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曉柏

20世紀70年代末至21世紀中國向世界貿易大國邁進中，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關系經歷了四個演化階段。特朗普政府執(zhí)政以來，在美方“新重商主義”的影響下，中美貿易演化關系進入了極具挑戰(zhàn)性的新階段?；仡櫭绹鴮ν赓Q易政策的演化歷史，美國“重商主義”政策理念具有200多年的發(fā)展淵源?？陀^而言，特朗普政府的“新重商主義”深刻反映了美國自身的國家利益特征與歷史繼承性。在了解中美貿易關系演化特征與現(xiàn)狀的基礎上，進一步基于均衡效應理論模型分析美國“新重商主義”背景下中美貿易進口稅賦的政策效應，研究表明中美若實施以鄰為壑的貿易稅賦政策，對兩國貿易福利會產生負面的沖擊影響。因此，針對全球經貿新形勢，應擯棄“新重商主義”思維，按照互利共贏原則深化中美大國間貿易合作機制。

一、當前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關系的特征與政策障礙

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tǒng)以來，在美方“新重商主義”的推崇下，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關系進入了極具挑戰(zhàn)性的“戰(zhàn)略摩擦新階段”。當前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關系的核心重點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競合與戰(zhàn)略博弈并存?？v觀自1979年1月中美兩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開始，這40年來，中美之間經歷了深刻的貿易戰(zhàn)略演化模式：沖突—積累—對抗—協(xié)商。近年來，中國和美國雖然在推進WTO改革和APEC、G20工作上有共同的目標，但鑒于中美自身的戰(zhàn)略利益和貿易實力的變動（見圖1），兩國各自對外經濟的戰(zhàn)略設想以及中美之間的貿易戰(zhàn)略競爭性博弈取向不盡一致。特朗普政府試圖通過逆全球化的方式，重振美國經濟以掌控全球貿易新規(guī)則的制定主導權。而中國力圖發(fā)揮后發(fā)優(yōu)勢，推進東亞、東盟“10+3”主導的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RCEP）談判，倡議亞太自貿區(qū)（FTAAP）建設，構筑面向泛亞太、輻射“一帶一路”的全球性自由貿易軸心。

圖1 1979—2018年中美對外出口額占全球比重的趨勢比較

第二，貿易關稅是特朗普政府對華推行“新重商主義”的重要政策工具。特朗普上任伊始雖然否決了“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議（TPP）”，但特朗普的貿易新政對美貿易伙伴更具單邊性與挑釁性，其貿易政策的主要理念體現(xiàn)了美國傳統(tǒng)的極端重商主義特點。正如勞爾·普雷維什（Raúl Prebisch）①曾于1949年指出當世界經濟體系的“動力中心”轉移到美國以后，“外圍”國家（地區(qū)）就處在更加不利的地位上。造成這種后果的主要原因在于“因為自然資源豐富和實施保護性關稅政策，美國歷來就是一個進口系數較低的國家”（見圖2)。

圖2 1919—1948年美國進口系數變動趨勢情況（進口系數=100%*進口額/國民收入）

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考慮到中國對美國的巨大貿易盈余及美國高失業(yè)率現(xiàn)狀，特朗普揚言對中國出口產品課征45%關稅。2017年特朗普執(zhí)政初期，美方隨即以“國家安全”為武器，籍各種理由對華提出“雙反”賦稅制裁乃至301、337調查，美方貿然頻繁使用“新重商主義”措施的舉動一下成為短期內推進中美雙邊貿易包容性戰(zhàn)略合作的主要障礙。截至2018年5月底，特朗普政府已對中國產品實施至少40起反補貼、反傾銷以及337調查與關稅制裁。隨著特朗普政府激進冒險主義的加劇，中美貿易關稅之爭正式展開。2018年美方率先對華先后啟動二輪加征關稅清單方案，涉及商品高達2500億美元。2019年5月美方公布對第二輪2000億美元中國輸美商品的關稅提高到25%的加征實施方案。2019年9月特朗普政府進一步對中國出口美國余下的價值3000億美元商品實施第三輪加征15%的關稅清單方案。若上述系列關稅加征方案持續(xù)性付諸實施，對中美產業(yè)價值鏈合作乃至全球經濟將產生廣泛的負面影響，甚至對美自身也會導致嚴重的“特朗普式衰退”。

第三，中美對雙邊貿易戰(zhàn)略關系的訴求重點領域具有差異性。中美需要解決阻礙兩國經貿戰(zhàn)略合作關鍵問題的側重點不同。中國對美關注的主要問題領域包括美國貿然單邊性運用貿易關稅、美國高科技出口管制、頻繁的“雙反”、337貿易調查以及中國在美投資時遭受歧視性國家安全審查，等等。美國政府認為中國實施了國家主導的產業(yè)價值鏈創(chuàng)新戰(zhàn)略及國有企業(yè)保護性發(fā)展政策，這是造成中美貿易競爭失衡的主要根源。需要引起關注的是，特朗普政府對“中國制造2025”持有很大的警惕性，其堅持強調“中國制造2025”將對美國維持全球制造業(yè)第一強國地位產生潛在的挑戰(zhàn)，并據此把“中國制造2025”的重點發(fā)展產業(yè)納入對華貿易限制性政策的清單目錄，尤其中興及華為成為美方近期試圖壓制中國高新技術產業(yè)發(fā)展的典型對象。當然，基于兩國實體經濟領域中供應鏈與貿易鏈已相互廣泛依存的合作基礎，中美兩國實業(yè)界均已認識到，雙方需要避免誤解，并應積極探索兩國潛在的合作領域，戰(zhàn)略合作才是中美共同實現(xiàn)全球價值鏈創(chuàng)造效應最大化的正確途徑。

第四，高標準的雙邊投資（貿易）協(xié)定談判前景不容樂觀。目前，中美兩國之間唯一具廣泛經貿協(xié)定性質的高標準雙邊磋商是中美雙邊投資協(xié)定。自2008年中美雙邊投資協(xié)定（BIT）正式啟動以來，談判斷斷續(xù)續(xù)地展開，2013年在我國上海自由貿易區(qū)（SFTZ）放寬外國直接投資的嘗試（中國首次采取負面清單的改革探索）基礎上，中美雙邊投資協(xié)定談判的進展有所提速。2015年底中美雙方首次交換了負面清單出價，并正式開啟負面清單談判。2016年在G20中美元首會晤期間，雙方承諾進一步推進談判，以達成一項互利共贏、高水平的實質性協(xié)定。2017年中美佛羅里達首腦會晤為兩國新一輪貿易博弈合作創(chuàng)造了戰(zhàn)略契機。目前來看，歷經11年有關準入前國民待遇加負面列表清單模式的雙邊投資協(xié)定（BIT）談判雖然有一定的成果基礎，但在特朗普政府執(zhí)意堅持單邊主義的背景下，在其任內推動達成BIT清單協(xié)議前景不明朗。

第五，警惕美國強勢的貿易問題政治化。美國政府一直強調中國已躋身一個世界性貿易大國，在美國想要達到的對華戰(zhàn)略目標中，圍繞美國的單邊利益讓中國按“規(guī)則”讓步是第一位也是最基本的對華霸凌目標。美對華貿易規(guī)制的歧視性政治因素在兩國貿易關系演化歷程中一直具有負面沖擊影響，尤其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的黨派分野之爭對中美貿易關系政策取向具有重要的牽制性。［1］［2］受地緣政治因素的影響，“美國貿易權利執(zhí)行法案”“舒默-格雷厄姆修正案”以及奧巴馬政府的“TPP”和“重返亞太”戰(zhàn)略等曾對中美貿易戰(zhàn)略關系發(fā)展起到了消極的抑制作用。［3］

共和黨特朗普政府執(zhí)政后，其“美國優(yōu)先”型孤立主義政策加大了對華貿易政治性規(guī)制的潛在風險。如特朗普政府簽署的“美臺軍艦互?！狈ò?，拒絕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國家地位，以及近期美國以國家安全和外交政策利益為由連續(xù)將50余家中國實體列入出口管制和技術封鎖“實體清單”等，這些“美國利益優(yōu)先”型單邊激進措施對當前中美貿易戰(zhàn)略關系產生了嚴重的負面沖擊。

二、中美貿易關系的發(fā)展回溯

二戰(zhàn)結束后,受全球地緣政治格局和兩國經濟外交戰(zhàn)略的影響，中美之間的貿易聯(lián)系始終處于戰(zhàn)略性嚴格管制狀態(tài)。1972—1973年在尼克松總統(tǒng)執(zhí)政期間試圖重新恢復中美貿易關系,由于中美政治與經濟關系尚未全面正?；?，中美之間的貿易額一直徘徊在低位水平。

自20世紀70年代后期中美之間結束嚴格戰(zhàn)略性貿易管制政策后，至21世紀中國向世界貿易大國邁進以來的時期，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合作關系經歷了四個階段（見表1）。

表1 1980年以來美國兩大黨派對華貿易戰(zhàn)略主張

（一）貿易“小國”與貿易“大國”的戰(zhàn)略性合作框架搭建期(1979—1988年)

改革開放初期，1978年中國對外貿易總額只有203億美元，而美國當時已經是全球最大的貿易國，其對外貿易總額達到3992億美元。在這個階段，美國屬于世界貿易大國，具有全球貿易話語權，而中國在世界貿易領域話語權弱，屬于貿易小國。

吉米·卡特執(zhí)政期間（1977—1980年）,美國的貿易政策呈現(xiàn)由自由貿易向“公平貿易”的轉變。隨著1979年1月中美正式建交,第一份《中美貿易關系協(xié)定》正式簽署,這標志中美貿易合作政策開始啟動。根據這一協(xié)定，中美雙方在關稅、手續(xù)稅費用方面相互給予最惠國待遇（Most Favored Nation，MFN），向對方的商號、公司等貿易實體提供最惠國待遇，相互對等地保護專利、商標和版權，允許建立在本國領土內的對方的金融機構，根據最惠國待遇的原則開展業(yè)務，協(xié)商解決雙邊貿易問題等。

羅納德·里根（1981—1988年），里根上任推行的經濟政策被稱為供應型經濟學主義，即保守主義的里根經濟學，包括降低所得稅、增加政府赤字和國債等政策內容。在里根兩屆任期內美國從世界最大的債權國轉變?yōu)槭澜缱畲蟮膫鶆諊?。?986年“綜合貿易法案”為標志，美國對外貿易政策強化了從自由貿易向公平貿易的進一步轉型。隨著當時美國“新太平洋共同體”經濟戰(zhàn)略概念的形成，里根政府對華貿易采取了逐步放松管制的戰(zhàn)略，如1983年里根政府決定將中國從出口管制條例中的P類國家調整到與一些友好國家相同的V類，允許美國對華出口的產品和技術是對蘇聯(lián)出口的兩倍。

在這演化期間，美國作為世界貿易大國，始終不放棄對華采取苛刻的歧視性貿易審查措施，如在最惠國待遇方面,自1980年以來美國雖然每年都給予中國最惠國待遇，卻單方面按照其《1974年貿易法》中的有關條款，即按“杰克遜—瓦尼克（Jackson-Vanik）修正案”對中國、蘇聯(lián)等非市場經濟國家的最惠國待遇的貿易地位進行年度審議。

（二）“中心—外圍”貿易特征格局的波動期(1989—2000年)

1989—2000年，這是中美貿易政策關系演化的第二戰(zhàn)略階段，具有明顯的“中心—外圍”［4］貿易特征格局，即美國作為貿易中心國，在產業(yè)技術上是創(chuàng)新領先國，主要生產和出口高技術工業(yè)制成品，到1999年高技能和技術密集型產品占美國對華出口產品的比重超過了55%，在中美兩國貿易戰(zhàn)略格局中處于強勢國地位；而中國作為貿易外圍國，產業(yè)技術上屬于模仿與吸收引進國，主要生產和出口初級品，勞動和資源密集型產品在中國對美出口產品結構比重中始終保持第一位，在兩國貿易戰(zhàn)略格局體系中處于劣勢國地位。［5-6］

這期間經歷了喬治·布什執(zhí)政時期和克林頓政府公平貿易時期。喬治·布什執(zhí)政時期(1989—1992年),中美貿易受政治關系波動的影響大,美對華貿易政策具有一定的保護主義特征，兩國貿易關系呈現(xiàn)停滯不前的跡象，尤其美國針對中國的戰(zhàn)略性報復措施時有爆發(fā)。［7］1989年下半年至1991年期間，中美經貿關系曾一度因美國單方面制裁中國而受到沖擊，但中國作為一個巨大的待開發(fā)市場，政治關系的緊張未能阻止兩國經濟技術的交往和合作，到1992年中美貿易總額又微增到175.02億美元?？肆诸D執(zhí)政期間(1993—2000年)，美國作為“中心—外圍”的強勢貿易大國，對華貿易政策有所緩和，其重點是與中國進行基本貿易協(xié)議談判，在提出兩國建設性戰(zhàn)略伙伴關系框架下嘗試促進中國戰(zhàn)略融入一個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世界貿易制度（WTO）之中。1999年中美兩國政府簽署了關于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協(xié)議。［8-9］

在最惠國待遇方面,美國對中國等非市場經濟國家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主要是審查移民政策，此后則轉為對中國的人權、環(huán)保以及軍火控制狀況進行審查。1998年，克林頓總統(tǒng)簽署了一項改革法案，將“最惠國待遇”的提法改為“正常貿易關系”（Normal Trade Relations,NTR）。2000年克林頓向美國會遞交一項立法建議，要求在中國加入WTO后，美國將終止按《1974年貿易法》中的“杰克遜—瓦尼克條款”對中國的貿易地位進行年度審議，實現(xiàn)對華永久性正常貿易關系。

（三）“中心—外圍”貿易特征格局的轉型期：基于WTO貿易框架（2001—2008年)

2001—2008年，這是中美貿易演化關系的第三階段，“中心—外圍”貿易特征格局處于深度轉型過程。即隨著中美經貿關系向廣度和深度發(fā)展，中美貿易實力關系逐漸向相對均衡化格局衍變［10］，中國對美出口除了傳統(tǒng)勞動密集型產品外，中高資本密集型與技術密集型產品開始增長，高技能和技術密集型產品占對美出口比重增加到40%左右［11-12］，中國作為“中心—外圍”的貿易劣勢國地位有所改變，但受一些非經濟因素的干擾，中美經貿沖突和摩擦也不斷出現(xiàn)［13-14］。

“9·11”事件后，美國急需在其倡導的全球反恐聯(lián)盟中廣泛尋求盟友，為此美國對華貿易政策有了極大的轉變。2001年12月,中國完成與世貿組織主要成員國美國等國的談判工作，正式加入世貿組織。在進入以WTO規(guī)則為基礎的世界貿易體系后，中國積極適應和履行入世的有關條款，中美經貿關系發(fā)展有了更為廣闊的合作平臺。

伴隨著2001年以來全球經濟蕭條和美國出現(xiàn)的巨額雙赤字，喬治·沃克·布什（2001—2009年）政府實施戰(zhàn)略性對外貿易政策，期間中國處于加入WTO的過渡期內，美國對華貿易政策主要傾向是督促中國按市場準入義務融入全球貿易體系。隨著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過渡期的完成，自2006年開始，布什政府認為中國已經逐漸成為新興的世界貿易大國，除必須完全兌現(xiàn)“入世”承諾外，還應為全球性貿易增長與結構失衡治理問題發(fā)揮應有作用。［15］

2007—2008年美對華貿易政策時有波動，對話與施壓雙管齊下，在貿易微觀策略上利用產品安全問題對中國出口美國的產品設置大量技術性貿易壁壘［16］，甚至突出美中“貿易赤字”問題，指責中國是造成美中“貿易赤字”的主要責任方。

（四）兩個世界性貿易大國“雙向博弈”戰(zhàn)略合作時期(2009—2016年)

2009年以后是中美貿易演化關系的第四階段，中國已經明顯地上升為全球貿易大國的地位，期間經歷了全球金融危機和新一輪工業(yè)革命。2009年1月美國非裔領袖奧巴馬上臺執(zhí)政，不同于小布什的遏制主義政策，奧巴馬主導的美國政府在經貿政策上更強調與中國進行戰(zhàn)略協(xié)作與溝通。奧巴馬強調跨太平洋大國間合作的重要性，主張通過國際合作與中國全面接觸，并對華慎用貿易博弈戰(zhàn)術及具單邊主義的貿易保護措施。奧巴馬政府認為，中國作為WTO“新成員”的過渡期限結束后，必須既兌現(xiàn)“入世”承諾，也應超越這些承諾，為解決金融危機出現(xiàn)的全球貿易失衡問題發(fā)揮應有作用，以確保全球貿易體系持續(xù)健康發(fā)展。［17］

2009年奧巴馬提出“國家出口倡議”，也稱出口倍增計劃，強化出口促進機構及其職能，廣泛開展出口促進活動。2010年3月奧巴馬直接簽署行政命令，成立旨在擴大美國出口的“出口促進內閣”，正式實施“國家出口倡議”。2012年12月奧巴馬簽署13630號行政命令，設立“商業(yè)倡導”跨部門協(xié)調小組，其目的是扶持美國企業(yè)獲得“外資項目或采購機會”。

由于國際金融危機尚未結束，“去杠桿化”仍在持續(xù)，美國面臨“財政懸崖”困境，美國力圖以出口帶動制造業(yè)復蘇，并提前制定“下一代”貿易規(guī)則，以掌握世界貿易規(guī)則制定的先機與主導權，為維護美國制造業(yè)的全球性市場創(chuàng)造條件。奧巴馬政府在2010年和2013年分別啟動《跨太平洋伙伴協(xié)定》（TPP）談判和《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協(xié)定》（TTIP）談判,即美國推行所謂的“兩洋戰(zhàn)略”，尤其TPP試圖把中國排除在亞太自由貿易圈之外，以達到美國強勢重返亞太的目的。無疑，若由美國主導的TPP一旦達成協(xié)議，將對中美雙邊貿易合作戰(zhàn)略關系造成一定的負面沖擊影響。［18］當然，中美兩國在這演化期間也一直在探索推動中美投資協(xié)定（BIT）及中美投資和貿易（BITT）談判。

三、美國“重商主義”的歷史發(fā)展脈絡

特朗普政府執(zhí)政以來，其對華貿易政策呈現(xiàn)濃郁的“新重商主義”特征?；仡櫭绹鴮ν赓Q易政策的演化歷史，美“重商主義”政策理念具有200多年發(fā)展淵源。客觀而言，特朗普政府的“新重商主義”深刻反映了美國自身的國家利益特征與歷史繼承性。

（一）重商主義的由來

重商主義產生于封建制度瓦解和歐洲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其發(fā)展經歷了早期重商主義和晚期重商主義兩個階段。重商主義的政策、理論在歷史上曾促進了西歐資本的原始積累，推動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建立與發(fā)展。

1.早期重商主義。產生于15—16世紀中葉，以貨幣差額論為中心（即重金主義），強調少買。該時期代表人物為英國的威廉·斯塔福。早期重商主義者主張采取行政手段，禁止貨幣輸出，反對商品輸入，以貯藏盡量多的貨幣。

2.晚期重商主義。16世紀下半葉到17世紀為重商主義發(fā)展的第二階段。其中心思想是貿易差額論，強調多賣，代表性學者為英國的托馬斯·孟。晚期重商主義倡導對外貿易必須做到商品的輸出總值大于輸入總值（即賣給外國人的商品總值應大于購買他們商品的總值），以增加金銀流入量。在這個歷史階段，西歐各國力圖通過實施獎勵出口，限制進口的政策措施，保證對外貿易出超。

（二）美國重商主義理論的發(fā)展

美國重商主義具有悠久的歷史，最早是由美國政治家漢密爾頓提出，其關稅保護論詳見其提交美國國會的《美國制造業(yè)報告》（Report on Manufactures，1791）。漢密爾頓認為美國當時的工業(yè)屬于“幼稚工業(yè)”，不具備與歐洲經濟強國競爭的能力，強調政府應通過對外國商品征收高關稅的措施來保護美國國內產品和市場。1816年美國正式通過了第一個保護關稅法案，制造業(yè)產品的平均稅率驟升至25%。1861年在共和黨推動下通過了《莫里爾關稅法》（Morrill Tariff），將平均關稅調高到37.5%。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走上了高關稅的貿易保護之路，1890年《麥金利關稅法》將整體關稅進一步提高到49.5%。

1929—1933年的經濟大危機促使凱恩斯推崇重商主義。他認為重商主義保護貿易的政策確實能夠保證美國經濟繁榮，擴大就業(yè)。凱恩斯的超保護貿易理論強調國家對經濟的干預，不僅要保護幼稚工業(yè)，還要保護壟斷行業(yè)的利益。通過對壟斷行業(yè)或國內衰落的大企業(yè)的保護，使其重新煥發(fā)競爭魅力，參與世界市場競爭。凱恩斯主義認為，貿易逆差有害，而貿易順差可為一國帶來黃金，也可擴大支付手段，壓低利息率，刺激物價上漲，擴大投資，這有利于美國國內危機的緩和與提升就業(yè)率。

（三）具濃郁“重商主義”特征的兩大關稅法案強行實施

1.福德尼－麥卡姆關稅法案（Fordney-McCumber Tariff Act）。由于擔心歐洲生產商可能比美國制造商更有市場競爭力，1921年共和黨沃倫·哈丁總統(tǒng)向國會提出緊急關稅立法，1922年國會完成了全面的關稅修訂，即《福德尼－麥卡姆關稅法》。該法體現(xiàn)了美國回到了一戰(zhàn)前的貿易保護主義狀態(tài)。1922年福德尼－麥卡姆關稅法將所有進口貨物的平均關稅（進口稅）提高到15.2%，1923年進一步提高到36.3%。

這項法案也許是哈丁政府試圖使美國成為世界上“無條件最惠國”的有效舉措，即不僅尋求降低外國出口商的利潤，也尋求對其他試圖限制美國出口的國家進行報復。福特尼－麥卡姆關稅對美國經濟沒有達到預期的影響。事實上，福德尼－麥卡姆高“保護性”關稅對美國國內經濟的保護效果有限，尤其是保護關稅措施未能解決20世紀20年代美國農業(yè)的蕭條問題，高關稅政策反而引來了歐洲和拉丁美洲國家的關稅報復。

2.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案（The Smoot-Hawley Tariff Act）。斯姆特－霍利法案是共和黨赫伯特·胡佛執(zhí)政后，致力于解決一戰(zhàn)后美國進口量持續(xù)增加的影響以及困擾美國經濟的生產能力過剩問題的一次嘗試［19］，該法案由美國參議員里德·斯姆特和美國眾議員威利斯·霍利發(fā)起，于1930年6月經簽署成為法律。由于眾多特殊產業(yè)利益集團的游說影響，法案將所有經濟部門的2000多種進口商品關稅提升到歷史最高水平，遠高于1922年福德尼－麥卡姆法案的稅率水平［20］，是美國歷史上最具保護主義色彩的關稅法案，其成為20世紀30年代美國“以鄰為壑”政策的象征［21］。

當時有超千名經濟學家簽署了一項請愿書抵制該法案。在該法案通過之后，許多國家對美國采取了報復性關稅措施。遠早于該項法案成為法律前，貿易抵制活動就已經展開。1930年加拿大率先對16種產品征收新關稅，隨后英聯(lián)邦、法國、德國等也紛紛提高了針對美國產品的稅率。

斯姆特－霍利法案導致了全球國際貿易的急劇下降，例如，美國從歐洲的進口額從1929年的13.34億美元的高點下降到1932年的3.9億美元，而美國對歐洲的出口額也從1929年的23.41億美元下降到1932年的7.84億美元，1929—1934年間世界貿易規(guī)模萎縮了大約66%。斯姆特－霍利法案最終成為加重美國大蕭條時期不景氣程度的重要推動因素［22］，引致美國在1931—1932年國內投資支出的大幅下降，助推了美國失業(yè)率進一步上升。同時，在國際經濟外交領域，斯姆特－霍利關稅導致各國之間日益不信任，合作意愿減少，加劇了美國孤立主義的傾向。

（四）新貿易保護主義

新貿易保護主義是20世紀80年代初才興起的，美國新貿易保護主義理論依據、政策手段、目標對象和實施效果與傳統(tǒng)的貿易保護主義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其特點為：

1.利用WTO規(guī)則，實行貿易保護?？傮w來看，由于現(xiàn)行多邊貿易體制并非無懈可擊，WTO允許成員國利用其有關協(xié)議保護本國的利益［23-24］，反擊遭到的不公平待遇。這就為美國以“公平貿易”為由實行貿易保護留下了空間。

2.保護手段更趨多樣化。首先，“兩反一?！保ǚ磧A銷、反補貼、保障措施）等傳統(tǒng)保護手段仍被頻繁應用。其次，技術壁壘、綠色壁壘、知識產權保護、勞工標準等貿易壁壘措施多樣，應用范圍更加廣泛。美國利用自身在環(huán)保和科技方面的優(yōu)勢，制定更高的環(huán)保、技術、商品和勞工標準，以削弱發(fā)展中國家憑借低廉的勞動力成本而獲得的出口競爭力。

3.制定實施戰(zhàn)略性貿易措施。美國學者克魯格曼（Krugman,P.R.）等提出的戰(zhàn)略貿易理論［25］強調了國際貿易中的國家利益，政府通過確立戰(zhàn)略性產業(yè)（主要是高技術產業(yè)），并對這些產業(yè)實行適當的保護和促進。隨著國際競爭的加劇，特別是全球經濟大國在高技術領域的較量不斷升級，戰(zhàn)略性貿易措施（如生產補貼、進口準入管制等）成為美國當代重商主義的核心政策工具。

四、特朗普政府對華“新重商主義”的政策效果分析

特朗普政府對華“新重商主義”突出了“以鄰為壑”的政策特征，我們可通過均衡效應理論模型分析美國“新重商主義”背景下美對華實施高額貿易關稅的規(guī)制效應，以及中美大國間貿易稅賦博弈的政策效應。

（一）高額進口稅的規(guī)制效應

進口關稅作為一國貿易政策調控工具，往往是有效限制其國內進口需求和協(xié)調對外經濟利益的主要政策手段。Brander與Spencer［26-27］認為，在寡占型國際貿易市場中，即進口商品的市場價格高于該類商品的邊際成本，存在一國政府利用關稅（納什均衡稅）從國外壟斷廠商抽取租金的動機及可能性，進口國政府對外國進口產品征收的關稅收益雖然可通過消費補貼、財政轉移支付等方式重新配置本國的貿易稅租剩余。但是在全球化貿易環(huán)境下，提高進口產品的關稅明顯會減少進口量，全球價值鏈的最優(yōu)化配置受到削弱，并降低了進口國消費者剩余，貿易進口關稅的總福利效應是凈損失。

在圖3中，P和Q分別表示進口商品的價格和數量，S表示進口國（美國）對進口品的國內供給，D0表示征收進口關稅前進口國（美國）國內消費者對同類產品的需求曲線,D1表示進口國（美國）政府征收高額進口關稅后國內消費者對同類產品的需求曲線,MTAX（i,s,r）表示進口稅賦的財政效應（面積ABEF）。

1.價格效應。進口關稅全部由國內出口商承擔，進口量減少和國內供給增加，從而使得國內消費價格由CIF價格增長到高進口稅后價Pd。

2.消費效應。假若國內消費量不變情形下，在高額進口關稅的成本作用下，消費者剩余減少。

3.生產效應。假若國內產量不變情形下，國內生產者剩余由于商品價格上漲而增加。

4.貿易效應。受高額進口關稅的抑制作用，進口量減少。

5.財政收入效應。進口關稅使得美國財政收入增加MTAX（i,s,r）。

6.總福利效應。高額進口關稅給進口國（美國）帶來福利凈損失，損失額為△ABC。

圖3 進口稅的“以鄰為壑”效應（以美國為例）

（二）貿易大國間貿易稅賦博弈的政策效應

以發(fā)達大國（美國）與發(fā)展中大國（中國）的貿易戰(zhàn)略博弈為例，假設發(fā)達大國（美國）為貨物貿易進口國,發(fā)展中大國（中國）為貨物貿易出口國，兩國以世界價格進行貿易。

如果發(fā)達大國（美國）對中國進口商品實施關稅戰(zhàn)，即美國對來自中國的進口商品征收了高額的進口稅，這導致進口國（美國）面臨更多的消費者剩余減少，由于出口價格低于世界實際價格，出口國(中國)生產者剩余也受到損害。同樣地，中國必然實施關稅反制措施，關稅博弈戰(zhàn)使得中美兩國整體貿易福利受到大幅損害性影響。

若發(fā)達大國（美國）與發(fā)展中大國（中國）達成戰(zhàn)略性貿易合作協(xié)議（實施更具有共贏性效應的貿易稅賦政策），兩國之間的進口稅大幅下降或免征，兩國的貿易福利均會得到提升。如圖4所示，即在自由貿易條件（跨太平洋共同市場）情形下［28］，發(fā)達大國（美國）對進口商品免征收進口稅，則發(fā)達大國（美國）提高了陰影面積（b+c）的福利水平，發(fā)展中大國（中國）提高了陰影面積a的福利水平。

圖4 貿易大國間進口稅戰(zhàn)略性免征的均衡效應

五、全球經貿新形勢下我國的應對思路

（一）堅決抵制美方“新重商主義”思維，按照互利共贏原則深化大國間貿易合作機制

第一，強化中美貿易戰(zhàn)略關系的互利共贏性，堅決抵制美方“新重商主義”思維，擴大兩國“共同貿易利益清單”，共同探索具有廣泛包容性的大國開放合作戰(zhàn)略之路。戰(zhàn)略合作才是中美共同實現(xiàn)貿易創(chuàng)造效應最大化的支撐途徑。［29］

第二，科學規(guī)制中美貿易政府合作的機制框架。需強化中美首腦會晤、中美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年度會議機制、中美商貿聯(lián)合委員會等政府合作平臺，促進中美貿易合作戰(zhàn)略協(xié)調機制的穩(wěn)固形成，妥善管控雙方貿易分歧。

第三，考慮美國貿易政策的制定機制及取向選擇受政黨制度（民主黨和共和黨）、公眾（選民）、憲政體制（國會、聯(lián)邦政府）以及大企業(yè)利益集團的共同作用影響，尤其當前美國兩黨在對華貿易政策上呈現(xiàn)明顯的政治分野。中國應特別重視與美國國會參眾兩院以及省州層面的交流與合作。

（二）恪守WTO基本宗旨，基于公正合理原則協(xié)調中美貿易關稅政策關系

第一，WTO倡導國際貿易的公平公正性，中美均是WTO成員國，中美可通過WTO準則框架戰(zhàn)略協(xié)調中美貿易關稅政策關系。同時，中美可在推動WTO改革上發(fā)揮大國間的合作作用，為中美戰(zhàn)略性貿易合作磋商創(chuàng)造有利的契機和平臺基礎。

第二，2017年正式生效的WTO《貿易便利化協(xié)定》為全球反對貿易保護主義、經濟全球化提供了強有力的后盾。美方實施貿易單邊主義政策不能違背WTO規(guī)則，中美應在遵循WTO準則基礎上盡量實施合作共贏型戰(zhàn)略性貿易政策。

第三，我國應堅定靈活對美運用貿易稅的國家策略和定力。在中美貿易摩擦加劇期間，我國可在WTO政策允許空間內進一步主動探索賦征進口關稅應對來自特朗普政府單邊歧視性貿易稅的風險，特別是我國在向美出口敏感性原材料、特殊產業(yè)資源等領域可深度挖掘具操作性的出口貿易管制措施。

（三）促進美中“中心—外圍”非均勢特征向均勢貿易戰(zhàn)略格局深刻轉型

中美貿易雖然具有明顯的大國間貿易特征，我們必須認識到，主導全球經濟演化進程的中心國家依然是美國。中國作為世界崛起的發(fā)展中貿易大國，仍處于美中“中心—外圍”貿易戰(zhàn)略格局的劣勢地位，中國面臨“大國貿易貧困化現(xiàn)象”風險仍存。

中美兩國任何單方面的貿易戰(zhàn)略政策調整，特別是若特朗普政府大幅提升進口關稅導致美作為“中心國”對華進口保護系數攀升，其對中美貿易甚至全球的負面沖擊影響都十分巨大。中國作為當前世界第一貨物貿易大國，其政策的自我保護措施也會對中美貿易產生巨大的沖擊效應，美中的“中心—外圍”貿易戰(zhàn)略格局應朝有利于兩國貿易質量提升與互惠型貿易結構優(yōu)化的方向轉型。

（四）強化中美貿易結構的戰(zhàn)略互補性，拓寬兩國貿易福利增長空間

中美作為世界兩大經濟體，“稟賦優(yōu)勢互補重于競爭”，提升兩國各自的貿易福利不在于“以鄰為壑”型貿易稅賦的高低，重點應強調兩國貿易供給側結構分工的互補性，擴大兩國貿易福利增長空間。尤其在制造業(yè)領域，制造業(yè)部門需求彈性范圍大，一方面我國應鞏固農副加工、輕紡、化工、軌道交通、機械設備、家用電器等行業(yè)的貿易稟賦優(yōu)勢；另一方面可積極開拓高技術部門貿易潛在重點領域，美國高附加值工業(yè)品向華出口有助于緩解美對華貿易逆差問題，也可彌補中國在部分高端制造業(yè)進口需求的缺口，如自動數據處理設備、電子信息、生物醫(yī)藥、新材料、航空制造等領域。

（五）基于全球多邊機制共同制衡美方“新重商主義”

特朗普政府的“新重商主義”已經在許多領域恫嚇全球主要經濟體，不僅中印等發(fā)展中經濟體都被要求優(yōu)先滿足美國的單邊主義利益，G7主要成員國幾乎都曾遭遇美國的各種關稅威脅。制衡單邊主義的基本途徑應是積極倡導多邊主義，中國可聯(lián)合東盟、金磚國家、歐盟等共同推動“堅持全球化合作，反對新重商主義”納入全球性多邊協(xié)調機制戰(zhàn)略框架，與各方一道，積極引導構建有助于體現(xiàn)自由公正宗旨的全球化經貿體系。維護自由貿易原則，牽制美國單邊主義，促成全球結成更為鞏固的“命運共同體”，對全球經貿合作而言意義肯定重大。

（六）構建美對華“新重商主義”政策激化的預警機制

我國需密切關注特朗普政府“新重商主義”對華貿易保護政策激化的新動向。加強有關美對華貿易關稅壁壘的研究，密切跟蹤，及時發(fā)布。同時，進一步完善對美貿易的信息服務體系，建立關稅清單、“雙反”、TBT以及“301”“337”調查信息中心和大數據庫，并及時反饋給有關部門和企業(yè)。

注釋：

①“As previously stated,the import coeffici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has become extremely low,not more than 3 per cent.In 1929 it was 5 per cent.The decline is not new,but one of long standing.During the last hundred years,national income increased about two and a half times more than imports.Paradoxical as it may seem,increased productivity contributed to the strengthening of the United States` protective tariff policy,after that country had reached the stage of economic maturity.”（Raúl Prebisch,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Latin America and Its Principal Problems,New York:United Nations,1950,pp.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