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彤

摘要：紀錄片的世界往往自成一體，遵循著其自有的運行規(guī)律，觀眾只是這個世界的過客，不可預知是紀錄片世界里的永恒誘惑。紀實不等于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是千頭萬緒、含混、充滿可能性的，所以紀錄片創(chuàng)作既要尊重現(xiàn)實的豐富性，又要注意留白，做真實的偷竊者。文章試圖對第91屆奧斯卡最佳記錄長片《徒手攀巖》進行分析，探討其紀實美學及其背后的意圖。

關鍵詞：紀錄片 紀實美學 ?《徒手攀巖》

2019 年2月25日，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獲獎名單如期揭曉，由金國威、伊麗莎白·柴·瓦沙瑞莉聯(lián)合執(zhí)導的紀錄片《徒手攀巖》拿下最佳紀錄長片獎。徒手攀巖，即Free Solo，指單人無保護自由攀登，除了可以使用攀巖鞋和粉袋之外，其他一切保護設備如繩索、機械塞等都不允許使用，上升器等輔助設備同樣禁用。

紀錄片的主人公艾利克斯·洪諾德，是徒手攀巖領域赫赫有名的人物，影片講述了艾利克斯于2017年6月征服“絕對的攀巖圣地”酋長巖的歷程。導演金國威和伊麗莎白·柴·瓦沙瑞莉是一對夫妻，除了當導演外，金國威本人也是一名攀巖愛好者，曾與艾利克斯長期合作。艾利克斯·洪諾德，1985年生，小時候接觸室內(nèi)攀巖之后視之為一生所愛，19歲從伯克利大學退學后住在房車里，奔波于各地不斷挑戰(zhàn)新的巖壁。艾利克斯雖然不是唯一的徒手攀巖者，卻是影響最大的而且是十分優(yōu)秀的攀巖者。

做真實的偷竊者

在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中，“真實乃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依據(jù)的既非真實的感知，亦非電影的再現(xiàn)，全貌有盧卡斯所說的整體，其實是虛幻的，對眼睛和攝影機而言，局部才是視野和鏡頭的疆域”。換言之，紀錄片導演要懂得利用局部與細節(jié)的真實，以期喚起觀眾整體真實的幻覺。

《徒手攀巖》講述的是艾利克斯征服酋長巖的歷程。艾利克斯是徒手攀巖領域的佼佼者，但徒手攀爬被圈內(nèi)人譽為“絕對的攀巖圣地”的酋長巖，對于艾利克斯來說，依然是史無前例的高難度。第一次正式挑戰(zhàn)之前，在和圈內(nèi)前輩交談后，巨大的心理壓力使得艾利克斯開始猶豫是否應該繼續(xù)拍攝計劃，除了不想讓人認為自己在作秀之外，更害怕會因此分心。因此，當導演金國威提出在巨爍坡處放一臺攝像機時，艾利克斯說：“沒人想看到它，最好別放，有些事兒，你懂的?！睂а菰偃儐?，艾利克斯都保持沉默，畫面就僵持在那里，這就是紀錄片。對于導演來說，他想盡可能拍下每個鏡頭，但是被攝對象卻會有不想被干擾的時刻，兩者是利益沖突體。和劇情片非得想出解決辦法不同，這是沒有解決辦法的。在紀錄片中，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要有答案，問題可以就讓它成為問題，不需要答案。

因此說，局部才是視野和鏡頭的疆域，某些鏡頭感染觀眾的，不僅是敘事的外節(jié)奏，還有敘事的內(nèi)節(jié)奏。一部紀錄片是否成功在于它是否喚起了觀眾真實的幻覺，或者說，它是否能讓觀眾回味，即使是在黑幕后。好的紀錄片不應該是充滿噱頭、刺激的，而是流露出生活真諦的。

紀錄片的每個鏡頭都存在框架，即意味不存在“絕對的全”，相應的也不存在“整體的真” ，正如弗雷德里克·懷斯曼所說：“我無法表現(xiàn)整體的真實?！闭鎸嵉恼媾c它產(chǎn)生的幻覺并不只是局限在區(qū)區(qū)的鏡頭之內(nèi)，受技術條件限制，無法表現(xiàn)整體的真實，那就能裝多少就裝多少，紀錄片只是真實的“偷竊者”。

保留現(xiàn)實的曖昧與含混

對于紀錄片而言，指向單一，直奔主題的作品，雖清晰明了卻難以使觀眾感動、震撼。反之，適當保持現(xiàn)實生活的曖昧性與含混性，不僅可以加深觀眾對現(xiàn)實的理解，更有助于其形成“真實的幻覺”。換言之，在構成紀錄片的敘事語境時，要適當?shù)乇Ａ羧哂嘈畔ⅲ缰貜?、無用、留白等。①

徒手攀巖作為一種極限運動，與沖浪、跑酷、自行車越野和輪滑等其他極限運動最大的不同，在于其運動方式極為單調(diào)。攀巖運動者只能向上一步一個腳印地攀爬，受到此種限制《徒手攀巖》無法做出華麗的炫技鏡頭，只能更注重利用構圖使鏡頭語言更具震撼力。

除了作為主題的攀巖特寫外，《徒手攀巖》還拍攝了大量自然風光作為影片的留白，極大地增強了影片的毛邊感，使得敘事更具感染力。如艾利克斯盤腿坐在酋長巖下的草地上寫著試攀筆記時，以草地作為前景，攝影機往前作平角運動，鏡頭正好將艾利克斯和身后的高大陡峭的酋長巖同時框住。又如艾利克斯試攀時，巖壁旁邊的瀑布上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攝影機將支點放在彩虹的另一端，從艾利克斯的側(cè)面進行俯拍，畫面上巖壁、彩虹、山澗正好三分天下，斜線角構圖使得鏡頭充滿美感。留白賦予了《徒手攀巖》更高層次的意義空間，喚起了觀眾真實的幻覺，給觀眾一種身臨其境的自然之感。

紀錄片中的冗余信息還應當起到積累情緒、鋪陳敘事的作用，使觀眾能感悟其畫外之意、言外之旨。《徒手攀巖》總時長1小時40分鐘，卻只給艾利克斯正式挑戰(zhàn)酋長巖留了最后的20分鐘，前面的1小時20分鐘，更多的是去展現(xiàn)艾利克斯這個人的全貌。雖然艾利克斯在徒手攀巖領域已然功成名就，但導演金國威沒有一上來就迫不及待地將其塑造成一個完美的英雄，而是用大篇幅的日常跟拍向觀眾展現(xiàn)艾利克斯的全貌，包括思想、感情、性格、行為等。

如片中用閃回的手法，兩次回憶了艾利克斯的童年時代，一次在影片開頭，一次在其和女友家人的萬圣節(jié)聚會上。天生的內(nèi)向、父親的培養(yǎng)、母親的嚴苛，都成了艾利克斯攀巖的初心，正如其所說：“我不想和別人說話，也不想別人來和我說話，徒手攀巖是一個人的事，這樣你就不需要和別人打交道。而如果你是個追求完美的人，那徒手攀巖就更適合你了，因為這讓你時刻面臨死亡，你必須做到萬無一失?！遍W回的運用，更直接地展現(xiàn)了艾利克斯的內(nèi)心世界，使得人物行為和影片的情節(jié)更符合邏輯，有助于觀眾的理解。

又如，當艾利克斯和女友桑妮在看新房時，他說：“我和桑妮看待生活的方式不同，桑妮認為生活的意義在于幸福，但對我來說，生活的意義在于成就，在于奮勇當先，你直面恐懼，只是因為這是你實現(xiàn)目標的要求，這就是勇士精神?！迸c影片主題無關的日常鏡頭，卻可以使觀眾的情緒得到積累，并滿足其探究主人公思想和行為之聯(lián)系的期待視野。

又如，和好友湯米·卡爾德沃分享攀登筆記時，湯米調(diào)侃他是否寫了“見識過最高的檜樹、想念母親、想念狗”之類的話，但艾利克斯寫的卻是：“貝伊墻難度7C+，差點掉落一次，兩次肌肉脹痛，需要繼續(xù)練習?！焙翢o疑問，艾利克斯是理性的，但影片不是通過說教讓觀眾明白這一點的，而是藉由日常敘事等冗余信息來進行傳達。

同樣是以攀巖為主題，有別于《攀登梅魯峰》的結構，《徒手攀巖》在敘事上對艾利克斯的全貌進行了鋪陳，沒有抽選某一個片段無限放大，而是在段落的安排上進行積累式的印象化主觀描述。

在紀錄片中，看似閑散的場景帶來的是無限感慨，聽似無關的對白獲得的是意外驚喜。正如法國紀錄片導演尼古拉·菲利貝爾所說：“每次拍片我都在尋找故事，尋找可以讓我超越現(xiàn)實的隱喻?！雹诋斔夭脑丛床粩嘤咳腌R頭時，要去尋找其關聯(lián)性，思考其隱喻。故事不是擺在那等著人去拍的，是要尋找的，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拍出有別常人的視角。

追尋那永恒的誘惑

經(jīng)典紀錄片的制作方式，是將主體放置于框內(nèi)，從框內(nèi)往外看。紀錄片的世界是有其自身運行規(guī)律的現(xiàn)實，它只是剛好被人們用框子框柱。正如希區(qū)柯克所說：“劇情片的上帝是導演，紀錄片的導演是上帝?！雹垡虼?，不可預知性是紀錄片的必然特征，也是紀錄片人追尋的永恒誘惑。

影片的最后，當艾利克斯成功挑戰(zhàn)酋長巖后，導演問：“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功了，下一步想干嗎？”艾利克斯說：“我現(xiàn)在要做一下懸掛訓練?！庇捌驮诎怂惯M行懸掛訓練時黑幕?？梢钥闯觯瑢а萦行南胱尠怂箶[拍，但艾利克斯讓人意想不到的回答卻讓影片的結尾更具戲劇性。20世紀40年代，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主張，銀幕畫框里的世界只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并不是與世隔絕、孤獨鎖閉的。它并不為觀眾開放，當觀眾離開時，現(xiàn)實生活仍然延續(xù)…… 即使片尾曲已經(jīng)響起，演職員表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觀眾還覺得艾利克斯在做懸掛訓練。當《徒手攀巖》做到這一點時，它就成功了。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欄目責編：楊 剛

注釋：

①黎小鋒：《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的“直接電影”》，華東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

②黎小鋒：《紀錄，是對現(xiàn)實的隱喻》，《電影藝術》，2006（3）。

③周元松，王宇涵：《試析真人秀紀錄片節(jié)目對傳統(tǒng)文化傳播的意義——以〈客從何處來〉為例》，《西部廣播電視》，20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