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棠
大部分母親都是平凡的超人。
母親的愛滲透到種種細(xì)碎的時刻,蔓延在我們的生命歲月里。這些愛看似瑣碎,漫不經(jīng)心,讓我們誤以為它總是在的、總會在的,卻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愛會消失,以一種措手不及的方式。
我要講一個人世間極其平凡的故事,但在當(dāng)事者的生命里,卻是最銘心刻骨。
林羽敏是我初中時的閨蜜,那個年紀(jì)的女生已經(jīng)略微懂得打扮了,可她卻總是穿著最普通的衣服,剪個好打理的鍋蓋頭。她的零花錢總比我少,可我花錢大手大腳,到月底只好和她合吃一碗泡面。
有時候去她家里玩,林媽媽總是熱情地招呼我,笑得大聲又爽朗。林媽媽也總讓我監(jiān)督她的學(xué)習(xí),因為我的成績比她好很多。而我“監(jiān)督”的方式便是早早到教室,拿出作業(yè)給她抄。
這樣的日子如流水,嘩啦啦地就過去了,那樣的青春里,我們活得無憂無慮。
后來我出國念書,林羽敏卻—直留在家里,畢業(yè)、工作、結(jié)婚,很快便懷孕了。見她挺著個大肚子時,我問她:“快做媽媽了是什么心情?”她聳聳肩,說:“沒什么感覺,我重了20斤,很累,只想趕緊卸貨。”
林羽敏的先生在外地工作,所以孕期便一直由林媽媽照顧著。林媽媽像個不知疲憊的超人,同時兼顧上班、照看年邁的母親、照料懷孕的女兒。
“直到我孩子生出來,媽媽都是一直陪著我的人?!?/p>
因為是剖腹產(chǎn),林羽敏在醫(yī)院住了幾天,林媽媽也在醫(yī)院陪了幾天。剖腹產(chǎn)只能吃清淡的東西,林媽媽就煮了小米粥喂她。
林羽敏術(shù)后三天拔了尿管,很疼沒辦法上廁所,林媽媽就陪著她,還把水龍頭開小小的流水聲讓她邊聽邊醞釀。上完廁所,林羽敏發(fā)現(xiàn)下身像大出血一樣,染紅了褲子和拖鞋,整個人從腳趾麻到耳朵,她哭著跟林媽媽說:“媽,我要死了!”后來找護(hù)士確認(rèn)沒事后才松了口氣。
林羽敏剛一出院,林媽媽就住院了。
“那天媽媽實在不舒服,就去醫(yī)院檢查了,然后回來拿東西,說要在醫(yī)院住一陣子,但是別多想。”
林羽敏果然沒多想,在家無憂無慮坐了一個月的月子,出了月子才被家人告知,“媽媽出不了院了。”
她—下子就慌了,卻還是拼命告訴自己,沒那么糟糕。
一個月沒見到媽媽了,林羽敏趕緊動身去醫(yī)院。林媽媽見到她出現(xiàn)在門口,“羽敏,你來了?!甭曇籼撊酰嫒葶俱?。
兩個人的眼睛都紅了。
但又立刻把眼淚擦干,說大家都不哭了,不會有事的?!澳銜闷饋淼模悴缓玫脑?,我就沒家了?!?/p>
后來換作林羽敏每天給媽媽送飯,替她去找各種殺死癌細(xì)胞的偏方,跑遍全城去買可以躺著上廁所的尿盆。林媽媽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也都保持著最樸實的善意和希望。她對給她扎針的護(hù)士客客氣氣,哪怕沒扎好,她非但不喊疼,還說沒事,是自己的血管細(xì),慢慢來,就當(dāng)在她手上練習(xí)。護(hù)士離開后,林媽媽說,自己也是做這行的,知道小護(hù)士剛開始都不容易,不能跟她們急,要理解她們。
可林媽媽還是日漸憔悴,直到那天,全家人帶她回家,她發(fā)著高燒,醒不過來。林羽敏摸著媽媽的手,對她許下了一生的承諾和責(zé)任:一生照顧爸爸,無論走到哪里都帶著爸爸;要像她愛自己一樣愛自己的孩子,好好教育他長大成人;會跟老公好好生活,照顧好媽媽留下來的家。
最后她告訴媽媽,她舍不得她,她愛她!說完后,林媽媽嘴角抽搐,眼淚流了下來。第二天,林媽媽就離開了。那天是中秋節(jié),距離林羽敏的兒子雙滿月差一天。
走的時候林媽媽沒留下一句話,但走之前以林羽敏的名義留下一套房子,并把貸款都還清了。
在林羽敏的記憶里,小時候家里很窮,她也的確是我們幾個朋友中花錢最省、穿著最樸素的。她從不計較這些,因為她媽媽也很節(jié)儉,從來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衣服都是自己剪布自己做,這樣比較便宜。
有一陣子流行沖鋒衣,林媽媽給老公女兒各買了一件,卻沒給自己買。林媽媽穿過最好的鞋,是在林羽敏結(jié)婚的時候,狠下心給自己買了雙幾百塊的皮鞋。
林媽媽一直默默守護(hù)著家庭,偶爾也會抱怨,叨念著等到退休后完成任務(wù),就要好好享福,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買什么買什么??蛇€沒享到福就走了,這是讓林羽敏最過意不去的事。“媽媽一輩子太辛苦了,本來第二年過完年就要退休了?!?/p>
操了一輩子心。以前總擔(dān)心林羽敏的學(xué)習(xí),后來擔(dān)心她的工作,結(jié)婚后因為林羽敏的先生是外地戶口,又常年在外工作,加上林羽敏的工作一般,林媽媽希望讓女兒有個保障,就拿出畢生積蓄給她留了套房子?!昂孟袷前旬吷男脑竿瓿梢院笞叩?。”
生命中至親至愛的人突然不見了,林羽敏怎么也想不通。母親剛離開那陣子她不怎么哭,也不能哭,因為她一哭,父親也會哭得不能自已。而且她自己也成為母親了,有一個新生命需要她來支撐。
她在做了母親之后,才漸漸懂得什么叫“母親”。
懷孕的時候,林羽敏覺得自己也沒什么母愛,只想著快卸貨。生產(chǎn)前怕產(chǎn)后坐月子不能喝奶茶,她還點了兩杯奶茶外送準(zhǔn)備解饞,一口沒喝到,就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這“貨”一卸下來,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媽媽。
看著孩子,她問林媽媽:“媽,我怎么做媽媽了?”林羽敏覺得母愛不是—下子就有的,是隨著時間漸漸培養(yǎng)出來的。每天哄孩子睡覺,給孩子喂奶,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直到有一天,孩子對她笑,林羽敏發(fā)現(xiàn),那時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天使般的笑容”,以前看電視看電影都沒什么感覺。
“小朋友會笑了,這個小生命需要我,我被需要了?!绷钟鹈艚K于明白,作為母親,其實對孩子一無所求。她只希望自己的兒子好好長大,健康、善良、快樂。
即便孩子很大程度撫慰了林羽敏的心,但母親的離開還是她心口最大的隱痛?!坝袐寢屧诓庞屑业母杏X?!?/p>
林媽媽走了以后,家里冷清了不少,少了媽媽爽朗的笑聲,家里就像熄了火的火鍋,也不那么熱鬧了。“假如沒有我兒子每天嘰嘰喳喳的,我們家真的冷得跟冰窖一樣,那種悲傷應(yīng)該會一直都在那里吧。”
所以除了愛自己的孩子,林羽敏對孩子也心存感激,孩子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來到人世,給苦澀的日子帶來甜味,成了一家人繼續(xù)堅持努力生活的動力。
媽媽走了以后,好像很多東西都不見了。從前林媽媽5點上班,5點半到家,到了家大喊一聲“羽敏,我回來了”,就進(jìn)到廚房給全家張羅晚餐,油鍋滋滋作響,日子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林?/p>
但突然有一天,有一個人不會回來了,這個點再也不會有人開門了,沒人喊“羽敏,我回來了”。林媽媽走了以后,還帶走了一種味道,被太陽曬得蓬蓬的被子帶著的淡淡樟腦丸的味道,這種味道后來就再也沒有了。
后來林羽敏還去了母親工作的地方,想起她懷孕時母親曾陪她逛過那里的菜園,看到一只不怎么漂亮的孔雀在開屏。一直憋著的她終于毫無顧忌地哭了起來?!拔业腻X包里有一張我媽的工作照,我把她當(dāng)作我的護(hù)身符。走哪帶哪,一直會帶著她。”
和林羽敏聊這些的時候,她對我說,我記得你媽媽對你也很好。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老是罵我的?!绷钟鹈粽f,以前去你家吃飯,連螃蟹你媽媽都給你剝。
我啞然,竟只記得爭吵,卻把母親溫柔的時刻看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遺忘在記憶的角落。除了螃蟹,南方常煮小河蝦,我怕麻煩不愿意吃,我媽媽就一只一只剝給我。每次在外面啃西瓜或其他水果,我都會很自豪地跟朋友說,在家不管吃什么水果,我媽媽都是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連橘子都會幫我剝好皮。
因為常年在外,所以每次回家都是我媽最忙的時候。打掃房間、鋪床疊被、三餐問我想吃什么,蛋糕水果冰激凌隨時取用。“蜜月期”后,我們又會因為各種事情生對方的氣,但在再次離別時,又重歸于好。每次離開,我爸媽都堅持送我去機(jī)場或者火車站,站在關(guān)口彼此相望,直到再也望不見對方。
“多站在她的位置看看聽聽,或許有時候啰嗦得不可理喻,但你看看她的出發(fā)點,一定不會坑你。”林羽敏說。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讓你失望,但也有人給你希望、等你回家。我突然很想吃我媽做的蛋炒飯,她總是炒得很油,但會加入大早上從市場買回來的各種食材,切成丁,滿滿一大碗。
(摘自《暢談》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