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就有四種友誼:血緣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女情愛的,它們無論是單獨還是聯合起來,都不符合我所談的友誼。
子女對父親,更多的是尊敬。友誼需要交流,父子之間太不平等,不可能有這種交流,友誼可能會傷害父子間的天然義務。
父親心里的秘密不可能告訴孩子,怕孩子對父親過于隨便而有失體統(tǒng);孩子也不可能向父親提意見、糾正父親的錯誤,這卻是友誼的一個最重要的職責。
從前,在有些國家,兒子遵循習俗把父親殺死,在另一些國家,卻是父親殺死兒子:這都是為了掃清障礙。顯然,一方的存在取決于另一方的毀滅。古代有些哲學家就蔑視這種天然的親情關系。
亞里斯卜提就是證據:有人逼問他是否很愛孩子才生下他們的,他聽后鄙夷地說,倘若懷的是虱子和蠕蟲,他也會把它們生出來的。
還有一個證據,普魯塔克在談到兄弟之情時說:“雖然我們是一母所生,但我卻并不在乎?!?/p>
其實,兄弟這個名稱是一個美好而充滿愛意的字眼,我和拉博埃西的關系就是兄弟之情。
可是,財產的混合和分配,一個人的富裕導致另一個人貧困,這些都會極大地削弱和放松這種兄弟情誼。
兄弟們在同一條小道和同一個行列中謀利益,自然會經常抵觸和沖撞。
可是,那種孕育真正和完美友誼的關系,為什么將會存在于兄弟之間呢?
父子的性格可能有霄壤之別,兄弟之間也一樣。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父親,可他野蠻殘暴,他是個壞蛋或傻瓜。
況且,越是自然法則和義務強加給我們的友誼,我們的自由意志就越少。自由意志產生的是友愛和友誼,絕對不會是別的。
若將對女人的愛情同友誼做比較,盡管愛情來自我們的選擇,也不可能放到友誼的位置上。我承認,愛情之火更活躍、更激烈、更灼熱。
但愛情是一種朝三暮四、變化無常的情感,它狂熱沖動、時高時低、忽熱忽冷,把我們系于一發(fā)之上。
而友誼是一種普遍和通用的熱情,它平和穩(wěn)健、冷靜沉著、經久不變,它愉快而高雅,絲毫不會讓人難過和痛苦。
再者,愛情不過是一種瘋狂的欲望,越是躲避的東西越要追求。
愛情一旦進入友誼階段,也就是說,進入意愿相投的階段,它就會衰弱和消逝。
愛情是以身體的快感為目的的,一旦享有了就不復存在。
相反,友誼越被人向往,就越被人享有,友誼只是在獲得以后才會升華、增長和發(fā)展,因為它是精神上的,心靈會隨之凈化。
在這完美的友誼下面,我也曾有過輕佻的愛情,我這里不想多談。
因此,這兩種情感都曾在我身上駐留過,它們互相認識但從不比較。
友誼不懈地走自己的路,它在高空飛翔、傲氣凜然,鄙夷地注視著愛情在它下面堅持走自己的路。
至于婚姻,那是一場交易,唯有進去是自由的(其期限是強制性的,取決于我們意愿以外的東西),通常是為了別的目的才進行這場交易的。
此外,還要理清千百種不相干的復雜糾紛,它們足以導致關系破裂和擾亂強制的感情。而友誼只跟它自身有關,不涉及其他交易。
況且,老實說,女人一般不會滿足于這種神圣的關系,她們的靈魂也不夠堅強,忍受不了這種把人久久束縛的親密關系。
如果不是這種情況,如果可以建立一種自愿和自由的關系,不僅靈魂可以互相完全擁有,而且肉體也參與這一結合,男人全身心投入進去,那么,可以肯定,友誼會因此而更充分、更完整。
可惜,沒有例子可以證明女人能做到這點。古代各哲學派系一致認為,女性是被排斥在友誼之外的。
此外,我們通常所謂的朋友和友誼,只是指由心靈相通的機遇相聯結的頻繁交往和親密關系。
在我所謂的友誼中,心靈互相融合,且融合得天衣無縫,再也找不到聯結處。
若有人逼問我為什么我喜歡他,我感到很難說清楚,只好回答:“因為是他,因為是我?!?/p>
不要把一般友誼和我說的友誼混為一談。
我和大家一樣,也經歷過這種平常的友誼,而且是最完美無缺的,但我勸大家不要把規(guī)則混淆了,否則就要搞錯。
身處一般的友誼中,走路時要握緊韁繩,臨深履薄,小心翼翼,隨時都要防備破裂。
“愛他時要想到有一天會恨他;恨他時要想到有一天會愛他。”奇隆如是說。
這一警句,對于我說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友誼而言是極其可憎的,但對于普通而平常的友誼卻是苦口良藥。
亞里士多德有句至理名言用在后者身上恰如其分:“啊,我的朋友,沒有一個是朋友!”
選自《蒙田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