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雯
1977年的深秋,躬身于茶樹壟間勞作的我,從慣常放著耳熟能詳?shù)男侣劦穆短齑罄壤?,聽到一條全國將要恢復(fù)高考的消息,這恰似一聲轟然作響的“春雷”劃過長空,穿入谷底,回蕩著,余音久久未絕。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睜大了眼,遙望著一壟壟郁郁蔥蔥的茶樹,綿延起伏的山脈……久久不能回神。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幾經(jīng)打聽,才確認這的確不是一條與我無關(guān)的消息。當年的應(yīng)屆生早已投入到如火如荼的備考熱潮中。曾幾何時,希望之燭被點燃又熄滅,在希望與失望的交織穿梭中我早已麻木……
“文革”
曾記得兒時,家住常州天皇堂弄的小雜院,四壁面墻,一方蒼天。貧瘠單調(diào)的生活,偶有一絲歡愉和希翼闖進,那便來自院門口水龍頭旁賣水的三姊妹。大姐叫郁郁,齊耳短發(fā),戴了副眼鏡,難掩書卷氣;二姐叫陽陽,堂圓的臉,濃眉大眼,一副陽光明媚的神氣;小妹叫慶慶,既眉清目秀,又委婉大方,很是招人喜歡。姊妹仨是66到68屆的應(yīng)屆中學生。她們在輪換賣水的空檔里,時常掏出書來讀。那份窘境中手執(zhí)一書的淡然的優(yōu)雅,讓人十分欣羨。我的啟蒙長篇字書便是在那時借閱的。每當放學,我家姐妹跳橡皮筋、踢鍵子,從院內(nèi)蹦到院外,在并不寬敞的里弄里回旋著,期盼著和她們搭上話。
之后便是“文革”的紅色風暴襲來,她們帶上了紅袖章,胸前掛上了毛澤東像章,成了叱咤風云的紅衛(wèi)兵。造反、貼大字報、抄四舊、進京接受檢閱,陽陽已然是一呼百應(yīng)的紅衛(wèi)兵隊長,那威風直讓人羨煞。還在小學的我們希翼著有一天也能成為紅色的一分子,追隨那大潮前行。這正應(yīng)了魯迅所言:“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边@“文革”的紅色風暴席卷而過,我們躍躍欲試,卻奈成分不好,連紅小兵都未能當上,只落下個看熱鬧的份。其實魯迅之言未必確切,這“路”僅指時下潮流而已,蕓蕓眾生,趨之若鶩。從歷史的軌跡看,這時潮又何嘗不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多年之后得悉,陽陽在知青返城后,落在一家菜市場賣豆腐營生。歲月蹉跎,當年紅潤如朝陽般的姑娘已蛻變成神情暗淡、勞頓木然的中年婦女,讓人唏噓不已。
下 ?放
小學二年級時,我們?nèi)蚁路诺侥赣H的老家江蘇宜興。在家具搬空之時,我們嚼著外婆做得香噴噴的咸肉菜飯,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行將離岸的船只,撐著船篙,唱著高歌,卻不解為何母親流淚。因表姨媽家的照應(yīng),我們落戶在川埠大隊桑場村。桑場素以養(yǎng)蠶聞名,遍山野的桑葚樹、油菜花、山芋藤和花生秧,是個綠水青山、美麗富饒的村寨。
我們臨時居住的祠堂寬敞但不寂寞。平時干活歇腳之時,村民們魚貫而入我家大堂,坐在桌椅、板凳及床上歇息、聊天和嬉笑打鬧。入夜時,四面的廂房里都放滿了養(yǎng)蠶的竹編??占胖畷r,可以聽到四周窸窸窣窣的蠶寶寶們吃食桑葉的聲音,好像淅瀝雨聲。有時好奇,我們會悄悄潛入蠶室,翻開桑葉看看蠶繭已蛻變成何模樣,這多半是我們斷黑后的消遣。
村民淳樸好客,很快就在村中給我們蓋了三間瓦房,加上門前偌大的土場,好不寬敞!逢年過節(jié),村民們敲鑼打鼓,拜年的第一戶便到我家。接下來,紙牌夾著炒花生、熟瓜子遞過來勸過去,一個上午好不熱鬧。我家不像落難受苦的下放戶,倒像是因禍得福的大戶人家,和村里左鄰右舍的土坯房相比,嶄新的黑瓦房顯得突兀又高貴。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一面山坡做自留地,一年四季的蔬果全靠自給。山坡上種滿了不同時令的瓜果豆類:春季的豌豆、蠶豆,夏季的西瓜、絲瓜、香瓜和水瓜,秋季的冬瓜、扁豆、黃豆、山芋和花生。山下則分有一塊肥沃的平地作自家菜園子,常年種著青菜秧、韭菜和小蘿卜等日常蔬菜。我們姐妹輪著插秧灌溉、擔糞施肥,韭菜剪了一茬又一茬,菜秧拔了一撥又一撥,蘿卜收上來吃不了,便腌制成蘿卜干作常年的小菜。秋天,我們挑著一擔擔花生和山芋干去換油、換錢。春耕與秋收,我們一家享用著無盡的時鮮蔬果和油糧。父母是帶薪又帶糧票下放的,每到青黃不接之時,總有揭不開鍋的貧困戶前來借糧票,父母也樂意周濟各戶,慷慨解囊也成一時佳話。這些賒借之事從未引起賒賬不還或拖欠等糾紛,當?shù)孛耧L之淳樸,由此可見一斑。
除了放學后打理自留地,農(nóng)忙時要下地插秧、割麥等,我也有了足夠的時間和小朋友們?nèi)ヌ锕∩细铖R蘭頭、摘野薺菜和挖野蒜頭等,那些時令野菜也都是晚餐桌上受歡迎的桌上鮮。小伙伴們幫襯著我挖野菜,我則坐在田埂上講故事,什么田螺姑娘、八仙過海、牛郎織女、孟姜女哭長城……繪聲繪色,儼然成了頗受歡迎的故事大王。那些民間故事是我跟外婆學做飯菜和針線活時聽來的。外婆沒讀過書,但自己識字掃盲,竟然能讀懂家書,看懂報紙,講起故事來也是活龍活現(xiàn)。那些日子,總有聽不完講不盡的神仙鬼怪,看不遍的桃紅柳綠,嘗不夠的時鮮佳果,恰似世外桃源,過得好不愜意。
上 ?調(diào)
初二時,我們?nèi)疑险{(diào)到丁蜀鎮(zhèn)。雖然不是一步到位回常州,但大姐高中畢業(yè)在即,能拿到個鎮(zhèn)上的工作,不用下地種田,也不失為一時的權(quán)宜之計。記得當時土巴巴的我從鄉(xiāng)下進到丁蜀中學的初二班,班里正在開卷考化學,我什么也沒帶,只能閉卷考。雖然我是中場進,卻提前交了卷,得了90多的高分。自此,我自覺數(shù)理化不在話下,文史科更勝一籌。每每語文課本一拿到手,刷刷刷翻一遍,一兩天便解讀了全部。剩下大量的時間,練歌跳舞看小說。只因那些年沒什么指盼,我與二姐注定與綠地有不解之緣,高中畢業(yè)后,我們都響應(yīng)上山下鄉(xiāng)鬧革命的號召,先后插隊到宜興川埠大隊茶場。
白天,攏田耕作,培土灌溉,采摘茶葉,工分從5分掙到7分,更向8分看齊。那時男女有別,婦女能掙的最高工分是8分。生產(chǎn)隊里除了婦女隊長和我姐掙得9分,別人是不敢問津的,因她倆是出了名的干活不要命,麻利干練,讓人望塵莫及。
夜晚,借著一盞煤油燈,啃著一本本古今中外的小說:尼·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浩然的《金光大道》、托爾斯泰的《復(fù)活》和《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貝姨》,津津有味地沉浸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本可以就這樣白天做著白日夢:向自己的體能挑戰(zhàn),向最高極限8分乃至10分沖刺,成為“萬人矚目”的知青楷模;夜晚做著虛無飄渺的夢:忽而陶冶于俄國大革命的風暴中;忽而沉醉在巴黎上流社會的沙龍里……要不是這大喇叭的風向轉(zhuǎn)了,音調(diào)變了,把我們從不敢奢望的麻木中震醒過來,恐怕我們整個青春時代會因此碌碌無為地消耗殆盡。
高 ?考
1977年,注定只是拉開我高考帷幕的一聲前奏。那時的我深受“文革”老電影《無影燈下頌銀針》(祝希娟演)的影響,認定學醫(yī)披上白大褂才是真正的無比神圣,選考數(shù)理化也就理所當然。那場心存僥幸的無備而戰(zhàn),來得快,去得也快,復(fù)試過后,便杳無音訊。那一心想成為無影燈下的“白衣天使”之夢也徹底破滅。
1978年,從不過問我們學習的父親打破了沉默:“因為家庭背景,我?guī)筒涣四銈?。你們必須自己考出農(nóng)村!不要好高騖遠,也不要喪失信心,要腳踏實地,做正確的選擇。家里應(yīng)有學理,學工和學文的,你們各選其一?!备赣H的話可謂一字千金,擲地有聲。小弟秉承舅輩們的足跡學工,已于1977年末捷足先登,考上了南京工學院;二姐素有女強人之稱,適合學理;唯我需棄理從文,心有疙瘩:我的數(shù)學、化學成績從未低于90分,即便在模擬考試中,也一直名列前茅,為何轉(zhuǎn)文?父親卻開導(dǎo):你的優(yōu)勢在文科,要好好利用。的確,我自小語文成績就優(yōu)異。作文,尤其是敘事抒情文常得110分,是父親的驕傲。另一層,當時的我并不明了:父親的父親,是一位詩書琴畫樣樣精通的儒雅文人,父親大概是希望有后人傳承。我那時候只知,“文革”十年并未好好讀書,每到開學,將語文課本草草一翻,便束之高閣。雖是語文科代表,上語文課時,要不偷偷看小說,要不就是做白日大頭夢。有時老師發(fā)覺我不專心,便叫來問答。我的第一句話不是答而是問:“請再說一遍?”然后再煞有介事地答題,倒是一次也沒被問住??涩F(xiàn)在面臨高考,要的是真才實學,不免心虛。
最后,我和二姐都聽從了父親的勸誡,各就各位,決定背水一戰(zhàn)。臨考前一兩月,干脆從農(nóng)場請了假,回鎮(zhèn)復(fù)習。二姐師從當時已小有名氣的張姓物理老師,得益于那些一時膾炙人口的警策之句:什么“欲速則不達”“以不變應(yīng)萬變”等,這些話對當時從鄉(xiāng)下返城、浮躁不安的考生們具有相當?shù)亩?。我也剝脫下那層驕傲的“無師自通”的外衣,參加了一個為往屆生開設(shè)的語文輔導(dǎo)班。據(jù)說有個很不一般的語文老師做輔導(dǎo),課開在晚上,我懷著好奇心跨進了這個可容納五十多人的課堂,當時已擠得水泄不通。我墊著腳尖,從人頭和肩縫里看見一個斯文又優(yōu)雅的中年男教師,從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手執(zhí)一根火柴劃向空中,活靈活現(xiàn)地演繹著“一根火柴”的情景,所有聽課者都屏住了呼吸,我也不例外。自此,我逢課必到,并每日自習一篇作文,以彌補之前的荒廢。功夫不負有心人,高考成績公布后,我的語文成績是當?shù)貛讓弥凶罡叩?,我那本寫得滿滿的習作本也給那輔導(dǎo)老師繳了過去以作范文。
另一個功不可沒的導(dǎo)師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步祖父后塵,畢業(yè)于上海法政大學。祖父遂愿掛起了大律師的牌子,不為富人效勞,專為窮人打抱不平,是舊式文人接受新思潮后的作為,以至去世時贏得長達兩里地群眾的送葬。父親卻無這般殊榮。建國初,該大學被解散,律師一職被取締,父親遂與律師無緣,改行專司財政。雖然不能在法庭上展示,但父親的口才與文才卻是遠近皆知,有口皆碑??上б惠呑颖持煞莸呢摀?,不能盡展其才華。這陰影波及到我等兒時,實在為難了年幼無知的姐弟們。每當入學填表,我們總會躲躲閃閃,或遮遮掩掩,不愿讓人看見成份一欄。所以這次高考擇優(yōu)錄取,在我父親看來是尤為難得的際遇。父親不僅幫我們姐妹倆復(fù)習政治,而且每篇作文必須過目,每次過目必定揪出一些毛病。至于我的通篇大毛病便是父親切忌的“首尾不呼應(yīng)”。我通常寫著寫著就不知歸路,而父親添上的一筆總是畫龍點睛,使整個文章有頭有尾,頓然生色。這一“鞭策”,使我至今難忘,終身受益。
高考發(fā)榜后,二姐獲得理想中的高校物理系的錄取,喜出望外;我獲得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的通知,卻悵然若失:因與理想分數(shù)有點距離,我只有與心儀的大學擦肩而過。如果當年語文不是考縮寫,而是考寫作,那情形又會怎樣?可惜,歷史就從來沒有假設(shè)。值得慶幸的是,我作為一名鐵打不動的文學愛好青年,業(yè)余愛好變成了堂而皇之的專業(yè)。從我一步邁進那如詩如畫的南京師范學院,一頭扎進南師圖書館浩瀚的文學海洋,我就再也沒有后悔過。
(責任編輯:呂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