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大學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因為面臨各種艱難的選擇,我不期然卷入了一場自己無法左右的人事糾纏,從而把基本明確的選擇和相對平靜的心情都破壞了,也就借此機會沉溺到壞情緒里去,終日無所事事。偶爾,也會為了遣散心中的郁結,去圖書館翻出幾種古代的笑話或寓言集,借其中的戲謔或譏誚稍稍透幾口氣。遇到特別引動感觸的,就干脆抄在紙上,慢慢也就積了幾十張的樣子。前些年搬家翻檢舊物,還看到了這一堆故紙,便拿起來又讀了一遍,看到自己抄畢之后顯得感慨萬千的跋語,顧自笑了一回。這次因為要寫文章,忽然想起當時抄的一則寓言,想找出來引在下面,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好在我還記得那則寓言的內容和斑駁的古意,便從一本舊書中引出來——
河流下駛,而浮二盌,一銅一瓦。瓦盌哀銅盌曰,君且遠我。茍觸我,我糜碎矣,且吾固不愿與君同流也。故天下之友,惟同其類者乃親。
盌(wǎn)是大口小腹的容器,應該是對英文Pot的翻譯,有譯為“罐”,也有譯為“鍋”的。熟悉近代翻譯的人應該認出來了,上面的譯文是林紓的手筆,出自《伊索寓言》,初版于1903年。如錢鍾書所言,這時期的林譯還遠沒有老手頹唐,簡勁的文字“使我們想象出一個精神飽滿而又集中的林紓,興高采烈,隨時隨地準備表演一下他的寫作技巧”。不止如此,這本林譯《伊索寓言》也有他前期翻譯的典型特征,少不了“時常附加在譯文中的按語和評語”,就像這段之后就有他的議論:“畏廬(按林紓號)曰:鄰國固宜親,然度其能碎我者,亦當避之?!睂戇@話的時候,畏廬老人的心里裝著的,恐怕是對西方船堅炮利的憤恨和對自己所居之國的無限擔憂。
大概是因為使用的底本不同,雖然各譯本的大體意思相似,但翻出來的細節(jié)似乎并不相同,比如有的譯本就與林紓的相似:“請你離開我游泳,不要靠近來,因為你如碰著我,我就碎了,即使我并不想要碰你?!绷硗庖环N譯本,則區(qū)分了有意碰撞和無意碰撞:“你離我遠一點,不要緊挨著我。如果你撞我一下,我就會粉身碎骨;同樣,即使我不在意碰你一下,也會體無完膚的?!敝劣谄渲械脑⒁猓灿械呐c林譯相似,所謂“同等的人才能成為好友”另有一種,寓意則譯為:“貧者與豪強為鄰,惴惴焉朝不謀夕?!边@意思也差不多同于,“在貪婪的國王的近地住著的窮人的生活是很不平安的?!比绻献髡呤褂玫牡妆臼呛竺娴倪@種,林紓先生的按語大概就不必如前面那樣遠兜遠轉,自然承接原文的寓意就可以了。
這則寓言當年引發(fā)我感觸,是因為自身不值一提的小小挫折,再次記起這寓言,則是讀歷史讀到了江充的故事?!拔涞勰?,衛(wèi)皇后(當時太子之母)寵衰,江充用事(當權執(zhí)政),充與太子及衛(wèi)氏有隙?!鼻也还芙涫遣皇切郧榧閭危源蟪忌矸菥砣牖适叶窢?,差不多已經(jīng)是陶罐碰上了銅罐:“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后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蠱。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有與亡,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陶罐不自量力,不但不對接近銅罐惴惴以待,還要“由疏陷親”,“糜碎”差不多早就是能看到的唯一結局了——“太子懼,不能自明,收充,自臨斬之。后武帝知充有詐,夷充三族?!?/p>
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巫蠱之禍”,雖曰“起自(陽陵大俠)朱安世,成于江充,遂及公主、皇后、太子,皆敗”,細想起來,也未必是江充非要以陶罐去碰銅罐,很有可能是他為形勢所迫而不得不為(作為握有權力的“酷吏”,有時候不得不違己意行事,甚至按某種特殊的意志行事,正是酷吏的特征)。或者我們不推測江充的動機,來看當時情形之下,如果有人完全明白陶罐不能碰銅罐,并極力設法避開,是不是能逃脫“糜碎”的命運。卷入“巫蠱之禍”開端的丞相公孫賀,差不多可以作為典型——
初,賀引拜為丞相,不受印綬,頓首涕泣,曰:“臣本邊鄙,以鞍馬騎射為官,材誠不任宰相?!鄙吓c左右見賀悲哀,感動下泣,曰:“扶起丞相?!辟R不肯起,上乃起云,賀不得已拜。出,左右問其故,賀曰:“主上賢明,臣不足以稱,恐負重責,從是殆矣?!保ê笠蛸R捕朱安世)安世遂從獄中上書,告(公孫賀之子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及使人巫祭祠詛上,且上甘泉當馳道埋偶人,祝詛有惡言。下有司案驗賀,窮治所犯,遂父子死獄中,家族。
遇到這種情形,我們或許不得不說,無論陶罐怎么設防,怎么謹慎,都很難改變幾乎命定的結局——碰撞的發(fā)生很可能與陶罐的選擇沒有必然關系,只是銅罐出于各種原因的主動,如洪邁《容齋續(xù)筆》所言:“漢世巫蠱之禍,雖起于江充,然事會之來,蓋有不可曉者。木將腐,蠹實生之;物將壞,蟲實生之。是時帝春秋已高,忍(狠心)而好殺,李陵所謂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禍之所被,以妻則衛(wèi)皇后,以子則戾園(太子),以兄子則屈氂,以女則諸邑、陽石公主,以婦則史良娣,以孫則史皇孫。骨肉之酷如此,豈復顧他人哉。固不待于江充之譖(誣陷)也?!?/p>
暫且不管陶罐是不是自然德性上本來就有問題,銅罐這種令出無常的行為,當然可能是因為其嗜好服食求神仙所致,所謂“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扼腕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照后世的推測,銅罐所服禁方的材料,“離不開鉛和汞,有時且雜有砷和銅。這些原料的任何一種都是有劇毒的?!奔幢憬?jīng)過各種化合作用形成丹藥,原料的毒性有所減弱,“但長期服用仍然可以慢性中毒?!便~罐服食了這些有毒的禁方,難免會有所變化:“第一是性情變得煩躁,喜怒失常。第二是性情變得多疑,猜忌得過分,以至親人都不相信。這兩點與漢武帝當巫蠱事件發(fā)生時的性情相合。”
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推測很合乎人們通常的理解,甚至說不定也正是曾經(jīng)作為現(xiàn)實的歷史最通常的一面,但也正因為通常,銅罐會被看成某種混亂思維和強制思想的必然產(chǎn)物,忽略某個特殊的銅罐在歷史中表現(xiàn)出的獨特具體,也讓人對歷史宮闈更為復雜的可能性失去興趣。這樣想下來,難免會覺得失去了一點兒什么——這點兒失去的東西,會是什么的呢?
二
錢鍾書《林紓的翻譯》以“癸丑(1913年)三月”把林紓的翻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林紓的翻譯“十之七八都很醒目”,“他和他翻譯的東西關系親密,甚至感情沖動得暫停那支落紙如飛的筆,騰出工夫來擦眼淚”。可到了后期,卻“譯筆逐漸退步,色彩枯暗,勁頭松懈,讀來使人厭倦”,仿佛“一個老手或能手不肯或不復能費心賣力,只依仗一點兒熟練來搪塞敷衍”。出現(xiàn)這種前后落差極大的情況,當然可以說是林紓已進入晚年,心力大不如前,因此顯得淡漠甚至冷淡??扇绻皇浅鲇谀挲g問題的心力衰退,又無法解釋,為什么他會在更加年老的時候(1919年)發(fā)表《荊生》和《妖夢》這樣矍鑠而富有挑戰(zhàn)性的小說。1913年12月,林紓拜謁竣工的光緒崇陵,并有《謁陵圖記》寫此事,不妨抄錄最后一部分,來看他當時的心境——
嗚呼!滄海孤臣犯雪來叩先皇陵殿,未拜已哽咽不能自勝,九頓首后伏地失聲而哭。宮門二衛(wèi)士為之愕然動容,騎告守宮者,將引登享殿。紓目止之,遂歸逆旅。寒極,爐不能溫,與老仆同榻而寢。
文中的凄涼情形,恐怕正是林紓其時內在心緒的外化。林紓1896—1897年開始翻譯西方小說的時候,社會上守舊的勢力還處于上風,因而林譯小說作為一種新因素,“不但直接幫助培養(yǎng)了胡適等新文化運動那一代人,而且也促成了后來他自己不能認同并要反對的趨新傾向”,這時他翻譯起來當然有因斗志而起的躊躇滿志。只是,在新舊不兩立且攻守變換快速的19世紀末,雙方力量很快就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尤其是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以皇帝為代表的舊事物被推翻,林紓基于傳統(tǒng)吸納外來事物的立足處已被抽掉,他吸納新事物的心力必然大為耗損,翻譯便難免像“一個困倦的老人機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驅使著退了鋒的禿筆”。此后,因為新文化運動的興起,新舊勢力間的形勢完全翻轉,林紓才可能擺脫新舊間的首鼠兩端,重新滿是斗志地投入硝煙彌漫的文化論爭,只是這一次,他站在了守舊的一邊。
近代的歷史因為離我們不算太遠,說起來還有些切身的感覺,時間再拉得遠一點,對某個時期的了解再少一點,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形勢鐵板一塊似的,盛衰也仿佛真的只是“為帝王將相做家譜”。只要把歷史拉近一點,細節(jié)稍一呈現(xiàn),那鐵板就難免松動,其間新舊交替的劇烈程度,有不下于近代者。就拿西漢來說吧,并非從劉邦開始便是盛大富足的社會,“漢承戰(zhàn)亂之后,滿目瘡痍。貴為天子,劉邦的乘輿竟湊不齊顏色相同的四匹馬……面對這一現(xiàn)實情況,劉邦君臣只好輕徭薄賦,約法省禁,與民休息?;莸鄱?,曹參接替蕭何出任相國,蕭規(guī)曹隨,奉行無為而治”。如《史記·高后本紀》贊所言:“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這種因應具體而采取的無為而治、休養(yǎng)生息的黃老之道,歷文、景而不變,才有了《平準書》所述漢武初年的情形——
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京城和邊邑)廩庾(糧倉)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數(shù))。大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牸牝(有發(fā)情可能的母馬)者擯(排除)而不得聚會。守閭閻(平民居住的地區(qū))者食粱肉(精美的膳食),為吏者長子孫(為吏時間長,子孫長大而不轉職任),居官者以為姓號(官名成了姓)。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后絀(厭棄)恥辱焉。
真是一派繁盛景象沒錯吧。因為與民休息,民間自然煥發(fā)出生機,只要沒有水旱災害,老百姓就家給人足。從首都到地方,糧倉都是滿的,有些糧食還因為儲藏太久而發(fā)了霉,串錢的繩子也腐爛了。馬充斥在街巷和阡陌間,乘母馬的人被排除不能聚會,大概是因為怕公馬聞風而動造成“堵馬”。居委會干事都能吃上精美的飯食?;蛟S是因為生活如此安穩(wěn)富足,上層和老百姓也就不覺得有更換各級官員的必要,擔任某個職位時間長了,很多人就以自己的官名做了姓,比如管糧倉的就姓了倉或庾。應該就是因為這種穩(wěn)定的生活,民間也就人人自愛,多行義事,犯法和讓人覺得恥辱的事就少了。即便太史公的描述需要打上幾個折扣,比較中國古代的其他時期,作為老百姓,這大概是能夠想象的最好的日子了吧,能一直維持下去該多好。
可惜的是,承平的日子總是短暫,日后,人們大概只能靠回憶來記起這樣的美好了。不過,或許也不用急著慨嘆,看慣了歷史興衰的人早就見怪不怪,比如呂思勉就這一時期說過:“漢以無為為治,由來久矣。有為之治求有功,無為之治,則但求無過,雖不能改惡者而致諸善,亦不使善者由我而入于惡。一統(tǒng)之世,疆域既廣,政理彌殷,督察者之耳目,既有所不周,奉行者之情弊,遂難于究詰。與其多所興作,使奸吏豪強,得所憑藉,以刻剝下民,尚不如束手一事不辦者,譬諸服藥,猶得中醫(yī)矣。故歷代清靜之治,茍遇社會安定之際,恒能偷一日之安也?!币簿褪钦f,在熟讀漢史的呂思勉看來,漢初的無為之治類似中等級別的醫(yī)生,開出的藥方主要是為了防止即將發(fā)作的病情(“上醫(yī)治未病,中醫(yī)治欲病,下醫(yī)治已病”),差不多只能算茍安而已。
雖然沒有能力商量,但我總覺得呂思勉的話里有一絲壓迫性的堅硬(或許是因為他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正經(jīng)歷著抗戰(zhàn)的烽火),會導向某種必然性的結論。不妨試著把上面的話換成陶罐和銅罐的比方——在社會安定的時候,天然的銅罐也不妨把自己當成陶罐,不去隨意碰撞,以此維持社會的安定??傻茹~罐察覺或意識到陶罐已經(jīng)即將壯大成為銅罐,自己有可能淪為陶罐的時候,疾風迅雷之變就幾乎成了必然的選擇。
三
當年讀王勃的《滕王閣序》,有感于其中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頗找了些關于馮唐和李廣的材料來讀。記得其中有一則故事,是說馮唐歷任三朝,其主張卻每每與當時的皇帝相悖,因此終身未得重用??蛇@次去查找這個故事,卻遍尋未獲,讀本傳的感覺,是馮唐為人過于耿直而失去了升遷的機會,“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這樣的感嘆,只是說他至老也沒有得到重用,并沒有自年輕時便處處背時的意思:“文帝說(馮唐之言),是日令馮唐持節(jié)赦魏尚,復以為云中守,而拜唐為車騎都尉,主中尉及郡國車士。七年,景帝立,以唐為楚相,免。武帝立,求賢良,舉馮唐。唐時年九十余,不能復為官,乃以唐子馮遂為郎?!蹦敲次铱吹降哪莻€每每與當時皇帝相悖的故事,來自哪里呢?查來查去,終于在《文選》李善注里找到了——
顏駟,不知何許人,漢文帝時為郎。至武帝,嘗輦過郎署,見駟尨眉皓發(fā),上問曰:“叟何時為郎?何其老也?”答曰:“臣文帝時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故老于郎署。”上感其言,擢拜會稽都尉。
這故事出自《漢武故事》,李善注張衡《思玄賦》“尉(小官)尨(máng,雜色,此處指斑白)眉而郎潛(老于郎署)兮,逮(到)三葉(三世)而遘(gòu,遇上)武”一句時,引用了這段文字。仔細推敲起來,這故事里的“景帝好美而臣貌丑, 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很讓人生疑,很像是為了說明顏駟三世背時倒運湊成的對子——難道真會有兩任皇帝以美丑和老少來任命大臣?這樣的故事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但細究起來,因為給出的理由太過直接和巧妙,反而少了豐富而曲折的質感。這也就怪不得上面這精巧的故事很少有人引用,反而是《史記》樸素的馮唐本傳成了后來不斷重述的典故。
我之所以把兩個故事記混,恐怕是因為馮唐和顏駟都身歷三代,且都未得志,記憶稍一模糊,就把不同的事歸并到同一個人身上去了。不過,如果不怕推論過于大膽,我有點想說,顏駟故事非??赡苁邱T唐經(jīng)歷的變形,不過把后者經(jīng)歷里參差復雜的部分作了簡化整飭,于是幾乎變成了傳奇小說的樣子,連帶著人名也改了。之所以能被編排出如此故事來,當然跟文帝至武帝幾十年間高層決策的較多變化有關。即便是后世合稱的所謂“文景之治”,在距離這一時期還不算太遠的人們看來,也有著非常具體的政策差異,更不用說看起來就完全不同的武帝時期了。
前面已經(jīng)寫到文景之世民人生活的富足,可這以外示柔弱為本的政策,也難免會造成很多問題,所謂“漢興七十年,恭儉無為之治,繼承勿輟。至于武帝,而社會財富,日益盈溢。又其功臣外戚同姓三系之紛爭,亦至武帝時而止。中央政府統(tǒng)一之權威,于以確立。而民間古學復興,學者受新鮮之刺激,不肯再安于無為。而邊患亦訖未寧息,抑且與時俱進,不得不謀痛——懲創(chuàng)之道”。更具體些來看,除了邊患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面對的程度,漢武帝面對的內政問題其實也已經(jīng)非常嚴重——在上層思想層面,黃老無為的地位雖已不夠穩(wěn)固,卻仍然有非常大的勢力,民間古學的復興不免受到壓制,況且“諸侯王驕橫不法,有的甚至覬覦皇位;豪強地主奢侈不軌,武斷(以權勢斷定是非曲折)于鄉(xiāng)曲;丞相權勢過大,皇權被削弱”。
武帝繼位之后遇到的問題如此,他采取的措施也就必然與以上的困境有關,除了對外用兵的四處征伐,對內也各有針對,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的改革,還有如收相權、行察舉、削王國、改兵制、設刺史等項政治、軍事制度的改革,還有如統(tǒng)一貨幣、管鹽鐵、立平準均輸制等項經(jīng)濟制度的改革,等等”。一項政策的成敗利弊,不能以固定的抽象標準來評價,恐怕得放在當時的具體之中才能更好地判斷。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或許不得不說,漢武的以上舉措,有著非常明確的具體針對性。漢宣帝后來對其祖的評價,應該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孝武皇帝躬仁誼,厲威武,北征匈奴,單于遠循,南平氐羌、昆明、甌駱兩越,東定濊、貉、朝鮮,廓地斥境,立郡縣,百蠻率服,款塞自至,珍貢陳于宗廟;協(xié)音律,造樂歌,薦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明開圣緒,尊賢顯功,興滅繼絕,褒周之后;備天地之禮,廣道術之路。上天報況,符瑞并應,寶鼎出,白麟獲,海效巨魚,神人并見,山稱萬歲。
這段文字與《史記》關于武帝的描述(“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一致,都是先述其“外攘夷狄”,強調了戡定邊患的重大功勞,正是武帝謚號所從來的“威強睿德”“克定禍亂”。次言其“內修法度”,并在末后展示種種祥瑞,由生人上推至神明,雖不免“神道設教”之嫌,然或也有“以其成功告于神明”之意。至漢哀帝時,王舜和劉歆對漢武的評價,也是先武功而后文治,所謂“孝武皇帝愍中國罷勞無安寧之時,乃遣大將軍、驃騎、伏波、樓船之屬,南滅百粵,北攘匈奴,東伐朝鮮,西伐大宛。功業(yè)既定,乃封丞相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實百姓,其規(guī)模可見。又招集天下賢俊,與協(xié)心同謀,興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禪,殊官號,存周后,定諸侯之制,永無逆爭之心,至今累世賴之”。也就是說,至漢哀帝時,對武帝的評價還是嚴格按照謚號的,可在《漢書·武帝紀》的贊里,情形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
漢承百王之弊,高祖撥亂反正,文、景務在養(yǎng)民,至于稽古禮文之事,猶多闕焉。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遂疇咨(訪求)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襢,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后嗣得遵洪業(yè),而有三代之風。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
顏師古注這一段的時候,說班固“美其雄材大略而非其不恭儉也”,似乎沒有看到孟堅先生干凈地剔除了漢武對外征伐的這部分“雄材大略”,也就是居然完全遺漏了武帝謚號所由來的“武”,反而強調了他“文”的一面??紤]到漢宣帝以及王舜、劉歆對武帝的評價,均出于《漢書》,這段贊語也是在武帝本紀的后面,顯然不是班固不清楚前人的評價,更不會是粗心大意的疏忽所致。這么考慮下來,差不多只能承認,如此贊語應該是班固有意的選擇,那么,這樣的選擇包含著怎樣的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