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揚
小說間的對比閱讀,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兒。比如,讀布伊的短篇小說集《偶然天才故事集》,就能聯(lián)想到戈爾丁的《蠅王》,兩部作品同樣來自英國作家,卻一部如同“熱帶”,一部更似“極地”。與《蠅王》以至寒至冷的面孔審視著因暴力和殺戮燃燒起的熊熊烈火,并將一切社會弊病歸結于人性本源的黑暗和邪惡不同,《偶然天才故事集》走出了悖離英國文學傳統(tǒng)的另一條路徑:簡單淳樸的溫情渲染了小說的每一個字符,人性不再是“惡”的本體,而是“善”的源頭,正是那些在平凡生活中偶然做出“天才”舉動的普通人,將“善”對“困”的解圍演繹得深入人心;至于英國作家最擅于嫁接在虛構故事之中的歷史概念、時間概念,在布伊這里卻不太尋得到蹤跡。這自然可以歸結為美國文化對布伊的影響,畢竟客居美國紐約多年,馬克·吐溫筆下哈克貝利式的單純善良,不可能不影響到他;同時,流淌在其祖母和母親血液中的法國血統(tǒng)和愛爾蘭血統(tǒng),也讓《偶然天才故事集》充滿著獨特的浪漫主義氣息,浸染著與克萊爾·吉根、科爾姆·托賓等同時代愛爾蘭作家一樣的純潔文風和干凈語言。
而在國內讀者、學界和媒體面前,布伊最被津津樂道的話題,還有他另外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tǒng)?;蛟S正是承接于僅有一張照片留存于世的廣東籍神秘曾祖父,布伊的這本《偶然天才故事集》中,到處潛藏著“中式”方案和“中式”智慧?!暗澜獭钡乃枷搿ⅰ对娊洝返念惐?、志怪的精髓、“武術”的精氣神,這些“中國元素以及中國文化”,可以說是運用自如、無處不在。比如《黃金助手二號》里,平叔寫在愛人墓碑上的“我對你的感情就像/山谷深處怒放的野花/肆意生長/卻無人知曉”,像極了《詩經》里“野有蔓草”般的愛情。正所謂“不讀《詩經》,不知萬物有靈”,小說里借助常見植物抒表愛意,正是最具標識化的《詩經》特色。同樣是在《黃金助手二號》里,既有再真實不過的北京胡同場景和市井平民生活,又有萬萬不可能存在的鬼魂重現(xiàn)和人鬼對話,這樣的虛實結合、虛實相生,以及《金魚》等小說敘事情節(jié)上的戛然而止,《麥爾恩德一霸》里主人公懲惡揚善、扶弱濟困的舉動,除了和“形人而我無形”的武術精髓、“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武道精神有著千絲萬縷的勾連外,也讓人聯(lián)想到《搜神記》《聊齋志異》等中國志怪小說,彰顯著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里所說的“文人之作……亦非有意為小說,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敘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的深刻內涵。至于全書上下閃耀的人性光芒,更是俯仰皆是,小說集里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清一色都以善良溫潤的形象出現(xiàn):阿肯用懷孕的借口瞞過老人,將死去的金魚從魚缸里舀了出來,而老人卻恰恰對一切看似并不合理的托詞全盤欣然接受(《金魚》);婚后的大衛(wèi),大部分時間都被重病的母親消耗在了一天三十幾通的電話和曠日持久的哭訴之中,即便是差點兒夫妻感情破裂,也仍然沒有悔恨(《不忠》);原本計劃創(chuàng)作暢銷劇本換取大把名利的彭龍偉,突然生出了放棄的念頭,轉而決定寫寫北京胡同里的街坊們,“就算所有費用都要他自己承擔也在所不惜”(《一位著名中國電影導演的私生活》)……不一而足,這些情節(jié)片段所折射出的純樸、無私、貴柔、守弱、淡泊等因循自然的德行,正是布伊最為推崇的“老子之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布伊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坐而論“道”者或者“愛”的歌頌者,與此同時,也不是一個靠純粹臆想創(chuàng)造故事的人。正如法國作家紀德在小說《偽幣制造者》中,借虛構人物愛德華、裴奈爾之口提出的“小說不應該是現(xiàn)實所提供的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對立,而應該是兩者的兼收并蓄”一樣,布伊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多次表示:“我把很多朋友的人生故事性放在書里,但不是用他們的經歷去創(chuàng)造故事,而是用故事表達自己對他們的觀感?!庇谑牵幢恪杜既惶觳殴适录分袥]有任何一篇小說以第一人稱起筆,但我們仍然能覺察到那個躲在暗處的布伊,他一邊快速搜尋記憶,以現(xiàn)實認知建模,一邊又像導演一樣,安排書中人物“對號入座”,通過虛構故事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化,最終完成對社會生活的審視和判斷。
當彭龍偉生活的城市淹沒在“灰黃色的霧霾”之中(《一位著名中國電影導演的私生活》),當亞歷桑德拉深陷“時尚設計師的喧囂世界”(《美神繆斯》),當“小翁所在社區(qū)被新建的購物商場四周包圍”(《黃金助手二號》),當巴克斯特的住所成了“那條街上唯一的私人住戶”,周圍擠滿了“高檔男裝制衣店和美發(fā)店”(《麥爾恩德一霸》)……布伊想要表達的當然不只是城市發(fā)展問題、自然生態(tài)問題、物質生活問題和行業(yè)競爭問題,他讓壓抑窒息、格格不入的外在環(huán)境,緊緊鎖住主人公的喉骨,在絲毫透不過氣的艱難處境下,旁觀他們究竟如何自持和抉擇。這就如同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麥克尤恩的《水泥花園》、達什納的《移動迷宮》等,都不約而同將主人公置放于“異境”之中,進而實現(xiàn)對人與世界關系由表及里的縱深“勘探”。最典型的就是《黃金助手二號》,主人公小翁所在的城中村,如同一個“⊙”符號,已經被“沉甸甸的珠寶”和“對面的香奈兒店”層層包圍,一個圈層的快速增厚必然會導致另一個圈層的示弱和銳減;但布伊顯然不是悲觀主義者,他讓小翁以繼承平民智慧的方式突然發(fā)跡,進而走入兩個圈層之間,用象征初心和互助的平民磁場,去輻射易先生所深陷的那個寓意孤獨和金錢的富人磁場。布伊沒有將這種輻射定義為短兵相接式的領地爭奪戰(zhàn),甚至都沒有否認也沒有試圖扭轉這樣的歷史進程,而是用平民磁場中最本質最優(yōu)良的“基因”對日益病變的現(xiàn)代社會進行善意改良,同時也把外圈層的雄厚資本注入底層生活進行重要接濟,達到相互凈化的目的,小說的一切情節(jié)發(fā)展都順應“善”的指引,就連結局也都浸染著濃厚的大團圓色彩。
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曾多次表示,自己對詩人荷爾德林的“人是誰?人是必須為其所是提供見證者”的鐘情和推崇;在此基礎上,海德格爾又提出了“Dasein”(親在)的概念,提出人只有以親臨其境的狀態(tài),感知周遭的具體環(huán)境,才能真正審視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進而參悟人的境遇,解決好人的問題。布伊以及他的《偶然天才故事集》,正是以設身處地的姿態(tài)、強烈的人文主義情懷,對物質爆炸時代的“病癥”開出了善意而憐憫的“藥方”,并讓這樣的“藥方”真正成為推動狹隘走向豁達的救濟,成為歸正社會發(fā)展路徑的標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