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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 香

2019-10-13 02:10文/張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林黛玉保安派出所

文/張 象

林玉玉身上有種味道,我從前沒在意,到北京后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所有味道加起來,都沒有這種味道令我著迷。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味道已經(jīng)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很長時間,感覺不舒服,工作也不順心,就和領(lǐng)導(dǎo)請假,跑到華安大廈找她。

華安大廈位于東四環(huán),我倒了三趟公交車,穿過人海,灑了無數(shù)汗水,才在下午四點趕到。大廈保安攔住我說,找,找誰?打,打電話下來接。我說我找林玉玉。保安說林,林黛玉?我說不是林黛玉,是林玉玉。保安說走,走了。我說這才幾點?保安說那我,我管不著,你,你是她啥人?我胡謅,老鄉(xiāng),來找她討債的。保安說,該,該你的啊?我說對,不少呢。他說,那,那是得要,我,我跟你說啊,你,你們這老鄉(xiāng)現(xiàn)在有錢,每,每天車接車送,人,人送外號林黛玉!

啥,林黛玉?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說,不可能吧,她個子那么矮,可能才一米四幾,哈哈,咋就林黛玉了呢?保安也笑了,露出一嘴煙熏牙:是,是吧?我,我也覺得可笑,所,所以我給她,加,加了個前綴,全,全名叫——小,小矮人林黛玉!

我聽得很不舒服,岔開話題說,她啥時候在?保安指了指我的手機,意思是打電話。我說也是,糊涂了。拿出手機,一連打了幾次,都是關(guān)機。點開流量,使用微信語音,還是沒接。又發(fā)短信,依然石沉大海。好奇,點開朋友圈一看,最近一條是一個月前。我說這,聯(lián)系不上啊,不知道啥情況,你,你確定她今天來了嗎?保安說,反,反正,兩個小時前剛走!陸,陸總接的她!

臨走前,我問保安,通常工作日,比如明天,是不是肯定來?保安有些不耐煩,搖搖頭說,客,客戶部不坐班。我說,你是不是特,特討厭她?保安臉紅了,很用力地說,我,我跟她沒仇,就,就是看不慣她那騷樣!

我沉吟半晌,說,是吧,那我給你留個電話。他不等我說完就說,沒,沒問題,我,我給你報信!我說那太感謝了,衛(wèi)生間在哪兒?保安手一指說,左,左……我說您別說了,我有個方向就行。

大約半年前,我和林玉玉結(jié)伴來到北京,有人介紹一家高檔飯店給我們。她長得還成,吃虧在個兒矮,面試服務(wù)員時沒有通過,舉目無親,只好暫時接受了保潔員的工作。這是一份職級不高的工作,誰都可以對她吆三喝四:喂,玉玉,拿拖把,把這兒拖一下!哎美女,客人小孩尿了,快擦一擦!小姑娘,馬桶堵了,還不快去通……諸如此類,都是每天上演的日常。

我也不比她好多少。本來想報傳菜員,風吹不著,雨淋不上,還跟服務(wù)員對接,每天看美女,想想都能笑出聲,可惜笑早了,最后面試出了岔子。經(jīng)理說,你這大高個,一米八五,做傳菜員屈才,去做保安!我連忙說不屈不屈,我喜歡傳菜。經(jīng)理卻眼睛一瞪說,想得美,你這么黑,不曬你曬誰,去,找隊長簽字!

我和林玉玉的心情都很復(fù)雜,下班之后,踩著街上的月光互相安慰,晚風激蕩,無數(shù)車輛從我們身邊擦過,道路兩旁,萬家燈火漸次亮起,每一個窗戶里都有一段溫暖的故事,唯有我和林玉玉,漂泊在異鄉(xiāng)的街頭,茫然而無助。

這天晚上,林玉玉撩起頭發(fā),潸然淚下的那一瞬間,我第一次清晰地聞到了她的味道。我知道她不喜歡化妝,也買不起香水,平時洗臉洗頭用的全是最普通的香皂和最便宜的香波,然而她的味道散發(fā)出來,卻一點兒不廉價。那是一種不清晰但很親切的味道。有時像泥土和青草,在雨后的炊煙中奔跑。有時像汗水和奶香,在曠野的犬吠中逍遙。有時像旱煙。有時像老酒。有時像牛羊或貓狗身上那種特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與故鄉(xiāng)的所有味道長在一起,令人沉醉。

后來,林玉玉不再哭泣,她干了幾天,喜歡上與衛(wèi)生間一墻之隔的帥哥。帥哥是名收銀員,長得像枚吉祥物,個子高,皮膚白,兒話音純正,每天坐在吧臺后面笑逐顏開。她評價吉祥物是,“橫看李易峰,豎看吳亦凡”,總之怎么都帥。為此,還幾次央我利用職務(wù)之便,在工作間隙,多去吧臺幫她美言幾句,我覺得這男的娘里娘氣,怎么看都不順眼,但架不住她喜歡,只好勉為其難。

然而美言不是美顏,效果很不明顯,林玉玉對此非常失望。我們在飯店干了三個多月后,有一天晚上下班,我一個人走在回宿舍路上,林玉玉忽然追上了我。我說啥事,又讓我吹你會捉鱉,還是會上樹?她卻放慢了腳步說,不是,小春哥,你說咱就這么干下去嗎?我有點不明白她,就說不然呢?她罕見地說了句粗話:這他媽,啥時候是個頭??!我看了看天,有些陰暗,沒有月亮,就說,月有陰晴圓缺,忍忍,等機會。

她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熟人,大聲說,機會已經(jīng)來了,你敢干嗎?我站住腳,瞪圓眼問,啥機會?她撩了撩頭發(fā),說總之是坐辦公室,你要想去,明天就辭職!我說這么好的事,能輪到咱?該不會是傳銷吧?她捶了我一拳,說,傳啥銷,咱倆打小就認識,我騙過你沒?我說沒。她說:那你怕啥?一陣風吹來,我沉醉在她的氣味里,心似返鄉(xiāng),寧靜而踏實。

林玉玉進入華安保險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人際方面無師自通,天賦驚人。事實上,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驚詫:就這么個臭保潔,又矮又土,又臟又累,怎么就在三個月里,不聲不響,和那么多三教九流的客人成了朋友?其中不但有醫(yī)生護士,還有人民警察。有個保險公司的老總,甚至主動表示小姑娘年紀輕輕,人又不丑,干這個實在可惜,于是把她介紹到了自己公司。

作為林玉玉的發(fā)小,我跟她從小玩到大,十分了解她的過往。那些漫長而野蠻的歧視,別說少年,大人又有幾個受得了?她曾不止一次問過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對此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好好學(xué)習(xí),離開這里。然而如今,她是離開了那里,卻是以打工的方式。但她滿懷期待,以為到了北京這樣的文明大都市,一切便都會改變。可是,沒想到第一份工作,就讓她遭遇了比以往更加無情的打擊。

我為林玉玉擔憂,她卻沒有被北京的下馬威嚇壞,奇跡般絕地求生,自建人脈,迅速轉(zhuǎn)身,進入了這家以業(yè)績論英雄的保險公司。在這里,她一直被認為是缺陷的身高,反而成了優(yōu)勢。老板認為,少女的容顏,配上孩童般的身體,簡直就是人間天使,多數(shù)人對此沒有抵抗力,如能博取客戶同情,一定有利于簽單。

意外的是,我卻在面試時被刷了下來。華安保險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面試主管,給我的淘汰理由十分奇葩:長得太壯,又黑又高,嗓門還大,容易嚇跑客戶。

我在第一時間恭喜了林玉玉,好像晚上還請她吃了一頓,呷哺還是拿渡,有些忘了,反正她吃得很開心。看我心情不好,她還主動安慰我:沒事沒事,不就一個破工作嘛,咱現(xiàn)在認識人,再找唄;隨便先找個湊合湊合,有好的再說!

我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次日一早,還真接到了一個電話,讓我去北五環(huán)某小區(qū)一個居民樓面試。我坐上公交車,七繞八繞,到了現(xiàn)場一看,滿屋都是隔音格子,一百多平的房子,除了衛(wèi)生間,密密麻麻都是電話間,粗略掃了一眼,足有十小間,二十多部電話,帶麥的耳機散落得到處都是,還有許許多多的筆記本,攤開著,本上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歪歪扭扭,手寫著各種話術(shù)。

我被安排銷售一個貸款產(chǎn)品,每天的工作即拿一沓號碼,不斷給陌生人打電話。

一般人都比較文明,聽明來意,委婉表示不需要,有的還會加上一句謝謝。有直接的,一言不發(fā)就掛掉,也還好。最怕遇上脾氣暴躁的,很操蛋,成交什么的別想了,還要罵:你他媽從哪兒搞到了我的號,這是犯罪你知道嗎?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再打老子扒了你的皮!

最郁悶的是有次遇到一個缺德的,我說老板,需要貸款嗎?那人說需要啊,一個億,有嗎?我說大手筆啊,老板做什么生意?那人說不做生意,我說那貸這么多干嗎,那人說,貸這么多給你媽買墓地,給你爸買墓地,給你買墓地,給你孩子買墓地,給你全家……。我第一次主動掛了。

領(lǐng)導(dǎo)說過規(guī)則,盡量拖延通話時間,只要不掛就有機會,主動掛掉則要罰錢……。但我無所謂了。我說我要辭職,領(lǐng)導(dǎo)說別沖動,我剛來時也這樣,習(xí)慣就好。我說我習(xí)慣不了,那些人,他媽的不需要就說不需要嘛,憑什么詛咒我的家人?

領(lǐng)導(dǎo)說不行給你換個項目,我說啥?他說有個老人紙尿褲,比較好做,你一定能行。我說試試。一試還真行,一個月下來賺了小一萬,頂我做保安干幾月。我卻睡不著了,那些所謂的進口名牌紙尿褲,其實都是國內(nèi)小作坊生產(chǎn)的三無產(chǎn)品,一本萬利,專門坑騙老人,讓我良心上很過意不去。與其如此,還不如重操舊業(yè)去做保安踏實。

這工作是林玉玉介紹的,我要辭職,按理說跟她打個招呼為好。此外,我想念她的味道很久了,還有,保安口中的有錢和車接車送,難道都是真的嗎?商量辭職,是我去找她的絕佳理由,可是林玉玉一直聯(lián)系不上,那個保安也是,兩天都沒給我電話,莫非有詐?飯店最后那個晚上,我曾問過林玉玉不會是傳銷吧,當時她并未明確否定,而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對比網(wǎng)上的報道……難道真是傳銷?可是,如果真是傳銷,那又如何解釋另一個問題——傳說中的傳銷,不都是號召艱苦樸素、每天都吃水煮白菜的嗎,怎么現(xiàn)在都腐化墮落,住上那么高檔的寫字樓了?

清晨有霧,悶熱難當,我醒來后坐臥不寧,心神不定,再次請假去找林玉玉。

自飯店辭職以后,新公司不包吃住,我租了個民房,很偏遠。等了三趟公交,才被硬塞上車。車里已經(jīng)擠得像罐頭,白的是魚,像我這樣黑的是豆豉。里邊密不透風,鐵板一塊,魚與魚之間,魚與豆豉之間,表面和諧,實則各有心思:擠得站不住的,最大愿望是有個立錐之地;已經(jīng)站穩(wěn)的,都祈禱眼前的屁股盡快挪位;然而多數(shù)人還是運氣一般,直到最后下車都等不到位子。

中途倒了兩次車。車過安貞里,開到團結(jié)湖,正在上下人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個沙啞的男聲,問我你是不是張小春?我說你哪里?對方說你認識林玉玉吧?我說啊,她咋了?電話里窸窸窣窣,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忽然說,我這兒是知春里派出所,你來一趟吧!我說,現(xiàn)在?對方說,馬上!大熱天,車里空調(diào)也不好,我卻驚出一身冷汗。我說,林玉玉咋了?對方已經(jīng)掛了。天地如此廣闊,我卻只聽到無盡的忙音。林玉玉的味道,我夠不著。

再過幾站就是華安橋,派出所又是不同方向,只好臨時下去轉(zhuǎn)車,可惜公交車就像熱天的雨,越是需要越等不上,此時正好一輛出租車經(jīng)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錢多錢少,毅然伸手,攔了下來。出租車里,冷氣充足,很涼快,但我心里更涼:靠,真是傳銷?傳銷也不至于進派出所吧?難道是暴力傳銷……我不敢再往下想。

平時不打車,沒想到打車這么慢。上午十點,整個三環(huán)路都堵得像慢鏡頭。車像蝸牛,一點一點往前爬,目測還沒我走得快。我很崩潰,建議師傅找個地鐵站停。師傅卻說:上三環(huán)不難,想下哪那么容易!我覺得這話很有哲理,于是不再爭辯。音樂舒緩,車晃悠著慢慢爬行,不知不覺,我在催眠般的節(jié)奏中睡著了。

車里堆滿了冰塊,窗外是蒼茫的北京,雪花從天而降,地上像鋪著一層鹽。我看到兩名警察對天鳴槍,又在隔著五輛車的前方指手畫腳,情緒激動地說了些什么。擁堵像吃了藥,奇跡般好了,車子飛一般開起來,如同一顆衛(wèi)星,直奔派出所的方向而去。

忘了下車時有沒有付錢,也忘了是怎么走進派出所的,反正當我走進派出所時,一眼就看到了林玉玉的背影。她坐在桌前,背影還是那么秀美,纖弱得令人心碎。我試圖繞過警察,去看看這張數(shù)月不見的臉,聞聞她令人魂牽夢縈的味道,但是未能如愿。

一個紅眼警察發(fā)現(xiàn)并攔住了我,我說我找林玉玉,警察說林黛玉?我說不是林黛玉,是林玉玉。警察說,你是她老鄉(xiāng)吧,聽說她欠你錢?我說沒有,其實是我欠她。警察說林玉玉有個外號,你知道嗎?我說是不是,小矮人林黛玉?警察說不對,前面錯了,是小美人林黛玉,知道為啥叫你來嗎?我搖了搖頭。

警察說,林玉玉殺人了。

我驚得下巴都掉了。我說不可能吧,她個子那么矮,估計一米五都不到,怎么能夠得著殺人呢?再說了,她也沒那個膽啊,我倆打小就認識,她連一只螞蟻都不敢踩。警察拍了拍我的頭,說你他媽傻啊,她不會踩個椅子嗎?我說那倒也是,她殺誰了?

警察說,她自己。

我驚得下體都掉了。我說不可能吧,她不是在那兒呢嗎?我指了指林玉玉的背影。她還是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薩。

警察說,救活了。

我說哦,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警察說不可以,她現(xiàn)在精神不太穩(wěn)定。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說精神不穩(wěn)定,那不是應(yīng)該去醫(yī)院嗎?警察敲了敲桌子說,你看你,總是在意這些細節(jié),難道警察就不是醫(yī)生嗎?告訴你,公安局就是醫(yī)院,派出所也是診所!我被他繞暈了,就說,哦,所以,叫我來是當護士嗎?

警察搖了搖頭,眼神絕望,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名絕癥病人。氣氛有些尷尬,我忽然想起林玉玉咋半天背對著我,既不說話,也不撩頭發(fā),以往她最愛撩頭發(fā)了,她的頭發(fā)像瀑布,像絲綢,像夢境一樣美。

嘩的一聲,警察站起來,甩我面前一串物件,我也慌忙站起來,警察一巴掌把我拍坐下,說,張小春同學(xué)你坐下,替我看會兒她。我先去休息室瞇個幾分鐘,三天三夜沒合眼,他媽快困死掉了。

警察走后,我看見桌上是一串鑰匙,大的小的,銅的鐵的,還有前面長倒鉤的,偌大一個房間,爐火正旺,四面白墻,中間只有一張黑色桌子,桌子很長,像一條河,河的一頭坐著林玉玉,另一頭坐著我。她始終背對著我,像一個巨大的謎團,沉默無語。

我有點恍惚。這他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早出門去干什么來著?怎么就莫名其妙來到了這里?

我想起來了,我是去找林玉玉??墒钦伊钟裼窀墒裁茨?,又有點想不起來。

哦,對了,我想聞聞她身上的那種味道??墒歉袅诉@么遠,我怎么聞得到?

不對,以前比這遠都可以聞到的。

那么,眼前這個林玉玉,難道她是假的嗎?

我就說,玉玉,你咋一直坐著,也不說話,你是啞巴了嗎?

她還是不說話。

我說,這都多久不見了,你咋還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你就是這樣,每次受了欺負,就一個人蹲在角落,也不哭,也不鬧,就是一個勁咬嘴唇,有次咬得嘴唇都流血了,我嚇得夠嗆,脫下新襯衣給你止血,回家被我媽一頓胖揍,屁股腫了好幾天,你卻笑得很開心。

那時候我也沒長高,打不過,只能趁人不備,拿磚塊從背后砸人腦袋。后來我被開除了,你哭著送我,我卻笑得很開心。

現(xiàn)在你也長大了,比我能耐,聽說你還做了客戶經(jīng)理,車接車送,待遇挺高,咋就不能有點兒出息?

小伙子小伙子,這都快到了,你哭什么嘛?司機的吶喊像刀片,很鋒利,我在夢中被扎醒。

他說得沒錯,五分鐘后,車子停在一個胡同口,我下了車,霧氣散盡,烈日當空,像要將人烤化。

我付過車錢,走進胡同,一百米不到,就是知春里派出所。

所里一樓,走廊盡頭有個衛(wèi)生間,我先去解決了一下。堵了一路,我憋壞了,攢了長長的一泡尿,顏色淡黃,沖力不小,小便池中幾粒膚色各異的樟腦丸,猝不及防,被尿掀起的風浪沖得東奔西走,散發(fā)著一種無可名狀的異香。我提好褲子,洗了把手,驀然在墻上的鏡子里,看見了唇上未干的血跡,便用手指蘸了點水,把血跡擦掉,走出衛(wèi)生間。

剛走沒幾步,忽然,我聞到了林玉玉的味道,淡淡的,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

我便豎起鼻子,盡力捕捉著這種味道,樓上樓下,一路打聽,可惜問遍了整個派出所,都說沒有林玉玉這個人。警務(wù)人員當中,也沒有人承認給我打過電話。

我站在二樓的風口,舉頭四顧,十分茫然,那味道卻忽然濃烈,清晰起來,芬芳中帶著野性,欲望中夾著生機,大地,母親,故鄉(xiāng),異性,榮譽,尊嚴……全都像潮水一樣將我裹挾其中,載浮載沉。我的身體里仿佛升起了一股蠻力,我決意不再依賴任何人,屏氣凝神,心無旁騖,只遵從味道的指引,自己嗅著、走著、聽著,很快,循著味道,我找到一間科室。

科室門上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暫住證辦理處,另一塊是——養(yǎng)狗證辦理處。

室內(nèi)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黑白美丑,所有人都那么樂觀地站著,笑著,還排著隊。氣溫很高,窗口很低,他們有的背著包,有的抱著娃,有的還牽著狗,狗的身上長滿了毛,黃黃的,茸茸的,鼻子又小又黑,豎著兩個孔,喘著粗氣,粉紅色的舌頭吐在外面,發(fā)出一種近似悲鳴的嗚嗚聲,然而我知道,它,還有他們,他們誰都不是林玉玉。

每分每秒,那股氣味飄散不去,似乎她無數(shù)次來過,卻根本不在這里。那她又能在哪里呢?樓道狹長而空曠,無人應(yīng)答。

我想象所有最壞的結(jié)果,滿懷著失望和憂懼,走出異鄉(xiāng)的派出所,天地間太陽正大,云層稀薄,沒有風。我掏出手機,撥通了來時那個電話,沙啞的男聲再度響起,他很生氣地說:真他媽磨嘰,所長等你很久了,趕緊的,知春里派出所!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回頭看了看派出所的牌子,飛快地向胡同口奔去。陽光很硬,汗水潑面而下,恍惚間,我聞到了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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