,野蔬雜菜就拎回家來,亦淘亦濯,沸水煮之,盛下缸內,點進發(fā)酵半年的漿水“腳子”,加蓋而封,一夜過去,清晨就能吃到酸香下飯的漿水菜,其湯則發(fā)揮醋一樣的功能,調而用之。以前農村人錢短,七分錢一斤的醋常會捂著衣袋思索半天,不到萬不得已怎會掏它出來。而漿水這種調味,在我們家鄉(xiāng)可謂廚房一絕,走到誰家,哪怕家里空徒四壁,只要有鍋灶,就一定有一個漿水缸子。漿水發(fā)明于哪個朝代,正史無記載,野史無傳說,只是從上古吃到了現(xiàn)代。曾在城里人眼中視為“土氣”的漿水,暑天下田預防中暑或已中暑,解救之法還是漿水,甚至給棉田地里噴農藥不慎中毒,一碗生漿水灌下去,其效比送進醫(yī)院洗胃打點滴還管用。所以,誰家的漿水缸都是成年的吃,不等吃完就再扎一鍋新漿水續(xù)進去,老湯就成了新腳子,如此循環(huán),也正是漿水如江水長流不竭一樣,源在手頭,流在口頭,調了千百代人的淡口。我家人多時漿水缸一度曾有幾個,蹲在灶間像金剛守護著灶君,于凜凜中見其威風,也見于平淡無奇中讓人感受到日子的踏實無憂。在冬天,母親隨一幫姐妹要到縣城近郊的蔬菜地去撿拾棄于地頭的菜根菜梆,拿回家中洗濯一番,和自己剜的野菜攪在一起,一鍋接著一鍋煮,這缸盛滿盛那缸。大半個夜晚忙過,幾大缸漿水也就窩上了,從此的一個冬天,就吃到臘月二十三日祭灶的日子,包谷糝漿水菜,若有一塊巴巴饃在手,那就是神仙的日子。有的人家這一日會把所有漿水吃盡,來年重扎新漿水。這樣的人家一般多女而少男,盼丁心切,認為“漿水不吃隔年菜,隔年漿水生女子”。
這一段話本意是要說醋,卻把漿水漿漿水水說了個沒完,也別見怪,在我的潛意識里,醋僅僅是名噪于市儈。其實這兩種“酸”并非賣石灰與賣面粉的相遇,各不相容,更非一個“土”一個“洋”可定義得了的,更大程度上,漿水應是醋的祖先,一脈相承,相映生輝,文明著當世人的生活領域。前邊說到的油篅子、醬篅子,其實還有醋篅子,這些我家過去都有,就是那個醋篅子它的器量要有十五斤之多。我們小時候稱它“篅子王”,因為家里從未有過那么多油,也無須灌那么多醬,就給它派上了灌醋的用場,祖輩是怎樣攜它空去而滿歸,我們小孩子沒去想象。父親那陣每在過年前是把它立蹲在自行車的后架上,像五花大綁一個驚恐得不敢思亦不敢言的囚徒。周日下午一個空腹帶出去,再哪一個周六的晚上顛囊著馱回來,我們興奮如衙役,忙跑上前,幫著父親給它解去縛綁,篅口上溢出的酸香一時讓人口涎澎湃。那時還沒長出喉結呢,喉嚨就痙攣得發(fā)緊。咽下去的口水已分明感受得到年的滋味了。稍大一些,父親就把這個碩大的醋篅子交給我和弟弟。先是讓我用背柴那背簍把空醋篅背到十幾里外他的工作地。灌好醋,就讓我和弟弟輪換著再背回家來。可很快發(fā)現(xiàn),那重物一放進去,重力全沉到底部,走起路來如負石而行,弟弟個小點,又在小腿上磕打得無處挪步,后來就改作一根棍子,弟前兄后地抬著往來了。在置辦年貨中,除了買煤,這便是一件力氣活了。常常是寒假一放,扛著篅子灌醋的“家庭作業(yè)”就落在一對少年的肩上。飛出了教室,扔開了書包,干這件事我和弟弟那興奮不會亞于今日少年的出國旅游,即使負重,也更有意義。好幾年里,在村子通往父親工作地那一條曲折坎坷的鄉(xiāng)間土路上留下了一對小兄弟多少歡快的腳印、多少歡樂的笑聲。今日想來,那人煙稀少的阡陌上,一對快樂少年的身影可是麥田雪野里的一道風景。往事都已過眼,但卻并不如煙,少年不知的愁滋味,擬不成摹不出的年味,都塵封進醋篅,釀成品咂不盡的人生況味。
茶,在“開門”后距我最遠,卻入我耳最早。
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七樣生活資料,前六個都與“吃”有關,惟茶是飲,即說“喝”的問題。人的生存,首先是保證“吃”,而后才能把“喝”擺上桌面。而在實際生活中卻總是把“喝”放在前頭。這是與人類文明進步不無關系。就像招待客人這件事??腿诉M門不會立即遞上一個饅頭吧,反是茶水當先,況且茶水愈加愈頻之時,正是主人暗示客已到告退之時。不用下逐客令,無言的相送已讓你無法穩(wěn)坐。所以從禮儀的角度看,喝應在吃之前。所以“茶飯”、“粗茶淡飯”的說法也把位居其尾的茶邀到主座,多雅!
兩三歲的記憶里就有了“茶”的概念。要看到茶的真容已是七八歲的時候。那是一個夜晚,家里來了至尊的長者,大人們在將那長者擁促上熱炕后,就都神色緊張忙碌著什么。不一會,伯父就下得炕來給母親作了一番低語吩咐,又去了炕上。這時見母親紅著眼圈,顯然是落過淚了,卻步履匆促地外出抱柴,回屋和面地忙開了。而與此同時,也隱約聽得見炕上的算珠啪啦聲。小孩子見客人來訪自然興奮亂竄,不時會被母親用嚴厲中又透出委屈的目光“喝”到里屋里。就在這樣毛腰蹴干的欲出還進中,等到了鍋盔的饃香。更驚訝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異香。依著小房子的門框,看得見母親將一輪“圓月”如何地去其圓而留其方,將手掌那么大的正方形以儼然的秩序置于那個老舊的方形木盤?!皥A月”搖身變成方餅的對邊,放上幾雙只有客人才用得了的大漆黑木筷,更開眼的是木盤中央先放進一個油潑辣子碟兒,再放一只趾高氣揚的瓷壺,圍著碟兒和壺的是四只頗有點俯首稱臣的白瓷藍邊的杯子。這一盤的新鮮讓人恨不得跑上前去看個真。更有那饃香、異香,油潑辣子的嗆香,涎水簡直咽得人嗓門疼??赡赣H那寒劍一般目光就是逼著我們,再回廚房時就端起那二尺見方的木盤去了炕頭。很快,母親就空手退了回來。站在案頭的母親背過身去抹了好一陣眼淚,嚇得我一時不知所措。后來還是母親轉過身來看到我們幾個孩子,忙抹了一把眼淚,也不說話。拿著切下來那“眉月”一人一牙塞進手里,我們相視而哂,大嚼大咽,再也沒顧上母親還去忙些什么。次日,整理那一套瓷器,潑在地上的那些苜蓿菜子一樣的淺綠,我好奇過去看了個過癮,從此見到茶的芳容,也明白了那壺叫茶壺,那杯叫茶杯,而昨夜若隱若現(xiàn)的異香便是那茶香。還沒待我把心中的興奮告訴母親,母親卻一臉無奈地也是鄭重地告訴我:“咱們分家了,這兩天就叫人盤鍋頭,日后就不能再進那個廚房吃飯了……”母親可能把我當成了大人,而我并不懂母親此時此刻一顆滴血的心,母親淌著淚,給我說了那么多話,我卻只記住了一句:“苞谷分了一斗七升,紅豆分了三升……”日后真就在我家三間老屋的正中聳立了一道“柏林墻”,而那一套精美的茶具和叫不出名的茶葉卻也被隔在了墻的那邊。多年之后一個月明星稀夜,母親在烙饃時囑我把案頭那套茶具洗一下,我眼前一亮,不等開口,母親就告訴我:“是你爸置辦的,等你長大了,過年過節(jié)就用它招待客人?!蔽艺f不上是激動還是緊張,在水盆里洗時那么地認真,卻將一只滑落出手,嗆地跌進水盆,立即嚇出一身汗來。母親也是驚回首,發(fā)現(xiàn)杯子無恙,才狠了一句:“毛手毛腳的樣子,還敢指望你干啥!”羞愧著,卻仍然興奮著。那晚,母親把烙出的疙疙放進一個大碗,和一碟辣子汁一起,端到門口放下,一陣之后,再端回來,然后就沏上茶、斟滿杯,叫我們兄妹趁熱來吃。分家多年了,生活從來都是溫飽難以為繼,今日卻有這么多好吃好喝的,雖不及“分家”那夜的排場,內容卻不缺一樣,這難免讓人吃得興奮又緊張,后來還是母親說透:“今兒八月十五,你幾個從小到大,我還沒專門給你們烙過月餅,今兒就吃個夠?!蔽覀冏匀桓吲d不已,特別是第一次喝茶,那種感覺我至今形容不出,更何況臨近吃結束時母親對我說:“你爸工作忙,回來不了,你把這茶也喝了?!蔽疫@才發(fā)現(xiàn)這一茶杯中“對號入座”多了一個,原來是母親特意為父親斟上。茶聞起來好香,可入了未曾涉世的少年之口,更多的卻是苦澀。母親這晚的辛勞本就讓人激動,加這雖然簡約卻不失莊嚴的儀式,讓人吃得有幾分惴惴不安,再經這無需強化依然懾人的點題,小小心靈無不掀起思念的漣漪。留給父親喝的那一杯,捧在手中,不及入口,淚珠先滾落在其中,可我還是顫抖著雙唇將它吞咽下去,從此,茶于我,再無香,盡是苦。那一夜,我無眠,母親說:“不該讓你多喝那杯茶,聽說喝茶提神?!痹龠^多年,我就走出了家門,一度工作多與文字有關,加班亦在夜間,這就想到了母親的話。我買來一包茶,一個大搪瓷缸,夏也沏,冬也煮,直把那眼眉的瞌睡驅趕到近乎滅絕的地步。我曾有三天兩夜身不沾床板的記錄,那功勞不知該歸功于茶神,還是記給母親。總之,大口喝茶的那陣,我都似乎看得到母親就在我的面前,而遠方的父親也投我以贊許的目光。笨鳥先飛,力量何來?力量就在母親遞我的那一杯茶中??珊髞砦液炔粍硬枇?,因為不喝茶也不瞌睡,甚至為了睡眠,還得服安眠藥。我想,大概是茶已入了我的骨髓,無須再飲,其貯量也足以支撐我的余生,所以不少的好茶我都送了朋友。只有找到了“竹間禪舍草簾深,惟有清香共苦茗”的心境時,或獨自,或與朋友品一盅半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