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少
“從來沒有一成不變的是非善惡,只有永遠倔強不甘的熱血少年?!薄赌倪钢凳馈窡岫葟妱牛磸徒o觀眾強化一種思想:不認命,你就是自己的英雄。片中哪吒和敖丙于熊熊烈焰中對立,視覺呈現(xiàn)上的沖擊力讓人動容。
中國動畫涌現(xiàn)越來越多新的內(nèi)容與形式,贏得外界陣陣掌聲,但這些華麗成果背后,還隱藏著許多中國動畫不為人知的辛酸往事。
開篇
1897年7月,美國人詹姆斯·里卡頓帶著愛迪生公司的電影走進天華茶園,引起全上海的注意。這里面,就有早年從寧波來滬淘金的邵玉軒。看到銀幕上變幻的光影,邵玉軒心想,這玩意兒一定能賣大錢。
只可惜,1920年,電影夢還沒開始做,邵就因病去世。彌留之際,他幫兒子邵醉翁買下“小舞臺”劇院。父親走后,邵醉翁開始經(jīng)營文明戲。不料,隨著外國電影涌入,觀眾迅速流失。眼看大勢已去,邵醉翁轉(zhuǎn)身去琢磨電影,5年后創(chuàng)辦“天一影業(yè)”。當時,他弟弟邵逸夫還在念中學。
香港的“邵氏電影”,八字還沒一撇。
幾乎同一時間,20世紀初的上海,同樣被電影吸引的,還有萬氏四兄弟。
不過他們的興趣不在故事片,而是正片前的動畫。彼時,《大力水手》《勃比小姐》以插片形式出現(xiàn)在電影片頭,引起四人強烈的好奇:美國人到底是以何種秘技,讓這些手繪的小人動起來的?
萬籟鳴與三個弟弟生于南京,從小頑皮好動。為了訓練四人脾性,母親買來紙筆、煙盒,讓他們臨摹繪畫。沒想到,四人從此沉醉繪畫,無法自拔。
由于家境貧困,17歲時,萬籟鳴輟學去南京,一面以謄寫講義為生,一面開始自學各種繪畫技法。恰好這一年,商務印書館開設影戲部。擁有畫報工作經(jīng)驗的萬籟鳴,帶著弟弟入職“商務”,接觸電影制作。
看到美國動畫片的第一眼,萬籟鳴就著了魔,發(fā)誓要把它做出來。
1919年,為了揭開它的秘密,萬氏兄弟寫信求教歐美制作人,卻未得到任何回應。萬籟鳴不甘心,覺得這么好的東西,不能讓西方獨擅其美。于是兄弟四人在上海閘北區(qū)一間7平方米的亭子間里鉆研動畫技術。4年間,他們緊衣縮食,變賣財產(chǎn),忍受饑寒。在經(jīng)濟最困難時,還買了臺二手攝影機,歷經(jīng)上百次的試驗,終于搞懂了動畫制作的原理。
商務印書館聞訊,邀請他們制作廣告。隨后,萬氏兄弟畫了960張手稿,制作出一分鐘的動畫廣告。但在嘗試了幾次廣告制作后,四人卻將商客拒之門外,不再借此盈利。對他們來說,做出心目中的理想作品,才是正事。
為此,兄弟四人到處籌資、借用器材,一面上班,一面繼續(xù)在亭子間里研究短片制作。又一個4年過去,在設備極其簡陋、沒有任何技術參考的情況下,四人靠著不斷臨摹美國人的作品,做出了12分鐘的短片《大鬧畫室》。
第一部國產(chǎn)動畫,就此誕生。
生不逢時
1927年,《大鬧畫室》上映,轟動上海灘。但動畫片并未受到資本家的青睞。3年后,萬氏兄弟拍出《紙人搗亂記》,各大影業(yè)這才相繼開設卡通科。次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面對外敵入侵,萬氏交出短片《同胞速醒》。隨后,全國各地都有呼喚抗敵的作品出現(xiàn)。
中國動畫誕生之際,正值山河破碎之時,動畫人根本無心娛樂,去制作迎合市場的作品,必須明確教化,啟蒙同胞。正因為如此,動畫制作從一開始就很難得到大規(guī)模的資金支持。
萬氏克服重重困難,才做出第一部有聲動畫《駱駝獻舞》。這期間,他們拒絕了大量賺錢的機會,一心鉆研技術,制作水平越發(fā)成熟。無奈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炮火聲中,萬籟鳴只能去武漢避難。
而這時,迪士尼已經(jīng)開始制作音畫同步的彩色片。
1940年,《白雪公主》闖入上海,票價奇高,卻場場爆滿。資本家見狀,忙去找返滬的萬氏兄弟,希望做一部動畫長片。
萬籟鳴幼年看過孫悟空的皮影戲,對此念念不忘,于是簽訂合同,花5個月時間,精心設計了人物造型。
結果片子還沒開始做,資方聽說膠片漲價,臨時撕毀合約,轉(zhuǎn)賣膠片發(fā)財去了。萬氏的《大鬧天宮》就此落空。正在懊喪之際,新華聯(lián)合影業(yè)找上門來,遞給萬氏《鐵扇公主》的劇本,雙方一拍即合,立馬著手制作。
經(jīng)過115名繪制人員的合作,歷時18個月后,中國首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如愿完成,一經(jīng)上映,迅速引爆整個上海灘。其勢之盛,連東南亞的觀眾也為之迷狂。
1941年《鐵扇公主》的爆紅,讓萬氏看見了曙光。如果不是時代飄搖、炮火肆虐,在《鐵》的基礎上,完全有可能做出更優(yōu)秀的作品,進一步縮小與西方的差距。
當時,上海橫跨政商兩界的人物,手握巨資,大有入局之心。豈料,不久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人心惶惶,市場蕭條。原本打算投資第二部長片《昆蟲世界》的新華影業(yè)迅速收手。熬夜繪制的樣稿,一夜間化為廢紙。
《大鬧天宮》的悲劇,再次重演。
而萬氏兄弟的遭遇,也是中國動畫起步時困境的縮影。具備商品屬性的動畫電影,在其誕生之時,就注定會被資本意志所左右。萬氏再厲害,也無法突破資金的困局。兄弟四人那溫熱的、用動畫為民族爭光的心愿,在劇烈的時代震蕩下,只能落得煙消云散。
直到建國后,他們才迎來真正的曙光。
榮光
1950年,東北電影制片廠美術片組組長特偉前往動畫發(fā)源地上海,為更好制作美術作品進行籌備工作。時年3月,22名動畫人抵達上海,成立上影廠美術片組。
隨后,萬氏老三萬超塵、木偶藝術家虞哲光加入該組。3年后,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專修科主任錢家駿,攜8位畢業(yè)生加入。他們后來創(chuàng)作出《大鬧天宮》《哪吒鬧海》《黑貓警長》《葫蘆兄弟》《邋遢大王》等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為一代人留下溫暖的回憶。
次年,萬籟鳴又從香港返回內(nèi)地。隨著更多導演、作家、編劇、音樂家、畫師的加入,美術組迅速壯大,最終于1957年獨立成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
他們的開山之作,一部是《驕傲的將軍》,另一部是《神筆馬良》。
當時,上美聚集了中國最牛的動畫人,幾乎占有全國的創(chuàng)作力量。此外,還有黃永玉、張光宇、張仃這樣國家級的繪畫大師來參與設計。劇作、音樂、攝影等組,人才濟濟。作家馬國亮、作曲家黎錦暉,都在廠任職。
一邊制作,廠長特偉一邊從各地招人,將油畫、國畫、雕塑、版畫、壁畫、工藝美術的學生,一一納入麾下。為了發(fā)展民族風格,廠內(nèi)學習會,不但請葉淺予這樣的名家授課,還請京劇、評劇、滑稽戲演員前來表演。
在技術突破的基礎上,上美又成立文學組,四處收集民間故事、神話傳說、抒情長詩,不斷豐
富劇本題材,將民族化敘事,推向了一個極致。大量的故事,經(jīng)全國文化單位的收集,被油印成冊寄到這里。這些冊子里,出現(xiàn)過《雪孩子》的劇本,也誕生了《阿凡提》的雛形。
每部動畫,組員都當成了一次藝術創(chuàng)作。當時上美流行的一句話是:“現(xiàn)在苦一點,東西出來你心里就甜了。現(xiàn)在甜了,東西出來永遠是個遺憾?!?/p>
在這樣的氛圍里,1961年,以上美為主陣地的中國動畫,終于迎來了第一個藝術高峰,交出了那部讓后輩仰望的《大鬧天宮》。
法國《世界報》稱贊它直逼迪士尼的美感,又完美表達了中國的傳統(tǒng)藝術。美聯(lián)社也發(fā)文:“它比迪士尼的作品更富幻想,美國不可能拍出這樣的動畫片?!?/p>
沖擊
1978年,為準備獻禮建國30周年,上美打算交一部超越《大鬧天宮》的作品。一開始,題材定為《三打白骨精》,經(jīng)過討論,特偉最終找到嚴定憲、王樹忱、徐景達三位骨干,拍攝《哪吒鬧?!贰?/p>
《哪吒》最終收獲的贊譽,并不亞于《大鬧天宮》。許多外國制作人都覺得,獨樹一幟的“中國學派”,已經(jīng)到達世界一流水準。隨后,動畫片《九色鹿》、剪紙片《火童》、水墨剪紙片《鷸蚌相爭》、木偶片《西岳奇童》等相繼誕生,延續(xù)了之前的民族風格。
而就在這時,隨著電視的普及,國外的系列動畫開始占據(jù)屏幕。以單集動畫的體量和創(chuàng)作周期,已經(jīng)遠遠無法滿足新一代觀眾的需求,更無法和洶涌而來的外國動畫相抗衡。外片造型新穎、故事新奇,富有娛樂性,且不以教化、藝術熏陶為主,牢牢抓住了孩子們的眼球。
突如其來的壓力,迫使上美重新制定發(fā)展方向,大力開發(fā)系列動畫。
他們很快交出了幾部作品,《邋遢大王奇遇記》《金猴降妖》《黑貓警長》《葫蘆兄弟》《阿凡提》……那些傾一代動畫人心血結出的果實,組成了“80后”“90后”們關于國產(chǎn)動畫最早的記憶。連片頭的主題曲,也承載了無數(shù)童年歡笑。
然而,系列動畫上馬后制作上的弊端,也日漸突顯。由于體量相對較大,不可能不計成本和時間去投入,各種材料也就難以精雕細琢。胡進慶動手制作《葫蘆兄弟》時,預算已低到每一格畫面只有幾毛錢。原本動畫取材于民間故事《十兄弟》,為了壓縮成本,十兄弟變成了七兄弟,七個葫蘆娃的造型相同,只是上色區(qū)別。各路反派,也只能抽象成兩個妖精。
多年后,胡老接受采訪直言,當時完全是被逼得沒有辦法,剪紙原件都是黑線,為了好看,只能把重心放在劇情編排上。
可實際上,這已經(jīng)是最佳解決方案。要知道,以早期的方式制作,一部26集的系列片,要花5年,根本無法滿足觀眾。就算把上美50年間生產(chǎn)的動畫全拿出來,每天只播30分鐘,都不夠一家電視臺播3年。
彼時,雄踞龍頭的美、日動畫電視片體量巨大,在本土設計完原畫后,打包到中、韓等地進行加工。內(nèi)地的動畫人,成為了最佳人選。日本動畫《名偵探柯南》《火影忍者》,還有美國的《花木蘭》《蝙蝠俠》,許多我們熟知的作品,背后都有中國加工的影子。而在此過程中,從業(yè)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美、日漫畫風格的影響。
希望
從1919年萬氏的亭子間算起,中國動畫,已經(jīng)走過了100個春秋。
回望這100年,中國動畫踏過的荊棘,難以細數(shù)。這里面有炮火的轟炸,有改革的困境,還有久久的沉寂。自始至終,它都沒能走出一條持續(xù)發(fā)展的坦途。
2000年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國產(chǎn)動畫與世界一流水準的差距,讓觀眾感到失落。但一年又一年里,仍然有一批熱愛動畫的從業(yè)者們,像當初的萬氏兄弟一樣在努力探索、刻意求精,認真編織屬于我們的故事。否則,我們不會有《大圣歸來》和《白蛇·緣起》這樣相對成熟的作品,也不會有《哪吒鬧?!?0年后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誠然,漸漸起勢的國漫,還有趣味、故事上的種種不足,能否在新起爐灶之際,從上美前輩的果實中汲取營養(yǎng),有待期許。而更為重要的是,我們應該保持足夠多的耐心。尤其應該對一代又一代真誠付出的動畫人,表示一份敬意。
在中國動畫這首滿紙辛酸的百年長詩中,如果沒有他們克服重重困難,披荊斬棘,也不會有我們成長記憶中的聲聲詠嘆。
時至今日,“中國學派”已成往事,“黑貓警長”化作情懷。所謂的“國漫崛起”,并非一日之功。中國動畫,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從《哪吒鬧海》到《哪吒之魔童降世》,40年過去了,那群渴望好故事的人,一直都在。(資料來源:《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