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
我并非乍見坤都冷就有這種神奇的感觸。
當我們的車子在雨后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顛簸時,我甚至有些泄氣,埋怨天公不作美,只因這是眉山的五位作家來科右中旗采風的最后一天,呼主席特意邀約到坤都冷領(lǐng)略祭敖包儀式,觀看白音查干農(nóng)牧民歌詠比賽。
坤都冷是典型的山地草原,車子徐徐爬上山頂后,我的疑慮一掃而光。沿著眼前鋪展的山草望過去,不遠處斜長的山腰上有牧民在騎馬放牧,羊群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顯現(xiàn)灰白色,深綠色的草似山們穿上柔情的綠衣。
祭敖包儀式很快就結(jié)束了,大家把最真摯的祝福獻給坤都冷,把最美好的心愿留在心底。接著,歌詠比賽開始。平坦的山頂,支起簡單的帳子,里面坐上嘉賓,呼主席邀請雪夫坐在身旁,細心為他翻譯。比賽的選手,全是坤都冷的農(nóng)牧民,聽到主持人召集的聲音紛紛涌來,有的手里的馬鞭還沒想好放哪里,有的胸前還抱著啼哭的孩子,有的正坐在草地上換蒙古靴,還有的從半山腰邊跑邊喊:“來啦,來啦!”與祭敖包時的莊嚴肅穆相比,歌詠比賽開場前就讓山頂沸騰了。
蒙古族作家們主動為其他四位作家翻譯,我身邊是若若和袁志英。農(nóng)牧民和游客在帳前圍成半圓,形成天然的舞臺。我擔心的陰天,恰如其分地擋住刺眼的陽光,草雖未干透,坐上去卻松軟而舒適,我讓若若和袁志英也坐下來,兩天的相處,她們很聽從我的建議,坐下來,便融進了這片草原。
第一聲就把我們震住了,若若本要鼓掌的手竟在胸前合十,不能動彈,瞪大眼睛瞧著唱歌的姑娘,山頂?shù)娘L吹拂眼前這個二十出頭、有些靦腆的蒙古族姑娘。我腦子里翻騰無數(shù)個形容詞:綿長、悠揚、細柔、婉轉(zhuǎn)……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再多的形容詞也無法詮釋一首思念額吉的歌的內(nèi)涵。袁志英說,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感覺似在講述一個有關(guān)媽媽的故事。因為,之前我講過“額吉”的含義,我以為她不會放在心上,但我錯了,她敏銳地捕捉到歌詞里閃現(xiàn)的“額吉”,她捕捉了一切。
歌聲連綿不絕,像草原上的馬奶酒越喝越有味。當?shù)剞r(nóng)牧民也都認真地聽著歌。這樣的比賽,可以說最廉價,只要爬上山頂就能看到、聽到;也可以說最昂貴,可遇而不可求。我在電視娛樂節(jié)目上經(jīng)??吹侥承┪逡舨蝗拿餍?,在極盡奢華的舞臺上毫無美感的演繹,那一時的喧囂與躁動,怎及這來自草原深處最真實的呼喚。我開玩笑地跟若若和袁志英說,草原上隨便拉出一個牧民,唱得都比某些歌星強,她們在風中肯定地點著頭。
“感覺從很遙遠的地方緩緩走來一個人?!辈恢F(xiàn)在若若能否想起她說過的話。一個牧民小伙,用粗糙的手緊握話筒,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左顧右盼,聲音微顫,但隨著不斷鼓起的掌聲,逐漸進入佳境,高音時閉上雙眼,右手高高舉起,向長生天伸展,低音時慢慢落下,向遠方觸摸,遠方,那是天邊,是坤都冷兩座山之間的草地。小伙的手不斷觸摸,像擰著單反相機的鏡頭,鏡頭里出現(xiàn)的一張臉越來越清晰,和藹可親,那是阿爸的臉,放牧一天,趕著羊群,用歌聲驅(qū)趕疲憊,晚霞在阿爸身上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從最初的逐字翻譯到后來的只說關(guān)鍵詞,若若的領(lǐng)悟,仿佛是瞬間的事。
別認為現(xiàn)實中歌曲可有可無,有是點綴,沒有無妨。在草原上,歌曲是最美的語言。我不止一次看到,一句蒙古語都聽不懂的漢族人,在蒙古歌曲哀婉地訴說中變成淚人,這不是歌曲本身的力量,而是歌曲背后的那片草原,那片草原上生活的人畜,以及那片草原自帶的柔軟,化成濃濃的深情,悠悠地傳進耳朵,敲碎心靈。草原用無盡的胸懷包容天地萬物,草原豪邁而不粗野,柔軟而不羸弱。正當若若閉眼聆聽的時候,袁志英肯定地告訴我,科右中旗草原顛覆了她想象里對草原單薄的認知。
雨!又一個歌聲響起時,我只翻譯了一個詞,若若就閉了眼。一個穿著白色蒙古袍的漂亮的女子,用降央卓瑪般的中音描述著草原的雨。此刻,早秋的雨滴還在草尖上滾動,大家躲過了夜雨的侵襲,卻躲不過心雨的澆灌。隨著美妙的歌聲,昨夜的雨仿佛下在眼前,就在坤都冷的山上、草上、羊角上、馬背上,還有牧人的心上。
太好聽啦!若若和袁志英一遍遍重復(fù)。她們說,蒙古語不管唱還是說都是歌。如果不是用身心去感受,怎會得出這樣絕妙的體會。蒙古歌曲里深深的孤獨和綿綿的情懷,不是簡單的一句好聽就能概括的。我從沒有想過,以形式主義的方法,去改變一些外族人對蒙古人的不夠深刻的理解,一切刻意而為之的做法和說法,不能改變對實質(zhì)性內(nèi)涵的解讀,唯有讓他們親身經(jīng)歷,親自感悟,才是唯一的途徑。而坤都冷恰好提供了這樣的機遇,讓來自眉山的作家們不用在苦口婆心的解釋下產(chǎn)生似懂非懂、模棱兩可的窘迫。
坤都冷的山就是這片草原的心臟,我們聽到了心臟跳動的聲音,這聲音并非只用耳朵聽,而用渾身的細胞聽,不!還有閉上眼睛之后,用屬于靈魂的,看不見,但能真切感受到的那一部分來聽。整整一個下午,我們醉了。
草原人敬畏天地,相信萬物皆有靈魂,是長生天不多不少的恩賜。草原歌曲是這恩賜的信使,沒有比通過歌曲來理解草原更有效,更直接的方式了。坤都冷,給了我重新審視自己的機緣。好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觸了,在草地上坐得久了,自己也成了一棵草,在坤都冷的風中搖曳,雨中沐浴,自由自在,酣暢淋漓。
坤都冷的山上,我們的淚珠在草尖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