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水、石磨、糧食,在這里相逢了,交談得很親熱。
嘩啦啦,是水的聲音;轟隆隆,是石磨的聲音;那灑灑如細雨飄落的,是糧食的聲音。
水磨房一般都在河邊或渠邊。利用水的落差,帶動木制的水輪,水輪又帶動石磨,就磨出白花花的面粉或金黃的玉米糝。
水磨房發(fā)出的聲音十分好聽。水浪拍打水輪,濺起雪白的水花,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嘩啦嘩啦的聲音,水輪有時轉(zhuǎn)得慢,有時轉(zhuǎn)得快,這與水的流量和流速有關(guān)。轉(zhuǎn)得慢的時候,我就想,是否河的上游,有幾位老爺爺在打水,就把河水的流量減小了?轉(zhuǎn)得快的時候,我又想,是否在河的中游或距水磨房不遠的某一河灣,一群鴨子下水了,撲打著翅膀,抬高了河水,加快了水的流速?有一次我還看見水里漂來一根紅頭繩,纏在水輪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被水沖走。我當時真想拾起它,無奈水輪轉(zhuǎn)得很快,又不敢關(guān)掉水閘,看著那根紅頭繩被洶涌的流水撲打,無助地閃動著紅色的幻影,心里泛過一陣陣傷感。我想那一定是河的上游或中游,一位姐姐或妹妹,對著河水簡單地打扮自己,不小心把紅頭繩掉進了水里,她一定是久久地望著河面出神。隨著紅頭繩流走的,是她的一段年華,說不定還有一段記憶。
比起水輪熱情、時高時低的聲音,石磨發(fā)出的聲音是平和、穩(wěn)重的,像渾厚的男中音。它那轟隆隆轟隆隆——其實這個詞用得不準確,它不怎么“轟”,持續(xù)均勻的聲音是“隆隆”,像是雷聲,但不是附近或頭頂炸響的雷聲,而是山那邊傳來的雷聲,那驚人的、劇烈的音響都被山上的植被、被距離、被溫柔的云彩過濾沉淀了,留下的只是那柔和的隆隆,像父親睡熟后均勻的鼾聲。糧食也發(fā)出了它特有的、誰也無法摹仿的聲音,磨細的麥面或磨碎的玉米糝從石磨的邊緣落下來,麥面的聲音極細極輕,像是嬰兒熟睡后細微的呼吸,只有母親聽得真切;玉米糝的聲音略高略脆一些,好像蠶吃桑葉的聲音,或是夜晚的微風里,草叢里露水輕輕滴落的聲音。
守在水磨房里的,多是老人或母親,有時候是十歲左右的孩子,太小了,怕不安全。我在七八歲的時候,幾次請求母親讓我看守水磨房,母親不答應(yīng),說水可不認識你,水不會格外照顧你。經(jīng)不住我的糾纏,母親只好答應(yīng)我。我看守了好幾次水磨房,學(xué)大人的樣子按時給磨眼里添糧食,按時清掃磨槽里的面粉。抽空蹲在水邊看水輪旋轉(zhuǎn)水花飛濺,聽水的聲音、石頭的聲音、糧食的聲音;根據(jù)水輪旋轉(zhuǎn)的快慢想象水的流量流速,想象河的中游或上游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凝視一根漂流的紅頭繩想象遙遠的河灣一個女孩子傷感的神情……
當我從水磨房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看見水磨房旁邊的樹林里,母親坐在一塊石頭上,手里拿著正在縫補的衣裳,微笑著向我點頭。哦,我的母親不放心水,不放心石頭,她一直守在水磨房附近,守著她的孩子。
水磨房,我最初的音樂課堂,愛的課堂,我在這里欣賞了大自然微妙的交響,我看見了水邊的事物和勞動,有那么豐富的意味;我看見水邊的母親,母親身邊的水,那么生動地匯成了我內(nèi)心的水域。
我渴望,當我老了,我能有一個水磨房,在水邊,看水浪推動水輪,發(fā)出純真熱情的聲音;將一捧捧糧食放進磨眼,在均勻柔和的雷聲里,看一生的經(jīng)歷和歲月,都化作雪白的或金黃的記憶,細雨一樣灑下來……
我希望,水磨房不要失傳,水磨房的故事不要失傳。
在作者的筆下,水磨房承載了他對逝去的美好歲月的溫馨回憶——水、石磨、糧食,在這里相逢、交談,水發(fā)出熱情的邀請,石磨發(fā)出穩(wěn)重的回應(yīng),那灑灑如細雨飄落的,則是糧食的聲音;水磨房一般都在河邊,水里漂來一根紅頭繩纏在水輪上,當年的作者想象著,可能是上游的一位姐姐或妹妹,對著河水打扮自己,不小心把紅頭繩掉進了水里,隨著紅頭繩流走的,是她的一段年華;童年時的作者請求母親獨自看守水磨房,母親經(jīng)不住請求只好答應(yīng),卻不放心,偷偷地躲在水磨房附近守著她的孩子……
作者懷念水磨房,其實更是懷念在水磨房度過的溫馨時光,那里可以聽水的聲音、石頭的聲音、糧食的聲音,那里可以凝思遐想遙遠的河灣一個女孩子傷感的神情,那里更有母親慈愛的身影,如水般滋潤著孩子的成長。作者希望水磨房不要失傳,水磨房的故事不要失傳,其實正是希望淳樸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不要失傳,希望善良的人情人性和傳統(tǒng)美德得以傳承。
【文題延伸】追尋那逝去的聲音;童年的記憶;傳承……(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