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袷中挠挟悩拥淖茻?，原來是握著一根冰涼的欄桿。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窗外藍黑色天空暈著一片朦朧的光線。室內更黑，看不見任何完整的東西，只有模糊的線條浮現(xiàn)出來。坐在椅子上的應該是學文，一張鐵椅子，木質靠背，可能只有人背的四分之一那么大，靠久了會壓出一圈方形紅色痕跡，跟戳了印章似的。

他在聽歌，隨節(jié)奏聳動著腦袋，哼的調子很歪，張?zhí)衤牪幻靼住Ｈ缓笏坪跤X察到什么動靜，換了個坐姿，腦袋側向張?zhí)竦拇蹭佭@邊。此刻忽然有刺鼻的氣味從門縫間透進來，張?zhí)駝恿藙颖且?，眼前的景象變得清晰一些了，是視力適應了黑暗，還是難聞的油漆味喚醒了感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伊夫在外邊做他的作品。張?zhí)裾Ａ苏Ｑ?，豎起耳朵，聽到仍然是學文的哼哼唧唧和對面床上連浩輕微的鼾聲。打五點半過天就慢慢黑下來了，寢室一直沒有來電，一覺睡過來跟睡了一個世紀似的，一看表時針才走了一格。一天又要過去了，張?zhí)裼X得頭有點疼。

好在頭疼并不明顯，幾秒鐘后就緩和了。然而他換一個角度活動脖子，又可以感覺到疼，好像腦袋里某個分區(qū)發(fā)生了地震，轟隆隆作響。張?zhí)翊蛄藗€呵欠，踩著扶梯下到地上，兩只腳四處亂蹬了半天，踩到洗澡穿的人字拖。光腳的時候沒事兒，一穿上人字拖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連牙齒也磕碰起來。陽臺那邊，凜冽的寒氣從窗框的裂隙吹進來，他很想抓起打火機點亮一片光焰，既能取暖還能找到他的絨毛拖鞋——不過問題在于，他根本就記不清打火機放哪兒了。

“走不走走不走？”

“太早了，才六點半媽的?！?/p>

“哎喲光頭，你瞎了還能哼一個小時。哼哼唧唧哼哼唧唧?！睆?zhí)裨趯W文光滑的頭頂狠狠敲了個響，隨即兩只手又交叉著藏到胳肢窩里。

“老子愛靠這消遣，你他媽，管那么多干啥?！?/p>

“我是你爸爸?！?/p>

“你他媽的，”學文粗著嗓門嚷嚷，舉起手在空氣中扇，“你說這哥們兒噴出來的味兒大不大。就這會兒，誰去走廊誰他媽得中毒。”

張?zhí)駜芍皇衷囂街暹M兜里，摸出兩張餐巾紙，熟練地揉成球堵在鼻孔上，打開了寢室門。走廊盡頭處安全通道的應急燈亮著一星綠光，黑暗中這抹亮光顯得有些尖銳，像天空中拋射出的照明彈似的。一陣穿堂風刮過，張?zhí)窨吹揭练驇Я藗€防毒面具，或者說他認出了防毒面具的輪廓，在斜對面的墻上噴漆。他噴一會又搖兩下罐子，退后幾步欣賞幾秒鐘，似乎真的看得見一樣。

“你確定知道自己在噴啥？憑你的第六感嗎？”張?zhí)駟枴?/p>

寢室門在身后哐當一聲關上了，張?zhí)裰揽隙ㄊ菍W文那個傻×用腳踢的。

“我當然看不清，你以為我戴的夜視儀嗎，”伊夫在面具底下甕聲甕氣地說，“無視覺涂鴉也是一門藝術，懂嗎，你一個搞藝術批評的，應該知道這樣才能激發(fā)出潛力和創(chuàng)新精神。我對這幅作品完全沒有任何預期，啥都不想，但是說不定做出來效果驚人呢。”

“你在走廊上搖得當啷當啷的沒人跳出來提意見？”

“哎喲，你這不來了嗎?！币练蚓攀葟澭?，從右手邊的紙箱子抽出一罐不知道什么顏色的噴漆。

“對面寢室人呢，他們還在睡？”張?zhí)袂昧饲瞄T，“媽的，他們中午到現(xiàn)在睡了六個多小時了，我真佩服?！?/p>

“他們貌似到喬林那邊的小賣部買蠟燭去了。切，你說他們晚上又不搞活動黑燈瞎火的睡覺不就完了，還非得點幾根蠟燭，硬是太拿自己當人看?！?/p>

“學校不拿我們當人看，我們難道再自己作踐自己？”

張?zhí)袷植逶诙道铮盗藗€口哨，走回自己的寢室。踢開門，大致能看到地板上兩個長條狀凸顯出來的影子，黑色中帶著點紅色。這對他開學那會兒買的啞鈴，最近被鄰寢室的傻子楊琪把砝碼越加越重，舉都舉不動了。張?zhí)駥⑿廨p輕抵到啞鈴上，啞鈴開始不停地來回晃動，摩擦著地板。

踱步到隔壁寢室，人高馬大的天航，只套了件短袖，正在用不知名的工具夾自己的頭發(fā)，想把頭發(fā)拉直。最近天航異地女朋友視頻通話的時候說他的卷發(fā)太別扭了，別扭嗎？這種網(wǎng)上十塊錢買的拉發(fā)神器更別扭。奇形怪狀，也不是電動的，更像一件獨門武器，簡直是虐待頭發(fā)。

楊琪神經(jīng)質地抖著腳，之所以說他神經(jīng)質是因為抖動的幅度實在太大了，整個人都在跟著抖。椅子有條腿本來是瘸的著不了地，這下正好嗒嗒地響，一會著地，一會不著地。張?zhí)穸疾幌牒蜅铉骼碚摚蝗凰忠獑飭碌剞q解半天，白白浪費口舌。

“恬哥，學校不拿我們當人看哎，”汪涵在陽臺門口說話，“上周斷網(wǎng)，這幾天是停電直接置我們于死地哎?！?/p>

“你還知道起床，我以為你比金星他們睡得還死?！?/p>

汪涵噘著嘴說：“伊夫那個傻×在搞什么，把門關緊點，哎喲我差點中毒了。哎，那個夾頭發(fā)的傻×在門口都聞不到哇？”

“你要問楊琪啊，我太專注了沒有注意?！?/p>

“老子剛剛在想事情?！?/p>

張?zhí)聃饣亓藢嬍?，學文又沒聽耳機了，換做擺弄他的芝寶打火機。轉個圈，點燃五秒鐘，啪嗒蓋上帽子;再轉個圈，再點燃。連浩的鼾聲變得越發(fā)有規(guī)律了，剛開始這小子一直沒睡著，張?zhí)竦故锹犓v話睡著了。夢里他夢到所有人都在睡覺，窗外排列著無數(shù)藍色的閃電，有很多鴿子在飛;閃電一明一滅，像他在元旦晚會上看到的豎琴琴弦。

張?zhí)窨聪虼巴?，遠處，估摸一兩千米距離的研究生宿舍燈火通明。看著看著，他的眼眶被冷風激出了一層淚珠，燈光在視網(wǎng)膜上成了彩色的馬賽克。

“晚上有比賽啊，不打算看嗎？窩在寢室里難受不難受?！?/p>

“才六點四十?！?/p>

“行行行行，十點左右吧。去早了對身體不好，我知道?！?/p>

“行，”學文點頭，“到時候你叫我，我怕忘了?！?/p>

“這都能忘，你還活不活了。”

“噓，小聲點，人家連浩在睡覺。要扯淡去隔壁寢室，不然把人吵醒了?！?/p>

隔壁楊琪在陽臺上打電話，汪涵屁股緊抵住陽臺門不讓冷氣透進來。天航還在夾頭發(fā)，成效非常不明顯，但張?zhí)衽宸囊懔?。他想，在什么都看不見的黑暗里，人往往對自己做的事失去清醒的判斷?/p>

“哦，好，你們小心點，先穩(wěn)住?！睏铉鬟叴螂娫掃呁崎_門進來了。

他抬頭看了眼張?zhí)?，這次說話的音調比平時高了不少：“我有個老鄉(xiāng)遇到點麻煩?！?/p>

“你直接說啊?！蓖艉f。

“他們前幾天不是搞活動展嗎？好像說有幾個傻×調戲班上的女同學，他們四個男生就上去幫忙，對面說話很沖，我老鄉(xiāng)他們肯定也不示弱啊，只不過當時有老師在沒引發(fā)太大沖突。結果這會兒他們在臺球室又遇上了，對方七八個人?！?/p>

“小混混嗎，社會上混的？”

“不是，其實應該是公共藝術學院的?！?/p>

“他們給人截住了不讓走嗎？還是要報仇？”

“沒有沒有，那幫人還沒發(fā)現(xiàn)他們呢。但是這幫傻×剛出現(xiàn)，在門口位置有那張桌子，我老鄉(xiāng)他們不好脫身。”

“喬林樓上的那個臺球室吧，哦，三樓?！?/p>

“意思是要點人去撐下場子。走走走，老子這會反正沒事兒干?！?/p>

“你們都來幫個忙，到時候我和老鄉(xiāng)請你們幾個吃飯。”

“不會真的打起來吧？”

“就是撐下場面而已，不會打起來的。哎，聽這口氣你到底想打呢還是不想打？”

“預防萬一，還是帶點防身的家伙吧。”

張?zhí)駨母舯趯嬍易叱鰜?，伊夫已?jīng)不在了。幾個帶金屬光澤的噴漆罐子歪歪斜斜地倒在紙箱旁邊，即使用紙堵住鼻子也擋不住彌漫的刺激氣味。他噴在墻上的圖案挺大，不高，但是有兩三米寬，形狀看不真切，顏色也分辨不清，有點像他夢里見過的大鴿子，張牙舞爪的。主體周圍還有不少波浪狀的線條，歪七豎八地交叉著，寓意不明。伊夫沒在寢室，防毒面具仰放在桌面上，張?zhí)窆烂燥埲チ恕Ａc半不正是吃飯的時間嗎，他差點忘記自己沒吃晚飯了。

“沒吃晚飯要是真打起來豈不吃虧了?！?/p>

學文把掃帚毛刷拔了，留下根裹了層彩帶的棍子，喃喃道：“有了家伙還怕沒吃晚飯。等會嚇得那些公共藝術學院的傻×們屁滾尿流，還沒打就叫爸爸?！?/p>

“說得像你經(jīng)常去打架混社會一樣?！?/p>

“拖把扯不開，”學文嚷嚷著一把搶過張?zhí)袷种械耐习?，“亂搞啥呢，拖把的棉布扯掉了裝不回去，就他媽報廢了。”

“你說楊琪他老鄉(xiāng)會請我們去吃什么？中餐？”

“請你吃碗面，你就知足吧?！?/p>

“這么大的事，說不定等會打起來，請吃面不可能?！?/p>

“我怎么聽到警車的聲音了?！睂W文從蹲著一下站了起來，窗外越來越模糊的鳴笛聲聽得出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并不在學校周圍。

“是消防車吧，警車響的頻率不是這樣的?！?/p>

張?zhí)竦囊暰€正好落在杠鈴上。他把杠鈴上的砝碼取了，剩下兩根不銹鋼的金屬棍，拿起來心里頓時有底氣了。走到門口看到楊琪站在那兒，手里空的，張?zhí)襁f了根棍子給他，他看了一眼接了過去。楊琪揮動了兩下棍子，破空聲挺響。

“拖把拿了我還用什么當武器，快點?！?/p>

“我去把浩哥叫起來。”楊琪說。

連浩臉貼著枕頭，估計好不容易才進入睡眠狀態(tài)。楊琪拍了拍他的屁股，抓住大腿左右搖晃，昏暗中只看得見一團影子在動來動去。

“浩哥，浩哥?！?/p>

“嗯?！?/p>

“浩哥，你清醒下，有事找你幫忙?！?/p>

連浩撩開被子，褐色的頭發(fā)壓得亂糟糟的，他上半身沒穿衣服，看得到兩塊鼓起的胸肌。他眼睛瞄了一下，閉上又睜開。

“我有個老鄉(xiāng)在臺球室遇到點麻煩，一起去幫下忙?！?/p>

“你提的個什么棍子那么短一點？”

連浩坐起來，邊嘆氣邊穿衣服：他先套了件短袖和毛衣，下半身本來就穿著長褲。雖然黑黑的看不清，張?zhí)駭喽ㄟ@是條運動褲，昨天他看到連浩穿著這松松垮垮的褲子在操場上跑步來著。

連浩掂量著杠鈴的棍子，轉身抽出一張衛(wèi)生紙。他比張?zhí)窈蜅铉靼蟀雮€頭，但看上去很壯實。

“我的哥，你們要把人敲死嗎？”

“對面有七八個人，我們這邊六個。國畫系那邊來了幾個人，過去嚇嚇他們?！?/p>

“國畫系的比我們近啊，張超他們幾個是不是？”

“沒錯。”

“張超那個暴脾氣！你們叫他過去不打起來才怪?！?/p>

“那我們就快點過去呀，”楊琪說，彎腰撿起地上的拖把，“別等他們打起來?！?/p>

開門看到走廊上站了三個人：天航最高空著手，汪涵叼了根煙，看不見煙霧，只有一點亮眼的火星。還有個拎塑料袋的人，腳一前一后分開站著，不知道在跟天航說啥。

“鑫哥回來了，提了袋蠟燭，等會有蠟燭用。”

“等會兒，我也要去，我去把蠟燭放房間里?！?/p>

“金鑫，帶個什么家伙吧?！睂W文說。

張?zhí)駬]手驅趕著汪涵吹出來的二手煙，看金鑫提著袋子進去了快一分鐘還沒出來。

“我找不到家伙，看都看不見了?！?/p>

“你他媽剛買的蠟燭不知道點？”

“快點！我們先走一步要不來不及了。”

楊琪在前頭領著一行人，樓梯間黑咕隆咚，他們下階梯的步伐放得很慢。外面氣溫差不多比室內低五六度，風刮得很大，幾棟建筑和樹都籠罩在暗夜里。天上沒有月亮，只有烏涂涂的云氣占滿了大半個穹頂。張?zhí)窆斯挚s進袖子里，用袖子裹住棍子再捏住。楊琪后面是汪涵，抽的煙一直往后面飄。張?zhí)癖M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想象到了臺球室會發(fā)生什么：是好幾撥拿著家伙的人推揉著相互叫罵，還是打砸得桌上的臺球都滾了一地。

反而是連浩走在隊伍的尾巴上，手里攢著鐵棍子，沒梳的頭發(fā)向后到處飄飛。張?zhí)裼X得這才叫拿得穩(wěn)，他想，等會要看浩哥怎么掌握分寸，不像金鑫那樣不靠譜的，找不到趁手的干脆帶個手機，照相兼報警。

“我老鄉(xiāng)他們不接電話，咱們走快點?！?/p>

“鑫哥你真的什么都不帶？學航哥啊，人家浩哥都拿了棍子?！?/p>

“你管我這么多，先把自己管好?！?/p>

“用不上棍子的，你以為真的要去掄人??？”

“哎，你給張超打個電話哦，真的掄起來了怎么辦?！?/p>

沿途的路燈全是熄著的，張?zhí)裼浀镁退阃ｋ娨话懵窡暨€是會照常工作的，難道研究生宿舍是用獨立的發(fā)電機供電？

天空中隱約響起了低沉的轟鳴聲，張?zhí)窨吹皆贫浔伙L托舉，很快地走著，里面有亮光在閃爍。楊琪右手拿著電話，左手的木棍平舉著，手背朝上，試探天上是否有水滴落下來。這會兒風有點大，他們正好處在逆風的朝向，張?zhí)窈薏坏米约簺]有穿件風衣，至少帶傘也好。

“喂？哎，是張超嗎？我給你說……喂？”楊琪瞇著眼左手遮著額頭，“你說什么?。磕銈兙烤沟?jīng)]有到？”

頭頂?shù)奶炜账查g忽然亮了，烏云中穿過一道冰冷的白光。所有人都頓住腳，張?zhí)裣乱庾R地用手堵住耳朵。伴隨而來的是巨大的爆炸聲。當然這是打雷，可聲音卻如平地爆發(fā)一樣，嚇得人心里一驚。

汪涵從楊琪手里搶過手機：“這時候還打電話，你想死啊?！?/p>

雨滴伴隨著冷風，從張?zhí)竦男焙蠓节s過來，颯颯地打在他們臉上。終于到了喬林飯館樓下，這棟房子只有三層，臺球室在頂樓。里面燈倒是亮著，暫時聽不出有什么異常的動靜。張?zhí)裣?，會不會所有人都已?jīng)倒下了，還有滿地的椅子腿，拖把棍一類的東西。

“我們直接提著棍子上去不？”學文問。

“對啊，”張?zhí)裾f，“臺球室老板也是有背景的吧，我們這算不算是去砸場子？”

“慌什么，”連浩說，“楊琪再給老鄉(xiāng)打個電話?！?/p>

“哦，行。哎喲，張超他們打過來了，哦不對，是我老鄉(xiāng)?！?/p>

楊琪從汪涵手里接過電話。

學文抹著后腦勺的水，一只手搭在連浩淋濕的肩膀上。

“我給你倆講，”學文說，瞥了眼張?zhí)?，“等會兒又有大風，跟上周刮的那種差不多?！?/p>

“沒錯，得趕緊找個安全的地兒避一下。”連浩說。

張?zhí)裼浀蒙现艿谋┯辏殡S著不知道多少級的“颶風”，雨都是橫著在下，像奔襲的高壓水龍，又像噼里啪啦連續(xù)炸響的“彈雨”。當時寢室里斷了網(wǎng)，大家無所事事瞧著外面，感覺就跟世界末日來臨一樣。

“沒錯兒，”學文晃蕩著下巴點點頭，“這可比公共藝術學院的傻×們嚇人多了?！?/p>

“喂？喂？”楊琪抓著電話嚷嚷著。

“干嗎呢，你幾個？??？”他翻了個白眼，“啥？哦，哦——”

然后他“哦”了一分鐘。

“我老鄉(xiāng)說他們……已經(jīng)一個一個偷偷溜了。”

“啥？溜了？”汪涵瞪著眼珠子，眉毛揚得老高。

“這會兒都跑回寢室了。”楊琪縮著個肩膀說。

“那不是張超？”學文指向三樓窗口，一個叼著根煙的光頭，腦袋正動來動去。

“張超！你他媽的在上面干嗎？”

張超的光頭從窗戶伸出來，聳動著嘴里的條狀物打招呼。

“真的打了架到時候要挨處分的，”楊琪說，無奈地撇著嘴，“我老鄉(xiāng)還不是想不要連累大家，就悄悄跑出來了?！边@當兒已經(jīng)是暴雨了，水嘩啦嘩啦地砸在雨棚上，天上游過幾條蛇一樣的閃電，看上去比張超還要狂躁。

“老子來了屁都沒看到一個，不打兩桿臺球，他媽的?！睆埑謫〉纳らT穿過密集的雨聲傳下來。

“你知不知道外面雨下得有多大？”

“關老子屁事。”

張?zhí)褚路弊右呀?jīng)濕透了，才發(fā)現(xiàn)浩哥金鑫他們早就轉身在往反方向走。

“走，去看電影?！苯瘀握f。

“沒錢啊?！?/p>

“走，我掏錢?！?/p>

“我要回去睡覺了，”連浩說，“昨天一天沒休息，你們去吧。”

張?zhí)窀谶B浩屁股后面，抹著臉上的雨水，沒有搭理旁邊哼哼唧唧的學文。

“你知道被逮到了什么下場嗎？”學文說，“至少都要挨個校級處分！”

“你在看什么？”張?zhí)袢∠旅弊诱f。

“看你。”

“不不，我是問你正在看的手機，你在看什么？”

“天氣預報，”學文說，“上面也沒說有沒有颶風?！?/p>

“內陸哪來的颶風?！?/p>

“我打個比方，懂吧，”學文扭過頭說，“語文沒學好別跟我說話?！?/p>

不過他很快又抬起頭問：“那現(xiàn)在先回寢室嗎？”

張?zhí)顸c了點頭，表情跟剛才比顯得不自然了，口中念念有詞。

“馬上十點了。”張?zhí)穸⒅鵂T心上燃燒的火焰，聽著連浩均勻的鼻息。

“唔?！睂W文坐在小凳子上半睜著眼，表情昏昏欲睡。

“你不是要睡著了吧？”張?zhí)裾f，“要不你去洗個澡，清醒一下再出門?！?/p>

學文滿臉映著燭火跳動的影子，它們扭動的節(jié)奏和窗外雨點打在遮雨棚上的頻率出奇的一致。

“困，我感覺——想睡覺?！?/p>

“你去清醒一下啊，白天一天都在睡覺，你晚上又睡覺不睡死了？”

“嘖，關鍵是不知道電什么時間來。你看嘛，上次宿管大媽說頂樓管電的那個一下雨就出毛病，而且雨天濕漉漉的沒人來維修，危險系數(shù)太高了?！?/p>

“所以才要出去呀？你知不知道等到十點這兩個小時有多漫長?！?/p>

“算了，不想去了?！?/p>

“我真是服氣了，干嗎又不想去？”

“我實在是不想下雨天出門，下這么大的雨，心里頭發(fā)慌?！?/p>

張?zhí)穹畔率掷锏牟讳P鋼棍子，盯著窗外，模模糊糊中亮光好像又變多了：有幾塊橙色、紫色、紅色的馬賽克斑點。他似乎看到了一架航班，還有紅綠色的航行燈，用不知道算快還是算慢的速度行進著。他不禁有點為飛機的安全擔憂的感覺。

“伊夫一個人都出去了啊，你懶不懶？”

“屁，他不是到對面寢室借東西去了嗎？”

“借完走了啊。你不知道他去涂鴉嗎？學熙街那邊的青梅樓?！?/p>

學文沒說話。張?zhí)裼终f：“他們涂鴉社承包了幾塊墻，伊夫負責靠地鐵站方向藍色的那一面。人家說了，這學期內完工都可以。你看，他還不是去了?！?/p>

“鬼清楚干啥去了?！?/p>

“你煩不煩?！?/p>

“我又不搞無視覺藝術?！睂W文眼睛半睜，抖著腿，喉嚨里哼哼唧唧的。

張?zhí)衽牧伺膶W文的腦袋，忽然想起走廊上畫的那只大鴿子——看來它在自己夢里亂飛并不是沒有意義的，或許就是一個提醒他的征兆。

他拿起蠟燭在寢室里晃了一圈，才想起之前把傘借給楊琪，有一根支架壞掉拿去修去了。于是他借了把別人的黑色大傘。學文看起來真的很困，他趴在桌子上打盹兒，但就是不上床。盡管過道里并沒有雨，可張?zhí)襁€是撐開傘，就這么舉著下樓去了。

朱雀，1992年出生，在《青年文學》《邊疆文學》《詩選刊》等發(fā)詩三百余首，有短篇小說多篇發(fā)表于《山花》《西部》《民族文學》《人民文學》 等。出版長篇小說《夢游者青成》 《輕軌車站》，詩集《陽光涌入》 。曾獲《詩選刊》“2009·中國年度先鋒詩歌獎”、第六屆重慶文學獎。短篇小說先后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和 《2013青春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選）選載。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