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
1966年,劉紹棠告別妻兒,從北京回到他的出生地——大運河畔通縣儒林村。13歲發(fā)表作品,15歲到《河北文藝》當編輯,17歲作品入選高中課本,離開家鄉(xiāng)時,他是“神童作家”。而今回到家鄉(xiāng),30歲的他因為發(fā)表一些言論,被視為“青年作家墮落的典型”,50萬字的長篇小說《金色的運河》也在付印前被退回。
從天之驕子到成為接受勞動教育的對象,劉紹棠內(nèi)心的惶恐和失落可想而知。第一天上工,他對著群眾鞠了一躬,隊伍里,有個女孩心里一激靈。多年后,這女孩還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的形象:“穿一身勞動布料的衣服,戴一個大草帽,腳上穿的是黑松緊口塑料底的布鞋,高高大大,干干凈凈。”
女孩叫楊廣芹,15歲,正讀初二。從小,爺爺口中的運河故事伴她長大,對同樣歌詠鄉(xiāng)土的劉紹棠,她自然地景仰崇拜。傳說中的大作家突然以落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眼前,她內(nèi)心五味雜陳。
劉紹棠想借勞動重塑自己,奈何“體力和技能不如一個小腳放足的老太太”。親人遠離,獨自住在黑乎乎、冷冰冰的屋子里,他常常聽著房檐下滴水的聲音一直到天亮。
1968年,楊廣芹離開學(xué)校,回到村里在菜園賣菜。下工后,買菜人多,劉紹棠自覺地躲在最后,輪到他時,往往什么也沒有了。楊廣芹便提前給他把菜留好,有時讓他上門來取,有時給他送到家中。一天,劉紹棠獨自走在路上,楊廣芹從對面走了過來。她挎著柳條籃,兩條大辮子有節(jié)奏地甩來甩去,金色的夕陽照在身上,她走,霞光也走。一時之間,他竟看呆了。
一來二去,兩人交談多了,不出工時,他經(jīng)常去她家。她忠厚的父母留他吃飯,陪他聊天,在人生暗夜,她的家是他唯一感到輕松和溫暖的地方。當他嘆息著說“日子就像這個夜”時,她安慰他:“總有天亮的時候,你喜歡寫就繼續(xù)寫吧?!卑殡S著她的歡笑,他頭頂?shù)臑踉品路痂偵狭私疬叀?h3>像桅頂一樣給他希望
信念被重新點燃,劉紹棠開始偷偷寫小說,一周后,描寫校園愛情的小說《知己》寫完了。楊廣芹看完后,直言不諱地說:“這篇小說寫得不好,離我們的生活特別遠?!睙釔鄣倪\河故事,他當然想寫,可他不敢,怕又犯了言論不當?shù)腻e誤。
“有什么不敢的,有什么事我給你擋著!”她天真的一句話讓他濕了眼眶。他認真地答應(yīng)她:“你想看什么,我給你寫!”幾天后的上工路上,他塞給她一張紙條后轉(zhuǎn)身跑開了,上面是六個字:“我是你的阮湄?!薄叭钿亍笔恰吨骸分兄魅斯拿?。他希望他們互為知己。
他開始不停地給她寫信,幾乎每天都寫。她調(diào)離菜園,看不到她,他在信中生出“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感慨。
自19歲在父母催促下結(jié)婚生子,他對妻子更多的是責任,而“芹妹子”的純真善良、勇敢無畏觸動了他的心。從她身上,他獲得了力量。他把她當作精神依靠、力量源泉。得知她家里給她安排相親時,他緊張又害怕,懇求她說:“你答應(yīng)我,不要走。”
盡管她從未想過要破壞他的家庭,但相處日久,他滾燙的心讓她無法拒絕。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他很興奮,拿出未完成的《狼煙》手稿說:“有你的支持,我能寫出好的小說,我會把這部殘稿整理出來。”
受他影響,她也開始讀書寫作。四面漏風的小屋里,他們一起談《靜靜的頓河》,談魯迅,談《紅樓夢》……他不再自暴自棄,決定構(gòu)思小說《桅頂》。他動情地對她說:“你就是像桅頂一樣給我希望的人?!?/p>
《桅頂》的主人公叫“飄香”,意為“三秋桂子,十里飄香”。而她的小名,就叫“桂香”。能帶給他動力,她無比振奮,“你好好寫吧,我支持你!”
疲憊的身心得到安撫,筆下畫卷徐徐展開。每寫完幾段,他都會念給她聽,她說不好的,他立刻修改;她撫掌稱贊時,他就高興地繞著她轉(zhuǎn)圈。她該離開了,失落的他捧著幾張稿紙戀戀不舍地盯著她。
在錯綜復(fù)雜的人生路口,在他迷惘和茫然時,她的鼓勵讓他望見了地平線上的桅頂?!拔乙谖覀兗亦l(xiāng)的土地上,完成我少年時代的宏愿——寫一部多卷體長篇小說。”他想以她為主角,讓她在小說中“更豐富,更放大,更完美,更可愛,更理想”。
因為工作能力強,有文化基礎(chǔ),楊廣芹被推選為廣播員、團支部書記,村干部對她寄予厚望。1973年,村里推薦她報考大學(xué),條件是“帶頭斗斗劉紹棠”。她沒有服從,換來的結(jié)果是“再考察考察”。連續(xù)三年,年年如此。為了保護他,她三次放棄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他得知后,心中無比痛苦和自責。
她的犧牲遠不止于此,流言蜚語、世俗壓力接踵而來,她一一頂住。他無以為報,只有更勤奮地創(chuàng)作。她給他講村里的故事,為小說增加靈感與素材;她不在時,他就對著她的照片寫作。有一天,他脫口而出:“你當我的妻子吧!”面對她的錯愕,他真誠地說:“在這人世間,你有了一個知音知心的人,有了一個同呼吸同命運的人,有了一個在精神上比骨肉還親的人,就像兩棵枝干纏結(jié)、難解難分地生長在一起的合抱樹。兩顆心貼在一起,連在了一起,鑄成了一個。我是你精神上的丈夫,你是我精神上的妻子?!?/p>
然而,只有惆悵涌上她的心頭,“我不同意,你妻子獨自含辛茹苦地拉扯三個孩子長大,你對得住她?”她知道,他們的愛,只能發(fā)乎性情,止于現(xiàn)實。
有她的鞭策和保護,他的文學(xué)事業(yè)沒有荒廢,相繼完成了《地火》《春草》《狼煙》三部長篇小說的初稿。1979年,劉紹棠重返文壇,回到北京。而那時,楊廣芹已經(jīng)28歲。他依然渴望和她組建家庭,甚至設(shè)想了婚后的理想生活。
他需要時,她挺身而出;他命運好轉(zhuǎn),她悄聲而退。1980年底,她悄悄嫁人了。得知消息后,他氣呼呼地來到她的家,但看到她生活幸福時,他釋然了。后來,他創(chuàng)作了小說《鄉(xiāng)風》,里面那個被丈夫?qū)檺鄣木昝米?,原型就是她?/p>
“我的鄉(xiāng)土小說,多半取材于本村,人有原型,事有出處,芹妹子是親歷目睹的見證人,凡是我寫的缺欠不足之處,她都幫我充實、豐富、飽滿?!薄扒勖米印笔撬肋h的創(chuàng)作靈感,包括《蒲柳人家》在內(nèi)的引起文壇轟動的一系列作品里,都有她的影子。
他成為著名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家,“大運河鄉(xiāng)土文學(xué)體系”創(chuàng)立者,多部作品被翻譯成外文。而她默默祝福,從不宣揚和他的關(guān)系。怕給他的家庭帶來困擾,他的來信,她也一字不復(fù)。直到1996年收到他患重病的消息,她才回復(fù)了幾十年來唯一一封信:“如果年齡能夠交換,病體能代替,我愿接受病魔的挑戰(zhàn),替你戰(zhàn)勝疾病,彌補你痛失的青春歲月……”
幾個月后,劉紹棠去世?!拔以谌辶执宓纳?,你了解很多,希望你寫一寫,刊登出來?!边@是他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
他的遺愿,她一直記著,2013年,《心安是歸處——我和劉紹棠》出版,青春情感、苦難彷徨仍歷歷在目,所有的付出與成全,她無怨無悔。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