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
他們進城是照畢業(yè)照的。
村里的孩子上學晚,班里的畢業(yè)生,都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和小伙子了。全班同學聚集在西門外的人民照相館,看得出,男女同們學都精心打扮了一番,男同學都梳著小分頭,唇上都有了毛茸茸的胡須,愛美的女生臉上擦著雪花膏,把襯衣的領(lǐng)子翻出來露在外面。三十多個同學分成了三排,前面蹲了一排女生,中間坐了一排,是老師和班干部們,后面站了一排男生。男同學上方,成像后還會有“某校高中畢業(yè)留念”的字樣。在燈光的照耀下,同學們的臉上有了莊重的神色,攝影師的腦袋鉆進了機布里,不一會兒露出頭來,讓同學們挨得緊一些;調(diào)整好了角度,攝影師的腦袋又鉆進了機布里,不一會兒又露出頭來,讓同學們笑一笑?,F(xiàn)在照集體相,大家一齊喊“茄子”,嘴上的笑紋就扯開了。那時沒有“茄子”,攝影師喊:注意了,看我,一——二“咔嚓”一閃,學校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了。
照完了畢業(yè)相,同學們?nèi)艘粠?,五人一伙地散去了。八十年代的校園生活,無論是城鄉(xiāng),都是很封閉的,男女同學之間不說話。但立柱、春來、玉枝、小青是一個村的,自然走到了一起。
出了照相館,他們就匯入了城市的腳步中了,城市會接納他們嗎?要知道,消滅城鄉(xiāng)差別只是人們的一個美好的愿望,事實上,城鄉(xiāng)差別是永遠存在的,無孔不入的。首先,他們的穿著上,和城市人一比,就顯出了土氣,現(xiàn)在哪還有女人,把襯衣的領(lǐng)子翻出來呢?城里人看他們一眼,就知道他們是村香瓜兒。
什么是村香瓜兒?還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農(nóng)村沒有副業(yè)了,農(nóng)民們想抓撓點現(xiàn)錢,就偷偷進城,賣點自種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通常是一輛加重的飛鴿、永久自行車,車架上左右綁著兩個大筐,一邊是大蔥,一邊是香瓜,吆喝起來是這樣的:“蔥——香瓜兒——誰買我的蔥香瓜兒?!焙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哥哥、姐姐們都響應(yīng)毛主席的號召下鄉(xiāng)插隊去了,偶爾哥哥、姐姐們從村里回家,我們就學著村里的漢子喊:“蔥——香瓜兒——誰買我的蔥香瓜兒。”他們可不就成了村香瓜兒,“村香瓜兒”的外號就這樣叫了起來。我們還編了一首兒歌,一見他們就唱起來:“村香瓜兒,地皮菜,疙犄疙旯兒擤能帶?!蹦闱?,城里人就是這樣貶低農(nóng)村人的。
城里又有什么呢?一個城市倆崗樓,一個公園兩個猴。他們從照像館出來,對面就是一家電影院——紅會堂電影院,售票窗口寫著今天的電影預告:香港驚險武打片《劍》,上映時間晚七點三十分。電影的片名首先把立柱、春生吸引住了,他們已想象出電影中的飛檐走壁,刀光劍影。一部《少林寺》火了,武打片成了人們最喜愛的電影。他們商議了一下,決定看這部電影。玉枝、小青有些猶豫,看完了電影,回家?guī)c了?立柱、春生說:“你們怕什么?九點鐘演完,咱們用不了一個鐘頭就回村了?!眱扇讼肓讼?,加上對城里的電影院有幾分好奇,也就同意了。立柱去窗口買票。
“買四張電影票?!?/p>
“八毛?!?/p>
立柱接過電影票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
“票上明明寫著五分錢一張,你怎么賣兩毛?”
“成色?!笔燮钡呐税琢肆⒅谎?,啪地關(guān)上了窗口。
“成色”是什么?是一句罵人不帶臟字的話,相當于北京的“傻逼”,上海的“十三點”之類,當然,這句話只有用方言罵出來才入木三分。
立柱還要和售票的女人吵,他的衣襟被玉枝悄悄地拉了一下,他回頭一看,他的身邊已圍了一圈人,城里人是準備看熱鬧的,從他們不屑一顧的神情,就顯示出城里人的幾分優(yōu)越感。他們見沒有吵起來,有幾分失望地走了。
城里人,誰會向他們解釋一句呢?1982年的電影票兩毛錢一張,電影院使用的電影票,還是沒漲價前積存的票底,票價五分,他們蒙在鼓里。要命的是,他們不知道票價的原因,還心疼那多出的一毛五分錢,他們在心里恨恨地想:城里人就會欺負農(nóng)村人。
男人愛電影,女人自然愛逛商場了。隔著一條馬路,電影院的對面,就是全市最大的商場——紅旗商場。一樓的正廳是日用百貨廳,這里最吸引立柱的是外賓專柜,柜臺里匯集了當時的高檔商品,有茅臺酒,中華煙、鳳凰煙、牡丹煙,還有高檔的糖果等。在一樓的左廳文體廳,春來看到了最喜歡的重音口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許久。喜歡口琴的原因,是村子里插隊的幾個青年愛吹口琴,他們吹“北風吹”、“賣花姑娘”,吹電影《青松嶺》的插曲“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他們的手在口琴上一捂一放,像蝴蝶在飛,發(fā)出好聽的顫音。他們還隨著口琴聲,唱著一支憂傷的歌:“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一畝的陽光照新屋,門前開紅花?!贝簛碛浵铝丝谇俚膬r格三元五角錢,等攢夠了錢,一定買一把口琴。上了二樓的針織廳,玉枝想買一個胸罩。村子里的男人,把女知青戴的乳罩叫“武裝帶”,武裝帶就是民兵們肩上背的子彈袋,還真有像的地方。立柱和春來不離左右地跟著,不好意思開口,很想把他們甩掉。她們哪里知道,此時的立柱、春來,已把自己當成了男子漢,有了一種憐香惜玉的責任感,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們,是怕她們走丟。小青的收獲最大,她為奶奶買了兩包染料。染料你一定陌生吧?過去,每家的孩子都多,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衣服舊了掉了色怎么辦?用染料過水一染,舊衣就成了“新”衣了。
他們不到七點就坐在電影院的臺階上等著了。電影院的后面是郵電大樓,郵電大樓上有一個大鐘,他們一扭頭就能看見時間。七點半了,到了開演的時間,電影院的門還沒開,這是怎么了?農(nóng)村人的時間觀念不是很強,他們想來想去,想到一起的理由,片子還沒跑過來。村子里有一次放映《我們村里的年輕人》,本是先放上集的,片子跑不過來,先放了下集,下集放完了,上集的片子才跑來。他們一直坐在電影院的臺階上等著。
一個散步的老頭走了過來,看了他們一眼,走了幾步,又看了他們一眼。老頭看不出來,他們是乘涼呢?還是看電影呢?
老頭溜了一圈兒返了回來,見他們四個人還坐在臺階上,他聽見有人嘀咕了一句:“咋還不開門呢?”
“你們是看電影的?”
立柱抖著手中的電影票說:“七點半的電影,咋現(xiàn)在還沒開門?”
“哎呀呀,你們,”老頭指著他們說:“你們真是傻老婆等漢呢!電影院的正門不開,開院里的側(cè)門,快去吧?!?/p>
他們進去的時候,把門的沒有給他們對號找座兒,用手電晃了一下,他們就著手電的亮光,就近坐了下來。等他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電影院的黑暗,他們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電影院,只有三十幾個觀眾。
他們晚了足有半場。看了幾分鐘的電影,銀幕上的《劍》與他們的想象相差甚遠,沒有飛檐走壁的追逐,沒有刀光劍影的廝殺,甚至沒有一句臺詞,一群穿古裝的男人女人蹦來跳去,不知所云。這哪是武打片?其實,這是一部不上座的舞臺藝術(shù)片,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電影院為招徠觀眾,在片名上嘩眾取寵,他們又上了一當。
不管怎么說,他們總算進了城里的電影院,看上了電影。這個禮堂好大,樓上還有一層,幕布懸掛在舞臺的正中央,舞臺下還有一個樂池。他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在城里的電影院看電影呢,城里的電影院就是好,就是氣派呀!村子里的人,有誰在城里的電影院看過電影呢?光這一點,就有回村炫耀的資本了。電影雖然不好看,立柱、春來會另編一個《劍》,吹得天花亂墜,打得血肉成河,他們仿佛看到村里人羨慕的眼神了。
熟悉了電影院的環(huán)境,他們再看看電影的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三十幾個觀眾,都是成雙成對的,分散在不同的角落里,兩個腦袋挨在一起,只有他們正襟危坐。原來,城里人看的不是電影?。∠氲竭@一點,立柱向身邊望了一眼,春來和小青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這是什么聲音?像小孩兒嘴里含了一塊兒糖,香甜地“吧唧”了一下嘴,立柱循聲望去,前排的一對兒戀人,正忘情地吃老虎兒。后排的一對兒也不甘寂寞,女人像病了似的一直哼哼唧唧,嬌嗔不止。立柱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身邊的玉枝,發(fā)現(xiàn)玉枝的胳膊支在座椅的扶手上,立柱像隨意似的把胳膊支在扶手上,這樣,就挨著了玉枝的胳膊,還沒感覺到玉枝的體溫,玉枝察覺到了,胳膊離開了扶手,雙手放在了兩腿中間。電影里激昂的音樂給立柱帶來勇氣,在黑暗中,立柱的手向玉枝摸去,摸在了玉枝的大腿上,感覺出有一點溫熱傳來,玉枝的手輕輕地把他的手推開了。這輕輕的一推,給了立柱一點暗示,立柱的手再一次悄悄地伸過去,一把抓住了玉枝的手,玉枝的手掙了兩下掙脫不開,也就不再掙脫了,立柱緊緊地抓住了玉枝的手。二十多歲的立柱,頭一次抓了女孩的手,玉枝的手熱乎乎的,手心上出了汗,立柱把玉枝的手緊緊地握著,兩人靠近了一些。
接下來,立柱換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伸出來,摟住了玉枝的肩膀,這一下,他們和整個電影院的人協(xié)調(diào)一致了。立柱摟著玉枝,他們靠得那么近,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呼吸。玉枝的臉上飄著友誼雪花膏的香氣,沁人心脾;玉枝的身上,還有一種迎澤肥皂散發(fā)出的清爽馨香的味道,令人陶醉。立柱把玉枝摟得更緊了,沉醉在從未有過的愉悅和幸福。
“啪”的一聲,電影院的燈亮了,銀幕上滾動著演職員表。立柱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手還拉著玉枝的手,玉枝把手抽了出來。立柱隨著人流不情愿地往外走,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
“日你祖宗的,這么快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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