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波
一直活到42歲,我心里才隱隱覺得,這時候的自己真像個媽了,而不是別人口中的“女強人”了。放在幾年前,我還是個追求叱咤風(fēng)云,喜歡走南闖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認為憑借一支筆就能縱橫江湖的“女漢子”。可現(xiàn)在,我走上了一條之前從未想過的路——成為一群特殊兒童的媽媽。
這是一條做夢也沒有夢到的路,可真走上了,卻發(fā)現(xiàn)夜里睡得踏實了,安穩(wěn)了,再也不做噩夢了。人生就這樣走下去,也很好,雖然窮點,繁瑣點,低微點,可是內(nèi)心坦然,充滿陽光。
“生平最不堪回首的10天”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發(fā)生時,我作為報社特派記者被派往北川,在那里待了十幾天,當(dāng)時粗心大意的我還真不知道,一個小生命已經(jīng)在肚子里形成了。
兩個多月后,在北京奧運會采訪現(xiàn)場,我哇哇大吐,才知道當(dāng)時自己已經(jīng)懷孕三個多月。
那時候,真覺得這個孩子來得不一般,是上天送我的一份特別禮物,可沒想到,他真的很特別的。特別到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特別到因為他,改變了我整個的人生方向。
因為有這個孩子,我感覺人生和思維都被分成了完全相反的兩極。采訪時,我是一個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的資深記者,幾乎所有的新聞獎項我都得過;可當(dāng)面對任何與孩子有關(guān)的事情時,我卻如同驚弓之鳥卑微至極。孩子還在幼兒園時,就被退學(xué)三次,每次接送孩子,我都如同做賊一樣,早早地去,悄悄地走,溜著墻邊走。
印象最深的一次,2014年,我正巧患胰腺炎,這種病非常疼,疼得在病床上打滾。在醫(yī)院里治療時,連著一周,不能吃任何東西,也不能喝水,實在是渴極了,只能是把水含在喉嚨里,潤一潤嘴唇再吐出來,一滴都不能咽下去。五天時間,我就瘦了十幾斤,原來的大圓臉上全是褶子。那天,老公接到幼兒園電話,說兒子從窗臺上往下跳,讓老公過去。
老公趕過去,老師拿出視頻來,逼著孩子退學(xué)。老公哀求老師:“孩子他媽住院了,醫(yī)院里連個看護的人都沒有,能不能等我們十天,十天孩子媽媽出院了,我們接著找幼兒園,絕不耽誤?!?/p>
可孩子的班主任不肯。當(dāng)時她懷孕了,之前一段時間,她就不準(zhǔn)兒子再靠近她,每次孩子一走近,她就一把推開。孩子想進教室,他往左走,老師就往左邊擋;他往右走,老師就往右邊擋。然后,當(dāng)著孩子的面,班主任把兒子的被褥和書包扔了出來,被褥越過孩子的頭,“啪”地摔在了地上。
兒子大哭,大人也實在沒臉再待下去了,只能帶著孩子回家。老公問我,他要請假在家看孩子,你自己在醫(yī)院行不行?我說行。
那是我過得最不堪回首的10天,整整10天躺在病床上,沒吃過飯沒喝過水沒合過眼,因為要自己看著自己24小時打針。有一天半夜,實在不好意思叫醒護士,就自己提著吊瓶去上廁所,起身時,發(fā)現(xiàn)右手針管里回血有半米多高,整個針管鮮紅鮮紅的,那個夜里,我實在忍不住了,趴在廁所的墻上,嚎啕大哭。
其實,我們只是要10天的緩沖時間而已啊,可沒人給我們。時隔多年,每次路過那所幼兒園時,孩子都會要求繞開,甚至不敢看一眼。有時候夢中醒來,他依然會喊:“老師讓我進去,我要上學(xué),我要上學(xué)……”
那一年,孩子6歲,我37歲。從那天起,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帶著這些孩子們堂堂正正、開開心心地上學(xué)、成才,回歸這個社會。兩年后,我辭職創(chuàng)辦了濟南星神特殊兒童關(guān)愛中心。
做公益就是“遠香近臭”
2017年,濟南星神特殊兒童關(guān)愛中心成立,這是在濟南市民政局注冊的一家民非公益組織,服務(wù)于全國的自閉癥、多動癥、發(fā)育遲緩、智障、唐氏等特殊兒童。很多人感覺我選的路不可思議,從報社辭職出來,難道不是應(yīng)該去新媒體公司,或者去哪家公司干個品牌總監(jiān)、宣傳什么的嗎?
可我感覺自己冥冥之中就該走上這條路。
之前,我白天采訪,很光鮮,也很累,但夜里總會醒來,我會呆呆地看著旁邊的兒子,他圓嘟嘟的臉蛋在夜里很安靜,就像個小天使。可我的心里卻很痛,我想,我一直追求的是做一個名記,這對于我意味著事業(yè)的成功,可對于他,何嘗不是一種自私?即使,我將來會很出名,或者轉(zhuǎn)行后會賺很多錢,可我沒有為這些孩子付出過,等我年老的時候,我會不會后悔?而這些孩子最關(guān)鍵的康復(fù)時期已經(jīng)過去,時光還會倒流嗎?
與其如此,不如趁著現(xiàn)在,為這群特殊孩子傾盡全力做些事情。
但關(guān)愛特殊兒童的公益事業(yè),這話聽著很高大上,可真正做起來,卻是步履維艱,受盡歧視,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我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
讓我受傷最深的一件事情發(fā)生在關(guān)愛中心剛成立時。為了選址,我們找了很多地方,最后選定了山東大學(xué)附近的一棟房子,還有個小閣樓,孩子們在樓下上課,閣樓上活動一下。租房子時,我們還問過房東,會不會影響周圍鄰居?房東說,你們是在閣樓上活動,樓下沒有人住,隔壁也沒有人,可能就對門有人,你們注意搞好鄰里關(guān)系,就沒問題了。
我們很珍惜地收拾好這個地方,給孩子們買的都是實木桌椅,很沉很沉,十幾張桌子椅子就是1000多斤,送貨師傅嫌沉,加錢都不肯給抬上去,我們兩男兩女四個老師,硬是把這1000多斤桌椅扛上6樓,一直扛了四五個小時,下午五點才吃上午飯,飯菜那個香啊。還有幾百斤的游戲墊子,貼在墻上的吸音棉,這里的每一盆花,每一棵草,每一個本子,每一支鉛筆,都是我們精心準(zhǔn)備的。
可灌注太多心血的地方,有時候反而注定不能長久。
幾天后,我們的對門敲門,那是一位永遠穿著睡衣的老太太,她告訴我們,你們吵著我了。但那個點兒,孩子們正在午休,很安靜,難道是上午課間的時候?我們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趕緊道歉。
雖然當(dāng)時經(jīng)濟情況很緊張,但我們真的不想影響鄰里關(guān)系,于是就又花了接近2000塊錢,在防盜門里又加裝了一道專業(yè)隔音門,演播室里裝的那種。怕還是有聲音,于是又在教室里鋪上厚厚的墊子,門口安上商場里裝的那種厚棉簾,甚至連門縫里都塞上了隔音條。
可這樣無濟于事,老太太依舊經(jīng)常找上門來。為了處好鄰里關(guān)系,我們給她寫信,送禮物,老太太從來沒出過門,一次都沒出過,她家的垃圾是我們老師給她倒,快遞是我們老師給拿上來,我們以為可以感動她,可結(jié)果卻是……她只要心情不好,就用錘子砸壞我們的門,一次又一次挑斷我們的電線,半夜12點(在我們空無一人的情況下)砸門,找物業(yè)、找房管局、找居委會、找街道辦、找12345告我們,讓我們必須搬走。她甚至對物業(yè)說,“對門永遠租不出去才好,我住在這里,對門的房子最好空著!”聽聞此話,房東也幾乎吐血了。
在這個小區(qū)里,我們只待了一個月,永遠忘不了,門衛(wèi)對我們的指指點點和歧視,不讓我們的車開進來;忘不了我們孩子喊對門老太太一聲“奶奶好”時,她的反應(yīng)是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一臉的嫌棄。
一個月后,我們被逼搬家。經(jīng)歷了這些,我深深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是公益還是關(guān)愛弱勢群體,當(dāng)離自己生活很遠時,那是一個很美好的名詞;但來到自己身邊時,那是一個很遭嫌棄的名詞。
屎尿關(guān)、乞討關(guān)
除了遭受偏見和排斥,我自己也需要邁過很多關(guān)卡。從記者到特殊兒童媽媽身份的轉(zhuǎn)換,讓我一度措手不及。
2017年7月中旬,我們組織了第一期特殊兒童夏令營,帶著20多個孩子去了大草原。這些孩子從來沒參加過夏令營,甚至不知道夏令營意味著什么,當(dāng)時有個孩子,竟然在大草原上瘋跑的時候高興地昏倒了。
在第一期夏令營里,有個腦癱的小女孩,有一天,她突然趴在床上說啥也不下來,我把她硬抱下床,才發(fā)現(xiàn)她整整拉了一褲子,粑粑從褲腿里掉了出來,我?guī)еハ丛?,說實話,之前我也沒經(jīng)歷過這些,內(nèi)心真是五味雜陳,給她洗干凈后,我又去給她洗褲子,但實在是粑粑太多,洗不出來,我終于忍不住,把她的褲子和內(nèi)衣卷了卷,塞到一個塑料袋里,扔進了垃圾桶。
這是我第一次過孩子們的屎尿關(guān),說句實話,過得很不成功。后來,星神孩子越來越多,很多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加入進來當(dāng)特教老師,我們對新入職老師的第一場培訓(xùn),就是“屎尿關(guān)”。每當(dāng)看到這些年輕人蹲在那里給孩子們擦屁股,洗褲子,換衣服,我都深深地敬佩他們,如果放到20多歲時的我,還真是做不到。
過完“屎尿關(guān)”,還要過“乞討關(guān)”。
之前做了十六年記者,經(jīng)常帶著企業(yè)到貧困山區(qū)或者弱勢群體那里捐贈,看著他們站在臺上,捧著衣服或者米面油,面對鏡頭微笑、拍照??捎幸惶?,我也成了那個站在臺上的人,左手提著一袋大米,右手提著一桶油,微笑,拍照。
那天,是2018年2月4日,正巧是我40歲生日,從那天起,我覺得自己內(nèi)心真的完成了一次蛻變,為了這些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因為我要帶著這群孩子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堅強,活得幸福,活得有價值。
這兩年多的時間,真是經(jīng)歷了太多,我自己也改變了太多。曾經(jīng)在最冷的冬天,因為小區(qū)的驅(qū)逐,被迫把孩子們關(guān)在地下室里上課,地下室只有一小溜窗戶,孩子們憋得哇哇大哭,我也跟著掉眼淚;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找到新地方,第一天通暖氣,為了怕漏水,我們住在學(xué)校里檢測,12月中旬,山下的別墅都凍透了,老師們蓋上被子,再把床板壓到被子上取暖,還凍得直哆嗦;最窮的時候,賬上只有100多塊錢,還有一個星期就要扣老師們的保險,想到老師們這么辛苦,我卻連他們的保險都交不上,束手無策的我整夜坐在辦公室里,不吃不喝地發(fā)呆,看著窗外天空一點點變亮……
很多曾經(jīng)認識我的朋友都說我變了,以前風(fēng)風(fēng)火火,爭強好勝,現(xiàn)在變得小心翼翼,低聲下氣??晌覅s沒有感覺出自己的改變,總覺得人家好心地幫了我,幫了這些孩子,現(xiàn)在的我除了伸手要幫助,不可能給人家任何回報,怎么能不充滿感激之情呢?面對這些不計回報的幫助,我的感恩和感激之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這種感覺也是前40年沒有過的。
42歲,我終于懂了
來星神上學(xué)的孩子越來越多,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有北京的、天津的、湖北的、河北的、安徽的、深圳的,省內(nèi)也有好幾個地市的,還有少數(shù)民族,這些孩子跟著老師們一起吃住、學(xué)習(xí)、康復(fù)、長大。他們中間有好多孩子都喊我“媽媽”,我也快樂地答應(yīng)著,每天左擁右抱,這個親親,那個抱抱,“兒子兒子哎吆喂”地叫著。
一直是在默默地培養(yǎng)孩子們成長,直到有一天,星神因為找房子,突然引起了社會的關(guān)注。
我們從那次被小區(qū)驅(qū)逐后,就搬到了一座村里的別墅,別墅有300多個平方,還有一個20多平的小院子,隨著孩子越來越多,這個小院子別說做運動,孩子們站都站不開了。他們無比地羨慕山下那些帶著大操場的學(xué)校,每次走到校門口前,都會扒著欄桿,把頭伸進去看啊看啊,我們老師需要使勁掰開他們的手,才能離開。
那時候,我就想,什么時候才能帶著這些孩子找到一所帶院子的大房子啊,寬敞明亮,能跑得開,那孩子們得多開心啊。
可能真是人窮志短吧,其實天上怎么可能掉餡餅?zāi)??最開始真沒想到找房子這么難,整整找了半年。好不容易找到一所合適的房子,都要簽約了,房東突然漲了20多萬。那天是2018年12月15日,天上飄著小雪花,我悲憤之下寫了《找房子》,并把這篇文章發(fā)到我的公眾號上。
真沒想到,那篇文章竟然被無數(shù)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轉(zhuǎn)發(fā),閱讀量達到80萬,很多很多人給我們打電話提供線索,還有很多志愿者上門幫我們看孩子,送溫暖,直到我們找到房子,直到現(xiàn)在,還在幫助我們。
在星神學(xué)校,有一道愛心長廊,上面密密麻麻掛滿了曾經(jīng)幫助過我們的企業(yè)和愛心人士的名字,綿延20多米長。
每天早上,我們老師和同學(xué)們走進校園,都會從這道愛心長廊前走過,很多老師和孩子會駐足觀看。而我,每天早上都會在愛心牌前佇立很久,如同朝圣一樣。
有人說我,不愧是干過記者,寫篇文章就能有這么大的影響力,你是怎么策劃找房子這件事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起了那個飄著雪花的中午,想起了回來看到孩子和老師們失望的眼神,想起了我們被攆來攆去、被挑斷電線被堵門罵的種種遭遇……沒有人能策劃真實的生活,是一次次的經(jīng)歷給了我們堅持,也給了我們希望。這樣的“策劃”,不是用腦子想出來的,而是生活和遭遇留給我們的。
2019年3月11日,我們搬到了新家,那里在魯能領(lǐng)秀城往南三公里,空氣清新,地方寬敞,搬家那天,來了100多位志愿者,其中有20多位是曾經(jīng)的媒體同行。那天的場景壯觀極了,100多人席地而坐,每人手里兩個包子,一瓶水,搬家的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肩扛手抬,干得熱火朝天,那個場景,讓人想起了早些年只出現(xiàn)在畫報上的集體勞動場面。
當(dāng)搬家的硝煙散去,整個校園恢復(fù)了平靜,夕陽西下,看著孩子們靜靜地伏在欄桿上,旁邊是飄揚的國旗和寬敞的操場,還有在暮色中亮著燈光的教室,那一刻,我覺得幸福極了。
原來,做個媽媽,是如此溫暖的事,42歲,我終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